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被謀殺的“自新楷模”

鄭驍鋒

西晉元康七年(297年)。距離江南幾千里外的關(guān)中。

晉建威將軍周處現(xiàn)在能聞到的，只是刺鼻的血腥。他拄著一柄滿是缺口的長劍，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放眼望去，四周盡是冒著青煙的焦黃和橫七豎八、殘缺不全的異族死尸。

最近幾年，造反的氐人齊萬年越鬧越兇，借著連年旱災(zāi)饑饉，叛旗下居然裹挾了數(shù)十萬人，西北告急。元康六年十一月，晉廷出兵鎮(zhèn)壓，主帥是貴戚梁王司馬肜，而大軍的前鋒便是周處。

周處回過頭去，自己的部隊也是遍地尸體，殘余的將士稀稀拉拉或坐或躺，一個個眼光渙散，茫然無措。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這時，幾個副將互相對視一眼，掙扎著走到周處身邊。

“將軍，”領(lǐng)頭的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囁嚅著開了口，“援軍是不會來了。您也知道，我們是決計抵不住下一輪進(jìn)攻的，您，您還是撤了吧，這里留給我們?！?/p>

周處仿佛沒有聽見，目光從眾人頭頂越過，癡癡地望著遠(yuǎn)方，嘴里喃喃低吟：“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終?！狈磸?fù)幾遍后，他低下頭來，神情肅然道：“自古良將出征，都要開鑿兇門，表示有進(jìn)無退。今天正是我以身殉國的時候，怎么能撤呢?”說完，他按劍站定，雙眸忽然晶光閃耀，迎著咆哮的朔風(fēng)，血紅的戰(zhàn)袍在龜裂的黃土地上獵獵飄揚。

此役，周處雖然“自旦及暮，斬首萬計”，最終還是“弦絕矢盡”，“力戰(zhàn)而沒”，終年62歲。

武將戰(zhàn)死沙場本是十分合理的結(jié)局，寧死不退也是常見的品格，但當(dāng)查閱了此戰(zhàn)的背景后，我才發(fā)現(xiàn)，周處其實是被自己人謀殺的!

這周處便是那位曾被收入教材，以“除三害”(射虎、斬蛟、改過)而聞名千古，被奉為“自新楷?！钡膮侨酥芴?。但在最后一戰(zhàn)中，他本人卻成了一條被送上砧板的蛟龍，而下死力捆綁的，正是他的戰(zhàn)友。

那次戰(zhàn)爭，周處被嚴(yán)令以五千士兵攻擊七萬敵軍，這無異于以卵擊石，而且這五千將士，竟是空著肚子被趕上了戰(zhàn)場——“將戰(zhàn)，處軍人未食，肜促令速進(jìn)”。更可怕的是，當(dāng)周處被逼上前線后，主帥司馬肜便“絕其后繼”。

五千空腹的孤軍對七萬以逸待勞的土著，周處即使再勇猛，也難逃馬革裹尸的命運。

其中緣由說來也很簡單：周處任御史中丞時，有惡必糾，不避權(quán)貴，彈劾過梁王司馬肜。司馬肜從此懷恨在心，氐人叛亂后，他便特意將周處調(diào)至部下，伺機(jī)予以報復(fù)。

當(dāng)時，任命剛一公布，明眼人就已經(jīng)明白周處的劫數(shù)到了，連對手齊萬年都說：“周處才兼文武，若是專斷而來，我們不可抵擋；但如果受制于人，他必然失敗。”也有朝臣從大局出發(fā)，請求皇帝合理調(diào)整周處的位置，否則周處一人的安危倒也罷了，但整個戰(zhàn)事“其敗必也”。然而，朝廷不從。周處本人更明了形勢的險惡，但他還是謝絕了好心人勸他以母老為名推辭的建議，道：“忠孝之道，安得兩全!既辭親事君，父母復(fù)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

深深拜倒在老母親腳下，周處虎目含淚，許久不敢抬頭。滿飲一碗故鄉(xiāng)的糯米酒后，他一咬牙，狠狠打馬，往西而去。馬蹄揚起的浮塵里，扶杖的老人佝僂成道旁的一株枯樹，滿頭白發(fā)散亂如絲。

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總結(jié)周處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钡绱孙w蛾投火般地赴死，到底是義氣激憤的慷慨，還是迂腐固執(zhí)的愚忠?究竟是什么使這位曾經(jīng)縱情肆欲的兇強(qiáng)少年，自愿選擇走上祭壇，以任人宰割作為自己的人生終點呢?以身殉國是周處最后的表白，但那果真是他的心聲嗎?

提起這個“國”字，周處應(yīng)該會馬上記起那場苦澀的宴會。

殘月如鉤，絲竹聲似泣似訴，飄飄渺渺地從建業(yè)宮里流出，如一縷輕煙籠在秦淮河上。今夜，江南無人入睡，男女老少都側(cè)著頭，朝著燈火通明的方向忐忑不安地探聽著什么。

殿內(nèi)亮如白晝，賓主觥籌交錯，好像十分歡暢，但細(xì)察之下，很多人的眼圈卻是紅的，表情更是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副蹩腳的面具。忽然，主座上一人重重一拍桌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臉上。

“諸位，你們亡了國，難道就不難過嗎?”言罷，他發(fā)出了刺耳的狂笑。

這位傲然坐在昔日國君位置上的人，竟是晉軍大將王渾!今日的酒會，原本就是為了慶祝大晉伐吳成功。

大殿里立刻靜得可怕，但只沉寂了片刻，座中慢慢站起一人，周處一步步走到王渾桌前，緩緩地說：“漢末天下分崩，三國鼎立，魏滅于前，吳亡于后，該有亡國之戚的，豈只一人?”

王渾的面色霎時由紅變白，又由白轉(zhuǎn)紅，額頭滲出了汗珠——他家世代都是魏臣。

雖說周處多少為吳人挽回了一些面子，但亡國卻是不可回避的事實。作為一個被征服者，他真能做到由衷地為了昔日的敵國捐軀盡忠嗎?更何況，即使天下一統(tǒng)之后，作為勝利者與華夏正統(tǒng)的自我定位，執(zhí)政的北人集團(tuán)仍舊十分排斥南方人。

當(dāng)時，江東首望陸機(jī)、陸云兄弟出身吳郡最為顯赫的大族，世代出相入將，但饒是這樣的人物，入洛之后也常遭到嘲笑和羞辱。不僅有人故意面斥二陸的祖、父之名，甚至在陸機(jī)統(tǒng)軍2 0萬時，一個公開宣揚“不受機(jī)節(jié)督”的小軍官竟敢公然帶人到陸機(jī)帳下?lián)寠Z犯事被拘的同黨，并輕蔑地譏諷道：“貉奴(當(dāng)時北人罵南人為腥臭的貉子)能做督不?”

可見，周處之死，除與梁王的私人恩怨外，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深層原因，那就是南北士人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驕橫的北人絕難容忍任何一個南方人站到他們頭頂來指手畫腳，周處在一次次義正詞嚴(yán)的糾劾中所觸怒的，不只是一個梁王司馬肜，而是整個北人集團(tuán)，所以《晉書》上才會意味深長地記下一句“朝臣惡處強(qiáng)直”，所以才會有蠻橫的朝廷不從。

朝廷不屑正眼瞧你，甚至還視你為大害，處心積慮地想要你的命，可你還熱臉去貼冷屁股，粗想之下，周處的“以身殉國”似乎缺少足夠的邏輯，起碼看上去像一廂情愿的自我陶醉。

學(xué)者朱東潤曾遺憾地說：“二陸入洛之動機(jī)，在我們看來不盡可解。故國既亡，山河猶在，華亭鶴淚，正不易得。在他們二人，盡可以從此終老，更何必興‘京洛多風(fēng)塵，素衣化為緇之嘆?”這個問題，同樣可以拿來問周處。

關(guān)于周處與二陸，有個傳說流傳很廣，甚至被記人了《晉書》。據(jù)載，周處斬蛟后，“聞鄉(xiāng)里相慶，始知人患己之甚，乃入?yún)菍ざ憽?。?dāng)時陸機(jī)不在，見到陸云后，他“具以情告”，說：“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將無及?！标懺频溃骸肮湃速F朝聞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憂名之不彰!”周處遂勵志好學(xué)。

然而，此事應(yīng)屬虛構(gòu)。周處比二陸兄弟大了二十五六歲，他想改邪歸正時，二陸還不知道有沒有出生。但很多學(xué)者卻從這樁無中生有的故事中受到啟發(fā)，得出了這樣的看法：周處的入洛，正如他的自新一樣，很可能都是為了光大周氏家族的門楣。

西晉時，宜興周氏家族雖然四世顯著，一門五侯，但其興盛實際上卻從周處才發(fā)端。魏晉正是門閥制度的鼎盛時期，周處的父祖所任皆為武將一類的“卑濁”之職，根基并不深厚，不免為世家大族所鄙夷。若要振作家風(fēng)，晉升門戶，周

處必須入仕。而吳國因襲漢代選士制度，鄉(xiāng)黨的道德評判是最主要的標(biāo)準(zhǔn)。少年失怙的周處在“為人情所患”的情況下，想要入仕就必須重獲鄉(xiāng)親父老的肯定，而最具分量的贊譽(yù)，莫過于來自被視作江左士人第一流的二陸，這才有了后人想當(dāng)然的周處見陸云的杜撰。

然而，“陽羨第一人物”周處，真的只是他自己家族的英雄嗎?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云：“諸門第只為保全家門而擁戴中央，并不肯為服從中央而犧牲門第?！币虼?，門第之說無論如何難以圓通周處的從容赴死。周處是家門的頂梁柱，人都死了，遑論保全家門?于家族而言，周處活著比戰(zhàn)死無疑要有利得多，何況那一次西征，周處完全可以選擇回避——他有老母在堂，在標(biāo)榜以孝治天下的晉朝，絕對有堂皇的理由拒絕任命。而且周處為官多做得罪人的事，常與權(quán)貴作對，如果僅僅為了自家一族，為官完全不必如此激烈。

若把門第放在一邊，以亡國之余、以吳人的角度看周處，一切問題也許都會迎刃而解?！稌x書·周處傳》中載：“處著《默語》三十篇及《風(fēng)土記》，并撰集《吳書》?！彪m然《默語》與《吳書》早已散佚，但只從書名就可以看出，《吳書》應(yīng)該是周處記載吳國史事，亡國之后的反思之作?？梢?，周處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故鄉(xiāng)，更沒有忘記吳人所受的種種屈辱。

可無論你有多少亡國之痛，既然站在敘史的角度上，就必須承認(rèn)這么一個現(xiàn)實：任何時代，割據(jù)都是歷史的病態(tài)，統(tǒng)一才是正道，裂土分疆不過是積蓄力量準(zhǔn)備下一場角逐的暫時格局。再說東吳日益腐朽，傳到末主孫皓時，更是歇斯底里般的暴虐，亡國的宿命早已經(jīng)注定，誰也無力回天。

在我看來，周處的北上，最初正基于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與兼濟(jì)天下的使命感。前往洛陽途中，他在為故國哀傷悲痛的同時，可能也長舒了一口氣，他以為從此天下百姓或許就能掙脫籠罩了一百多年的噩夢，得到一段極寶貴的太平。

對于這個在血與火中艱難誕生的新朝廷，周處處處盡心竭力。在地方上，他干得十分出色，“撫和戎狄，叛羌?xì)w附，雍土美之。轉(zhuǎn)廣漢太守，郡多滯訟，有經(jīng)三十年而不決者，處詳其枉直，一朝決遣”，甚至連枯骨都得到了他的溫煦，?！皺z尸骸無主及白骨在野收葬之”。

但很快，周處便失望了，原因不只是作為南人遭受了太多的不公。

所有的大一統(tǒng)王朝中，西晉最令人厭惡，從呱呱墜地時起，它的全身就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司馬氏的天下得自于祖宗幾代的狐媚陰謀，毫無半點光明，立國當(dāng)然也就缺少道德的支撐。開國皇帝司馬炎只是個庸人，治國無方，好色卻很有名，其身邊的佐命大臣也鮮有幾個正派的，得勢的盡是卑鄙無恥弒主起家的賈充、“日食萬錢猶曰無下箸處”的奢侈宰相何曾之流。傳到第二代，局面愈加不堪，皇帝司馬衷本人就是個白癡，以一句饑荒之年百姓“何不食肉糜”的妙語而貽笑萬年。至于那些盤踞各地的宗室諸王，如司馬肜之類，更是一條狠似一條的白眼狼。

大江東去浪千疊，流不盡滔滔黎民血。天下好不容易再次混同，可登臺唱戲的竟然是這么一班不合格的君臣，欲哭無淚的蒼生奄奄一息，在萬里赤地上宛轉(zhuǎn)掙扎。周處暗暗咬牙，一點點挽起了袖子，就像當(dāng)年上山投江那樣，他又要出手除害了，為了吳人，也為了天下人。

“及居近侍，多所規(guī)諷”、“凡所糾劾，不避寵戚”，周處竭盡全力，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手段，向一只只磨牙礪齒的衣冠禽獸發(fā)起了攻擊。但多年的努力，換來的竟是一份挑釁般的、不懷好意的任命詔書。

現(xiàn)在，那份詔書就攤在桌上，就著熒熒的燭光，周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慢慢拂拭著那柄被北人稱為“吳鉤”的利劍。最近，他越來越懷念自己的年輕歲月，懷念射虎斬蛟的刺激，甚至懷念在故鄉(xiāng)的街頭大醉之后狂叫著橫沖直撞的酣暢。入洛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力量小得可憐，他不得不沮喪地面對這樣一個現(xiàn)實：人，兩條腿的人，猥瑣干癟的人，遠(yuǎn)比猛虎、蛟龍更難對付。除了一次次不厭其煩地遞上彈章，你又能將那些權(quán)貴怎么樣呢?不管自己斥責(zé)得多重，他們照樣毫發(fā)無傷，趾高氣揚地做諸侯。

如今，最后的時刻到了，他們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容忍一條南方來的泥鰍在自己的地盤上不自量力地興風(fēng)作浪了。

周處緊捏著詔書，額頭上的青筋暴出，像一條條黑蛇，心中有一種提劍闖入齷齪的朝堂，痛痛快快地砍他個血流成河的強(qiáng)烈沖動。但他也清楚，自己的對手絕不僅僅是某一個兩個鬼鬼祟祟的人，最終，他決定用最后的力量，在天地間大大書寫一個“人”字，他要把這個“人”字，如泰山一般壓向遍地豺狼。

他相信他的死具有極大意義：任何一個王朝，如果不能從他的犧牲中看到一種精神，從而尊敬，進(jìn)而汲取來自南方的力量，必然很快覆滅。

然而，看起來周處又是徒勞。他死后，朝廷“追贈(其為)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一頃，京城地五十畝為第”，并下詔日：“處母年老，加以遠(yuǎn)人，朕每愍念，給其醫(yī)藥酒米，賜以終年。”

泥潭中小小的一點漣漪，不過如此。他的犧牲，對晉廷更多的是一種拔去眼中釘般的愜意。南方人一如既往地受到排擠，甚至迫害。周處死后的第六年，南士領(lǐng)袖二陸慘遭殺戮，而且被夷滅三族。

秋風(fēng)滿洛陽，吳郡人張瀚不禁寒毛直豎，甩下一句“我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拂袖南還。自張瀚之后，南還的腳步絡(luò)繹不絕……

周處的悲劇，不僅僅是他一人的悲劇，也不只是吳人的悲劇，是整個天下人、整個時代的悲劇。但這卻是一個無法繞過的過程：南北的齊心，需要漫長的時間去磨合、去熔鑄。

人心不齊的王朝無疑更容易被擊碎。北人自己也只折騰了短短十幾年，隨著來自更北的胡族的殺人，天下重又大亂，晉室狼狽逃竄，尷尬地奔向了周處的故國，奔向了昔日踩在腳底的蠻荒南方。

終于，周處的故鄉(xiāng)江蘇宜興建起了一座周王廟，以供奉這位在幾千里外捐軀的先賢，連“書圣”王羲之也恭恭敬敬地為之書寫了一篇由陸機(jī)撰文的《平西將軍周府君碑》。

周王廟至今香火不絕。

編輯／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