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詩學中的詩史意識與知識觀念

鄭利華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在明代中葉詩壇，楊慎是位頗具個性色彩的詩家和論家。他曾受業(yè)于在政壇和文壇富有影響力的李東陽，生平肆力古學，博覽群籍，《明史》本傳稱“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注]張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九十二《楊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冊，第5083頁。。相較于明代中葉詩壇有著流派或門戶背景者，楊慎則并未表現(xiàn)出十分明確的派別立場，清人沈德潛即指出，“楊用修負高明伉爽之才，沉博絕麗之學，隨物賦形，空所依傍”，“李、何諸子外，拔戟自成一隊”[注]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王夫之等：《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下冊，第562頁。。這一特征也不同程度體現(xiàn)在他的詩學思想中，尤其是與時代接近的李、何諸子較為偏狹和專一的復古立場相比，楊慎論詩則具有某種融通和涵容的傾向，并因此在一定意義上顯示超越流派或門戶見識的獨立個性。特別是凸顯其中的詩史意識和知識觀念，格外令人關注。這表現(xiàn)為，他既注意分別詩歌歷史演變的時代性和階段性落差，主要在于區(qū)分唐宋兩個不同時代和有唐一代不同階段詩歌的價值差異，以至在總體上作出“宋詩信不及唐”[注]楊慎：《升庵詩話》卷四“宋人絕句”，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中冊，第717頁。和置初盛唐詩于上位的價值判斷；又著眼于詩歌歷史存在的具體而真實的樣態(tài)，揭示蘊含其中的復雜性、多元性及個別性，包括深入梳理唐宋詩歌之間、有唐不同階段詩歌之間的歷史聯(lián)系，辨識宋詩和中晚唐詩中的別具特色之作，以及立足唐代而上溯六朝，強調(diào)六朝與唐代詩歌之間承續(xù)和演進關系。與此同時，他將詩人必要的知識涵養(yǎng)作為規(guī)范詩歌創(chuàng)作的有效途徑，主張“胸中有萬卷書，則筆下自無一點塵”[注]《升庵詩話》卷十四“讀書萬卷”，《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932頁。，重視詩歌知識化的形塑過程，以及詩歌融合知識成分的相關的藝術經(jīng)營。

一、 面向有唐而追溯六朝

論及楊慎的詩學思想乃至詩歌創(chuàng)作，今人或習慣上將其歸入六朝派。[注]參見雷磊：《楊慎詩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06～113、130～137頁；陳斌：《明代中古詩歌接受與批評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21～147頁。實際上楊慎對于六朝詩歌的重視，早已為明清以來的文人所指出，如胡應麟云：“楊用修格不能高，而清新綺縟，獨綴六朝之秀，合作者殊自斐然。”[注]胡應麟：《詩藪·續(xù)編》卷一《國朝上·洪永、成弘》，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32頁。錢謙益云：“用修乃沉酣六朝，攬采晚唐，創(chuàng)為淵博靡麗之詞，其意欲壓倒李、何，為茶陵別張壁壘，不與角勝口舌間也?！盵注]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楊修撰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上冊，第354頁。又《四庫》館臣評曰：“慎以博洽冠一時，其詩含吐六朝，于明代獨立門戶?！盵注]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二集部《升庵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下冊，第1502頁。不管如何，從楊慎本人的文學經(jīng)歷來看，其關注六朝詩歌也確是事實。楊慎《華燭引》詩前小序述及，其友張含曾誦梁簡文帝蕭綱《對燭賦》“碧玉舞罷羅裳單”句，“嘆其警絕，而惜其非賦體也”，因囑楊慎“增損其辭”[注]楊慎：《升庵集》卷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270冊。，成《華燭引》一詩，含遂為楊慎此詩和《又別擬制》一篇作跋云：“六朝、初唐之作絕響久矣。往年吾友何仲默嘗云：《三百篇》首雎鳩，六義首乎《風》。唐初四子，音節(jié)往往可歌。而病子美缺風人之義。蓋名言也。故作《明月》、《流螢》諸篇擬之，然微有累句，未能醇肖也。升庵太史公增損梁簡文《華燭引》一篇、《又別擬作》一篇。此二篇者，幽情發(fā)乎藻繪，天機蕩于靈聰，宛焉永明、大同之聲調(diào)，不雜垂拱、景云以后之語言?！盵注]楊慎：《華燭引》、《又別擬制》詩后跋，《升庵集》卷十三。楊慎《華燭引》和《又別擬制》二詩之所以“宛焉永明、大同之聲調(diào)”，應當?shù)米宰髡邔α姼璧那嗖A，雖或只是受友人囑咐而于梁簡文帝賦“增損其辭”，但倘若無意六朝之作，絕不至于如此用心去仿擬。對于何景明作七言歌行《明月篇》和《流螢篇》，楊慎曾云：“何仲默枕藉杜詩，不觀余家，其于六朝、初唐未數(shù)數(shù)然也。與予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乃作《明月》、《流螢》二篇擬之，然終不若其效杜諸作也?！盵注]《升庵詩話》卷十三“螢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902頁。體味其意，他對何景明“于六朝、初唐未數(shù)數(shù)然也”頗有微詞，意謂何氏《明月篇》、《流螢篇》終不如其擬杜之作，原因即在于其獨重杜詩而忽視六朝、初唐詩歌。

盡管如此，筆者認為將楊慎歸入六朝派的單純的派別劃分，尚不足以準確認識他的詩學立場。先看楊慎《選詩外編序》的陳述：

詩自黃初、正始之后，謝客以排章偶句倡于永嘉，隱侯以切響浮聲傳于永明，操觚輇才，靡然從之。雖蕭統(tǒng)所收，齊梁之間，固己有不純于古法者。是編起漢迄梁，皆《選》之棄余，北朝、陳、隋，則《選》所未及。詳其旨趣，究其體裁，世代相沿，風流日下，填括音節(jié)，漸成律體。蓋緣情綺靡之說勝，而溫柔敦厚之意荒矣，大雅君子，宜無所取。然以藝論之，杜陵詩宗也，固已賞夫人之清新俊逸，而戒后生之指點流傳。乃知六代之作，其旨趣雖不足以影響大雅，而其體裁實景云、垂拱之先驅(qū)，天寶、開元之濫觴也，獨可少此乎哉？

《選詩外編》“分為九卷，凡二百若干首”[注]《升庵集》卷二。，為楊慎本人所匯次，其曰是編所錄或是《文選》之“棄余”，或為《文選》所“未及”，顯有拾遺補闕的用意。但這還不是其編纂此書的根本動機，該編匯輯的主要是“六代之作”，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編者對待六朝詩歌的態(tài)度。以為“六代之作”的“旨趣雖不足以影響大雅”，然“其體裁實景云、垂拱之先驅(qū)，天寶、開元之濫觴也”，可謂要害之論，反映了楊慎編纂的核心意圖，而支撐這一意圖的則是編者明顯的詩史意識。研究者注意到，宗尚六朝尤其是嘉靖之初以來呈現(xiàn)的變化動向之一，[注]參見廖可斌：《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82～83頁；陳斌：《明代中古詩歌接受與批評研究》，第100～121頁。合觀當時詩壇，其中如徐獻忠、沈愷等人又相對注意對六朝與唐代詩歌的關系重新加以梳理，從溯源的角度揭示六朝詩歌影響唐代詩歌的歷史意義。[注]如徐獻忠編有《六朝聲偶集》，選錄齊、梁、陳、北齊、北周、隋詩，其編選的體例和宗旨，大體“因楊慎《五言律祖》而廣之，取南北朝人五言詩，以明唐律所自出”(《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二集部《六朝聲偶》提要，下冊，第1747頁)，目的是選取六朝“偶切成律”者而顯明后世律體尤其是唐律之淵源，提供六朝下啟唐律的各家詩歌之范本。沈愷為《六朝聲偶集》所撰《六朝詩序》云，“今夫論詩者，往往祖尚唐人”，“唐固足尚矣，然緣裔窮宗，要有所自，溯流達支，豈無本源。故唐律者，后人之軌范也；而六朝者，尤唐之所自出也”(沈愷：《環(huán)溪集》卷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集部第92冊)，亦借此申明六朝與唐代詩歌的有機聯(lián)系。參見拙文《明代正德、嘉靖之際宗唐詩學觀念的承傳、演化及其指向》，臺灣《中正漢學研究》2012年第2期。但比較起來，在此問題上楊慎的立場更為清晰，發(fā)聲更為強烈，同時也愈益彰顯他對六朝與唐代詩歌之間承續(xù)和演進關系的強化。有關于此，還可注意楊慎在《選詩拾遺序》中所言：“漢代之音可以則，魏代之音可以誦，江左之音可以觀。雖則流例參差，散偶昈分，音節(jié)尺度粲如也。有唐諸子效法于斯，取材于斯。昧者顧或尊唐而卑六代，是以枝笑干、從潘非淵也，而可乎哉？”[注]《升庵集》卷二。即重點指涉如何對待六朝與唐代詩歌關系的問題。楊慎并不反對推尊唐詩，其實他恰恰是一位唐詩熱切的宗尚者，這個問題下面將會論及。他為之不滿的，則是那些只知宗唐而輕視唐詩源本的“顧或尊唐而卑六代”者。楊慎認為，唐人對待六朝詩歌“效法于斯，取材于斯”，這是一個不容無視的詩歌相承的歷史事實，要客觀面對該事實，就須厘清六朝與唐代詩歌形成的“干”和“枝”、“淵”和“潘”的聯(lián)結(jié)脈絡。按照這一邏輯，辨析源本是認知對象的必要前提，“尊唐”即應不“卑六代”，關注“六代”則是“尊唐”的特定途徑。如此，面向唐代而放眼六朝的追溯意義，在對古典詩歌歷史性的審視中被極力放大。

這方面又見于楊慎對具體詩體的辨析。如絕句：“‘采桑歸路河流深，憶昔相期柏樹林。奈許新縑傷妾意，無由故劍動君心。’六朝之詩，多是樂府，絕句之體未純，然高妙奇麗，良不可及。泝流而不窮其源，可乎？故特取數(shù)首于卷首，庶乎免于賣花擔上看桃李之誚矣?！盵注]《升庵詩話》卷四“江總怨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07頁。以上見楊慎所輯《絕句衍義》卷一，所引為江總《怨詩》。該書自序明其編輯緣起：“謝疊山注章泉、澗泉所選《唐詩百絕》，敷衍明暢，多得作者之意，藝苑珍之。頃者禺山張子謂余曰：‘唐人絕句之佳者，良不翅是，為之例也則可，曰盡而未也?！瘜儆嗬m(xù)取百首注之?！蛉「骷胰昂槭纤?，隨閱得百首，因箋而衍之，或闡其義意，或解其引用，或正其訛誤，或采其幽隱。”[注]《絕句衍義序》，楊慎：《絕句衍義》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90冊。所選絕大部分為唐人之作。上引謂于“六朝之詩”“特取數(shù)首于卷首”，指該書卷一除錄江總《怨詩》之外，還選了梁武帝《白苧辭》、梁簡文帝《和蕭侍中子顯春別》、蕭子顯《春別》、北齊魏收《挾瑟歌》等作。以此泝流窮源，展示絕句之體自六朝至唐代變化與完善的軌跡。如七律：“‘蝶黃花紫燕相追，楊低柳合路塵飛。已見垂鉤掛綠樹，誠知淇水沾羅衣。兩童夾車問不已，五馬城南猶未歸。鶯啼春欲駛，無為空掩扉?！L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香杵紋砧知近遠，傳聲遞響何凄涼。七夕長河爛，中秋明月光。蠮螉塞邊絕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拇扮殍Ｓ皨染?，香帷翡翠出神仙。促柱點唇鶯欲語，調(diào)弦系爪雁相連。秦聲本自楊家解，吳歈那知謝傅憐。只愁芳夜促，蘭膏無那煎?！f知山里絕氛埃，登高日暮心悠哉。子平一去何時返，仲叔長游遂不來。幽蘭獨夜清琴曲，桂樹凌云濁酒杯。槁項同枯木，丹心等死灰?！盵注]《升庵詩話》卷一“六朝七言律”，《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49頁。以上又見楊慎《千里面譚》卷上，該卷曾寄其友張含閱覽，“以代一夕之話”。所引四首分別為梁簡文帝《春情》、陳后主《聽箏》、北魏溫子升《搗衣》、隋王績《北山》。楊慎指示第一首《春情》：“此七言律之始，猶未能也。而格調(diào)高古，當其濫觴。”并總評四首詩：“此四首聲調(diào)相類，七言律之濫觴也，往年欲選七言律為一集，而以此先之?！盵注]以上見楊慎：《千里面譚》卷上，明萬歷刻本。又如：“‘黃河曲渚通千里，濁水分流引八川。仙槎逐源終未返，蘇亭遺跡尚依然。眇眇云根侵遠樹，蒼蒼水氣合遙天。波影雜霞無定色，湍文觸岸不成圓。赤馬青龍交出浦，飛云蓋海遠凌煙。蓮舟渡沙轉(zhuǎn)不礙，桂棹距浪弱難前。風重金烏翅自轉(zhuǎn)，汀長錦纜影微懸。榜人欲歌先扣枻，津吏猶醉強持船。河堤極望今如此，行杯落葉詎虛傳。’此六朝詩也。七言律未成而先有七言排律矣，雄渾工致，固盛唐老杜之先鞭也?！盵注]《升庵詩話》卷四“君攸桂楫泛中河”，《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10～711頁。所引為梁沈君攸《桂楫泛河中》。六朝也是七律詩體演變的雛形階段，胡應麟《詩藪》即指出：“七言律濫觴沈、宋，其時遠襲六朝，近沿四杰?！盵注]③ 《詩藪·內(nèi)編》卷五《近體中·七言》，第79、78頁。被楊慎視為七律濫觴之作的如上數(shù)詩，雖未必完全合乎七律的體式，由此得出的鑒別結(jié)論未必恰當，即如胡應麟所說：“楊用修取梁簡文、隋王績、溫子升、陳后主四章為七言律祖，而中皆雜五言，體殊不合?！雹鄄贿^這一點也許并不重要，真正值得留意的，則是楊慎如此鑒別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追蹤態(tài)度，一種面向唐代而上溯六朝的歷史眼識。又如五律，楊慎《五言律祖序》曰：“五言肇于《風》、《雅》，儷律起于漢京?！队闻?、《行露》，已見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是五言起于成周也。北風南枝，方隅不惑；紅粉素手，彩色相宣。是儷律本于西漢也。……近日雕龍名家，凌云鴻筆，尋濫觴于景云、垂拱之上，著先鞭于延清、必簡之前，遠取宋、齊、梁、陳，徑造陰、何、沈、范，顧于先律，未有別編。慎犀渠歲暇，隃麋日親，乃取六朝儷篇，題為《五言律祖》?！盵注]《升庵集》卷二。其中交代了編輯《五言律祖》的主要動機。以他之見，如果說五言體與五言儷句分別肇始于成周和西漢，那么六朝時期已形成近似五言律體的“儷篇”。因此輯《五言律祖》一編，重點取六朝之篇作為有唐五律之祖。在古典詩歌發(fā)展史上，五言律體的演進和成熟，與六朝時期詩歌的進化聯(lián)系密切，詩家或論家尤多注意之，[注]比如，胡應麟《詩藪》即指出，齊、梁、陳、隋諸家五言句“有絕是唐律者”，是以“匯集于后，俾初學知所從來”。所摘出的分別為蕭綱、蕭繹、沈約、江淹、吳均、何遜、蕭鈞、王筠、劉孝綽、劉孝威、劉孝先、徐君倩、江洪、王臺卿、惠慕、陳后主、徐陵、張正見、江總、祖孫登、隋煬帝、盧思道、薛道衡、王胄、李巨仁、蕭愨、王褒、魏收、庾信等人詩句，其中即包括六朝諸家。見《詩藪·內(nèi)編》卷四《近體上·五言》，第58～59頁。這無疑是楊慎用心發(fā)掘六朝“儷篇”以追尋五律之祖的歷史基礎。關于《五言律祖》，胡應麟曾評之云：“此編輯六朝近律者，以明唐體所自出，入門士熟習下手，足可盡湔晚近塵陋，超而上之。舍律而古，當涂典午，始基在焉。用修之識，致足仰也。第中實合唐律僅三四篇，余更蒐獵梁、陳間，得聲調(diào)大同者十數(shù)首，其他近似亡慮百余，暇當緝?yōu)橐痪幚m(xù)用修書，庶無遺憾云?！盵注]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六《藝林學山八》“五言律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258頁。他雖然認為該編所錄真正符合唐律者并不多，所以甚至計劃另輯一編以續(xù)楊書，以補不足，但對楊慎“編輯六朝近律者，以明唐體所自出”這種“超而上之”的過人識力，還是充分予以認可。

不啻如此，這方面同時還反映在楊慎對特定詩人作品風格的聯(lián)絡上。如他評沈約《八詠》詩：“‘登臺望秋月，會圃臨春風。秋至愍衰草，寒來悲落桐。夕行聞夜鶴，晨征聽曉鴻。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東?！嗽娔颂莆逖月芍嬉病！Αⅰ埂?、‘晨’、‘曉’四字，似復非復，后人決難下也?！盵注]《升庵詩話》卷一“八詠”，《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39頁。馮惟訥《古詩紀》引《金華志》云：“《八詠》詩，南齊隆昌元年太守沈約所作，題于玄暢樓，時號絕倡。后人因更玄暢樓為八詠樓云?！盵注]馮惟訥：《古詩紀》卷八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0冊。原詩為八首，上引八句分別為八首詩題，楊氏合之而視為五律之雛形。對此胡應麟不以為然：“《八詠》各為詩題，故篇中前六句皆時令語。又‘夕行’、‘晨征’、‘解佩’、‘朝市’皆平頭也，四聲八病起于休文，此可為律祖耶？”[注]《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三《藝林學山五》“八詠”，第232頁。但無論如何，其中至少表明楊慎某種追溯的立場，即從辨別詩人個案的作風入手，考察六朝與唐代詩歌的特殊關聯(lián)。這又可聯(lián)系到他對庾信詩的品評：“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fā)其妙?！由街?，綺而有質(zhì)，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盵注]《升庵詩話》卷九“庾信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15頁。這是楊慎對庾信“清新”、“老成”詩風作出的解釋，也是他為何要將庾詩定位在“梁之冠絕”及“唐之先鞭”的重要依據(jù)。眾所周知，庾信是“徐庾體”的作家之一，齊永明間沈約、謝朓、王融等“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徐、庾父子，則“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復逾于往時”[注]姚思廉：《梁書》四十九《文學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冊，第690頁。。庾信詩五言尤為工致，也因此為人稱道，許學夷《詩源辯體》曰：“五言自梁簡文、庾肩吾以至陵、信諸子，聲盡入律，語盡綺靡，其體皆相類，而陵、信最稱盛。然析而論之，信實為工，而陵才有不逮?！庇种^：“庾信五言，句法、音調(diào)多似其父，而才力勝之，陳、隋諸子皆所不及，杜子美亦屢稱焉?！盵注]杜維沫校點：《詩源辯體》卷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31～132頁。在楊慎看來，庾信的不少五言篇句則尤顯“清新”的風格，或成為唐人絕句仿效的對象，也意味著開了唐人五絕的先聲，如他指出：

杜工部稱庾開府曰清新。清者，流麗而不濁滯；新者，創(chuàng)見而不陳腐也。試舉其略，如：“文昌氣似珠，太史明如鏡?！薄皠P樂聞朱雁，鐃歌見白麟?！薄皸盍杪湫酰Z毛下青絲。”“覆局能懸記，看碑解暗疏?！薄俺厮?，流螢夜聚書。”“含風搖古度，防露動林於。”“漢陰逢荷，緇林見杖拏?！薄皾狨卜曲Q髓，蘭肴異蟹胥。”“漢帝看桃核，齊侯問棗花?！薄岸瑖廊詹慌?，歲晚風多期?！薄百x用王延壽，書須韋仲將?！薄扒е徎ㄋ?，由旬紫紺園?！薄敖ㄊ家平蛔?，徽音種合昏?！薄拔炁艁y草出，雁拾斷蘆飛。”“羊腸連九坂，熊耳對雙峰?！薄氨绷核蛯O楚，西堤別葛龔。”“古槐時變火，枯楓乍落膠?！薄跋懵葑妹谰疲莅鼋逄m肴。”“盛丹須竹節(jié)，量藥有刀圭?！薄熬┱钻惏彩溃啥祭钜馄??！薄吧骄暾甄R，樵客值圍棋。”“野爐燃樹葉，山杯捧竹根?！薄氨粔盼墓鲜?，交塍香穗低?！薄皩W異南宮敬，貧同北郭騷。”“蒙吏觀秋水，萊妻紡落毛?！薄把┗ㄩ_六出，冰珠映九光?！薄半A下云峰出，窗前風洞開。”“澗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薄皪{路沙如月，山峰石似眉?！薄昂娠L驚浴鳥，橋影聚行魚。”“水影搖叢竹，林香動落梅?！薄八铺一ㄉ?，山如甲煎香。”“路高山里樹，云低馬上人。”“酒正離悲促，歌工別曲凄?！薄吧矫饕捎醒栋撞魂P沙?！薄对佇踊ā吩疲骸耙老∮沉謮]，爛熳開山城。”《寄王琳》：“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薄锻妓吩疲骸皹渌菩峦ぐ?，沙如龍尾灣。猶言吟暝浦，應有落帆還?！贝硕^，即一篇《哀江南賦》也?！吨貏e周尚書》云：“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惟有河邊雁，年年南向飛?！薄对伖稹吩疲骸澳现杏邪斯?，繁華無四時。不識風霜苦，安知零落期?！碧迫私^句，皆仿效之。[注]《升庵詩話》卷九“清新庾開府”，《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14～815頁。

以楊慎本人的鑒辨結(jié)論來看，庾詩五言篇句的優(yōu)勢明顯，特別是“清新”的作風不乏其例，也因此影響到唐人絕句的創(chuàng)作。當然，他之所以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更多還出于視庾詩為“唐之先鞭”的深刻認知。

二、 唐宋詩歌的歷史性觀照

與此同時，楊慎詩學呈現(xiàn)的詩史意識，也不同程度見于他針對唐宋詩歌及有唐一代詩歌所作的評鑒。楊氏所處的時代，經(jīng)歷了李夢陽、何景明諸子倡導的復古思潮的沖擊，詩壇宗唐的呼聲趨于強烈，而他對唐宋詩歌的總體價值判斷，并未越出當時詩壇尊唐抑宋的基本格局，這也代表了他對自唐至宋詩歌演變進程作出的一種歷史性的整體觀照?！八卧娦挪患疤啤盵注]《升庵詩話》卷四“宋人絕句”，《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17頁。的理念，在楊慎的詩學表述中是十分清晰的。如他評謝翱詩曰：“謝皋羽《晞發(fā)集》詩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風，未可例于宋視之也?！庇终f“尤愛其《鴻門》一篇”，以為“此詩雖使李賀復生，亦當心服”，且摘錄謝古體詩、五言律體數(shù)首詩句，斷言“雖未足望開元、天寶之蕭墻，而可以據(jù)長慶、寶歷之上座矣”。[注]《升庵詩話》卷十四“謝皋羽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916頁。其中摘錄的謝氏古體詩為《短歌行》、《賦得建業(yè)水》、《秋風海上曲》、《明河篇》、《俠客吳歌立秋日海上作》、《效孟郊體》等，五言律詩為《至日憶山中客》、《送道士歸赤松》、《憶過徐偃王祠下作》、《江上別友》、《己丑除夜》、《萬松道中望南大白》、《采藥候潮山宿山頂精藍夜中望?！?、《夜宿雪竇上方》等。按楊慎的說法，謝詩之所以“精致奇峭”，乃在于其不受宋詩時代格制的局限，散發(fā)出某種唐詩的風韻，故認為不可置它們于宋人的詩歌系統(tǒng)中去看待之。這是本為宋詩而超離宋詩的個例，相對于唐詩，其抑宋的意味不言而喻。[注]參見拙文《明代正德、嘉靖之際宗唐詩學觀念的承傳、演化及其指向》，臺灣《中正漢學研究》2012年第2期。而這一抑宋意向，間或直接浮現(xiàn)在他的詩學話語中。除了人所熟知的其鄙薄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之見，認為“不足以論詩也”，以及宋人學杜“至于直陳時事，類于訕訐，乃其下乘末腳”而“拾以為己寶”[注]《升庵詩話》卷十一“詩史”，《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68頁。，對比庾信詩“綺而有質(zhì)，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的“老成”，指責“宋人詩則強作老成態(tài)度，而綺艷清新，概未之有”[注]《升庵詩話》卷九“庾信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15頁。，又同時見于其他對宋詩乃至宋人詩說的批評。如稱黃庭堅詩“可嗤鄙處極多，其尤無義理者，莫如‘雙鬟女弟如桃李，早年歸我第二雛’之句，稱子婦之顏色于詩句，以贈其兄，何哉？朱文公謂其詩多信筆亂道，信矣”[注]《升庵詩話》卷一“山谷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42頁。。評梁簡文帝《詠疏楓》和陳顧野王《芳樹》二詩則分別言及：“‘萎綠映葭青，疏紅分浪白。落葉灑行舟，仍持送遠客。’此詩二十字，而用彩色四字，在宋人則以為忌矣；以為彩色字多，不莊重，不古雅，如此詩何嘗不莊重古雅耶？”[注]《升庵詩話》卷八“梁簡文詠楓葉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97～798頁?！啊狭滞ńㄕ?，雜樹遍林芳。日影桃蹊色，風吹梅徑香。幽山桂葉落，馳道柳條長。折榮疑路遠，用表莫相忘。’詠芳樹，而中四句用桃、梅、桂、柳，不覺其冗，若宋人則以為忌矣。在古人則多多益善。”[注]《千里面譚》卷下。還有指擿宋人因“不知比興”而謬解詩作：“王雪山云：‘詩人偶見鵲有空巢，而鳩來居，談詩者，便謂鳩性拙不能為巢，而恒居鵲之巢，此談詩之病也?！癜丛娙伺d況之言，鳩居鵲巢，猶時曲云‘烏鴉奪鳳巢’耳，非實事也。今便謂烏性惡，能奪鳳巢，可乎？‘食我桑葚，懷我好音’，亦非其地也，而注者便謂桑葚美味，鸮食之而變其音。鸮不食葚，試養(yǎng)一鸮，經(jīng)年以葚食之，亦豈能變其音哉！今俗諺云‘螞蟻戴籠頭’，例此言，亦可言蟻著轡可駕乎？宋人不知比興，遂謬解若此，儒生白首誦之，而不敢非，可怪也?！盵注]《升庵詩話》卷二“王雪山論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72～673頁。凡此，也可看出他對宋詩乃至宋人詩說的基本判斷。

但另一方面，楊慎審視自唐至宋詩歌演變的歷史進程，又并非采取簡單而主觀的價值定性，特別是對總體上“信不及唐”的宋詩，他又試圖去還原它們歷史存在的具體而真實的樣態(tài)，相對理性地識別其中特點之所在，以作出客觀的評判。基于強烈的反宋詩立場，李、何等人曾經(jīng)喊出“宋無詩”[注]李夢陽《潛虬山人記》：“山人商宋、梁時，猶學宋人詩，會李子客梁，謂之曰：宋無詩?！蛟娪衅唠y：格古、調(diào)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fā)之，七者備而后詩昌也。然非色弗神。宋人遺茲，故曰無詩?！?李夢陽：《空同先生集》卷四十七，《明代論著叢刊》，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何景明《雜言十首》之五：“秦無經(jīng)，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何景明：《大復集》卷三十七，明嘉靖刻本)的口號，這無非是為了表達他們徹底清算宋詩的自我意愿，但也因其流于極端而多少缺乏分辨歷史的客觀性。相比較而言，楊慎盡管認為“宋詩信不及唐”，但絕不接受“宋無詩”的斷論，質(zhì)疑這一說法的自信和依據(jù)，則本自他對宋詩的重新審察，尤其是他在鑒別宋人具體作品之際，或品味出蘊含其中的唐詩的遺韻：

坡公亟稱文與可之詩，而世罕傳?！兜Y集》余家有之，其五言律有韋蘇州、孟襄陽之風，信坡公不虛賞也。今錄其數(shù)首于此。(以下錄文同《詠閑樂》、《過友人溪居》、《晚次江上》、《玉峰園避暑值雨》、《極寒》、《江上主人》、《詠梨花》、《詠杏花》八首——筆者注)……此八首詩置之開元諸公集中，殆不可別，今曰宋無詩，豈其然乎！[注]《升庵詩話》卷一“文與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54～655頁。

宋詩信不及唐，然其中豈無可匹體者，在選者之眼力耳。……(以下錄張栻《題南城》、《東渚》、《麗澤》、《西嶼》、《采菱舟》五首——筆者注)五詩有王維輞川遺意，誰謂宋無詩乎？[注]《升庵詩話》卷四“宋人絕句”，《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17～718頁。

劉后村集中三樂府效李長吉體，人罕知之，今錄于此。(以下錄劉克莊《齊人少翁招魂歌》、《趙昭儀春浴行》、《東阿王紀夢行》三詩——筆者注)……三詩皆佳，不可云宋無詩也。[注]《升庵詩話》卷十二“劉后村三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93頁。

劉原父《喜雨》詩云：“涼風響高樹，清露墜明河。雖復夏夜短，已覺秋氣多。艷膚麗華燭，皓齒揚清歌。臨觴不肯醉，奈此粲者何?！贝嗽姛o愧唐人，不可云宋無詩也。[注]《升庵詩話》卷十二“劉原父喜雨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94頁。

這些例子無不指向?qū)Α八螣o詩”斷論的質(zhì)疑。應該說，楊慎的上述立論，其中所憑借的是唐宋詩歌變化演進的歷史背景。他既站在尊崇唐音的基本立場，因而以唐詩的審美風格去評鑒宋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分別自唐至宋詩歌歷史演變所造成的時代差異；又比較注意辨識宋詩自身的藝術表現(xiàn)，以避免品鑒者的主觀臆斷，特別是用心體察有宋諸詩人具體作品含有的唐詩韻調(diào)，乃至于在他看來相比唐詩而無可軒輊的品格。當然，這種比較判斷更多取決于個人的審美感知，誠屬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就是它有意識地在揭示唐宋詩歌之間無法截然割斷的內(nèi)在的歷史聯(lián)系。

再看楊慎對待有唐一代詩歌歷史分際的態(tài)度?？傮w上，他將初盛唐詩置于唐代詩歌歷史序列的上位，這從楊慎一再標榜初盛唐詩的話語中不難見出。于初唐詩，如他稱賞初唐王邱五古《詠詩》，“清新俊逸，太白之先鞭也”[注]《升庵詩話》卷二“王邱東山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65頁。。又指出王建詩“多俗”，但其五律《望行人》“卻有初唐之風，當表出之”[注]《升庵詩話》卷八“望行人”，《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05頁。；李康成七古《玉華仙子歌》“璇階電綺閣，碧題霜羅幕”句、蔡孚七古《打球篇》“紅鬣錦鬟風驥，黃絡青絲電紫騮”句，“以電霜風雷實字為眼，工不可言，惟初唐有此句法”[注]《升庵詩話》卷三“玉華仙子歌”，《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77頁。。于盛唐詩，如他品評李白七絕《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第一首，以為“此詩之妙不待贊，前句云‘不見’，后句‘不知’，讀之不覺其復。此二‘不’字，決不可易”，由此發(fā)論：“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詩，取其流暢，不似后人之拘拘耳。”[注]《升庵詩話》卷九“陪族叔侍郎曄及賈舍人至游洞庭”，《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17頁。議及徐凝七絕《漢宮曲》，則說“徐凝詩多淺俗，《瀑布》詩為東坡所鄙，獨此詩有盛唐風格”[注]《升庵詩話》卷七“徐凝宮詞”，《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85頁。。又如評騭宋人楊簡七古《乾道撫琴有作》，則認定“慈湖此詩，不減盛唐，亦嘗苦辛，非茍作者”[注]《升庵詩話》卷十二“慈湖撫琴行”，《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73頁。。同時楊慎屢次論及晚唐詩，認為晚唐乃至中唐詩呈現(xiàn)的明顯的衰變趨勢，則又是發(fā)生在唐代詩歌演變過程中的歷史事實。他說：“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張籍，則朱慶余、陳標、任蕃、章孝標、司空圖、項斯其人也；一派學賈島，則李洞、姚合、方干、喻鳧、周賀、‘九僧’其人也。其間雖多，不越此二派，學乎其中，日趨于下。其詩不過五言律，更無古體。五言律起結(jié)皆平平，前聯(lián)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后聯(lián)謂之‘頸聯(lián)’，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鬼薄’，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撚斷數(shù)莖須’也。余嘗笑之，彼之視詩道也狹矣?！边@里所指“晚唐”詩，實涵蓋了中唐的詩家，詳見下述。楊慎聲稱“二派見《張洎集》序項斯詩，非余之臆說也”[注]《升庵詩話》卷十一“晚唐兩詩派”，《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51頁。。此說曾招致異議，清人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就提出楊“援《張洎集序》，謂‘晚唐詩止兩派：一派學張籍，一派學賈島’，持論已不堅致”[注]朱德慈輯校：《養(yǎng)一齋詩話》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0頁。。但不管如何，這多少表達了楊慎對晚唐乃至中唐詩的一般看法，即斷定其“視詩道也狹”的變化態(tài)勢。同時他還拈出“劣唐詩”，對象則是“盛唐之晚唐”以及晚唐詩之下等者，從中也可看出他對晚唐詩的某種品格定位。[注]《升庵詩話》卷四“劣唐詩”條云：“學詩者動輒言唐詩，便以為好，不思唐人有極惡劣者，如薛逢、戎昱，乃盛唐之晚唐。晚唐亦有數(shù)等，如羅隱、杜荀鶴，晚唐之下者；李山甫、盧延遜，又其下下者，望羅、杜又不及矣。”(《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00頁)他又特別指斥晚唐許渾詩，以為“唐詩至許渾，淺陋極矣”，“乃晚唐之尤下者”，批評高棅《唐詩品匯》錄許詩百余首為“無目”，而楊士弘《唐音》“取之極多”，其“賞鑒”也屬“羊質(zhì)而虎皮”[注]《升庵詩話》卷九“許渾”，《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21～822頁。。這也成為他抑損晚唐詩品格的典型之例。要之，楊慎對初盛唐與中晚唐詩不同品格的分辨，寄寓了區(qū)分唐代詩歌演變歷史階段的根本用意。關于唐詩的分期，有研究者指出，在真正意義上對唐代詩史進行段落劃分的，可溯至楊士弘《唐音》初盛、中、晚唐詩的三分法，以及高棅《唐詩品匯》和王行《唐律詩選》初、盛、中、晚唐詩的四分法。[注]參見陳國球：《明代復古派唐詩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7～199頁。王行《唐律詩選》不見流傳，但其《唐律詩選序》則提出唐律“其變有四焉，曰初唐，曰盛唐，曰中唐，曰晚唐”(王行：《半軒集》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1冊)。參見上書，第198頁。從這點來看，楊慎以上所作的陳述，并未超越已有的唐代詩史劃分的基本思路。

相對而言，楊慎在區(qū)分唐代詩歌演變歷史階段的同時，又注意識別唐詩不同時期作家和作品歷史存在的復雜性、多元性及個別性，并由此表現(xiàn)出一種獨立而立體的評判立場。他對中晚唐詩人和作品的品鑒最能說明這一點，如其在談及“晚唐兩詩派”時又提出：“晚唐惟韓、柳為大家。韓、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余如李賀、孟郊祖《騷》宗謝；李義山、杜牧之學杜甫；溫庭筠、權德輿學六朝；馬戴、李益不墜盛唐風格，不可以晚唐目之。數(shù)君子真豪杰之士哉！”[注]《升庵詩話》卷十一“晚唐兩詩派”，《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51頁。因韓、柳、元、白等人的納入，以上“晚唐”的概念變得寬泛，即上推至中唐。以楊慎之見，上述“數(shù)君子”或別自成家，或各有所主，其詩歌作風為“晚唐”詩壇增添了別樣的風景。正基于這種獨立而立體的評判立場，他從晚唐諸家的詩篇中也品出了“可與盛唐崢嶸”的“絕唱”之作：

許渾《蓮塘》詩：“為憶蓮塘秉燭游，葉殘花敗尚維舟。煙開翠扇清風曉，水泛紅衣白露秋。神女暫來云易散，仙娥終去月難留?？諔堰h道難持贈，醉倚西闌盡日愁。”此為許《丁卯集》中第一詩，而選者不之取也。他如韋莊“昔年曾向五陵游”一首，羅隱《梅花》“吳王醉處十余里”一首，李郢《上裴晉公》“四朝憂國鬢成絲”一首，皆晚唐之絕唱，可與盛唐崢嶸，惟具眼者知之。[注]《升庵詩話》卷十一“晚唐絕唱”，《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50～851頁。

據(jù)此，盡管晚唐詩總體呈現(xiàn)“日趨于下”的變化格局，但并不代表無可取之詩人及詩作，詩歌發(fā)展歷史的錯綜復雜性或在于此。這就更需要審鑒者“具眼”辨識之。惟有如此，才能揭櫫詩歌歷史的復雜樣態(tài)，不至于掩蔽晚唐詩中的那些上乘之作。即使是詩品卑下者，也不見得全無出色的篇句，如于晚唐劉駕詩，楊慎就認為“劉駕詩體近卑，無可采者，獨‘馬上續(xù)殘夢’一句，千古絕唱也。東坡改之作‘瘦馬兀殘夢’，便覺無味矣。”[注]《升庵詩話》卷十二“劉駕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91頁。他還曾特地標示劉氏七絕《春夜》、《秋懷》、《望月》、《晚登成都迎春閣》諸詩，稱贊“詩頗新異，聊為筆之”[注]《升庵詩話》卷十二“劉駕絕句”，《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91頁。。凡此種種，也表明楊慎在審視詩歌史之際所顯現(xiàn)的不拘一格和獨具眼識的品鑒個性，而這在很大程度上，乃和他的詩史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

三、 對于詩歌知識化形塑的注重

楊慎生平以博洽著稱，有研究者總結(jié)他的治學特點，“治經(jīng)不專限一藝，傳疏不墨守一家；小學之業(yè)，自古音古訓以至金石銘刻、俗語雜字，諸子之書，自儒、道、法、農(nóng)而旁及天文、醫(yī)術、書畫、博物；史學則并重雜史地理、水經(jīng)山圖、民族方志，文學則遍及詩歌詞曲、諺謠古辭、創(chuàng)作研究”[注]王文才：《楊慎學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頁。。也有研究者著重結(jié)合他崇尚廣博的學術思想及實踐，探討其在文學包括詩學層面所表現(xiàn)出的博學立場。[注]參見雷磊：《楊慎詩學研究》，第121～130頁；呂斌：《明代博學思潮與文論——以楊慎為例的考察》，《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這些都不同程度地揭示了楊慎學術和文學的顯著特征。然而更需要注意的是，這一博學的傾向不啻是出于個人的興趣愛好，同時又凝聚著楊慎對治學基本原則的自我理解。他在《云局記》中答人“問學”之言即已涉及這一問題：“夫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無云則無以為雨矣。猶之地產(chǎn)植物，花者為實乎，實者為花乎？無花則無以為實也。夫?qū)W何以異是。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無文則何以為禮，無博則何以為約。今之語學者，吾惑焉，厭博而徑約，屏文而徑禮，曰：‘六經(jīng)吾注腳也，諸子皆糟粕也?！仟q問天曰，何不徑為雨，奚為云之擾擾也；問地曰，何不徑為實，奚為花之紛紛也。是在天地不能舍博而徑約，況于人乎？云，天之文也；花，地之文也；六經(jīng)、諸子，人之文也。見天人而合之，斯可以會博約而一之，此學之極也。”[注]《升庵集》卷四。其由天地而推之六經(jīng)、諸子，闡發(fā)不可“舍博而徑約”的道理。這表明在楊慎的自我認知當中，廣博的知識涵養(yǎng)對治學而言尤顯重要。

從詩學的層面觀之，循著這一思路，他則將必要的知識涵養(yǎng)視為規(guī)范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條有效途徑，甚至將詩歌當作表現(xiàn)或釋放詩人知識涵養(yǎng)的一種特殊載體。如他強調(diào)詩歌用語須講究來歷出處：

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予謂自古名家皆然，不獨杜、韓兩公耳。劉勰云：“‘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喈喈’逐黃鳥之聲，‘嗷嗷’學鴻雁之響，雖復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信哉其言。試以灼灼舍桃而移之他花，依依去楊柳而著之別樹，則不通矣。近日詩流，試舉其一二：不曰鶯啼，而乃曰鶯呼；不曰猿嘯，而曰猿唳；蛇未嘗吟，而云蛇吟；蛩未嘗嘶，而曰蛩嘶；厭桃葉蓁蓁，而改云桃葉抑抑，桃葉可言抑抑乎？厭鴻雁嗷嗷，而強云鴻雁嘈嘈，鴻雁可言嘈嘈乎？油然者，作云之貌，未聞淚可言油然；薦者，祭之名，士無田則薦是也，未聞送人省親，而曰好薦北堂親也；夜郎在貴州，而今送人官廣西恒用之；孟渚在齊東，而送人之荊楚者襲用之；泄瀉者，穢言也，寫懷而改曰泄懷，是口中暴痢也；館甥，女婿也；上母舅聲而自稱館甥，是欲亂其女也；真如諸天，禪家語也，而用之道觀；遠公大顛，禪者也，而以贈道人；送人屢下第，而曰批鱗書幾上； 本不用兵，而曰戎馬豺虎；本不年邁，而曰白發(fā)衰遲；未有興亡之感，而曰麋鹿姑蘇；寄云南官府，而曰百粵伏波。試問之，曰：“不如此不似杜?！笔强尚σ?。此皆近日號為作手，遍刻廣傳者。后生效之，益趨益下矣。[注]《升庵詩話》卷十一“詩文用字須有來歷”，《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866～867頁。

上述主要指擿出現(xiàn)在“近日詩流”中導致詩風趨下的不良作法，列舉的各類用語例子，都犯了無來歷出處之忌，在楊慎眼中，這些犯忌的作法恰恰又是致命的，因為它們違背了應有的基本常識，不符合“自古名家”既定的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范。用他的另一席話來說，也即“必以無出處之言為詩，是杜子美所謂偽體也”。而要做到以有“出處之言為詩”，不至于成為無所依據(jù)的信口之作，自然需要詩人通曉記錄歷史的文獻典籍，熟習具有模范意義的前人作品，根本上它指向的是詩歌創(chuàng)作一種知識化的形塑過程。鑒于此，楊慎批駁宋人“今人論詩，往往要出處，‘關關雎鳩’出在何處”之論為“似高而實卑”，認為“圣人之心如化工，然后矢口成文，吐辭為經(jīng)，自圣人以下，必須則古昔，稱先王矣”。反過來，“若以無出處之語皆可為詩，則凡道聽涂說，街談巷語，酗徒之罵坐，里媼之詈雞，皆詩也，亦何必讀書哉”？這意味著，除開“吐辭為經(jīng)”、自成型范的圣典，對于其他作者而言，取則古昔或效法前言尤為重要，這是一條使得詩歌名實相符、合乎正體的必然途徑。就此，楊慎還舉出“古詩祖述前言者，亦多矣”的例子：“如云‘先民有言’，又云‘人亦有言’，或稱‘先民有作’，或稱‘我思古人’?！段遄又琛肥龌首嬗杏枺抖Y》引逸詩稱：‘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小旻》刺厲王而錯舉《洪范》之五事，《大東》傷賦斂，而歷陳保章之諸星”[注]以上見《升庵詩話》卷五“宋人論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19～720頁。。這些例子以古詩為樣板，為的是強調(diào)作詩須講究來歷出處，為的是證明詩歌進入知識化過程的必要性。以這樣的思路推衍開去，詩人讀書問學的知識涵養(yǎng)自然格外重要。所以楊慎聲稱：“杜子美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俗用雷匝云渌靡病Ｗx書雖不為作詩設，然胸中有萬卷書，則筆下自無一點塵矣。近日士大夫爭學杜詩，不知讀書果曾破萬卷乎？如其未也，不過拾《離騷》之香草，丐杜陵之殘膏而已。”[注]《升庵詩話》卷十四“讀書萬卷”，《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932頁。讀書問學雖然不是專門針對作詩之道，卻是成為作手的必修環(huán)節(jié)和重要條件。

了解楊慎論詩特點的人一定不難發(fā)現(xiàn)，他所觸及的詩學問題十分博雜。對此，褒之者曰：“楊升庵談詩，真有妙解處，且援證該博?！盵注]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二十四《詩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9頁?！案髋e其詞，罔有遺逸，辨?zhèn)畏肘?，因微至遠，以適于道”，“其事核，其說備，其詞達，其義名。自成一家言”[注]程啟充：《升庵詩話序》，《升庵詩話》卷首，明嘉靖刻本。。貶之者曰：“楊用修搜遺響，鉤匿跡，以備覽核，如二酉之藏耳，其于黃曩哲，槖鑰后進，均之乎未暇也?！盵注]王世貞：《藝苑巵言一》，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四，明萬歷刻本?！皸罟び谧C經(jīng)而疏于解經(jīng)，博于稗史而忽于正史，詳于詩事而不得詩旨，精于字學而拙于字法，求之宇宙之外而失之耳目之前?！盵注]王世貞：《藝苑巵言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九。盡管這些評說褒貶各異，但共同的一點，都指出了楊慎論詩面向的廣泛性和駁雜性。其中包括字詞的音、形、意以及相關名物，詩歌的本事與典故，版本與文字?？?，詩歌的體式，詩句的含義等的考證或辨察，于是有研究者甚至以考據(jù)詩學命名之。[注]參見高小慧：《楊慎〈升庵詩話〉及其考據(jù)詩學》，《鄭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綜觀楊慎的論詩面向，不乏圍繞眾多詩歌文本所開展的“辨?zhèn)畏肘?，因微至遠”的相關考釋。從這個角度來說，以所謂考據(jù)詩學定義楊慎論詩特點，或許有一定的道理。但筆者認為，僅此還未真正觸及楊慎詩學思想的內(nèi)質(zhì)。確切地說，注重考據(jù)只是楊慎辨析詩學問題所依循的一種方法或思路，而并非他開展論辯的真正目的之所在。為說明問題，下引他的相關之論：

《天馬歌》：“天馬徠，歷無草?！薄安荨奔础鞍o”字，從“艸”從“早”，“草”字可染“皂”也，后借為“皂隸”之“皂”?！皻v”解為槽櫪之“歷”，言其性安訓，不煩控制也。師古解為水草之“草”，失之。[注]《升庵詩話》卷一“天馬歌”，《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56頁。

謝朓詩：“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背?，叢木也。登高望遠，見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猶詩所謂平林也。陸機詩“安轡遵平莽”，謝語本此。唐詩“燕掠平蕪去”，又“游絲蕩平綠”，又因謝詩而衍之也。[注]《升庵詩話》卷二“平楚”，《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74頁。

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書《杜少陵詩》一卷，“握節(jié)漢臣歸”乃是“禿節(jié)”，“新炊間黃粱”乃是“聞黃粱”。以道跋云：“前輩見書自多，不似晚生但以印本為正也。”慎按，《后漢書·張衡傳》云：“蘇武以禿節(jié)效貞?！倍殴么苏Z，后人不知，改“禿”為“握”。晁以道徒知宋子京之舊本，亦不知禿節(jié)之字所出也，況今之淺學乎？[注]《升庵詩話》卷四“禿節(jié)”，《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16頁。

杜子美《愁坐詩》曰：“高齋常見野，愁坐更臨門。十月山寒重，孤城水氣昏。葭萌氐種迥，左擔犬戎存。終日憂奔走，歸期未敢論?！陛缑?、左擔，皆地名也。葭萌人知之，左擔人罕知也。注者不知，或改作“武擔”，又改作“立擔”，皆可笑。按《太平御覽》引李克蜀記云：“蜀山自綿谷、葭萌道徑險窄，北來擔負者，不容易肩，謂之左擔道?！庇掷罟贰兑嬷萦洝吩疲骸瓣幤娇h有左肩道，其路至險，自北來者，擔在左肩，不得度右肩。”常璩《南中志》云：“自僰道至朱提，有水步道九道，有黑水及羊官水道，度三津，至險難行，故行者謠曰：‘楢溪赤水，盤蛇七曲。盤羊烏櫳，氣與天通。庲降賈子，左擔七里?！钟信＿殿^、馬搏坂，其險如此?！睋?jù)此三書，左擔道有三，綿谷一也，陰平二也，朱提三也，義則一而已。朱提今之烏撒，云、貴往來之西路也。[注]《升庵詩話》卷五“杜詩左擔之句”，《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33頁。

杜詩：“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编嶉栽疲骸疤旒??！贝藷o所據(jù)，杜撰欺人耳。且柳可言絲，只在初春，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蓮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葉濃陰，不可言絲矣。若夫蔓云者，可言兔絲、王瓜，不可言柳，此俗所易知，天棘非柳明矣。按《本草索隱》云：“天門冬，在東岳名淫羊藿，在南岳名百部，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顛棘?！鳖嵟c天，聲相近而互名也。此解近之。[注]《升庵詩話》卷五“杜詩天棘”，《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34頁。

何遜《與范云聯(lián)句》詩云：“洛陽城東西，卻作經(jīng)年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崩钌屉[《送王校書分司》詩云：“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陽花雪夢隨君。定知何遜緣聯(lián)句，每到城東憶范云?！庇致梢唤^云：“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并洛陽花?！倍娊杂么耸?，若不究其原，不知為何說也。[注]《升庵詩話》卷七“洛陽花雪”，《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69頁。

上述各條或析解疑難用語，或分辨字詞訛誤，或追究詩中用典，涉及的問題非常紛雜，所作的辨析則不可謂不細致。這方面的內(nèi)容在楊慎的詩論中還有不少，以上所引僅是其中的數(shù)例。如果認為，凡此只不過是論者源自一時的興趣或者出于逞才炫學的目的，則顯然不能合理解釋楊慎本人對考察這類瑣細詩學問題的投入?？梢钥闯?，論者根據(jù)個人日常閱讀經(jīng)驗和體會，富有理性地在展開這項涵蓋范圍廣泛的探賾索隱的工作，特別是歷史上出現(xiàn)在不同詩歌文本中諸如用語和用典等這些細微的問題，在文本的流傳和接受過程中更容易被讀者所忽略或誤解，因此楊慎有意識地將它們作為“辨?zhèn)畏肘叮蛭⒅吝h”的一個重點。還可以看出，其中旁征博引、細辨深究的主要意圖，則在于盡可能地還原不同詩歌文本的原始形態(tài)，尤其是通過對用語和用典等細微環(huán)節(jié)的辨析，去勉力解讀詩歌特定的意義指向，剖析原始文本所包蘊的積蓄作者個人學養(yǎng)的知識含量。要之，楊慎圍繞不同詩歌文本所展開的甚或細小到一字或一詞的考釋工作，其根本的目的，并非單純在于辨別何者為正、何者為誤，也非單純在于發(fā)掘它們的典故來源，而是通過一系列的考釋，企圖揭示那些詩歌原始文本特別是體現(xiàn)在知識層面的示范意義及獨特價值。這一點，還是和他重視詩歌作品知識化的形塑過程的觀念相關聯(lián)。

值得說明的是，作為這一觀念的延伸，楊慎同時表達了對于詩歌藝術表現(xiàn)問題的深入思索。在他看來，詩歌作品藝術化程度的提升，實與知識化的形塑過程密切相關，后者正是為前者充實了內(nèi)涵，奠定了基礎。如他推許李白善用古樂府，以為“古人謂李詩出自樂府古選，信矣”，其中或“用其意”而衍為新作，或“反其意”[注]《升庵詩話》卷二“太白用古樂府”，《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659～660頁。而抒發(fā)之。尤其如樂府《讀曲歌》之“暫出白門前”篇，李白以其意而衍為《楊叛兒》，被楊慎稱作“樂府之妙思益顯，隱語益彰，其筆力似烏獲扛龍文之鼎，其精明似光弼領子儀之軍矣”[注]楊慎：《丹鉛總錄》卷十二《太白楊叛兒曲》，《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5冊。。他還特別指出杜甫詩歌善于“奪胎”和翻用古語，表彰其精心開展藝術經(jīng)營的工夫：

陳僧慧標《詠水》詩：“舟如空里泛，人似鏡中行。”沈佺期《釣竿》篇：“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倍旁姡骸按核缣焐献?，老年花似霧中看?！彪m用二子之句，而壯麗倍之，可謂得奪胎之妙矣。[注]《升庵詩話》卷五“杜詩奪胎之妙”，《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31～732頁。

客有見予拈“波漂菰米”之句而問曰：“杜詩此首中四句，亦有所本乎？”予曰：“有本，但變化之極其妙耳?！彼迦蜗９拧独ッ鞒貞圃姟吩唬骸盎靥鳡颗ｄ?，激賞鏤鯨川?！北阋娞窖鐦窔庀?。今一變云：“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弊x之則荒煙野草之悲見于言外矣?！段骶╇s記》云：“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籜綠節(jié)，鳧雛雁子，唼喋其間?！薄度S舊圖》云：“宮人泛舟采蓮，為巴人棹歌?！北阋娙宋镉捂遥瑢m沼富貴。今一變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讀之則菰米不收而任其沉，蓮房不采而任其墜，兵戈亂離之狀具見矣。杜詩之妙，在翻古語，《千家注》無有引此者，雖萬家注何用哉？因悟杜詩之妙。[注]《升庵詩話》卷六“波漂菰米”，《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冊，第752～753頁。

從廣泛的意義上說，無論如李白善用古樂府，還是如杜甫在意“奪胎”和翻用古語，其實也都成為詩歌史上用語講究來歷出處的典型案例，成為李、杜各自善于汲取前人資源而充實知識涵養(yǎng)的一種藝術展示。正因如此，它們從不同的角度提供了詩歌知識化的示范意義。有關于此，楊慎還將“古之詩人用前人語”的作法，析解為“翻案法”、“伐材法”、“奪胎法”、“換骨法”等不同的類型，同時分別引例解釋之：

翻案者，反其意而用之，東坡特妙此法；伐材者，因其語而新之矣，益加瑩澤；奪胎換骨，則宋人詩話詳之矣。如梁元帝詩“郎今欲渡畏風波”，太白衍為兩句云：“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鮑照詩“春風復多情”，而太白反之曰“春風復無情”是也。又如曹孟德詩云“對酒當歌”，而杜子美云“玉珮仍當歌”，非杜子美一闡明之，讀者皆以當歌為當該之當矣。杜子美詩“黃門飛鞚不動塵”，而東坡云“走馬來看不動塵”，而杜之語意益妙。又如杜子美“石出倒聽楓葉下”，而包佶云“波影倒江楓”。子美桃花詩云“影遭碧水相勾引”，而孟郊云“南浦桃花亞水紅”。江總詩：“不悟倡園花，遙同蔥嶺雪?！倍鴱堈f云：“欲持梅嶺花，遠競榆關雪?！卑讟诽煸姡骸叭思野朐诖?，野水多于地?！倍显疲骸绑A路多臨水，人家半在云?！壁w師秀曰：“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毙煦C鄰舍詩：“壁隙透燈光，籬根分井口。”而梅圣俞云：“井泉分地脈，砧杵共秋聲?！惫艠犯疲骸靶氯斯た椏V，舊人工織素。持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倍鵁o名氏效之云：“野雞毛羽好，不如家雞能報曉。新人雖如花，不如舊人能績麻。”此皆所謂披朝華而啟夕秀、有雙美而無兩傷者乎？若夫宋人之生呑義山，元人之活剝李賀，近日之拆洗杜陵者，豈可同日而語。[注]以上見楊慎：《丹鉛總錄》卷十二《太白楊叛兒曲》，《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5冊。

由此來看，善用前人之語者，不僅在于利用往昔的詩歌資源，而且在于如何合理、藝術地加以利用，諸如那些“生吞”、“活剝”、“拆洗”的做法，雖然也有意識地取法前人，卻和善用者不可相提并論。因為“翻案”、“伐材”、“奪胎”、“換骨”種種善用之法，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既吸取前人之語，又從不同的角度予以變異出新。這一過程，也是詩歌藝術經(jīng)營及其審美效果凸顯的過程；同時，詩人習學前人而形塑作品的知識涵養(yǎng)則從中得以展現(xiàn)。這也顯示了楊慎詩學思想中知識觀與藝術觀之間的一種彼此結(jié)合，突出了詩歌藝術經(jīng)營之中知識成分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