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英
1
陶小同快速走進月橋花院,奔跑著上了木樓梯,撲在梅子閣的窗前。她的心猛烈跳動著,似乎卡在喉嚨口,又似乎壓住了肺葉,呼吸急促得幾近窒息。就在她大張著嘴喘息時,她看見那輛車過來了,有著好看的銀灰色光澤的車,緩緩地從大柳杉下過來,駛過月橋花院,停在五顯廟的石橋前。熟悉的車尾數(shù)字,熟悉的停車方式,還有她能想象的熟悉的笑容。她看見李紫嫣撩動綠色長裙,微低了頭,打開副駕駛室的門坐進去。車子顫了顫,緩緩啟動,那幾個車尾數(shù)字似乎一直向她張望,像無措的尷尬的眼,遠去了。
風吹起,夜落下來,橙黃色的窗簾被扯出窗外,窗下那一片紅豆杉翻滾著,滿山的樹葉翻滾著。要變天了。陶小同站在窗口,望著眼前蜿蜒而去的小馬路,一動不動。
突然地,她掏出手機,飛快摁出幾個數(shù)字。
2
醫(yī)學院畢業(yè)后,陶小同本該去市醫(yī)院應聘,可她放棄了。醫(yī)院招聘報名時間截止,陶小同也沒有填寫個人信息。她說不出原因,就覺得那仿佛不是她要的生活,可她想要什么,她又不大清楚。先回龍江吧,她說。周華送她回了龍江。周華高她一屆,他讀西醫(yī),她讀護理,他們在她大一那年的同鄉(xiāng)會上認識,自此周華一直在他身邊。她從沒費心想過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一杯水,水溫不燙不涼,恰到好處。一晃眼就到畢業(yè)的時候,周華是學院優(yōu)秀畢業(yè)生,很早應聘去了市醫(yī)院。
龍江是陶小同的老家,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山村。陶小同母親早逝,家里只有父親一人。父親始終不能接受她放棄留城的現(xiàn)實。“兩個人一起好好的!”他總是這樣嘮叨。
周華不時會打來電話,說醫(yī)院情況,聊炎熱的天氣。她靜靜聽著,有時也告訴他辣椒紅了,茄子成熟了,玉米須已呈棕黑色。周末他經(jīng)常回老家,周華的老家在鄰村,距龍江五里路,有一座醒目的廊橋,廊橋盡頭是年代久遠的鐘樓。他們曾沿著逼仄的木梯子爬上鐘樓,她想敲一下鐘,被周華制止了。周華說,鐘樓的鐘不能隨便敲。她信他的話。
龍江的夜晚是一天中最清閑的時候,忙了一天的人們都脫去汗涔涔的衣服,洗了澡,吃飽飯走出家門。有的踅進別人家院子,倚著門框閑聊。這個晚上,村長來他家串門,父親陪他坐在大堂的長條凳上說話。陶小同泡了茶端過去,就走進西廂的房子,鋪了宣紙,拿起毛筆練字。
一會兒,她聽見父親叫她。放下毛筆走出去,看見父親正拿著手機擺弄。
“你爸微信不知道看。這個群你加進來吧?!贝彘L笑著對她說。
她拿出手機,掃碼進群,立馬許多歡迎的表情跳出來。
這是一個幾百人的“五顯廟”群。她有些震驚,想不到她每日凝望的五顯廟竟然擁有這么大一個群??戳藥滋熘?,她發(fā)現(xiàn)這個群人員復雜,除本村外,還有鄰村乃至鄰縣的,凡是信奉五顯神的都可以加入本群。群主叫阿言,頭像是五顯廟一角。
“龍江是富饒的,因為有五顯廟。但五顯廟不只屬于龍江,它屬于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村莊,屬于所有心中有神明的人。”
阿言的話總是滿懷激情,他一上來,群里氣氛就格外活躍。陶小同看了一會兒群聊,放下手機,走到門口望著眼前的五顯廟出神。
這天晚上,陶小同照例站在窗口,看著黑魃魃的山脊上那一輪月亮漸漸升上天空。拉上窗簾坐到床上時,拿起手機,看見“來自五顯廟群的阿言”加她的信息。她躊躇片刻,點了“接受”。
小聊幾句,陶小同就想起來了,這個阿言她其實是認識的,就住在橋頭下那棟大屋里,大名張兆言。他比她大幾屆,在隔壁村上小寄宿時,她??匆娝麕е粠湍猩谛@里左沖右擊。那時她遠遠躲著他們,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們撞翻在地。
“一起參與廟會策劃吧?”阿言說,“五顯廟是龍江的驕傲,咱們要將廟會文化節(jié)做好?!?/p>
關了手機,按了電燈開關,就枕著窗外嘩嘩的流水睡了。那一晚,她夢見了完小破舊的教室,教室外走廊上,明晃晃的陽光里,阿言正一臉燦爛地笑著向她走來。
“早安!”
打開手機就看見阿言的問候。起床,拉開窗簾,看見溪水靜靜奔向遠方。
“明天我會回來,你在家吧?”不久后的某一天,阿言在微信里說。
陶小同突然感覺有些心慌,下意識地,她開始尋找衣服,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買衣服了,天天蝸居龍江,從沒注意過自己的穿著。打開五斗柜,畢業(yè)時買的兩件連衣裙好好掛著,到家就沒再穿過。她拿下其中一件,站在鏡子前試穿,一會兒又換一件。突然地,她臉紅了,迅速將兩件裙子原樣掛好,不想穿了。
第二天接到阿言的電話時,陶小同正在溪邊曬衣服。她的心突突直跳,快速撞擊胸口,像正在刮來的風,一下一下推搡繩子上的衣服。她跑到臉盆架前,對著鏡子慌忙整理了頭發(fā),深吸口氣,走出大堂,順手將香火桌上的杯子擺放整齊。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掃把和簸箕還大大咧咧地擺在大堂醒目的位置上。趕緊拿了放到廚房后面。一切就緒,她松了口氣,走到穿衣鏡前。白T恤,黑運動褲,她日常的裝扮。甩了甩長發(fā),她對自己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一輛車正緩緩駛來,朝著她家的方向,很快她看清是一輛銀灰色的帕薩特,車子駛近了,左拐,輕剎,停在門前。她看見車門打開,一個高個男生站在駕駛室前朝她微笑。陽光從山巔射下來,落在他平整的短發(fā)上,將他臉上的肌膚照得透亮。
“陶小同!”她聽見他叫她。
她微笑著應了一聲,低了頭,走進大堂倒茶。
“我以前回來從沒遇見過你?!卑⒀远似鸩璞f。
“你很少回吧?!彼?。
“是的?!卑⒀孕χ蛄克?,“想不到你長這么高了?!?/p>
陶小同的臉瞬間紅了,她低頭看著腳下的拖鞋,一雙簡單的人字拖。她有些后悔自己貿(mào)然改變主意,沒穿裙子。
父親背著一捆柴進來,阿言轉(zhuǎn)身跟父親打招呼。
父親跟阿言說些什么,陶小同沒注意。她呆坐了一會兒,去廚房轉(zhuǎn)轉(zhuǎn),又出來給他們倒茶。這時阿言站起身,叫陶小同一起去村里。陶小同說自己要燒飯,不去了。她送阿言到門口,看著他坐進駕駛室,發(fā)動車子走了。
3
這之后陶小同出了趟遠門,跟同學相約去廈門。在曾厝垵,她們走進一家服裝店,陶小同看上了一件裙子,白色麻料,打著豎排的褶子,前襟平整的半邊印著淡紅的水墨畫。裙子價格不低,同學不停眨眼,示意她別買。陶小同不管,一番討價還價,硬是買下了它。同時還買下了另一件灰色棉麻短袖。
“這樣花錢可不像陶小同哦,不會有什么秘密吧?”當陶小同拎著衣服袋子,微笑著走出服裝店時,同學盯著她的眼睛開玩笑說。
陶小同笑著否認。她又想起第一次跟阿言見面時的情形。后來,阿言在微信里問她那天是不是故意把自己打扮成那個樣子。
“你認為我該是怎樣的?”陶小同問他。
“我也不知道,反正覺得你是故意的?!卑⒀哉f,“不過你那個樣子也很好,像個沒長大的丫頭?!?/p>
“其實我很想穿得很好看。”陶小同發(fā)出個捂臉的表情。
陶小同拎著兩件衣服回了龍江,她避開父親,將衣服小心掛進五斗柜,關上柜門。
“明天大家都回龍江一趟,很多事情要實地考察。”五顯廟群里,阿言呼吁大家。
幾個參與策劃的伙伴很快在群里應和,不回的人紛紛點贊,發(fā)紅包表示謝意。幾百人的群,下了一陣紅包雨。大家很興奮,陶小同也興奮。這天晚上,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明天抽空去爬山,咱們?nèi)ジ咛幙纯待埥?,看看五顯廟?!卑⒀栽谒叫爬飳λf。
陶小同記得有一次跟阿言聊過小時候。她說她那時總是盼望去鄰村大娘家作客,但又害怕爬山,每一次都走走停停,想要母親背她。
“有機會咱們?nèi)ヅ溃冶衬?。”那次,阿言在微信上跟她開玩笑,她大笑。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特別會發(fā)這個表情。她跟周華都是用微笑表情。她也曾跟周華說過小時候爬山的事,有一次還天真地說,咱們再去爬一次吧,從龍江走到你們村。周華聽完笑著說,有車不坐,傻啊,那山路,雜草叢生,估計看不見了。她望望高高的山坡,升起的念想從山頂落到山腳,螢火蟲一樣閃爍了幾下,熄滅了。
第二天,一大幫人回來了,陶小同遠遠看見他們在五顯廟進進出出。有人在群里呼她,她在家樓上樓下打掃,沒有回復。午飯后,阿言的車子過來,停在她家門口。父親大聲叫陶小同。她穿了布鞋從樓上下來,走到門口,看見阿言正跟父親說著什么。等她走近,阿言跟父親道別,坐進駕駛室,喊陶小同上車。
陶小同跟父親說了聲,打開副駕駛室的門坐進去。阿言看著她,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她感覺他的皮膚白得不像龍江人。龍江地勢高,山風強勁,人們的皮膚普遍呈現(xiàn)黑褐色,硬邦邦的像是杉樹皮。
“你不像張兆言?!碧招⊥χ鴮λf。
“那像誰?”阿言笑著問。
陶小同突然覺得有些窒息,風吹進車窗,撩起她的長發(fā)。
他們將車停在小學校操場,走上那條小時候走了千百遍的石子路。眼前的情景與小時候沒多少差異,只是曾經(jīng)漫長的路似乎短了許多,叢生的茅草幾乎淹沒小路,周華說得沒錯。她正想著,忽然聽見阿言在前面叫她。一抬頭,看見阿言站在一叢蘆葦前向她招手。他個子很高。有一米八吧?她問。一米七六,阿言說。看著不止呢。她笑著小跑過去。阿言拿著手機給她拍照,她躲閃著走到跟前。他伸出手,她閃身躲開。
她兀自往前走,衣服卻被一叢刺扯住了,她站著一動不動。這天她穿了那件灰色棉麻短袖,白色小腳褲。她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枚枚刺。阿言走近她身邊,蹲下身子幫她拔刺。他烏黑的頭發(fā)一根根立在頭頂閃光,藍色的T恤架在他寬寬的肩膀上。
“好了!”阿言開心地站起來,面對著她,她沒有抬頭。他復又蹲下,說,“來,我背你?!?/p>
她繞過他快速向前奔去,撥開兩旁的雜草,跑上兒時熟悉的泥土路。阿言從后面跟了上來。那一天,他們站在山頂上俯瞰整個龍江,五顯廟就在龍江口,五顯廟對面,隔著溪流,是她的家。
“你家做民宿合適?!?/p>
她抬頭,看見阿言正望著五顯廟的方向若有所思。她同他一起朝下張望,小小的溪流如一條飄帶繞過她家后門,飄向五顯廟,向著東方蜿蜒鋪展。五顯廟后方,她日日仰望的筆架形山峰,此刻就在腳下。
“還記得小時候咱們村戲班子演戲的情景嗎?”阿言問。
“記得,《秦香蓮》我印象很深。”陶小同說。
“臨近幾座五顯廟中,唯有咱們龍江五顯廟曾經(jīng)擁有自己的戲班子。”阿言深思著說,“這次文化節(jié)活動,我想把戲曲文化做起來。”
“好?。 ?/p>
“一幫人用心去做,龍江五顯廟一定會越來越有影響力,來客多了,民宿需求就有了,你去嘗試一下,就當搞裝修?!卑⒀酝招⊥J真地說,“我可以幫你?!?/p>
陶小同點頭,望著家的方向若有所思。
“我要開民宿了?!被氐郊?,陶小同給周華發(fā)了信息。
“別胡鬧!你先休息半年,明年還是來醫(yī)院應聘?!敝苋A說,“接下去一段時間我很忙,周末怕是回不來了?!彼犚婋娫捓镉腥撕爸茚t(yī)生,周華掛了電話。
打開微信,阿言的頭像跳出來:
“民宿利用你家現(xiàn)有條件,房間靠墻一面貼上松木,房頂橫梁簡單裝飾?!?/p>
“門前與房子東面草坪要修理,前面做成花園,東面整個植上花卉,做成花圃。”
她一一瀏覽,笑容在唇齒問綻放。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呢?她問。
“想個富有詩意的。”阿言說,“一個和陶小同相稱的名字?!?/p>
4
在阿言的幫助下,月橋花院很快完工。這期間,陶小同沒有驚動周華,只拍了幾張圖片發(fā)過去。周華沒多說什么,只說龍江太偏僻,沒客人。這天晚上,陶小同剛打掃好廚房,就聽見門口的停車聲。她跑出去,看見銀灰色的車門打開,阿言長長的腿從駕駛室伸出來,落在地上。她站在門口的晚風里,微笑著看他。他走過來,遞給他一幅書法作品: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她輕聲讀著。阿言站在身邊。
“怎么樣?”讀完最后一句,阿言問。
丙申阿言。她看向落款,一樣瀟灑大氣的顏體。她睜大眼睛看向他。她記得那一次,阿言走進來看她練字,她把筆遞過去,阿言想寫時,被正在施工的人叫出去了。后來他進來,拿了筆寫她背誦的《青玉案》,他運筆如飛,字跡潦草,如不是她熟悉這首詞,近乎認不出一半的字。寫完他感嘆說:“月橋花院,就這個了!”她只知道阿言在縣城經(jīng)營一家廣告公司,其他一無所知。
“我量過了,這個掛在墻上剛好。”阿言說。
她抬頭望著前面的擋墻,這面墻做好時,她在阿言面前念叨過,不知該如何布置。當時阿言朝這面墻看了看,并沒說什么。
掛好書法作品,阿言上樓,一一推開各個房間的門,“碧云軒”“梅子閣”“曉霧坊”“紫竹齋”,每個房間的布置絕不雷同。
“這哪里是學醫(yī)的人布置的嘛。”阿言笑,陶小同也笑。
陶小同覺得自己最近越來越會笑了。有一天父親看著她,突然說:“你好像變了?!?/p>
梅子閣就是她原來的房間,窗戶臨溪,裝修時她搬到樓下房間。
“過幾天你還是搬上來,自己住得舒服要緊。”阿言說著進了梅子閣,走到窗邊。她隨著走到窗邊。天暗下來,蟲聲涌起,月亮爬上山崗,是一輪圓月。
“小同——”她轉(zhuǎn)身。阿言突然抱住她,低下頭,呼吸急促地尋找她的唇。她猝不及防地陷進他懷里,本能地掙扎,一把推開了他。
“不可以!”她低低叫了一聲。
“我喜歡你,小同?!卑⒀哉f著又走近一步,再次抱住她,這一次他只是微微低頭,用下顎摩挲著她頭頂,一只手放在她腰問,另一只手輕輕撫著她披肩的長發(fā)。
有一瞬間,陶小同顫抖著享受他的擁抱,他的身體似乎有著好聞的青草香味,她在這香味里微閉了眼睛。但她很快就推開了他。她跑出梅子閣,跑到月橋花院外的馬路上。
阿言隨即跟出來,他沒有再嘗試著靠近,他們平靜道別。她看著阿言坐進駕駛室,發(fā)動車子,轉(zhuǎn)過頭朝她微微一笑,驅(qū)車離去。
“我想你了!”這天晚上,陶小同躺在床上給周華發(fā)出這條信息時,內(nèi)心有一種新鮮又陌生的感覺。三年相處,波瀾不驚,她有時覺得他們像是結(jié)婚多年的夫妻,已經(jīng)熟悉得失去了激情。
“這個月非常忙,省醫(yī)療組與我們合作的項目剛剛開展,抽不出時間回來呢。”周華說完發(fā)過來一張圖片,他還在開會。
夜已深,陶小同翻閱朋友圈,看見阿言剛剛發(fā)的朋友圈信息,圖片是梅子閣外的一片天空,上面只有一句話:感恩今晚的月亮,從十五一直亮到十六。她遲疑了一下,點了贊。退出朋友圈,看見阿言剛剛發(fā)來的消息:
睡吧,丫頭。
陶小同閉上眼睛,一種溫暖漫上心頭,帶著兒時的氣息,彌散在她的夢里。
清晨醒來,阿言的信息準時出現(xiàn),一朵玫瑰,一個擁抱,一句早安。她逐漸習慣阿言的問候,個別日子,阿言遲遲沒有信息,她等待著,漸漸有一種煎熬之感。她開始主動招呼阿言。
廟會文化節(jié)臨近,村里陸續(xù)有人回來,月橋花院偶爾接待一些志愿者,她也不收錢。廟會那天正式開始營業(yè),她對大家說。阿言是廟會活動總指揮,干脆就住進了曉霧坊,她自己兼任月橋花院的服務員,每天圍個圍裙,忙上忙下。父親一邊嘮叨她空忙,一邊幫助她打理些雜物。各個房間的鮮花要定期更換,陶小同舍不得采摘路邊的野花,總是跑到山上去采。這一天她準備上山時,阿言出來了,他打開駕駛室門坐進去,發(fā)動車子,招呼她上車。
“去哪里?”
“上來就知道了。”
她坐進副駕駛室,車子開出幾公里,停在了鄰村水庫邊。下了車,阿言帶著她往山上走。爬上一段陡坡,眼前突然一片空曠,一大片黃色的野菊花呈現(xiàn)在眼底。她激動地跑過去,陽光下,花枝點點顫動,她蹲下身子,聞聞這朵,嗅嗅那株,每一朵都明媚得動人心魄。
“小同!”阿言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她閉上眼睛,任阿言的兩只臂膀輕輕環(huán)繞自己。風溫柔地拂過臉頰,野菊花的芬芳讓她進入一種微醺的狀態(tài)。
后來她反復回想和周華的第一次擁抱,卻怎么也記不起來。仿佛野菊花叢中和阿言的擁抱,是她生平第一次。
五顯廟的焰火在龍江的空中綻放時,月橋花院正式開始營業(yè)。阿言辦了張月卡,辦好后直接扔給陶小同。這一天,五顯廟里人頭攢動,殺豬祭祀儀式結(jié)束后,陶小同點燃香燭,在五顯廟里虔誠跪拜,雙手合十時,她的眼前交替浮現(xiàn)著兩張臉。她為周華祈禱,也為阿言祈福,她有些糊涂,不知自己究竟愛誰。
周華回來了。每年廟會期間,龍江人總要排除萬難趕回龍江,他們拖家?guī)Э凇⒑襞髥居讯鴣?。龍江人拜五顯神的歷史幾乎與村莊歷史一樣久遠。他們世代以做香菇為生,尊奉五顯神,在五顯廟還未建造以前,菇神戲已流傳幾百年。
周華走進月橋花院時,陶小同正要出門去看市里電視臺的一個采訪活動。她給周華倒了杯水,幫他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放下。
“沒想到你真把家整成了民宿,我還以為你鬧著玩呢!”周華拿著水杯,里里外外走了一圈說。
“回來了?”父親拎著一捆豆莢走進門來,看見周華,十分高興,“剛好,晚上吃豆?!?/p>
周華走過去,接過豆莢放在地上,拿個盆子,拉了板凳坐著剝豆。
陶小同交代兩旬,走出月橋花院,走向五顯廟外的龍江戲班戲服展覽區(qū)。她看見當年的龍江戲劇團團長正在接受采訪。阿言站在記者身邊,不時輕聲說著什么。最后,攝像機鏡頭掃向一件件戲服,定格在阿言身上。
“此次廟會文化節(jié),戲劇記憶是我們重點展示的部分,上個世紀,龍江戲班在這塊土地上譜寫了自己的傳奇?!卑⒀詫χR頭侃侃而談:“除了龍江戲班戲服展示,我們還有現(xiàn)場老戲表演,此次五顯廟上演的菇神戲,全部選擇龍江戲班當年表演過的曲目?!?/p>
圍觀的人都很興奮,笑容浮現(xiàn)在每個人的臉上。
陶小同跟著一群人走進五顯廟。戲臺之上,演員們正在排八仙。天井里,哄搶糖果的孩子們在陽光下奔跑。陶小同惦記周華,一會兒就回了月橋花院。
晚上,阿言走進月橋花院時,周華回了父母家。阿言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陶小同身邊,微笑著說:
“開張大吉,祝賀你!”
“要謝謝你,沒有你,就沒有月橋花院!”陶小同望著他的眼睛真誠地說。阿言笑。他移動身子,靠近陶小同,伸出一只手想攬住她。
“他回來了?!碧招⊥屏讼乱巫?,輕聲說。
阿言坐直身子,安靜地看著陶小同,沒有說話。節(jié)能燈的光直直灑下來。陶小同感覺呼吸有些不暢,站起來想倒水。
“我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阿言站起身,走上樓去。
陶小同就那么站著,她聽見阿言走進曉霧坊,聽見門在一陣吱咯聲里關上。她豎著耳朵想繼續(xù)聽時,卻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周華第二天就乘早班車離開了龍江。
“過陣子我們要訂婚了?!彼妥咧苋A,陶小同對阿言說。“有合適的,你也找一個?!彼穆曇糨p得像自語。
“你真心這樣想嗎?”阿言盯著她的眼睛問。
她點點頭,站起來走到外面。門前花徑上,夜來香開得正好,清風里,花枝點點顫動。突然一陣疾風,眼前的一切都在翻卷,馬路對面,沿著山腳匍匐而上的南瓜藤每一張葉子都翻了上來。鄉(xiāng)村的疾風,說來就來,大大咧咧地穿村而過,月橋花院門前,沒有遮擋之物。
5
阿言在廟會結(jié)束之后就離開了,清晨打開微信,陶小同再也看不見阿言的問候。一些夜晚,她在夢里醒來,急急登錄微信,點開阿言的頭像,卻一句話不說。
一個多月后,阿言回龍江,同時回來的,還有同村的李紫嫣。陶小同迎著銀灰色帕薩特走過去時,副駕駛室的門先打開了,李紫嫣像一枝艷麗的玫瑰落在地上。陶小同怔住了,她沒有認出她。
“不認識?”李紫嫣望著她笑,“李紫嫣啊,阿言同班的,我記得我們畢業(yè)那年你還很小,一年級吧?”
“二年級?!碧招⊥α诵?。她是真認不出李紫嫣了,印象中,李紫嫣是個綁著馬尾辮的大姐姐,怎么突然就這么大了呢。她仔細看了看她,卷曲的長發(fā),粉色唇彩,一襲粉色長裙,粉色單鞋,尖細的鞋跟…一她終于在她開口說話的神態(tài)里依稀辨認出了他們家人的特征。
陶小同引著李紫嫣進了月橋花院。休閑一角,她們回憶起小時候,多年未見,兩個同村女孩迅速熟絡了。
“真羨慕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李紫嫣嘆了口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的手指圓潤白皙,指甲涂成深粉色。她輕輕晃動杯里的茉莉花,淺粉的眼影下,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晃動的花瓣,陷入沉默。
“阿言呢,怎么沒進來?”陶小同打破沉默。
“他說回老屋整理一下,他爸媽也回來了,把老屋打掃出來,以后可以?;貋碜??!?/p>
“真好,越來越多的人回村莊,有人的龍江才是龍江?!碧招⊥芍缘卣f,“你爸媽現(xiàn)在在哪里?回來這么久都沒看見呢?!?/p>
“他們跟我大哥住。我家那老房子也走不進去了,樓梯都坍陷了?!崩钭湘陶f著,仰頭望向門外。
“你住我這兒吧,我這里沒什么客人,清凈。”陶小同說。
“阿言說他開了房間,可以給我住?!崩钭湘陶f完,開心地站了起來。
像被黃蜂蜇了一口,陶小同抖動了下。李紫嫣沒有看見,她輕盈地邁開步子,走向后面的樓梯。陶小同緊跟上去。
“我就住這里了,哪也不去?!彼稍跁造F坊的杉木大床上,長長呼出一口氣,攤開手腳,舒適地閉上眼睛,刷過睫毛膏的長睫毛撲閃著。
傍晚,阿言走進月橋花院時,李紫嫣剛剛睡醒從樓上下來。陶小同拿出熱在鍋里的菜,兩個人坐下來吃飯。
“你爸呢?”
“先吃了?!?/p>
兩個人很快吃完了飯。陶小同拿了碗筷去洗,李紫嫣走到外面跟阿言喝茶。
“好啊,阿言,去年讓你幫我那店寫副對聯(lián)你推說寫不好,現(xiàn)在你還有什么話說?”陶小同聽見李紫嫣在外面大聲叫嚷著說話。她擦干手,走了出去。
“阿言對你可真好!”李紫嫣看了陶小同一眼說。
“你那店貼什么對聯(lián)?。 卑⒀孕?。
“紫嫣開什么店呢?”陶小同一邊往各人杯子里加水,一邊問。
“早不開了,店鋪都轉(zhuǎn)讓了?!崩钭湘潭⒅约旱闹讣渍f。
“她原來開了個美甲店。哪需要什么對聯(lián)嘛。”阿言繼續(xù)笑,“不過她現(xiàn)在可是李總哦。”
李紫嫣沒有再說話,當晚一個人入住曉霧坊。第二天一早,阿言送她離開龍江。
“不是說要住幾日么?”陶小同送至門口問。
“有急事,先走了。”李紫嫣說著,慢慢搖上車窗。
陶小同站在門前,看著銀灰色的車子消失在前面的轉(zhuǎn)角。
阿言一個人回來了,他將車子停在月橋花院門口,不熄火,大叫著陶小同的名字。
陶小同上了車。車子無聲地向著村外行駛,阿言左手把住方向盤,右手伸過來,試圖握住陶小同的手。陶小同縮回手。
“你女朋友呢?”
“是同學,回去了?!?/p>
陶小同默然望向窗外,道路兩邊,不時閃現(xiàn)成片的蘆葦。
車子在一片蘆葦旁停下來,陶小同跟著阿言下車,風吹著成片的蘆葦,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晃動的蘆葦叢讓陶小同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阿言打開后備箱,拿了把柴刀走向蘆葦叢。
“等一下。”陶小同大叫一聲,走向這一片蘆葦,她的頭發(fā)隨風飄起,腳步輕盈。蘆葦叢里,阿言無聲地從后面抱住了她,柴刀扔在一旁。陶小同轉(zhuǎn)身緊緊將他擁抱。
這一天,他們割回了大捆蘆葦,散在月橋花院門前,兩個人一束束整理好,交給陶小同父親,捆成幾把掃帚。
6
春天了,脫去厚厚的羽絨服,陶小同拿著掃帚掃門前的落葉。春節(jié)里周華回家,兩家大人要求訂婚。一聽訂婚,陶小同突然一驚,說不需要吧。周華說不訂婚也沒事,到時候直接結(jié)婚吧。他倆意見一致,周華父母沒再說什么,倒是陶小同父親,嘮叨了幾次,說自己沒少喝村里人的訂婚酒。
阿言和他父母也回龍江過年,大年三十,阿言來到月橋花院,陪陶小同守著火盆看春晚,看完春晚,兩個人一起放煙花。黑暗的夜空里,五彩的煙花朵朵綻放,陶小同望望夜空,又望望阿言,此時此刻,她很想阿言能對她說些什么,但阿言放完煙花就回家了,說父母在家里等著他吃隔歲呢。第二天周華和他父母過來,周華在月橋花院住了兩天,像在校時一樣,他們安靜地一起干活、吃飯。“龍江呆膩了就回醫(yī)院應聘,咱們有把握的?!敝苋A說。他還是沒有放棄讓陶小同回醫(yī)院的打算。
阿言初三就離開了龍江。正月里,阿言的信息寥寥,也很少給她點贊。陶小同都有些害怕微信了,更是長時間不敢發(fā)朋友圈,沒有阿言的點贊,整個朋友圈像一片荒原,陶小同覺得寒冷。她常常看著阿言的微信發(fā)呆。有一晚,她做了個夢,凌晨夢醒,天還沒亮,就急急給阿言發(fā)了信息。
阿言回了趟龍江,幫陶小同整理月橋花院的花圃,一些泥土翻新,一些花籽撒下去。晚上,阿言連夜離開,說春季公司事務繁忙。陶小同站在月橋花院門口,向著銀灰色車子離去的方向靜靜揮手。
天氣日漸暖和,月橋花院經(jīng)常有游客入住。陶小同制作了一份龍江的宣傳小冊子,做成折疊明信片的樣式,著重介紹龍江的文化遺產(chǎn)和自然風貌。她決定直接送去城里,讓阿言的廣告公司做。沒有與阿言打招呼,她一個人坐清晨早班車出發(fā),到城里時,正是上班時間,她攔了輛黃包車,想給阿言一個驚喜。
一眼就看見了“名言廣告”的牌子,陶小同跳下車,付了車錢,就沖著大門跑進去。推開門,看見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子坐在休閑椅上吃早點,聽見有人來,那女子轉(zhuǎn)過身。
“陶小同!”
“李紫嫣!”
兩個人幾乎同時喊出聲來。李紫嫣站起,拉了張凳子讓陶小同坐。陶小同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扯了一把,里面空空蕩蕩的,人也跟著恍惚起來,接下去李紫嫣說了些什么,她自己又說了些什么,她全不知道,她似乎忘了此來的目的,茫茫然站起來往外走時,阿言進來了。
“你怎么來了?”阿言邊進屋邊讓她坐。她又坐下,想起此來的目的,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一大早坐了車來,一路想著如何給阿言一個驚喜,想著怎樣向他介紹自己的設計方案,簡筆畫印刷時的著色問題。她打開紫色的布藝拎包,拿出設計草圖放在桌上。阿言靠近了看,李紫嫣站在一邊,眼睛往草圖上瞟了一眼,說:
“有才藝真好!”
她的聲音不溫不涼,臉上沒多少笑容。陶小同不知什么意思。
阿言認真看了宣傳圖冊,提了幾個小建議。而后,他建議李紫嫣帶陶小同出去走走。
陶小同隨了李紫嫣出來,兩個人往江邊走,四月的風吹動她們的長發(fā)。這一天,李紫嫣是一襲暗紅色長裙外搭一件同色系長款線衫,陶小同一款長休閑服加小腳褲。李紫嫣的高跟鞋踩著江邊的水泥地面,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她卷曲的長發(fā)全部梳向后面,胸脯隨著腳步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在她身旁,平胸的陶小同感覺自己簡直是個沒發(fā)育的鄉(xiāng)下丫頭。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中間似乎站著一個人,阻止她們相互靠近。
“你的事,阿言總是很用心?!崩钭湘炭戳艘谎厶招⊥f。
“他是對龍江熱心吧?!碧招⊥f。
“我和阿言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初中畢業(yè)我出去打工,阿言去職校讀美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碰到一起了?!彼f著咯咯笑了。陶小同也笑,卻不知自己笑什么。
三個人在“名言廣告”旁邊的小炒店里吃了中飯,阿言與李紫嫣喝啤酒,陶小同一個人喝白開水。李紫嫣修長的手指抓著啤酒瓶,給自己和阿言頻頻添酒。陶小同發(fā)現(xiàn)她的指甲涂成了深紅色,扣在酒瓶上,像片片花瓣。吃過飯,陶小同要走,阿言站起來想送她。李紫嫣大笑著對陶小同說:
“阿言他想酒駕呢?!?/p>
陶小同招手叫了輛黃包車,一個人去了車站。
中午的陽光照進中巴車,落在座位與過道上,帶往鄉(xiāng)下的貨物隨意堆放在過道中,陶小同感覺自己也像是一件物品,被扔在悶熱的春天里,整個人昏昏沉沉,頭暈得厲害。好不容易到了龍江,走進月橋花院,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是阿言發(fā)來的信息:“到家,回個話?!?/p>
“以后不要聯(lián)系了?!碧招⊥l(fā)出信息,刪除阿言的微信,關了手機,走進梅子閣,躺下便睡。
再次見到阿言,是幾天之后。阿言特意送了制作好的折疊式宣傳冊來,還帶了一箱酒給陶小同父親。
“李紫嫣呢?”陶小同問。
“去省城了,她在那邊有自己的公司,我們不是一路人?!卑⒀哉f。
晚上,父親開了瓶酒,給阿言和自己倒上。陶小同也想喝。你不會喝酒,阿言說。不會喝別喝,父親也說。陶小同不管,說我想喝就會喝。陶小同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很能喝的,這個晚上喝了多少,她已經(jīng)忘記了。
這天晚上,阿言還睡曉霧坊。上樓時,他有些東倒西歪。他喝多了。陶小同走上前試圖攙扶,一不小心,上樓梯的腳就踩了空。阿言迅速伸出一只手攬住了她。進了曉霧坊,阿言一頭栽到床上,一只手還拉著陶小同。
“小同!”阿言叫了她一聲,伸出雙手,猛地將她拖到床上。陶小同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席卷而去,一股混合著酒氣的令人眩暈的力量,像洶涌而至的潮水,要將她整個兒淹沒。沉浮了幾秒,陶小同猛然清醒,掙扎著推開阿言,站起身往外走。
“小同——”阿言又叫了她一聲。
有一瞬間,陶小同幾乎要回頭了。她看了阿言一眼,還是飛快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因為動作過猛,關門時本該有的吱吱呀呀聲壓縮得近乎成了一聲慘叫。
7
梨花落了,漫山火紅的杜鵑落了,龍江的綠次第蔥蘢,一種無法阻擋的力量催生萬物,向著火熱的夏天不斷吶喊。青豆飽滿得要撐開豆莢的時候,廟會文化活動節(jié)籌備工作又開始了。
“農(nóng)歷六月十九,龍江,不見不散。”李紫嫣轉(zhuǎn)發(fā)了阿言做的廟會文化節(jié)宣傳帖子,陶小同也轉(zhuǎn)了。五顯廟群又熱鬧起來。
“大家把親戚好友都拉進群來?!卑⒀院粲醮蠹摇?/p>
李紫嫣拉了許多人進來,在群里一次次發(fā)言表示歡迎,連續(xù)發(fā)了幾個紅包。搶到的人都說“謝謝李總”,李紫嫣哈哈笑著,儼然成了新群主。
一天,廟會策劃群的伙伴們一起回來了。陶小同站在門口,看見幾輛車開過來,停在她家門口。阿言也來了,車門打開,李紫嫣從副駕駛室下來。一伙人鬧鬧嚷嚷進了月橋花院。
“小同,晚上大家都住這,你安排一下。”阿言對陶小同說。
“關系已經(jīng)確定,對嗎?”微信里,陶小同問阿言。
“沒有的事?!卑⒀哉f。
“那怎么偏偏她坐你的車來?”
“大家都一起的,坐誰的都一樣吧。你呢?想好沒有?離開周華,我馬上娶你?!?/p>
陶小同無言。
這天傍晚,陶小同走出月橋花院大門,看見李紫嫣站在路邊,低頭弄手機,像等什么人。她在她身后喊了一聲,李紫嫣猛吃一驚,回過頭來,笑著說:“要嚇死人?。 彼r紅的嘴唇嬌艷欲滴。
“站路邊干嘛呢?要下雨了?!碧招⊥f。
“阿言說帶我去外邊水庫看看,一起去嗎?”李紫嫣似乎很開心,攏了攏頭發(fā),問陶小同。
陶小同搖頭,她的心一點一點抽緊,漸漸有些哆嗦了。她深怕李紫嫣看出,努力輕松笑著,聲音很大地說:“那里蠻好的,你去吧,我去過多次了。”
陶小同記得阿言離開時,跟她說今晚去村長家商量廟會的事,沒有提及去水庫。
“我去五顯廟看看,在外面等他?!崩钭湘陶f著,一步一搖地走了,綠色的長裙風里飄著,長發(fā)柔和地拂動在身后,女人味十足。
陶小同突然就悲傷起來,這悲傷像暮晚的風一樣陣陣席卷。她就這樣看著李紫嫣一路走出去,走過五顯廟的石橋。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飛速跑進月橋花院,跑上樓,趴在梅子閣的窗前。
阿言的車一會兒就來了,陶小同看它駛過月橋花院,停在五顯廟的石橋邊,看著李紫嫣上了車,看著車子轉(zhuǎn)過彎道,消失在眼前。她掏出手機,快速摁出幾個數(shù)字。
嘟嘟的手機提示音一直響著,沒有人接聽。很久很久,陶小同趴在窗前,任大風狂亂地卷起她的長發(fā),雨點打進窗來,淋濕她的頭發(fā),她的眼。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陶小同一驚,抬頭看了一眼,顫抖著按下接聽鍵。
“小同,有事嗎?”李紫嫣的聲音,“阿言在開車,需要的話晚點讓他給你回話?!?/p>
“不要了,沒什么事?!?/p>
陶小同覺得這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發(fā)出來的,仿佛是來自遙遠宇宙的聲音,縹緲、低沉,有一種事不關己的無謂與從容,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她掛了電話,木然站在窗口。風呼呼吹來,整個世界倏然隱遁。
不知過了多久,陶小同聽見樓下父親喊她的聲音。去村長家的伙伴們回來了,大家呼叫著陶小同,開心閑聊。沒有人說起阿言和李紫嫣,陶小同也好像忘了這兩個人,她一直笑著,仿佛這實在是很開心的一個夜晚。
那一晚,阿言和李紫嫣沒有回來。
兩天后,陶小同去了周華那里。周華上班,陶小同就在他租住的房子里昏睡。她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餓了就打開冰箱找東西吃。有時,她站在窗前,望著樓外高高的建筑發(fā)呆,整個世界遙遠地退去,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窗簾后望著陽光靜靜鋪在地板上,空調(diào)制冷的聲音與窗外的蟬鳴響成一片,她的內(nèi)心空洞而蒼涼。有些夜晚,周華值班,她跟了他去醫(yī)院,看見護士室里的護士,她仿佛看見了實習時候的自己,單純而快樂。那時候,她的世界只有周華。
還有兩天,龍江廟會就要開始了,父親打來電話,告訴她月橋花院客人很多,讓她早點回去。陶小同謊稱自己生病。放下電話,陶小同抬頭看見正望著她的周華,他眉頭微蹙,眼里有一種凝重的憂慮。
“咱們結(jié)婚吧?!敝苋A說著,走過來輕輕抱住她。陶小同靠在他懷里,閉上眼睛。
廟會前一晚,阿言布置第二天的人員分工,五顯廟里燈火通明,香煙繚繞。陶小同在微信群里看見了大家拍的圖片,還有很多小視頻,她沒有點開。她也不上朋友圈了,阿言的微信早已屏蔽。但她特意翻看了李紫嫣的朋友圈,看見阿言站在五顯廟春亭前給龍江廟會志愿者們講話的圖片,還配了一段優(yōu)美的文字。她復制這段文字,百度,果然就出現(xiàn)了。剛加微信時,她常常驚嘆李紫嫣朋友圈的文字之美,直到有一天,李紫嫣復制了一段她熟悉的文字。
“李紫嫣怎么記得那么多句子。”有次,她故意跟阿言說。
“哪里抄來吧,管她呢?!卑⒀孕χf,“我從來不看她的東西。”
“她就是給你看的吧?!碧招⊥f。
有時候,陶小同覺得自己太無聊了,怎么就墮落到這地步呢,竟然背后揭人之短。這樣想時,她心里恨恨的,又開始懷念那個單純美好的自己。
陶小同走到窗邊,看見夜幕下燈火閃爍。讀書時,陶小同一直向往能在這個城市,擁有一盞屬于自己的燈。現(xiàn)在,她就在這樣一盞燈下,內(nèi)心卻空如深谷。她望著深邃的夜空,那一顆特別明亮的星一眨一眨的,她一直凝望著,夢想走進那顆星星里面,她覺得自己好像飛了起來,羽翼刷刷震動著。有一片靈魂就在這時落下去,她閉上眼睛,感覺到疼痛。
那晚的夢里,陶小同又回到了龍江。戲服展示區(qū)一角,她挑了件宮裝,直接套在自己身上,阿言和李紫嫣都站在一邊看著她笑。陶小同沒有笑,她低頭整理宮裝腰間裝飾的彩色飄帶,還拿出手機打開攝像機看了看自己的發(fā)型。阿言說,快,輪到你上臺了。陶小同匆匆忙忙朝戲臺走,正想加快腳步時,撲通一聲,她摔在了地上。裙子太長了,她撲在地上抱怨。她想有個人來扶起她,還想,最好是阿言。突然地,李紫嫣的臉又出現(xiàn)在面前。
8
廟會文化節(jié)開幕式這天,陶小同一早就趕了回去。周華有點不放心,說不急,過兩天就是周末,一起回,反正戲要演五天呢。但陶小同突然等不及了,她一個人早早起床,跑到車站,趕早班車回到了龍江。
五顯廟內(nèi),祈福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陶小同拿了香紙燭,一個一個香案敬香、跪拜。五顯神端坐在蓮臺之上,像千百年來一樣,看著他的信眾虔誠朝拜,不發(fā)一言。
陶小同閉上眼睛,想像往年一樣祈禱??墒牵矶\什么呢。阿彌陀佛,她聽見自己念了一聲。真是好笑,對著五顯神念阿彌陀佛,她對自己說。她在心里笑了下,或許,臉上也笑了。然后她站起來,走出五顯廟,回了月橋花院。
陶小同進門時,父親正拎著籃子準備出門。
“今天不要摘菜吧,廟里吃?!碧招⊥f。
“不摘放那里老嗎?拿到廟里吃不會嗎?”父親似乎還在為她遲遲到家生氣。
龍江廟會活動期間,龍江人都去廟里吃,這是多年以來的風俗,從沒變過。有些東西就這樣永遠不變。為什么這樣永遠不變呢,陶小同有點生氣地想。
但是有些東西變了。陶小同輕輕嘆息,一種悲涼從腳底直直往上升。她明白今天已不是昨天,門前的流水已不是她曾漂洗過衣服的水,那一片飄落下來的靈魂,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月橋花院里人進進出出,住宿的,喝茶的。陶小同不停站起來給人倒茶,臉上掛著一個主人該有的笑。當她正感覺疲憊時,聽見門外馬路上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她跟大家簡單交代了一句,就陜步走出門來。
“演《秦香蓮》了,快去看吧?!币粋€小伙伴站在門前馬路上等她。
陶小同跟了上去。去年廟會文化節(jié)期間,這個戲班子按要求上演了許多龍江戲班的老戲,唯獨沒演《秦香蓮》。大家都說,當年龍江戲班的《秦香蓮》演得實在太好,已成無法復制的精品,再沒人敢在龍江上演了。不知演到哪了,陶小同想著,心里就有點激動,快步走過了五顯廟石橋。
“好看好看!”
陶小同正想跨進五顯廟門檻,聽見廟外戲服展示區(qū)傳來一片歡呼聲。她轉(zhuǎn)過頭,只見一位穿著戲服的女子背對著她站在溪邊小路上,一群人圍在旁邊,舉著手機拼命拍照。陶小同走過去,一眼看見人群中舉著手機的阿言。阿言也看見了她,站起來,微笑著伸出一只手,示意她過去。
陶小同正猶豫時,那個穿戲服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千嬌百媚。是李紫嫣。
“小同,快來試穿。”李紫嫣大聲叫。
她拿了阿言的手機看自己的照片,夸張地笑個不停。換個方向,擺個造型,她又大聲叫阿言拍照。
今年戲服展示區(qū)外新增收費試穿項目。這是去年廟會文化節(jié)結(jié)束后商定的?;锇閭兌颊f,這樣可以增添樂趣,吸引更多游客。陶小同心里反對,她對這些龍江戲班留下的戲服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敬意。這些曾經(jīng)的戲服理當被瞻仰,被膜拜,而不是作為商用服裝出租。陶小同曾經(jīng)認真跟阿言說過這個問題,但阿言沒有多說什么。
也許是自己跟不上時代。陶小同落寞地想。她站在一邊,看著一群人重又舉著手機笑鬧著鬧著。那件有著五彩飄帶的宮裝,穿在李紫嫣身上。陶小同感覺自己完全在熱鬧之外,她站不住了,一個人走進五顯廟。
哀傷的曲調(diào)響起,戲臺之上,秦香蓮正悲憤地哭訴。陶小同在春亭大紅的柱子旁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香蓮狀告陳世美,破鏡不曾望重圓,他身登龍門把心變,殺妻滅子禽獸一般……”
戲臺旁的字幕顯示屏上,秦香蓮的唱詞一句旬清晰呈現(xiàn)。陶小同驚訝地發(fā)現(xiàn),秦香蓮竟是一個如此剛烈的女子。陳世美是個壞男人,小時候看《秦香蓮》,陶小同只留下這印象。她從來不知道秦香蓮是這樣堅強果敢的角色。
像是進入了戲里,陶小同有些激動。咣當?shù)蔫尮穆曋校d奮起來。陳世美被摘下官帽,除去官服,臺上的秦香蓮揚眉吐氣。陶小同站起身,跟廟內(nèi)的觀眾一起拼命鼓掌。
傍晚的龍江瞬間清靜了。陶小同拉了張凳子坐在門口,感受風從五顯廟的方向吹來。飯后步行的人,一個個經(jīng)過月橋花院。
“小同?!便y灰色的車停在門口,車窗里,李紫嫣大聲招呼陶小同,“一起去轉(zhuǎn)轉(zhuǎn)?!?/p>
“你們?nèi)グ?。”陶小同望著李紫嫣身后那雙望向她的眼睛,擺擺手,微笑。車窗緩緩關上,車子啟動,離開,消失在五顯廟外面的轉(zhuǎn)角。
不是月橋花院。陶小同突然想。民宿得有個與龍江相稱的名字,與五顯廟相呼應的名字??赡鞘鞘裁茨?,陶小同一時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