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治偉 王進駒
今見《西游記》雜劇凡六本二十四出,系鹽谷溫先生1928年在日本宮內(nèi)省圖書寮發(fā)現(xiàn)。這本雜劇,由于在原本上署有“元吳昌齡撰”的字樣,而《錄鬼簿》中吳昌齡名下恰錄有《西天取經(jīng)》,因此學界最初認定其為吳昌齡的作品。后孫楷第先生于1939年撰文,對吳昌齡與《西游記》雜劇的關(guān)系進行辨正,根據(jù)(1)天一閣抄本《錄鬼簿》,吳昌齡所作《西天取經(jīng)》雜劇有“回回叫佛”事,而今本《西游記》雜劇沒有;(2)《錄鬼簿》后附錄《錄鬼簿續(xù)編》,載有楊景賢《西游記》雜劇;(3)傳是樓本《詞謔》第二篇“詞套”引楊景夏《玄奘取經(jīng)》第四出,內(nèi)容與今本《西游記》雜劇同;(4)楊景賢一名楊景言,“楊景夏”系“楊景言”之誤。遂將此劇的作者判歸元末明初的楊景賢[注]詳見孫楷第《吳昌齡與雜劇西游記——現(xiàn)在所見的楊東來評本西游記雜劇不是吳昌齡作的》,《滄州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44-265頁。。孫先生的考證結(jié)果很快得到了學界的普遍接受,自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西游記》雜劇都與楊景賢捆綁在一起。不過,新中國成立以來,仍有不少學者陸陸續(xù)續(xù)對楊作雜劇提出了質(zhì)疑。如,50年代,嚴敦易先生通過對文獻記載及劇作內(nèi)容的分析,認為《西游記》雜劇系拼湊而成的可能性較大(甚至還受到百回本《西游記》的影響)[注]嚴敦易:《“西游記”和古典戲曲的關(guān)系》,作家出版社編輯部編:《西游記研究論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145-152頁。。70年代,日本學者太田辰夫先生在對雜劇進行新的考辨基礎(chǔ)上,認為其“可能是假托為吳昌齡所作,為了和當時通行的《西游記》劇乃至小說《西游記》對抗而別立一家的作品?!盵注][日]太田辰夫:《西游記研究·戲曲〈西游記〉考》,王言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2頁。80年代,李時人先生在追溯唐僧出身故事的淵源時,認為《西游記》雜劇原本于元代民間藝人的演出底本,楊景賢可能對之進行了加工、整理[注]李時人:《略論吳承恩〈西游記〉中的唐僧出世故事》,《文學遺產(chǎn)》1983年第1期。。90年代,熊發(fā)恕先生專門就孫楷第先生的考證結(jié)果進行商榷,認為今存《西游記》雜劇是經(jīng)過增飾的元代無名氏作品[注]熊發(fā)?。骸丁次饔斡涬s劇〉作者及時代考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大約與此同時,在王季思先生主編的《全元戲曲》中,對楊作、吳作也表示不同程度的懷疑[注]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404-405頁。。嚴、太田、李、熊等先生的論述雖然沒有完全動搖孫先生的結(jié)論,卻足以引發(fā)《西游記》雜劇寫定時間及作者問題的再探討。近年來,田同旭[注]田同旭:《〈西游記〉雜劇作者應歸吳昌齡》,《淮海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李小龍[注]李小龍:《〈西游記〉命名的來源——兼談〈西游記〉雜劇的作者》,《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等先生又分別立足于作家藝術(shù)能力、社會文化條件以及作品命名來源,認為《西游記》雜劇的作者,仍應該是吳昌齡。本文擬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從故事演化的角度并結(jié)合戲曲選本,對《西游記》雜劇是否為楊景賢所作,也提供一些個人淺見。
在《西游記》雜劇中,玄奘取經(jīng)之所以獲得世俗社會的支持和認可,乃是在于他于京都求雨有驗,而根據(jù)《永樂大典》所引《西游記》片段,既然明代平話本中出現(xiàn)了夢斬涇河龍故事,那么在取經(jīng)出發(fā)前便不太可能有玄奘求雨的描寫。百回本《西游記》中玄奘自白“我卻不會祈雨”,這大抵表明,隨著取經(jīng)故事的演化,入明以后,玄奘便喪失了求雨的神通。既然如此,元本中是否存在求雨活動呢?根據(jù)《樸通事諺解》所述取經(jīng)故事,觀音顯像之時,唐太宗正聚天下僧尼設(shè)無遮大會,此時是否是為了祈雨,不敢妄下結(jié)論,但就無遮大會的本意而言,似乎也應該與求雨活動無涉。不過元代之前的取經(jīng)故事,的確應該包含求雨的內(nèi)容,王振鵬《唐僧取經(jīng)圖冊》缺題的上1,所表現(xiàn)的便極有可能就是揭求雨皇榜事,而其他如密宗不空、善無畏等法師,在歷史上均曾有過求雨之舉。這似乎說明雜劇描寫的取經(jīng)故事并非獨立的存在,而是對某一時期取經(jīng)故事的反映?!短粕〗?jīng)圖冊》是元代以前取經(jīng)故事的結(jié)集,密宗法師的求雨活動,在唐宋時期已經(jīng)廣為流傳,《西游記》雜劇中出現(xiàn)求雨的描寫,是否是受到元前取經(jīng)故事的影響?其與平話本相比,取經(jīng)緣起部分缺少無遮大會或太宗入冥、夢斬涇河龍故事,是否又是因為其未受到平話本故事的影響所致,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取經(jīng)隊伍有一個不斷壯大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取經(jīng)五圣因融入取經(jīng)故事的時間存在先后,因此在排序上也呈現(xiàn)出差異。就豬八戒和沙和尚二者而言,沙和尚本先于豬八戒加入取經(jīng)隊伍,故而在早期的取經(jīng)故事表現(xiàn)中,沙和尚都排在豬八戒之前[注]甘肅天水甘谷縣華蓋寺釋迦洞唐僧取經(jīng)壁畫中,無論是去程(圖像從左到右依次為孫、唐、沙、馬、豬)還是返程(圖像從左到右依次為孫、沙、馬、唐、豬),豬八戒都處在壁畫的最后位置,雖然圖像的繪制要考慮到布局、結(jié)構(gòu)等問題,并不完全等同于取經(jīng)人物的出現(xiàn)順序,但一來一往的人物安排,卻也足以說明在取經(jīng)團隊最初形成四眾一馬布局時,豬八戒的確處于四眾的末端,居于沙和尚之后。。但根據(jù)各西游寶卷以及隊戲《禮節(jié)傳簿·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可知,基本上入明之后,豬八戒便穩(wěn)居沙和尚前面了。以此反觀《西游記》雜劇(沙和尚先于豬八戒),這便說明,雜劇所反映的取經(jīng)故事一定是元乃至元前的面貌?!稑阃ㄊ轮V解》所引《西游記》注釋中,有“與沙和尚及黑豬精朱八戒偕往”[注]《老乞大諺解 樸通事諺解》,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8年,第294頁。的句子,似乎意在表明元代平話本中沙和尚排在豬八戒前面。常為學界所忽略的韓國敬天寺(敬天寺系由中國匠人于1348年修建,則其石塔上的浮雕應該是對元順帝及其以前西游故事的最直接反映)“西游”故事浮雕[注]關(guān)于20幅“西游”故事浮雕的內(nèi)容和研究介紹,詳請參見謝明勛《西游記考論:從域外文獻到文本詮釋》,臺北:里仁書局2015年,第3-82頁。中,在石塔的東側(cè)北面,有一幅收降沙和尚的圖像(從項掛骷髏頭,可以斷定雙手合十屈膝者為沙和尚)。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幅圖像的右半部分繪有三人一馬,而20幅浮雕中這也是唯一一幅涉及收降的故事,或許意在借此表明取經(jīng)團隊組建的完成,在此故事圖譜中沙和尚最后加入取經(jīng)隊伍。如果敬天寺故事解讀無誤,那么至少說明元末已經(jīng)五圣齊備,且豬八戒已經(jīng)后來者居上,躍居在沙和尚之前[注]平話本《西游記》(“諺解”本)和敬天寺取經(jīng)石雕時間相近,表現(xiàn)內(nèi)容相悖,這應該與不同載體的特殊性有關(guān)。元代刊刻的平話,多是來源于說書底本,這只要翻閱《三國志平話》等就可以發(fā)現(xiàn)。因此,它必然是對先前取經(jīng)故事的匯集,就其描寫而言,多是以今之筆,記錄過去演說之故事。但石雕則具有現(xiàn)實性,是對時代故事的直切反映。把聽到的取經(jīng)故事以圖像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就形式而言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就內(nèi)容而言則是跨載體的平行轉(zhuǎn)移。因而,相近的時間,反映的故事內(nèi)容卻仍舊可能存有一定的時間差。。根據(jù)演化的規(guī)律,則必然是先“沙-豬”后“豬-沙”,如是,則《西游記》雜劇便不太可能是元末明初的產(chǎn)物。否則當“豬-沙”已經(jīng)為人所普遍接受(雕刻匠人總是根據(jù)自己的聽聞而進行創(chuàng)作,他們的接受正具有普遍性)的情況下,雜劇作者何以會反其道而行之,且作品中不時出現(xiàn)“豬-沙”“沙-豬”的混淆。合理的解釋似乎只能是,雜劇是元代的產(chǎn)物,它體現(xiàn)了從“沙-豬”到“豬-沙”的過渡。又,廣東省博物館藏有元代磁州窯“取經(jīng)故事”瓷枕,該瓷枕中取經(jīng)五圣的排序,也是豬八戒在前,沙和尚在后。因此,楊光熙先生認為《西游記》雜劇的創(chuàng)作時代要早于“唐僧取經(jīng)瓷枕”[注]楊光熙:《論〈西游記雜劇〉和“唐僧取經(jīng)瓷枕”創(chuàng)作時代先后》,《明清小說研究》2009年第3期。。于碩又從瓷枕和雜劇插圖中均有華蓋這一特殊物飾,認為瓷枕與雜劇的創(chuàng)作時間較近,不過他本身對瓷枕的年代是否為元代,卻表示懷疑[注]于碩:《唐僧取經(jīng)圖像研究——以寺窟圖像為中心》,首都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73-74頁、第38-40頁。。按,于碩立論的前提是認為《西游記》雜劇為楊景賢的作品從而以之為參照,事實上這種立論依據(jù)存在著先天的缺陷。在沒有其他證據(jù)的情況下,我們并沒有理由否定取經(jīng)瓷枕為元代的論斷?,F(xiàn)將元明不同作品中有關(guān)豬八戒、沙和尚的排序總結(jié)對比如下(見表一)[注]朱德熙先生在《‘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書后》(《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1958年第2期)中認為“樸通事”當作于至正六年(1346)以后、元亡(1368)以前,則其中所引的平話本《西游記》最晚也應該寫定于元代。而徐曉望先生《論〈西游記〉傳播源流的南北系統(tǒng)——兼答蔡鐵鷹先生》(《東南學術(shù)》2007年第5期)一文認為《西游記》平話誕生于福建地區(qū),考慮到建陽地區(qū)至治間曾刊刻“講史平話”五種,則《西游記》平話的產(chǎn)生甚至可以提前到元前中期。:
表一 元明不同作品中豬八戒、沙和尚先后順序表
總之,基本可以確定為元代的作品,豬八戒出現(xiàn)在沙和尚后面,可以確定為元末乃至明初的作品,豬八戒排在沙和尚前面。這樣看來,《西游記》雜劇倒真的可能為元代中前期的作品,其作者是否為元末明初的楊景賢便很值得懷疑了。
不管《西游記》雜劇的作者是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雜劇故事并非作家個人的獨創(chuàng),而是在前人基礎(chǔ)上的綜合和刪改。《西游記》雜劇共六本二十四出,包含大約十多個故事單元,且這些故事單元,多數(shù)都有其相對獨立的發(fā)展系統(tǒng)(見表二):
表二 雜劇故事與宋元以來相關(guān)故事對應表
在這簡單分列的十二個故事單元中,很少有《西游記》雜劇作者的獨創(chuàng),有的只是部分內(nèi)容的微調(diào),如將取經(jīng)時間從元代常態(tài)的六年[注]《樸通事諺解》所引《唐僧西游記》,民間寶卷《取經(jīng)道場》《西游道場》等反映平話取經(jīng)故事的文本中,都明確提到取經(jīng)時間為六年,因此筆者認為就取經(jīng)時間而言存在一個“六年”的演化階段。改為符合歷史事實的十七年,將“朱八戒”改為“豬八戒”等等,但有些改動無傷大雅,有些則是為了切合雜劇所反映的向佛宗旨。且若將前后的取經(jīng)故事作品與雜劇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便又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以孫行者鬧天宮故事為例,將《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簡稱《取經(jīng)詩話》)、《西游記》平話、《西游記》雜劇、百回本《西游記》的描述進行對比可以看出,以明代百回本作為參照,《西游記》平話顯然 比《西游記》雜劇在情節(jié)上更為接近。這或許與雜劇、平話兩種文體的不同屬性有關(guān),但也不能排除平話在時間上更近百回本的可能。然而若以《取經(jīng)詩話》作為參照,就孫悟空的居住地而言,紫云羅洞顯然更近于紫云洞。并且雜劇中有鬼子母故事,平話中沒有,百回本中沒有,但《取經(jīng)詩話》有《入鬼子母國處第九》(王振鵬《唐僧取經(jīng)圖冊》也有鬼子母故事)。此外,雜劇中“通天大圣”的命名以及孫行者掠金鼎國女人為妻,可能受到《陳巡檢梅嶺失妻記》的影響,而雜劇中出現(xiàn)的十大保人,太田辰夫先生認為開元寺雕像猴行者、東?;瘕?zhí)?,六菩薩、六神將等是其前身[注][日]太田辰夫:《西游記研究》,王言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82頁。。因此,就雜劇的內(nèi)容而言,其在時間上當更接近于宋元故事,較少見出元以后作品的痕跡。
在鐘嗣成《錄鬼簿》、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臧晉叔《元曲選》、趙琦美《脈望館抄校古今雜劇》、錢曾《也是園書目》等明確記錄吳昌齡及其雜劇的文獻中,其雜劇都名《西天取經(jīng)》或《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萬歷四十二年勾吳蘊空居士的刻本,較早的將吳昌齡與《西游記》之名聯(lián)系起來。此后,關(guān)于吳昌齡所作雜劇的稱謂才出現(xiàn)《西天取經(jīng)》和《西游記》的混淆,但《西天取經(jīng)》多指有回回迎僧的雜劇,《西游記》系指《楊東來先生批評西游記》的簡稱。而取經(jīng)故事演化的過程中,先后出現(xiàn)過以《大唐西域記》《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新鐫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等命名的作品,就這些作品的名稱而言,唐宋之時,往往出現(xiàn)“三藏法師”+“取經(jīng)”的字眼,這既肯定故事的主人公是“三藏”法師,又強調(diào)西行取經(jīng)之事。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的命名,正是對這種命名法的一種承襲。《樸通事諺解》最早出現(xiàn)《唐僧西游記》《西游記》(《唐僧西游記》是全稱,《西游記》是簡稱)的名稱,并且以“取經(jīng)”命名,強調(diào)的是取經(jīng)本身的重要意義,而以“西游記”命名,則更注重對沿途歷難的描寫。從這點看,《西游記》平話和《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似乎各有側(cè)重?!朵浌聿纠m(xù)編》首次在楊景賢的名下錄有雜劇《西游記》(其后以《西游記》命名的劇作才開始多了起來),這至少表明楊本是一個有始有終的西行故事,而非取經(jīng)中單個片段的展示。徐渭《南詞敘錄》有本朝戲文《唐僧西游記》(所指不明),《寶文堂書目》樂府類下也錄有《西游記》(所指不明),這說明“西游記”取代“西天取經(jīng)”作為取經(jīng)故事的命名愈來愈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傳是樓抄本《詞謔》所引題名“楊景夏”的《玄奘取經(jīng)》第四出,相當于現(xiàn)存《西游記》雜劇第一本第四出,但文字并不全同。從文字的差異可以認為今本得到過修補[注]之所以這樣認為,一者今本的曲詞更雅致;二者今本卷前有一首七言四句頌圣類詩,卷尾有“愿祝吾皇萬萬年”“?;蕡D永固寧”等類頌語,顯示出其內(nèi)府承應本特征。,不過這種修改是楊東來先生的手筆還是此前的他人不得而知。又天啟四年,止云居士《萬壑清音》錄存有《西游記》四出,其中《回回迎僧》《諸侯餞別》二出,根據(jù)孫楷第先生披露的天一閣抄本《錄鬼簿》所錄吳昌齡《西天取經(jīng)》劇目有題目和正名“老回回東樓叫佛;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學者們普遍認為屬于亡佚的吳本(部分內(nèi)容);而另二出《擒賊雪仇》《收服行者》,出于今本《西游記》雜劇。這種雜燴或不符合選錄者初衷。那么是否存在“擒賊雪仇-諸侯餞別-收服行者-回回迎僧”,這四出構(gòu)成一本雜劇的可能呢?首先,孫先生將其中二出判為吳本有些輕率。這是因為,一者,《萬壑清音》所錄雜劇為《西游記》,而吳昌齡雜劇名為《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除了楊東來批評本《西游記》雜劇,其他收藏者很少將兩名故意混淆;二者,吳本有“回回叫佛”事,但有“回回叫佛”事的未必就一定是吳本,不能排除他本有“回回叫佛”事的可能;三者,《萬壑清音》的凡例云:“今則元人所作,多不選入,大都取我國朝名家最善者輯而刻之”[注](明)止云居士編:《萬壑清音》(據(jù)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本影印),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四輯,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25頁。,吳本的雜劇明顯與選錄標準相矛盾。若果凡例之語可信,那么證明《西游記》雜劇也當是明朝的本子,至少選錄者將其判斷為明朝的本子。萬歷四十二年,《楊東來先生批評西游記》剛問世,情鐘戲曲而編輯曲選的止云居士似乎不太可能沒有聽聞(臧晉叔所編《元曲選》在吳昌齡《西天取經(jīng)》下標注“六本”,顯然是受到《楊東來先生批評西游記》的影響,而根據(jù)《萬壑清音》的凡例,可知止云居士對《元曲選》十分熟悉[注]《萬壑清音》凡例的最后一條為“北曲吳興臧先生有元人百種之刻,已專美于前矣,茲所選者,悉不敢蹈襲。然其中若一卷《漁樵問話》四折,則又大同而小異;若《拷問承玉》略稍相同,余皆迥別矣?!痹斠?明)止云居士編:《萬壑清音》,第28-29頁。)。既然聽聞而又拼湊選錄,這便不可理解。況且就明代劇作家而言,楊景賢、陳龍光、夏均正等均有《西游記》的戲劇作品,很難說不存在某一戲劇家在繼承前面西游戲的基礎(chǔ)上改編創(chuàng)作。因此, 縱然無法確定四出戲曲是否出自同一雜劇,但在選錄者看來,它們必然不會出自明顯不同的雜劇,或是此前被某一(些)劇作家傳抄在一起,以至誤認,或者本身就是某一戲曲家的刪改之作。若果如此,以《西游記》雜劇的松散結(jié)構(gòu),甚至讓人懷疑它是拼湊了元明以來的劇作而成,只是在其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藝術(shù)加工。其次,孫先生所謂“楊景言”(楊景賢)等同于“楊景夏”之說,細思之后,發(fā)現(xiàn)《詞謔》本身并不足以證明二者為同一作家,況無論是字音還是字形,“言”“夏”訛誤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在古代不同作者撰有同名作品,同名作家而撰有不同作品本是司空見慣的常事,如唐有詩人子美(杜甫,字子美),宋有詩人子美(蘇舜欽,字子美),單以詩人子美而論,焉知是唐是宋?明有江蘇吳承恩、四川吳承恩、安徽吳承恩,僅以吳承恩而言,又焉知定是小說作者?在去古較遠的今天,即便作品所署之名相同,尚要進行文本內(nèi)容的考量,更何況作者署名本不全同,又無直接的證據(jù),怎么能夠遽然斷為一人?且楊景賢作品名《西游記》,楊景夏作品名《玄奘取經(jīng)》,僅因其殘存的一出相似而斷為一作,忽略了有同源異本或前后借鑒的可能。孫先生考論精密,自足垂范后世,只是筆者以為在證據(jù)鏈上尚待補充,非是牢不可破的定讞。
就雜劇所呈現(xiàn)的特點而論,其似非成于一手?!稐顤|來先生批評西游記》謂吳昌齡意欲和王實甫《西廂記》相爭雄,因有是作[注]“昌齡嘗擬作《西廂記》,已而王實甫先成,昌齡見之,知無以勝也,遂作是編以敵之?!痹斠?明)勾吳蘊空居士:《楊東來先生批評西游記總論》,黃仕忠等合編《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第二輯第二十三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1頁。,這無異于扯虎皮做大旗,單不說《西游記》《西廂記》二者的命名法并不相同[注]李小龍以為二者命名體現(xiàn)出一種因襲借鑒,但筆者以為“西游記”三字中,“西”是表示方位的名詞,“游”是動詞,“記”是文體的表征,若說“東游記”“北游記”等是對“西游記”的仿擬,自然沒有疑問。但“西廂記”中,“記”表文體,“西廂”指西廂房,這是如《破窯記》等典型的以居所命名,“西游記”的命名與其相比僅是形似,命名的藝術(shù)構(gòu)造并不一致。另,元代已經(jīng)明確出現(xiàn)“西游記”作為平話的名稱(全稱《唐僧西游記》),戲曲“西游記”的命名,似應來自平話的滲透,至于平話的命名來源,或是本于傳記體文學(如《長春真人西游記》等)的影響。,未必是因襲的結(jié)果,僅流傳過程中直到萬歷四十二年才以《西游記》代替《西天取經(jīng)》就足以說明問題。明人作偽之風盛行,小說中諸多假托之作便是最有力的例證,因此,這里不過是借吳昌齡的名聲來為眼前的作品裝點。偽托在無聲中恰又反向證明了此本非吳昌齡所作,不過在拼湊中對其作品可能進行了部分的承襲。肯定了此劇的拼湊特征,自然便讓人懷疑它是否也融入了楊景賢的作品。如果《詞謔》所引楊景夏《玄奘取經(jīng)》與楊景賢《西游記》的確并非同一作品的話,那么楊景賢作品的全貌似至今無法窺知。倒是今本《西游記》雜劇應該是同時拼湊了楊景夏以及其他一些被歷史湮沒作家的作品,這種拼湊,使得作品體現(xiàn)出復雜的藝術(shù)特征。
孫楷第先生將《西游記》雜劇的作者定為楊景賢,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幾成定讞,但因證據(jù)鏈上的缺陷,仍陸續(xù)遭到不少學者的質(zhì)疑。筆者在接踵前人的基礎(chǔ)上立足文本文獻,試圖從幾個方面對《西游記》雜劇的作者是否為楊景賢提出疑問。首先,《西游記》雜劇中存在的出發(fā)前求雨活動,顯示出較早的時代特征;而沙和尚早于豬八戒加入取經(jīng)隊伍的描寫,也為元代及其以前的取經(jīng)故事所特有。其次,就文本內(nèi)容而言,《西游記》雜劇可以拆成十二個單元故事,且這些故事基本都有其相對獨立的元前來源。最后,通過對《西游記》雜劇命名及文獻載錄的考察,可以確定《西天取經(jīng)》與《西游記》雜劇是不同文本,吳昌齡并非《西游記》雜劇的作者?!对~謔》所引《玄奘取經(jīng)》第四出與《西游記》雜劇存在異文,且題名“楊景夏”而非“楊景賢”;《萬壑清音》選錄的四出西游戲,涵蓋了《西天取經(jīng)》和《西游記》雜劇,與選錄標準相違背,楊景賢之說也值得懷疑。因此,筆者比較同意嚴敦易先生的觀點,《西游記》雜劇可能是拼湊包括吳昌齡、楊景夏等前人作品的產(chǎn)物,屬于集體智慧。《西游記》雜劇的時代和作者問題應該引起研究者的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