西施豆腐，一盤舍不去的母親菜

宣迪淼

1

北京人說，江南多山多水，卻少名菜。

廣東人說，江南四季分明，卻少甜品。

四川人說，江南美女如云，卻少辣味。

我說，這一切都是發(fā)高燒不出汗——胡說。在諸暨，一盤西施豆腐，就可以把全國各地的美食者的舌頭折服。如果說，北平京菜花樣繁多，如小說，那么西施豆腐就是一首清新的小詩，簡單、宜做。

如果說，廣東的早茶是一席甜膩散文，那么西施豆腐就是一口可人的句斷。樸素，清純。

如果說，四川的各色火鍋是酸辣的抒情的川劇變臉大戲，那西施豆腐就是一節(jié)江南雅殊的鄉(xiāng)味小曲。

一碗西施豆腐，可以品出江南的豐潤;可以品出江南的雋永;一碗西施豆腐，可以使你的鼻竇菜香蔓延，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開得恣意;一碗西施豆腐，可以使你的舌頭，爽朗，歡快，甚至有那么一種微微的放肆。

一碗西施豆腐沒有葬花的清苦，卻有紅樓的繁華;沒有長亭送別的離散，卻有西廂清苑的深情;沒有梁山泊河鮮的霸氣，卻有“琵琶半遮面”婉約，有炊煙盡頭是儂家舒暢。

在清代，諸暨古渡邊，有老阿婆長一聲短一聲的叫賣聲，和著梆梆竹更敲擊聲，一碗西施豆腐，游子記住了家鄉(xiāng)味。諸暨高湖人士乾隆名丞刑部尚書余文儀在轄制臺灣時，有閑時還親手做出西施豆腐供遠(yuǎn)人品味，更為寄寓鄉(xiāng)情。

在民國，上海洋場，淞滬警備區(qū)司令、上海警察局長宣鐵吾特意從諸暨老家請來廚子夫妻兩人，每每在家就餐，必選西施豆腐。如遇在滬諸暨好友家里相聚，如諸暨店口人中央銀行總裁陳行、將軍馮圣法、商人周子豪等，都以一碗西施豆腐為貴。

在今天一碗西施豆腐，異鄉(xiāng)游客喜從嘴來，在西施故里、五洩勝地、楓橋古街，西施豆腐與諸暨山水相映相好。

一碗西施豆腐讓諸暨在美味中慢慢凸顯出來，香氣四溢，山水畫一般。

2

諸暨，一個多山多石硬梆梆存在了二干多年的城郭。

諸暨人，耿直、群進(jìn)、曠達(dá)、舍得，“小布衫里脫出”、“倒背電筒”，大不了的木陀性格。

這些血性、好斗直率人怎會喜歡一碗軟綿綿、湯湯鹵鹵的西施豆腐呢？這碗豆腐咋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使硬朗曠達(dá)的人們折服呢？

其實，每一方美食都養(yǎng)育一方性情中人。鍋包肉，那是東北漢子肌肉飽綻的大刀闊斧;麻辣火鍋，那是川蜀辣妹椒漢的熱辣似火：過橋米線，那是桂林山水的精致底蘊(yùn)。但是，他們配得是正調(diào)，熱是熱，冷是冷，諸暨人與美食卻是反調(diào)。人硬西施豆腐軟。

一個復(fù)雜又純粹的地域上的人兒，愛上了滑溜、順喉、晶瑩、軟糯，有女人味的食物。

翻開歷史的冊頁，一頁、兩頁、無數(shù)頁，翻到那個女人，就再也翻不過去了。

那個古代的諸暨女人，一個住在浣紗溪邊苧蘿村的美麗村姑，她在農(nóng)忙時的某個月夜浣紗時，輕輕的一笑，使月色一片片掉將下來，使一條條愣頭青魚一尾尾往水里磕磣地沉。這女子喚作西施，她的美顏也驚住了一段歷史，使一段歷史轟轟烈烈地拐了個彎。

那天，當(dāng)她肩負(fù)古越國任、坐船北進(jìn)的時候，諸暨苧蘿村、鸕鶿灣的村民林林立立，站在浣紗溪邊，以淚送閨女。船將發(fā)，老祖母從村落里趕到古渡口，碰上一桶豆腐羹，給孫女舀上一碗，熱辣辣的豆腐羹把西施的心也拉拔軟了。一櫓槳聲，一聲走起，一代嬌女走進(jìn)了歷史的深處。

西施走了，老祖母灑下縷縷老淚，把這桶豆腐羹分給鄉(xiāng)親。鄉(xiāng)親們嘗了，周身俱暖，滿心舒暢。只是走了閨女，心悲如水，紛紛扶了老祖母回村去了。

但是，人們記住了這豆腐羹，嚼在嘴里，燙中帶香，索索有聲，口感極美。人們慢慢也開始搗弄著，學(xué)著做，漸漸在周邊流傳開來。

幾年后，佳訊從遠(yuǎn)處傳來，越國稱霸東南，西施妮子功垂千秋。天下人都說，這妮子堅忍，經(jīng)得起磨礪，內(nèi)秀低調(diào)，勤勞聰慧，重情重義，膽氣勝男，頂天立地。

但是，妮子終于沒回來，永遠(yuǎn)沒回來。

過年了，人們家家戶戶煮上一碗豆腐羹，祭祖宗、也祭西施。人們把它叫做西施豆腐。

西施豆腐，潤潤澤澤，瑩亮景閃。像那西施的一笑，映亮了諸暨山水。像西施的回眸，滋潤了整個諸暨天地。

自此，從秦碑漢碣、唐詩宋詞、明文清園都少不了西施的身影，那里有一種精神叫做西施精神。

西施精神是一種忍辱負(fù)重、深明大意、視死如歸的犧牲精神;也是賢慧雙全、美顏絕世的代名詞。

3

西施豆腐則是家鄉(xiāng)人對有志女兒一種深切懷念，是對崇高完美、德貌皆佳的仙女祭奠的具象。千百年來，家鄉(xiāng)人以一碗豆腐羹告訴來客，告訴自己，不能忘本。

西施豆腐的主料都是家鄉(xiāng)諸暨原汁原味的物什，也許只有家鄉(xiāng)人才懂得西施妮子的精神，才能做出色、香、味、形都“土里土氣”的佳肴，代代相傳，以示世人。

秋后，白如玉的淀粉在陽光下一塊塊曬制出來了。家里的竹園籬笆欄子里，一群諸暨里山佬土雞越長越肥。農(nóng)忙后，男人拿出鋤把，來回在竹林翻撥，在第一挑竹子的向陽處，隨意鋤弄，冬筍兒似孿生子女一樣成雙成對地裸出來。女人在自家的蘑菇棚里仔細(xì)采上幾朵圓正、白色、無鱗片的菇朵，也曬干了。

這些個物什就是西施豆腐的主要佐料。炊煙升起時，孩子說，娘，咱今天做西施豆腐吧。男人說，孩子想吃，咱做一碗。女主人便利索地把旱已準(zhǔn)備的主料從邊間取來。男人把冬筍和香菇放在竹籃篾器去河邊洗凈，回來又切成筍條兒，筷子粗細(xì)，又切了肉絲，胡蘿卜，香菇。女人把淀粉和在水里攪勻。女人在鍋里放上一湯匙豬油，稍許，油星兒噗噗滋滋喘跳起來，冒著青煙股兒。女人下了雞胗、雞腸、肉絲炒一會兒，加點(diǎn)料酒。又添了筍片、胡蘿卜絲、香菇，猛火烤燒，來回撩拌，又加稍許火腿肉料，加少量白糖和適量鹽。再加入豆腐丁，用炒勺邊炒邊搗碎些。

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香氣已然四溢。依舊猛火，往鍋里潑上一碗土雞高湯，俗話說：“無雞不鮮”，女人知道，鮮是西施豆腐的生命，這高湯也是要緊時，把高湯勻和，點(diǎn)點(diǎn)油星浮動起來，蕩漾著一襲薄薄的香味。女人又喚男人又把柴火減少一些，變?yōu)槲幕?，火重易焦，火輕易漂，皆不入味，女人倒入淀粉水邊倒邊攪拌，用炒勺不停勻拌，瞅著羹的厚度，恰好不厚不薄時，又添上一大匙高湯。最后加一點(diǎn)味精，撒一點(diǎn)蔥花，取來青花瓷，趁熱上桌享用。

成嘞，一碗西施豆腐，熱氣騰騰嚼在嘴里，燙中帶香，香中帶勁兒，咕咕有聲，口感極美。

吃了西施豆腐，一家人和睦團(tuán)圓。乜溫暖，也美好。

炊煙中的諸暨鄉(xiāng)村，一碗西施豆腐上桌，總是那么祥和，那么亮堂。這一碗羹，聯(lián)系著諸暨人的出生、婚慶，誰家要不是把西施豆腐作為頭道菜肴，準(zhǔn)有人罵娘。

因為這里有諸暨人的歷史，這里有諸暨人的個性，這里有諸暨人的品味，這里有娘的味道。這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心里的安定。

怪不得乾隆皇帝老兒過諸暨，和大臣劉墉品了以后，吱吱吃了停不下來。

一年又一年，炊煙升起處，母親隱隱約約的喚歸聲從心坎響起，那兒有一碗西施豆腐咱忘不了，叫媳婦也學(xué)著做，這一碗西施豆腐咱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