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柯軒
海鷗可是一群吃相難看的壞蛋
舉世聞名的悉尼歌劇院,就坐落在悉尼港的懷抱中。我清楚地記得,我剛剛開始學習讀寫的時候,曾經看過一本介紹世界各地人文奇觀的圖畫書。說來有趣,書中與一只斑點狗、一只機器鸚鵡一起環(huán)游世界的主角,是張樂平先生筆下深入人心的小三毛。
小時候,我對這突兀的敘事設定并不感到奇怪;許多年過去了,那些曾熟記的名字和故事也早已消失在歲月的長河里。但即使在今天,如果我閉上眼睛,內心虛無的深淵中還是可以緩緩升起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畫片:黃沙上臥著獅子和奇怪的錐體,藍得發(fā)黑的天空中沒有一朵云彩;一個女人高舉火炬,頭冠上均勻地輻射出好多尖刺;還有一只無比可愛、層層疊疊的潔白大貝殼,坐落在藍色的海水邊。
討飯、流浪、從軍的三毛,就這樣穿行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一切都很和諧自然,好像他的生命本就該如此度過。
今天回想起來,那本書為幼小的我打開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戶,卻沒能使我理解“三毛環(huán)游世界”的個中滋味。對那時的我來說,也許把三毛換成別的耳熟能詳的動畫形象,比如孫悟空、米老鼠、數碼寶貝,也完全不會影響閱讀體驗吧。那時的我也不曾想到,一個從小對周圍世界充滿好奇卻不能盡興探索的孩子,終于有機會來到遙遠的地平線之外。
讀到這本書的20年后,當我真的站上悉尼歌劇院前的大臺階時,書中的場景終于在我的眼前重新變得清晰。
歌劇院的外殼遠看通體潔白,在澳洲缺少臭氧層過濾的劇烈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白光。每一片外殼的輪廓線都是柔和而沉靜的,但這些外殼排列在一起,就使曲線爆發(fā)出強烈的生命力,仿佛火堆中舞動的火苗。
當我走近時,發(fā)現外殼的表面覆蓋著白色的陶瓷片,陰影下的內部殼體覆蓋著長長的水泥肋條,仿佛船只嶙峋的龍骨。而由輕快的流線狀木條包裹的交響樂大廳,就好像柔軟的貝肉一樣被巨大的水泥殼體保護著,遠離澳洲暴曬的陽光和燥熱的空氣。
悉尼的海灘上總是躺著很多貝殼,大大小小的,五顏六色的,而悉尼歌劇院無疑是其中體型最大的一片。土著先民繁盛的漁業(yè)曾經在海灘上留下堆積如山的貝殼,這些貝殼作為理想的水泥灰漿原料,為殖民者的城市擴張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然而躺在悉尼海灘上的人依舊很少,不是因為不喜歡紫外線的洗禮,而是因為人口實在稀少,以至于躺不滿任何一片海灘。今日海灘上的貝殼們,大概是在溫暖海水里無言而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后,肉體逐漸歸于海洋,再被沖上海灘來的吧?
當地的小孩子,抱著小號的沖浪板叫囂著從貝殼身上跑過,并不怕扎腳,也不會低頭去撿。對于“喝海水長大”的他們來說,這些貝殼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他們隨著躍動的白色浪花起起伏伏,而他們的父母涂滿防曬霜后,正慵懶地和貝殼們一起躺在海灘上午休。
歌劇院前的大廣場上,同悉尼任何一個有名的公眾廣場一樣,擠滿了無數海鷗。
海鷗的驚人美麗,讓我不得不贊嘆自然造物的神奇:海鷗的大部分身體被白色覆蓋,翅膀和尾巴呈深淺不同的灰色和銀色,整體顯得十分素淡和諧;血紅的腳掌和喙部好像一點朱砂,讓這異國的鳥類散發(fā)出濃郁的東方美感。
當它們振翅而飛,背部那優(yōu)美的肌肉曲線便開始輕巧而有力地振動,形成一片覆蓋天空的白色云霧。這時,如果你再抬頭看看背景中歌劇院那巨大的剪影,恍惚中,大劇院也化為一片振動的鳥翼了。
這些海鷗并不像它們的長相那樣圣潔優(yōu)雅。
搭船出海觀鯨,是澳大利亞游客的常規(guī)操作。
悉尼的海港中穿行著數不清的白帆船只,悉尼的海灘上拍打著數不清的白色浪花,悉尼的天空中舒展著數不清的白色云朵。于是你便覺得,好像悉尼的一切都是按照歌劇院設計的,而歌劇院也是按照悉尼的一切設計的。
可這些海鷗并不像它們的長相那樣圣潔優(yōu)雅。完全相反,它們可是一群吃相難看的壞蛋。廣場上穿行的游客,是它們時刻留意的目標。這些無知的游客時常被它們美麗、可愛又無辜的外表迷惑,心生愛意,忍不住把手里的炸魚薯條勻出一點,招呼它們來吃。
此時,仿佛有一股人類感受不到的電擊在空氣中傳播,一整個廣場的海鷗都會瞬間騰空而起,像轟炸機一般俯沖向那位無辜的投食人。不管多么高大孔武的人,都會在這群白色魔鬼的尖嘴和爪子下落荒而逃,留下一地的戰(zhàn)利品。
海鷗內部爭斗的好戲開演了。它們爭先恐后地卡位,推搡擁擠,亂作一團,更有甚者還會強行從同伴嘴里奪食。而那位可憐的喂食游客呢?早已在本地人充滿“我早就知道”意味的笑聲中,逃得沒影了。
本地人卻不因海鷗的貪吃而教訓它們。澳洲人不會天真得像游客那樣與海鷗分享食物,但他們非常樂于在吃飯時有海鷗作陪。悉尼的主城區(qū)并不大,卻有很多長滿桉樹的綠地和公園。桉樹生長迅速,樹冠龐大而茂盛,為草地上的人們提供了寶貴的蔭蔽。
在悉尼主城區(qū),大概沒有人喜歡在室內吃飯。一到午飯時間,公園草坪上就會出現許多自帶食物的人。大群的海鷗在不遠處徘徊巡視,時不時發(fā)出幾聲悅耳的鳴叫,試圖喚起人們的憐愛。
喊了好久也沒有收獲,它們很快被睡意擒獲。有的采用金雞獨立的睡姿,好像一只腳憑空消失了那樣;更多的干脆像母雞孵蛋一樣,一肚子趴在草坪或地板上,在澳洲炎熱的空氣中,好像一攤被烤化了的棉花糖。
它們眼部和嘴部的曲線,使它們看上去像是在睡夢中微笑,仿佛搶食物這種鄙陋失態(tài)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而且以后都不可能發(fā)生??墒堑热藗兂燥査銣蕚潆x開時,它們的聒噪和爭搶就將再次上演。
除了海鷗,一種被戲稱為“垃圾鳥”的鸛鳥也時常加入爭奪。它們灰撲撲的羽毛和黑色的大長嘴并不悅目,因此時常被海鷗搶了風頭。
相比仗著顏值騎到人頭上的海鷗,澳洲的其他動物就顯得矜持而謹慎。
臭名昭著的澳洲沙漠大袋鼠,以雄壯的肌肉和鋒利的爪子在網絡時代聞名世界,可惜悉尼范圍內并沒有這種傳說中的勇武動物;野生考拉也不常在悉尼露面;如果去西部的藍山,倒是可以在長滿桉樹和橡膠樹的山坡上,見到一群群半人高的山地袋鼠。它們靈活地跳躍著,不時有袋鼠寶寶從袋子里探出腦袋,好奇地張望著。
鯨魚伴著小船在無際的大洋上前行,鯨尾拍動的漩渦和船只雪白的航跡融合在一起
雖然悉尼人樂于登山郊游,但袋鼠們并沒有形成與人類相處的默契。好在悉尼人樂于讓它們悠然自得地蹦跳,不去刻意喂食打擾。聽說墨爾本和阿德萊德的市中心都有小型袋鼠在草坪上蹦跳,像寵物狗一樣和孩子們玩耍,我真希望可以在悉尼的草坪上摸到蹦蹦跳跳的袋鼠。
幾年前,的確有新聞說一只不知道哪里鉆出來的袋鼠,突然跳上了歌劇院對面的海港大橋,造成了大范圍交通堵塞。對于天性慵懶愛玩的澳洲人來說,那可能是一個讓他們記憶猶新的歡快清晨。
有一種動物的出現,可以讓悉尼最麻木的人也歡呼雀躍,那就是鯨魚。悉尼北部的大堡礁,是各類鯨魚最喜歡的育嬰場。每到冬天,在南極洲吃飽喝足的座頭鯨群便會北上大堡礁,在溫暖的水域中生下小仔。此時,若常去悉尼漫長的海岸線上散步,就可以在遙遠的海平線上,見到鯨魚噴出的一朵朵小水花。
搭船出海觀鯨,是澳大利亞游客的常規(guī)操作。一路上,聰慧的太平洋瓶鼻海豚都在船只的航跡中玩鬧,順便還能抓幾條被湍急水流打得暈頭轉向的海魚,打打牙祭。
當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突然噴出一道直達天際、比船桅都要高的銀白水柱時,最受暈船困擾的人也會興奮地沖向船舷。水柱很快變得此起彼伏,海面上彌漫著轉瞬即逝的小型彩虹。
當這些神秘巨獸長滿藤壺的粗壯脊背從漆黑的海水中浮現時,你不由得心生敬畏。它們的體型足以輕松掀翻觀鯨的小船,可它們卻從不這么做;它們把頭探出水面,或者干脆張開鳥翼一樣的胸鰭,從水中整個躍起。
科學家解釋,鯨魚的這種行為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對這群兩足生物的好奇。它們伴著小船在無際的大洋上前行,鯨尾拍動的漩渦和船只雪白的航跡融合在一起,時間久了,竟不知道是誰在觀察誰。
兩種天差地別的智慧生物共享著孩童一般單純的好奇心,就這么陪伴著彼此。遠處的地平線上,歌劇院白色的殼體飛來一道耀眼的閃光。
20年后的今天,在遠離家鄉(xiāng)的悉尼,我終于理解了圖畫書里那個帶著斑點狗和機器鸚鵡環(huán)游世界的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