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作家朋友

從維熙身上有教師的特點

我與從維熙接觸不是特別密切，但感覺很好，他很文氣，曾經(jīng)給我的小說寫過評論。我的那篇小說《在古師傅的小店里》，發(fā)表在《蓮池》上，《小說選刊》竟然能注意到這個雜志，好像還放在頭條，或者是第二條，很顯眼的位置。從維熙看到了，就寫了評論文章。那時候很多人都說這篇小說很可能會獲獎。我覺得從維熙身上有一種教師的特點，他的評論很扎實，像中學教師講作品，功底很好。

我們經(jīng)常一塊談小說。我給他講過一個故事：劊子手經(jīng)常殺人，跟劊子手交朋友，劊子手會經(jīng)常觀察你的脖子，他要看看哪里好下刀。從維熙說：“這就是職業(yè)病。老湯你講的劊子手就是有職業(yè)病。作家也有職業(yè)病，講究細節(jié)，小說里面講究細節(jié)?！?/p>

從維熙有一段時間受孫犁影響很大，是荷花淀派，是孫犁的門生，但是后來不學孫犁了。他說：“命運使我轉(zhuǎn)向了?！彼_始寫大獄里面的生活，《大墻下的白玉蘭》，孫犁不寫那樣的東西。

從維熙給我講過，“反右”那年，孫犁被“戴上了帽子”。從維熙到北京去看孫犁，給孫犁買了一束花，孫犁沒在，他就把花放在旅館了。

從維熙算是河北作家，河北作家都有孫犁情節(jié)，都尊重孫犁，就像山西很多作家看重趙樹理一樣。

在五十年代開始顯山露水的那一代作家中，劉紹棠是少年得志，從維熙是穩(wěn)中前進，他晚年寫作的《走向混沌》，很不錯。兩個人個性上也不一樣，劉紹棠比較高揚、張狂，從維熙就顯得老成一點，低調(diào)一點。

我們那時聚在一起的時候常聊天，也常爭辯。在與他們聊天的過程中，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小說觀念。

在我看來，小說就是個故事，寫小說就是寫故事，這個觀念很現(xiàn)代，但是事實上就是這樣。比較一下西方的小說和我們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的小說最初是在沙龍里讀的，就是我寫的小說你來看，你寫的小說我也看，大家到一塊朗讀;我們的小說是聽的，是從說書的那些人里來的，從話本來的。所以西方的小說有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讀者有興趣來欣賞這些描寫，比如說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里面，關(guān)于大雪、樺樹林，就有很多的描寫，中國小說就不行，中國小說如果這樣寫的話就沒有人看（沒人聽）。相同的情景，放在中國的小說里就是：“那雪下得好大?！睘槭裁茨兀恳驗槿绻愦笃鶎懷?、寫樺樹林，聽眾早跑了。

這就是中國小說與外國小說在技巧方面的不同，這些道理應(yīng)該是比較文學研究的，可是我們中國的比較文學界不研究這些，像什么伊朗戲劇和中國戲劇的比較，這樣比較有意義嗎？都是些大而空的蒙人東西。

剛剛說到的小說觀念，是我在和劉紹棠、從維熙聊天中悟出來的。他們都相信中國小說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

楊顯惠這個人很真摯

楊顯惠現(xiàn)在人在天津，也是天津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但實際上他不能算天津作家，他是從河北調(diào)過來的，更早是在甘肅，很多甘肅人都認為楊顯惠是應(yīng)該屬于甘肅的，我也沒有意見。

我和楊顯惠過去不認識。大概1980年前后，我的大學同學俞天白跟我說：“河北有個作家叫楊顯惠，寫得不錯，你有機會多關(guān)照他?！被貋砗螅揖秃蜅铒@惠聯(lián)系，他那時在唐山的大清河鹽場。1980年前后有一次在唐山開會，我約他見面。后來，楊顯惠到廊坊找過我一次，就算認識了。

我關(guān)注楊顯惠是從俞天白那里開始的，后來讀到他的小說《這一片大海灘》（發(fā)表于《長城》1985年第6期，獲得了當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我覺得，小說寫得還可以，自然的美，但沒有更多的特點。我也向河北文學界推薦楊顯惠，他后來還寫信感謝我，信上這樣說的：“孫達佑老師來我這，說是您在河北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會上提出小弟的名字，促成一件美事，我從心底里感謝您。您我只是在唐山聚了一次，就這樣抬舉我，我該怎樣感謝您呢？這件事在我的心里激起這么好的浪頭！在我接到孫達佑老師的信的第二天，我曾掛電話給您，想著向您表達我的謝意，但未掛通——郵局說您那邊總機沒人。我是個小卒、新兵，寫得不多，好的更是沒有，蒙您抬舉，今后我當努力去寫，寫出好東西來，才對得住您?！?/p>

楊顯惠很謙虛，也很重情義，最后更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寫出《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文學史會記住他的。

我當時要離開河北，告訴楊顯惠我要走了，他也舍不得我，寫信給我說：“不知去青島的事如何了。想在你離去前去看望你，請寄封信給我。在信中寫清廊坊下車后如何走法才能見到你。人真是個怪東西。你我?guī)啄陙硪娒娴拇螖?shù)不多，但聽你說要走了，心里倒升起不少的惆悵，也頗多感慨。這幾個月來，幾次想起你。想和你聊聊，也算是送別吧?！?/p>

1988年，我們差不多一起來到天津，他是蔣子龍幫忙調(diào)過來的。另外同來的還有一個女詩人孫桂珍，寫過《獨身女人的臥室》。河北作協(xié)一下子走了三個人，而且都集中到天津來了，也算是一個緣分，對河北作協(xié)來說，也算是一個損失。

楊顯惠這個人非常好，老實巴交，對朋友很真摯，不多說話，內(nèi)心和表面是一致的，對我也非常好，總是以“老師”稱呼我。我倆交往很多，他也經(jīng)常來我家，來了說幾句話就走，都不吃飯。他聽說徐老師病了，就來探望。上車以前，在我手里塞了一個信封，后來我打開一看，里面有五千塊錢。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包括客套都沒有。我一生交的朋友里，他是最好最真摯的一個。

楊顯惠待人很真摯、很淳樸、不虛飾，也是知道感恩的人。河北《長城》雜志有個女編輯，叫王澤震，提攜了很多作家，包括我，楊顯惠也算是一個。2000年的時候，王澤震去世了。王澤震的女兒打電話來希望我去，但是我因為正在天津組織小說學會評獎的會，我是東道主，又是會務(wù)主要組織者，走不開人。楊顯惠去了，很真誠。王澤震是一個普通編輯，沒有官職，真正感恩的人都去了，楊顯惠是其中一個。

楊顯惠應(yīng)該有七十多歲了，我看他老得太快了，心臟搭了五個支架。他為了寫作采訪，瘦了三十多斤，走路都打晃。他是為寫作把身體搞壞了，這樣的作家在中國，比大熊貓都少，我很敬重他。

我和楊顯惠的交流比較多，但是沒法細說。他為人處世都是悄悄的，低調(diào)的，不聲張。他是一個寂寞的人，不愛和別人交流，對別人很寬容。我跟楊顯惠說過好幾次，讓他多參與文藝界的活動，和評論家們多聯(lián)系。他很老實，也很低調(diào)，為了達成自己寫作的最終目的，這些浮躁的東西他都不在意。

2000年左右的時候，我住在天津市和平區(qū)。有一天，楊顯惠拿著一摞稿子來找我，讓我?guī)兔λ男≌f提提意見。他說：“類似的小說，我寫了十幾篇，您先看這兩篇吧?！蔽铱戳藘善?，包括《上海女人》，然后大為驚訝，我不住地贊嘆說：“好，寫得好?！睏铒@惠要把這些稿子投給《天津文學》，我勸他說：“你不要投給《天津文學》，給了也不好發(fā)，發(fā)了影響也不一定大，找一家有影響的刊物，最好把這十篇給一家刊物連續(xù)發(fā)?！彼f：“好?！比缓笏透渡虾Ｎ膶W》聯(lián)系了，雜志的主編陳思和同意連續(xù)發(fā)表。陳思和在這件事上，是有眼光有膽量的。

這時候我就想起來了，1989年前后，楊顯惠借過我的《古拉格群島》，借了好久也不還，后來先還了兩本。他說：“等看完再還那一本?！蔽覇査骸澳氵€沒有看完嗎？”他說：“我要反復(fù)看，《古拉格群島》這一部書，等于中國的全部文學的價值。”我問他看到了什么？他說：“這里面寫的都是蘇聯(lián)時期的冤案、錯案以及這些犯人苦難的生活?？嚯y是文學的靈魂。”他后來還說，《上海女人》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完成的。

苦難是文學的靈魂，這個觀點我也同意。我覺得楊顯惠受《古拉格群島》的影響很深很深。

楊顯惠曾經(jīng)為了《上海女人》的發(fā)表和出版，再三重復(fù)這是小說而不是紀實。這里就存在一個理論問題，因為小說是虛構(gòu)的，但不虛構(gòu)的就不是小說嗎？2015年諾貝爾獎給了白俄羅斯的女作家，我就想到了楊顯惠，也許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會對國內(nèi)評論界認識小說有新的推動。

楊顯惠到目前為止就寫了四部書，一個是小說集《這一片大海灘》，另外是三個紀實：《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甘南紀事》。以后不寫也行了，這三部紀實作品就奠定了他的文學史地位，他是真正寫底層人民苦難生活。楊顯惠剛開始出版《夾邊溝記事》的時候，很難，不然第一版能找到天津古籍出版社嗎？那個社長真是值得人尊敬。楊顯惠的紀事，是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東西，具有很深的反思、批判價值。

2000年《上海女人》等小說發(fā)表以后，正趕上中國小說學會評獎，我就極力推薦了《上海女人》，評委們也都覺得好，最后被評為第一名。這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我覺得在中國文學圈里，沒有人敢給楊顯惠獎，中國小說學會開創(chuàng)了一個歷史。我覺得，小說學會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發(fā)現(xiàn)和推出了楊顯惠。

在小說學會開始運轉(zhuǎn)評獎的階段，我們私下里商量，小說學會的評選、評獎應(yīng)該是獨立的，應(yīng)該看作品的人性深度和藝術(shù)方面。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學會開始評選作品。在短篇上，我首推楊顯惠的《上海女人》。因為這個作品從草稿到發(fā)表整個過程我全知道，我就推薦它，沒有想到青年評論家的呼聲也很高，評委會幾乎是全票通過，響應(yīng)最積極的是謝有順。楊顯惠一下子就出名了，大家都開始關(guān)注楊顯惠。

畢飛宇的小說我也很喜歡，《玉米》是他的代表作品，但是他和楊顯惠的作品在品味上不一樣。有些作家的品味是不好說的，比如說章詒和，讀她的文字能讀出老一代作家的味道來——三四十年代的作家的味道，那種很優(yōu)雅、很緩慢的敘述風格。楊顯惠的敘述干凈利落，沒有廢話，不鋪張，只有事。小說是敘事的藝術(shù)，這種東西有一些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可能敘述得很好、很詳細，但不一定好。

楊顯惠那樣的小說，我寫不了，我沒有那么多材料，沒有那么多體驗，所以寫不了。不是敘述問題，而是書寫的內(nèi)容。

當然，楊顯惠獲獎也讓中國小說學會名聲大震，這一點也要感謝他。第一次評獎、頒獎，主要是憑借楊顯惠，如果只是畢飛宇那一篇小說，影響也不會那么大。

和老作家蕭軍有交集

汪曾祺是著名老作家，能代表一個時代，我跟 ?他沒有什么交集，但是比他更老的一代，例如蕭軍，我和他有點交集。

跟蕭軍相識，起因是我很冒昧地給他寫過一封信，目的是想了解魯迅和蕭紅的情況。他很快回信了，是用毛筆寫的，字很蒼勁，有魯迅遺墨的風范，信上說：“所問問題，信中不好說，歡迎你來家中面談?！?/p>

后來我們約定在北海尹殿橋他的家里見面，已經(jīng)是暑假了，我就帶著兩個同事一起去了。

記得那天很熱，熱得受不了，我坐在他家沙發(fā)上時挺后悔這天來的。我估計蕭軍也很受不了。

蕭軍的女兒叫蕭耘，先接待了我們。我們上樓以后，蕭耘對我說：“我爸爸歲數(shù)大了，你們說話短一點，別超過一個小時。他在樓下干活呢，馬上上來?！?/p>

我當時在樓下看到一個老頭，正在弄蜂窩煤，我不知道那個人就是蕭軍。一會蕭軍上來了，一手的蜂窩煤末子。他說：“你是湯吉夫？”我說：“是?！彼f：“歡迎你來。抽煙嗎？桌子上有。如果喝茶的話，也有。你自己弄，我就不管你了?！?/p>

蕭軍很豪爽，在他身上，能看到東北人共有的一些氣質(zhì)，說話很坦率，有什么就說什么，一股“胡子”氣。蕭軍直接就說：“你們找我，不是問魯迅就是問蕭紅。說吧?！蔽揖兔ρa充說：“我們也想了解您?！彼χf：“分不開，分不開！”

問到蕭紅的時候，他說：“有些事兒，我對不起她。她去日本了，我在上海寂寞難耐，就搞了一個對象，是一個女電影演員，名字我就不說了。蕭紅很生氣，跑回來后跟我打架?！边@是蕭軍當面告訴我的。蕭軍還說：“蕭紅這個人像個小鳥，我總想愛她、護著她，可是一使勁下手就重了。有一次過馬路，我拉著她的胳膊，在她胳膊上一掐，就出現(xiàn)五道血印子。我對她保護得太過分了，她受不了。這就是我們倆分歧的出發(fā)點?！边@些采訪回憶，我后來寫過短文，發(fā)表了。

在一些老作家中，面對歷史問題和人情世故，表現(xiàn)最好的就是蕭軍，不像那些非常世故的人，遮遮掩掩的，不說實話，蕭軍有什么說什么。

我后來知道，在“文革”結(jié)束前夜，需要“四人幫”的一些罪證，就有人開始研究三十年代“狄克”的事。那個時候，茅盾那些老作家都不說話，都說不知道“狄克”是誰，蕭軍直接說“狄克”就是張春橋。蕭軍太了解“狄克”了。那個時候，李何林和魯迅博物館的那些人正在采訪。許多人假裝糊涂說不知道，只有蕭軍最勇敢地說出來。

關(guān)于魯迅，蕭軍說到魯迅的另一面，就是他特別愛自己的孩子。海嬰早上去上學，到爸爸的床前摸著他的胡子。魯迅說：“兒子，爸爸是可以吃的?！比缓蠛牍恍?。魯迅非常喜歡海嬰。

魯迅能夠喜歡蕭軍很多人表示不理解，實際上我看魯迅喜歡的是蕭軍的性格，是個漢子。

孫犁是個真正的文學家

我到孫犁家去過四次，總的印象是他待人很謙和，說話不多。

第一次是在1980年左右。

我在上海師大的同學俞天白，是個作家。上學的時候，他就在校報上寫小說，我還記得一篇小說叫《不眠之夜》，我看了以后很激動。我就想：這種小說我也能寫。后來他當了《萌芽》雜志的主編，發(fā)現(xiàn)了楊顯惠，給我寫信，讓我多幫助楊顯惠。世界真小，他竟然發(fā)現(xiàn)了楊顯惠。他是個浙江人，很誠懇、很耿直，胖乎乎的一個人，他出版了七八部長篇。

孫犁挺喜歡俞天白，我去孫犁那里，就是受俞天白之托。孫犁說：“你這同學不錯，文章寫得好?！?/p>

那是一天的下午，我進了一個大雜院，很寬敞，一個西式的平房，有一個老頭在那兒弄花。我冒昧地問了一聲：“您是孫犁先生嗎？”他說：“您是誰啊？”我說：“我是從河北來的，我叫湯吉夫?！彼f：“你是湯吉夫啊，進屋吧。”

他的屋子里，書架作為隔斷，上面都是包皮的書。包書的書皮又叫書衣，這些書的包書皮上記錄了很多字，后來發(fā)表成集，就叫《書衣文錄》，這些文字記錄了他的文學思想，他也很重視《書衣文錄》。

他桌子上有煙，天津牌的。我說：“抽煙可以嗎？”他說：“抽吧?！彼桶褵熃o我了。

我們先聊河北。當時河北正在辦作家班，年輕作家都去學習、讀書。他說鐵凝來信，正在學習，讀西方的好多小說，這很好，作家不讀書不行，得好好讀書。孫犁也說起河北的一些老同志不錯，很關(guān)心青年，給他們辦讀書班，這是一條正確的路。

孫犁還說：“《河北文學》的主編張樸寫信來介紹你，你可以把寫的作品寄給我看，不要太多，一兩篇就可以?！?/p>

張樸這個人，做了很多好事，自己去北京請劉紹棠，自己花錢讓劉紹棠給《河北文學》寫稿子，還向?qū)O犁推薦我，讓我拿作品給孫犁看。這個意思張樸確實也說過：“賈大山、鐵凝、湯吉夫你們幾個人，可以選一點作品寄給孫犁看?！?/p>

后來，我就給孫犁寄了一篇小說，叫《眼鏡王》，當時發(fā)在《河北文學》的頭條。他看了以后給我回了一封明信片說：“大作拜讀了，寫得很好，有歐美幽默小說之風，稍顯不足的是語言還要進一步努力?！本瓦@么幾句話，我當時看完有點蒙，“有歐美幽默小說之風”，這是我當時沒有想到的評價。后來想想也是，當時讀了不少歐美小說，也許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影響。我的小說他還讀過《遺囑》。

孫犁家里的桌子上有個條，寫著“來客訪問不超過二十分鐘”，跟錢鐘書很像，那天聊了大概有半個多小時?？斓蕉昼姇r，我說：“我該走了?！彼f：“多待一會也可以?！?/p>

我看了他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的《談編輯》，就問了他一些問題。當時孫犁是《天津日報》文藝版的編輯，他寫的這篇文章很有趣，里面有很多生動的描寫。有一段是寫登記的事，黨政機關(guān)經(jīng)常登記，他填的是“編委”，管登記的小女孩說：“沒有編委這一欄，只有編輯?！逼鋵嵭∨⒉欢?，編委不是職稱，是職務(wù)。他說：“那就寫編輯吧?！彼艺f：“這一生只能是以編輯始，以編輯終了。”

關(guān)于他寫編輯的文章，我說：“讀起來很自然，理論文章寫得很生動?！彼卮鹞艺f：“文體都是雜交的，文體從來都是雜交的。我寫了一輩子的小說，自然會把形象的東西帶進理論文章中去，這就產(chǎn)生了文體的雜交?！?/p>

我后來又有三次去拜訪孫犁。我看過孫犁給鐵凝的信，這些信都已經(jīng)發(fā)表了，寫得很深刻、很有見解。我就跟他說：“信寫得特別好，我讀了幾封以后，特別受啟發(fā)?！彼α诵Γ瑳]說什么。

我接觸孫犁多了后，覺得他是個文人，他講文學，講文學中的人性。我在一兩年的時間內(nèi)調(diào)整、轉(zhuǎn)向?qū)O犁的文學理念。

1989年春天，有一個孫犁的學生，也是工人作家，叫阿鳳，跟我說：“湯老師，咱們?nèi)タ纯磳O犁吧?！蔽揖透黄?，帶著相機去了。這是第四次去孫犁那里。

阿鳳一進門就說：“孫老，先照幾張相吧。”孫犁說：“要照就趕緊照！別人來，我也說要照就趕緊照。”說著，他自己就笑了。他的意思是自己時間不多了，快去世了，得抓緊時間照了。

阿鳳照了一張我和孫犁的照片，但是相機交卷曝光了，沒洗出來，很遺憾。

那天說得比較多，還說起我辭職的事。孫犁說：“湯吉夫你辭職了？校長不干了？”我說：“是?！彼f：“為什么？”我說：“我當不了官?！彼f：“當官是一種才能。我很欣賞有才能的人，郭小川在作協(xié)當官做得多好啊，可惜死了。”我就沒往下說，只是說我當不了官。孫犁還接著說：“你辭職很遺憾。作家也可以當官，作家也不一定不當官?！?/p>

不知為什么，他兩三次跟我說辭職的事情。

我跟他說：“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孫犁的幽默》。”他哈哈大笑說：“我還有幽默？”我說：“我發(fā)現(xiàn)您有幽默，您有幽默的氣質(zhì)。”我還舉了一些例子，他沒有說什么，只是笑，后來就說：“你愿意寫就寫吧?！?/p>

那天我還跟他談起現(xiàn)代派，他曾寫文章批評現(xiàn)代派。我說：“您為什么要那么批評現(xiàn)代派呢？我挺喜歡現(xiàn)代派?！彼f：“我批得太重了，其實我不懂現(xiàn)代派，也沒讀過多少，我只讀過一些中國人寫的現(xiàn)代派作品，覺得不忍卒讀，就寫文章罵人家，其實是不對的，我不了解人家?！?/p>

我受孫犁的影響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從那時候開始，我的寫作風格開始形成?！短K聯(lián)鱈魚》開始寫人性，寫復(fù)雜的人性。這種寫作思想延伸到后期的許多作品，雖然沒有很明顯的轉(zhuǎn)向，但是滲透到了我的作品里，包括《地鐵里的故事》，那是三十年代作家的筆法，不是當下作家的，有點像《在其香居茶館里》，這是我的成名作之一。

我印象中，孫犁是一個全文人，真正意義上的文人，越到老，文字越老練、筋道兒，思想越來越純，是個真正的文學家。我想他后來可能悟到了文學的真諦，小說就是要寫人，寫人性。其實想想，他的作品就是這樣。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