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在路上

盛可以

一

老在路上，有兩個含義，一指人總在路上，二指人邊走邊老。

近來寫作，word字號調(diào)大了，顏色變重了，寫一天出去，外面景象都是模糊的。瓶瓶罐罐上的說明書看不清了，晚上九點多就瞌睡了。羨慕無知無畏的青春，揮霍時間，不疲勞，不厭倦，像野外雜草，總是生機勃勃。如果還我十年青春，仍會用青春的體力瘋狂寫作，做個有一大筆財富，卻不懂消費的傻子。

從小向往遠方。好像給過承諾，要帶過去那孤獨的野丫頭見世面。無論走多遠，活多老，一回頭就看見她還在鄉(xiāng)間田野，扎著沖天炮，赤著腳，沉浸在偏僻的生命里，心疼，仿佛那是自己的孩子，滿懷憐惜，卻無力給予溫暖與照顧。小學(xué)三年級，褲腿高卷——從家到學(xué)校，兩公里的泥濘，腳趾丫里都是泥巴——站在校禮堂的舞臺，指揮全校學(xué)生集體合唱——“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她淘氣，挨了柳條的抽打，仍然偷偷在池塘里學(xué)會了游泳，獲得了下水的自由，那些被警告遠離水塘的孩子對她景仰。這是她迎難而上的性格端倪。由是她的世界總是比別人寬一些，涉水采荷花，摘菱角，摸魚蝦，像一尾魚，在湖泊與河流中游動。

世界寬些，問題也會多些。九歲游過小河，上堤岸發(fā)現(xiàn)對面的世界并無不同，遭受人生的首次打擊。遠方在生活中時隱時現(xiàn)，仿佛一篇文章的夾敘夾議。她到底還是被鄉(xiāng)村的生動牽引。穿新裙，看龍舟，奔跑在河堤柳岸。著迷民間花鼓戲，不覺夜半迷路，天亮?xí)r母親來尋，困倦之極，即刻在其背上酣睡。大清早迷迷瞪瞪，扯著母親的籮筐索走到鎮(zhèn)上，吃白粒丸，翻連環(huán)畫，看城里人挑揀母親的辣椒。冬日寒冷戀床，母親只消說一句“昨夜下了雪”，便一躍而起。相對于野花遍地的春天，她偏愛含蘊深沉的冬季。這也是為什么她后來要去很北的北方，愛寫那荒涼與凋敝、灰燼與悲傷。她沒有長大，只是見了更多風(fēng)景；她沒有改變，只是風(fēng)霜入浸肌膚。

她就是我。

莽撞與野蠻的青春之后，中年的成長并不太平。時間的蛋糕，被切掉了一半，緊迫感讓人在時間上變得勢利，或吝嗇，最不愿將時間慷慨贈人。上了年紀，便如一所老房子，需要做減法，掃灰塵，扔垃圾，清理屋旮旯占據(jù)空間的發(fā)霉物，靈魂就是這樣一個房間，不必奢華，但須遠離喧囂，一塵不染。

向往遠方，于是老在路上。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從南方到北方，從漢語到外語。越來越討厭舟車勞頓，尤其是長途飛行，遇氣流顛簸心臟狂蹦，手心出汗。科學(xué)家造出飛機，應(yīng)該同時制造安全保障，比如遇到麻煩，飛機自動解體，乘客跳傘。作為在路上的一部分，飛機是必要的工具，因為人類只有夢想，沒有翅膀。所幸探索世界的興趣，擊敗了飛行的恐懼。一切有價值的美好事物，都值得付出。

老在路上，并不是某類虛偽的詩意，而是成長，好比一棵樹，因此生長出更多的根莖與枝椏，樹葉繁茂，更為茁壯頑強。成長，即不斷解放。

二

參加悉尼國際作家節(jié)，出版人夫婦陪我看展覽。知道梵高、畢加索，但對波洛克、康定斯基、德加等一無所知，安迪·沃霍爾的作品也只是眼熟。出版人難掩失望，我無地自容。這種羞愧遠遠超過了欣賞大師原作的震憾。那些遙遠傳說中的杰出作品，那些熱烈奔放或暗潮涌動的色彩振顫，被藤蔓般四處攀爬的羞愧纏絞，回國很久，依然深深地刺激我的自尊心，開始接觸西方藝術(shù)。

現(xiàn)代藝術(shù)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影響，正如描畫出物件的輪廓，同時也是描畫出這些物件之間的空無的輪廓一般，相互滲透與注解。在舊金山看野獸派畫家馬蒂斯，意識到寫作上的束縛，必須徹底解放心眼手，也就是解放寫作語言、思想、觀念、角度，以及所有禁忌。

每到一城，看展便成了首要事件，包括巴黎、紐約、倫敦、舊金山，悉尼、墨爾本、瑞典、芬蘭、開普敦……一旦獲得了這個嶄新世界的入門券，它的贈予是慷慨的，就像寶藏，無窮無盡。

拜倫灣（Byron Bay）是一個以沙灘和燈塔聞名的小鎮(zhèn)，位于澳洲新南威爾士州東北角的海灣。名字是發(fā)現(xiàn)澳洲大陸的庫克船長取的，以著名詩人喬治·拜倫祖父的姓命名，他曾以航海的方式周游列國。拜倫灣作家節(jié)持續(xù)辦了二十年。每年八月，世界各地受邀請的作家來到這里進行文學(xué)討論、新書發(fā)售、研討會。巨大的白色帳篷作為演講場所，蘑菇般長在青草地上。人們傾巢出動，趕集般來參加文學(xué)活動。因為文學(xué)，連交警都會網(wǎng)開一面。

印象深刻的是，拜倫灣人人都寫詩，人人是詩人。戴草帽的農(nóng)民，腰間贅肉鼓出的主婦，穿紅艷超短裙的老太太……每個人上臺朗誦自己寫的詩，像在家中客廳一樣自信大方。一名年輕婦女，似乎手上還沾著面粉，又似乎正在后園里除草，聽到抓鬮者喊出自己的號碼，匆匆趕到，笑瞇瞇地朗誦自己的詩歌：新娘不高興/狠狠地踢著那棵大樹/新郎說/你不要踢它/因為/我剛在那兒尿過。

在這個小鎮(zhèn)，文學(xué)、詩歌、音樂、舞蹈隨日出日落，融入日常。海邊有人在彈吉他，唱歌跳舞。巨大的夕陽落在海面上，幕色暗紅，我加入他們，一起變成了海邊剪影。

三

有年冬天在紐約小住，碰到奇奇怪怪的人。有個地道的美國人，在中國留學(xué)，開餐館，娶中國老婆，后來離婚，不知何事在美國坐過兩年牢。談到中國時他充滿欣慰。他說中國好，美景處處有，食品更健康，人比美國人友善，中國政府慷慨仁慈，給了他十年多次往返簽證。他是由衷地，并非礙于我是中國人而給予情面。他的話就像高溫加熱，水近沸點，水壺快要尖叫。水壺很鎮(zhèn)定。他進一步解釋，哪兒都有問題，哪兒都有人進監(jiān)獄。他告訴我美國出版的哪幾本書，描寫了美國的罪惡，他們怎么把無辜的人投進監(jiān)獄，以至于監(jiān)獄都裝不下了。我給予他良好的祝愿，祝他早日拿到中國護照，脫離苦海。

第二個是紐約生長的第三代移民，不會中文，是個沒作品的導(dǎo)演，說他想拍《北妹》，拍中國窮姑娘怎么在工廠受罪。我說《北妹》不是這個意思，主角錢小紅是個獨特的自我解放者，要拍就得拍她如何在骯臟的社會中波光閃爍。當然，這只是閑聊，真要改拍，隨便改，我不會參與計較。接下來，他一陣扼腕長嘆，奇怪的是，這個美國人抱怨的是中國政府，說在中國拍電影難，我理解他對中國有特殊情感，卻不懂他為何放棄在本國自由施展藝術(shù)抱負的機會，舍近求遠，作繭自縛。搞電影藝術(shù)和借搞電影藝術(shù)的名義搞錢意思完全不同，如果要搞中國政府的錢，當然得聽他們的，誰會蠢到出錢讓別人抹黑自己。

還有個美國白人，華爾街精英，大談美國教育制度很糟糕，遠不如中國，他認為街上年輕的流浪漢，便是教育失敗的一種。我不止一次聽到這種論調(diào)：“中國很成功，國家富有，百姓安好?！蔽液芫?，懷疑他是個特工，企圖從一個作家這里挖掘更深的中國內(nèi)幕。我守口如瓶，內(nèi)心拂袖而去。

在路上有趣味，也有挫折。第一次在美國打優(yōu)步，以為和國內(nèi)一樣，司機到達會聯(lián)絡(luò)。直到短信提示扣除五美金之后，才知道司機在指定地點，按規(guī)定等了兩分鐘就走了。還有一種拼車，提示到哪個路口，哪個拐角上車，手機GPS信號弱，東南西北搞不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錯過了時間，錢被冤扣。拼車的好處是便宜，但要到優(yōu)步提供的就近上車點，有時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優(yōu)步浪費是小事，住宿出現(xiàn)麻煩，解決起來才傷腦筋。預(yù)訂民宿，房東的描述大多屬實，但有次極為荒唐。下午打車到曼哈頓百老匯，司機沒到目的地，隔條街就想卸貨，我打電話給房東，確認地址，司機又開了兩條街，將我扔在星巴克。我沒有種族歧視，黑司機倒有。他很沒耐心。我猜想他之前可能與亞洲人有過不愉快的經(jīng)歷，也許是中國人出來搞壞了印象，或者他正為下個月的房租焦慮——大把人在紐約活得像老鼠。

進星巴克，坐定了，用熱奶茶暖了身心，看暮色漸漸浸染百老匯，感覺這一刻的冬景格外凄銳，然而又超然事外，以作家的眼光打量自我與周圍，想到某一天可能在小說中描摹這些，便忘了等待的不快。

來接我的，是租賃事務(wù)方面的馬仔，一個藍眼睛的中年男人，穿著嬉皮，褲襠垂到膝蓋彎，老江湖，說話浮夸，有街痞的流氣，像小鎮(zhèn)賣狗皮膏藥的。他一路吹噓這地段多好多便捷，夸我會挑地方。

曼哈頓中心寸土寸金。樓道狹窄，空間被充分利用。老樓沒電梯，磚實墻厚，裝潢藝術(shù)，歷史悠久，透著不容輕視的帝國威嚴。進入預(yù)訂的房間，如遭電擊，頓時蒙了。實景與圖片天壤之別。原本典雅溫馨的小公寓，像個豬圈，塞滿四張床，床與床之間用簾子隔開，簾子上搭著臟衣服，床單沒有更換，到處皺巴巴的，一片狼藉。

此時天色已黑，疲憊不堪，本想著進房間倒頭就睡，不料是這種局面，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情緒崩潰，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

這種狀態(tài)，于我是從未發(fā)生過的。

漂亮的壁爐里正燃著電火。溫度偏高。我沒有脫下外襖。

藍眼睛馬仔被我的情緒嚇著了，緊接著便鼓動唇舌：“沒什么不同呀，整個公寓都是你一個人住，其他床不收費的。你看，這兒還有廚房，洗手間也是獨立的，多方便啊。你想想這是什么地段?！?/p>

所謂廚房，就在進門過道里，被一堆雜物覆蓋?？梢钥隙?，藍眼睛們不敢這樣忽悠歐洲人。但種族問題沒什么好扯的，我只須維護作為消費者的權(quán)益。

我說，我一個人，不需要四張床，我訂的房間，圖片上面是一張床，有沙發(fā)，干凈漂亮，我不能接受這么擁擠臟亂的房子，你們?yōu)槭裁匆_人。

藍眼睛說道：“嗐，整個房間還是你的呀，沒有人同住。想想你有四張床，隨便睡哪一張，夜里還可以輪番睡。再說了，你又不是整天待在房子里，你是要出去參觀的，這可是非常好的地段，前面就是百老匯，中央公園也不遠，這可是好地段呀，你得知道這一點。”

他言語中透露某種信息，中國游客對于住宿，都這么湊合的，只要有個地方讓他們放平身體閉上眼睛就可以了；或者說，他們沒什么講究，房間這樣，算頂不錯的。

夜里睡覺在四張床上輪番蹦噠，只有瘋子才這樣。我受不了他的聒噪，大聲說，我訂的房子不是這樣的，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房子，我也不需要四張床，請不要說了，我要退房退款。

交流上的障礙，仿佛呼吸困難，原本壓抑，但氣急起來，英語竟比平時流暢。

藍眼睛沒辦法，撥通了一個電話，讓我接聽，電話那頭是個女的：“聽我說，你訂的就是這個房子，沒有錯?，F(xiàn)在，我們可以按你的要求，搬走其他三張床，你看可以嗎？”

我拒絕妥協(xié)，拍下照片提交給ABNB，申請全額退款。

這件事沒造成經(jīng)濟損失，但一直沒想明白，當時我為什么那么悲傷。

路口等優(yōu)步時，可能是臉上有迷茫，一手推嬰兒車，一手舉著雨傘的人主動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助。每次這樣站在路邊，總有人試圖提供幫助。無論如何，紐約是一個充滿善意的城市，雖然它也藏污納垢，然而總體是溫暖的。

臨時換到布魯克林的HOUSE。房子也是上了年頭。推開門屋里一股霉味，氣氛詭異。屋里光線昏暗，陰影重重，仿佛到處隱藏著窺視的眼睛。家具是臟污的顏色，兩張單人沙發(fā)陳舊，和室內(nèi)倒是諧調(diào)，感覺也是祖上傳下來的，被三只貓占據(jù)。

房東是個白人老鰥夫，毛衣上有許多蟲蛀般的窟隆，長呢外套皺巴巴的，沙發(fā)一樣陳舊，但還能穿出紳士派頭。墻上照片顯示他年輕時的家庭與生活。他小時候的照片好看。白人就是這樣，過了五十歲，就垮得不成樣子，尤其愛禿頂。他仿佛正是因為過去的美好，如今才能安享這昏暗的孤獨，靠反芻過去的明媚，就能抵擋一切。

房子年久失修，客廳天花板起皮，還有一個大黑洞。他應(yīng)該沒什么退休金，收入來源有限。我忍不住同情他，想著至少應(yīng)該節(jié)約用水用電。HOUSE三層，老鰥夫住負一樓，一樓是客廳和廚房，樓上有三間房，接待我這樣的短期旅客。冬天是淡季。整層樓就我一個人?？植榔炊嗔?，一進房間就鎖上門，四下檢查，看窗戶外面什么情況。

老鰥夫總是陷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膝上一只貓，有時兩只。他告訴我每只貓的名字和脾氣。聽得出他有偏愛。墻上有一幅20世紀30年代上海美女的復(fù)制品。他沒到過中國。憑借想象，相比北京，他更喜歡上海。這個虛構(gòu)者，他有權(quán)利喜歡自己創(chuàng)造的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個人物。他去郵局，順便幫我寄了明信片，而且不肯收郵資。我正好胃里抓狂，聞到奶油面包味心里堵，想著在廚房里大做一頓勁辣的。我說我去買菜，請你吃飯。他說好主意，不錯的交換。我買了牛肉、辣椒、蘑菇、洋蔥、土豆、胡蘿卜、西紅柿，做了一鍋美味爛燉。沒吃過那種橙色的小圓椒，放了四個，沒想到巨辣，要命。房東辣得臉色通紅，涕淚橫流，嘴里喊著 “Oh， Mama”，如喪考妣。

夜里十二點，樓下客廳的鐘敲響了。一個孤獨老鰥夫，住著百年老房子，養(yǎng)著三只陰森的貓，在一面古鐘的整點敲打中生活。一個孤獨的人，為什么需要時間的提醒？鐘聲敲出更深的孤獨，甚至恐怖。

時差關(guān)系睡不著，就著老鰥夫的午夜鐘聲，寫下短篇《偶發(fā)藝術(shù)》的開頭。

坐過幾回紐約地鐵。哐當哐當，破破爛爛。有的中國人因此浮現(xiàn)民族自豪感，嘲笑紐約地鐵與國際大都市的反差。我想到它們已經(jīng)存在一百多年了，還沒癱瘓，便肅然起敬。我恐飛天上，怕鉆地下，又是個地鐵盲，到北京好幾年都不敢坐地鐵，學(xué)會了才知道地鐵的便捷，尤其是在北京那么擁堵的交通條件下，既保證時間，也省下費用。

《蝴蝶君》的編劇黃哲倫也住布魯克林，只有四五站地，我去拜訪，體驗生活坐公交，找新鮮感。公交車上有股刺鼻的尿騷味，不知是來自某個人的身體，還是有人在車上撒過尿。放眼一望，車上全是黑人，一聲不吭坐在椅子上。我上車時，感覺一陣白光閃爍，好像有很多攝像機咔嚓咔嚓——他們看人就像翻白眼，眼白在一片黑色中格外明顯。這些衣著低廉顯臟、表情帶著不如意的人，讓我想起國內(nèi)三四線城市的生活，艱難寫在臉上。

人本應(yīng)生來平等，但是人本生來就不平等。倘若生來平等，也就不需要談?wù)撈降取Ｅc其說世界強調(diào)人人生而平等，不如說強調(diào)文明的同等。沒錢難文明，沒錢難體面，沒錢難有尊嚴。只這一回坐公交車，我懂了一部分人的生活。這是紐約的另一面，在時代廣場燈火燦爛的光芒背后，很多人處在陰影中。樂觀、活潑、自由、自信的美國人特征，在公交車上看不到。這些人眉間緊鎖著很多問題。

黃哲倫頭發(fā)花白，胡子拉碴，不修邊幅，是布魯克林窮藝術(shù)家的樣子，很難聯(lián)想他是百老匯最活躍的劇作家，功成名就，卻如此樸實。他兩年前大難不死。晚上七八點鐘從超市出來，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在脖子上抹了兩刀，搶救了四五個小時，差點沒命。兇手跑了，案件一直沒破。警方偵查人員開始說，從來沒有這種被莫名襲擊者攻擊的情況，除非是搶劫。后來試圖調(diào)查他和襲擊者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可能是個隨機攻擊事件。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樁仇恨犯罪，亞裔很容易被當作襲擊目標，因為攻擊者認為亞裔會有語言障礙，而且不愿意報警。針對亞裔的攻擊事件并不罕見。有亞裔被人從地鐵站臺推開，在曼哈頓有人專門襲擊亞裔婦女。黃哲倫被襲沒多久，一個中國女孩在皇后區(qū)，被戴著醫(yī)用手套的蒙面人割傷。

沒有哪一個城市像紐約這么錯綜復(fù)雜。

飛巴黎時，在機場買了一瓶水，一盒巧克力。重新打開卡爾維諾的《巴黎隱士》，看到了他的美國日記，寫他落地紐約，住在格林威治村。他說紐約既不完全美國，也不完全歐洲，讓你感受到無窮的活力，你立刻覺得掌握自如，好像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一輩子似的。他認為格林威治像巴黎。他描寫金斯堡他們垮掉的一代，據(jù)說他們其實是過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只是出去才換上臟衣服。他又談到塞林格不再寫作，因為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有多少事物，我們看到的只是表象？

四

法語翻譯杜碧姬到機場接我。她是個地道的法國女人，利索，嬌小，明媚，化了妝，仍見得年輕時的活潑可愛，走路像有點野性的小姑娘，挺拔，倔強。她是大學(xué)教授，且獨自打理一個中國文學(xué)網(wǎng)站，推薦中國文學(xué)、電視、戲曲。她的中文口語不太好，我們基本用英語交流，為照顧我的英語水平，她常常選擇易懂的詞匯和描述方式。我到達巴黎那天，是她父親的葬禮，那個從小教她拉丁語的老教授離開了她。她很傷心，但依舊有序地張羅著第二天的新書推廣活動，安排媒體采訪，制造神秘驚喜——造訪居住在一棟古建筑里的朋友，乘坐極小的二人電梯，在陽臺上俯看巴黎圣母院廣場，以此為背景，開始視頻訪談。她還跟我去比利時宣傳新書。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且精力旺盛，不知疲倦。

出版人菲利普·畢基埃坐火車到巴黎見面，同時帶來法語版《福地》，告知我新書上市便已售罄。靦腆的出版人笑出聲音，我們仨都很愉快。

去年到巴黎，父親病危入院，我取消了巴黎文化中心的演講，換了機票，連夜趕往機場?；杳恋臒艄庵校高^疾駛的車窗看到了午夜的巴黎圣母院，寧靜神秘，驚鴻一瞥。我知道我還會再來。

在戴高樂機場有過疲憊不堪的經(jīng)歷。拖著大箱子，被工作人員指示從2F辦理登機，走了二十分鐘到達2F，被告知在2G。去2G不是步行距離，得坐免費大巴。趕到坐車點一問，大巴要二十分鐘以后到達。時間緊迫，怕錯過航班，于是打了一輛的士。司機是一個白發(fā)老頭，我一開口，他就說他不懂英文。我說去2G，又怕自己G字沒講好，連講了幾遍。他下車替我搬行李時，襠部拉褳處夾著一大團白東西，朦朧燈光下判斷是紙巾，也有可能是襯衣擺從拉褳處扯出來了。他說要7歐元，他說7歐元時，非常奇怪，但我知道他說的是7歐元。我說我只有美元，我可以給他10美元。他同意了。眼看著他在2G和2D 的分叉路口拐向了2D，我趕緊說走錯了，要去2G。他說，我知道我知道，2D。很奇怪，他說 G 和 D 的時候完全聽不出區(qū)別。我在手心寫了一個G字給他看。他這才明白?？陕肥欠忾]的，只能開到 D再轉(zhuǎn)到 G。我在車上已經(jīng)急得不行，擔(dān)心又走錯地方，錯過航班。下車直奔登機柜臺，這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六點半，七點多的飛機，值機人員還沒上班。幾個人在排隊等著。確認在此辦登機手續(xù)，心中石頭落地。

法國人對說英語總不那么情愿。這里有我見過的唯一以不會英語自豪的人。這種情感似乎要追溯到英法百年戰(zhàn)爭，第一次英法百年戰(zhàn)爭長達116年，最后由法方勝出，第二次百年戰(zhàn)爭于1815年結(jié)束，兩個世界強國之間的競爭，并不僅僅是直接的軍事沖突，這場決定兩個殖民帝國未來的較量，最終由英國取得勝利。認識一個英國教授，說起法國就嗤之以鼻，更瞧不起美國，一個被他稱作膽小鬼，一個被他稱作沒文化?！暗诙伟倌陸?zhàn)爭”這一名詞是英國歷史學(xué)者發(fā)明的，法國學(xué)術(shù)界并不買賬，法國人不接受這種說法，極可能是打輸了的心理狀態(tài)。

人們依賴小說、電影以及宣傳視頻了解別處的文化與生活。說到巴黎，大多是雨中的浪漫，香氣四溢的街道與時尚的女人。其實城市的日常大抵相同。享樂與艱辛同在，光鮮與晦暗并存，而人性更是一樣。

在巴黎瞎轉(zhuǎn)，全靠手機導(dǎo)航，導(dǎo)航系統(tǒng)不穩(wěn)定，目的地顯示距離300米，導(dǎo)得我團團轉(zhuǎn)。進商店問巴黎圣母院在哪個方向，那個有中東或阿拉伯血統(tǒng)的姑娘直接說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我忍不住反問了一句，這么著名的地方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她可能真不知道，一個教堂而已，歐洲到處都是。說實在的，相比之下，白人倒是更友好些。后來吸取教訓(xùn)，總結(jié)出一個并非歧視的結(jié)論：千萬不要問黑人之類的人什么事情，他們可能會嫌你不夠黑。

五

一直想看歐洲農(nóng)民的生活。農(nóng)村如仙境，奶牛，駿馬，童話小屋般的民居生長在草地里，覺得這樣的鄉(xiāng)村生活肯定美好。比利時作家伊莎貝爾圓了我的夢想，也擊碎了我的想象。應(yīng)我的要求，她開車帶我去她祖父的農(nóng)場。她隨祖父在農(nóng)場長大，祖父去世多年，農(nóng)場已屬她叔叔尼古拉所有。

一棟百年尖頂老房，千畝的草地，還有樹林，樹林里有兩只梅花鹿，一頭獠牙野豬被鐵網(wǎng)圈了起來，豬毛像鋼針般扎滿身體。一片池塘，鴨子在水里嬉戲，水像稀釋的鴨屎，也許因為肥沃，睡蓮恐怕是世界上最大的，葉子堪比荷葉，且更肥碩。上百頭奶牛在草地里玩耍。我們經(jīng)過時，領(lǐng)頭牛帶著牛群沖過來，嚇得兩個女人尖叫。尼古拉用手朝它們做了一個STOP的姿勢，它們便停止不動。牛是逗人玩的。它們聰明頑皮，跟中國牛完全不同。我小時見過的牛木訥、茫然，近乎癡呆，可能是重活苦軛所致。這些不用犁地的奶牛，無憂無慮，吃吃草，產(chǎn)點奶，曬曬太陽，看看遠方，哞哞歡叫，臉上天真可愛，不知世間疾苦——人何嘗不是一樣呢？

這么多田地和牲畜，卻并不富裕，我頗為吃驚。房子外面很美，里面簡單凌亂，更談不上審美。蚊蠅在臭氣中飛舞。尼古拉帶我參觀牛棚，乳牛、孕牛、成年牛，各有其所，每頭牛耳朵上釘著數(shù)字牌。一頭巨大丑陋，目光邪惡的白色種牛獨霸一欄，像犀牛一樣笨重，這種品種叫藍牛，據(jù)說跟日本的神戶牛肉一樣味美價昂。

牛棚味道刺鼻。蚊子大如蜻蜓，像小型轟炸機在天頂盤旋。尼古拉是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粗糙的語速，粗糙的雙手，白皮膚曬得暗紅，布滿滄桑。一個人打理農(nóng)場，從不停歇。為了生活，妻子還得另找一份工作。三個孩子誰也不愿意留下來，都進城去了。因為惦記牲口，尼古拉從不出遠門，他熱愛他所做的一切。

聰明的牧羊犬將我引向院子里的秋千架，本想坐上去蕩一蕩，但見其布滿蛛網(wǎng)塵土——沒有人在這上面打發(fā)時光——只好和牧羊犬踢了一陣足球。想起夏天一個人租輛車，專訪福克納故居，從孟菲斯開到牛津小鎮(zhèn)，在?？思{故居門口遇到一條金毛狗，這條狗將我引向后院，它的主人——一位老太太正坐在那里讀書。我們聊了幾句，邀請去她家喝茶小坐，沒想到她是司徒雷登的孫媳婦。也許是由于祖輩與中國的感情在先，他們一家非常熱情，我們成為朋友。而尼古拉家的牧羊犬帶我發(fā)現(xiàn)細節(jié)，進一步認識生活，有些景色很美，但正如秋千架上的蛛網(wǎng)，不走近，是看不見的。

回布魯塞爾的路上，伊莎貝爾把車停在路邊。夕陽正在沉落，濃烈的橙紅籠罩著這個以生產(chǎn)鋼鐵聞名的小鎮(zhèn)。我們站在暮色中。她抽著煙，流著淚，跟我講了一件傷心事。她想念兒時的農(nóng)場，她的寫作也總與這些有關(guān)。很多年前，因為農(nóng)場的財產(chǎn)紛爭，她父親與叔叔反目，她的父親離開農(nóng)場，從此兩家斷絕關(guān)系，多年不通往來，也沒再踏進農(nóng)場半步。

剛進門時，伊莎貝爾與叔叔擁抱，淚流滿面，我以為那是一個女作家的多愁善感，原來包含這么多的家事恩怨。不小心卷入其中，不免為自己的魯莽愧疚。而她誠懇感激，因為我，她重新回到了農(nóng)場，見到了自小疼愛她的叔叔，兒時的故鄉(xiāng)。離開農(nóng)場的時候，他們相互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一起照了相。倘若伊莎貝爾真的因我找回了親情，我想這是我布魯塞爾之行最大的收獲。

六

2015年冬天，懷揣帕慕克記憶中的《伊斯坦布爾》，走進了現(xiàn)實的伊斯坦布爾。那時距離土耳其政變及大清洗還有半年時間。出身貧寒市井的總統(tǒng)埃爾多安，這個曾經(jīng)因背誦詩句“清真寺是我們的兵營，穹頂是我們的鋼盔，喚拜塔是我們的匕首，信徒是我們的士兵”而入獄的人，政變之后大清洗，大肆開除、拘留、逮捕、判處近十萬人，包括教育界、媒界、軍人、知識分子。觀察家將此事與1933年德國國會縱火案相提并論，認為兩者都是被當權(quán)者利用，作為清除政治上反對者的借口。當然，政治家的這種“春秋筆法”并不新鮮。

順道拜訪了暫住伊斯坦布爾的老朋友徐穆實，他翻譯過《上海寶貝》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等中國文學(xué)，熱衷于學(xué)習(xí)各國語言。他給我解釋了帕慕克的“呼愁”，土語叫作Hüzün， ü跟 “于” 同音，ü本身帶點傷感的韻味。他也糾正我的說法，清晨清真寺里傳出的音樂不是祈禱音樂，而是清真寺傳統(tǒng)的Ezan，是召喚信徒舉行聚禮的。即便我不是穆斯林，仍然感覺到那種音樂的召喚力量，靈魂像被刀片舔刮，發(fā)出絲絲碧翠的聲音。也正是這一年，在博斯布魯斯海峽的船上，我第一次聽說艾麗芙·夏法克——繼帕慕克之后最有思想影響力的土耳其作家。生于1971年的艾麗芙·夏法克在中國并沒有升溫。盡管她擁有政治學(xué)博士學(xué)位，作品翻譯成了四十幾種語言，用土耳其語和英語寫作，獲得很多國際獎項。

我看到的伊斯坦布爾平靜安詳，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鷗自由勇敢，輪番搶奪我手中的面包，不知道是把我當作入侵者，還是飼養(yǎng)者。

從伊斯坦布爾出發(fā)，坐一夜大巴，去卡帕多西亞坐熱氣球，去到一個叫帕慕克的地方，遇到一只叫帕慕克的貓。奧斯曼帝國化作的Hüzün幽靈一直圍繞著我。我曾經(jīng)寫過：“伊斯坦布爾是最令我心神蕩漾的城市，這蕩漾和春情無關(guān)，也不是神秘，我無法表述。如果一定要說，大約是類似于面對一個曾經(jīng)苦戀的人，仍有隱約的肝腸寸斷。一棟破敗的老房子，一堵斑駁的老墻，一種老的室內(nèi)裝潢，一陣夾帶海鷗鳴叫聲的海風(fēng)，一個面海垂釣滿面風(fēng)霜的老者……喚醒的竟然是曾經(jīng)相識相知的苦楚——對一個并不善于相思的人來說，這種感覺非常奇特?！边@種感覺依然沒變。紐約、巴黎、倫敦，我到過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沒有像伊斯坦布爾這樣，帶有給我這種深入骨髓的Hüzün，或許是我才是伊斯坦布爾，是我靈魂深處的Hüzün投射到這座城市，使我與它有著相似的底色。

回想起來，孤身女性在土耳其境內(nèi)行走，的確潛藏危險，正如我十多年前一個人深入藏區(qū)，慶幸我屢次平安的冒險，體驗了絕美的，迥異于明信片上的風(fēng)景。還有很多路上的經(jīng)驗，比如羅馬、布拉格、柏林、墨爾本、舊金山、開普敦……倘若有機會，我想細細地描繪出每一條震撼的紋路，捕捉最準確的詞匯，像鋪開一幅畫卷般呈現(xiàn)我的每一寸感受。

老在路上，老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