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睿
“世俗化”(secularization)一詞來源于拉丁語詞根saeculum,最早使用在歐洲基督教國家,是指王子們控制了教堂擁有的財產,領土和財產都從教會手中轉移出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這種財產權的被剝奪逐漸到人回歸世俗社會而演變。因此,后來的羅馬教會法規(guī)中,世俗化延伸出新的含義,用來指有教職的人員回歸世俗社會,反教權的人士用來指人們脫離宗教的束縛而獲得自由。
世俗化具有三個明顯的特征。其一,“去宗教化”。宗教與國家分離開來。人類社會逐漸擺脫宗教的影響,宗教變成純私人的事情。宗教不再涉及人的政治、經濟、社會、教育等各方面生活。其二,動態(tài)性。世俗化是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世俗化進程中時刻會遇到宗教的挑戰(zhàn)。世俗化有可能出現反復甚至倒退的情況。其三,在全球化、信息化的今天,宗教自身也與過去有所不同,自身也變得世俗化。以伊斯蘭教而言,經過創(chuàng)制,伊斯蘭教日益世俗化。
土耳其是較早走上世俗化發(fā)展道路的伊斯蘭國家。它的世俗化是宗教與政府機構之間形成的一種建構關系。在堅持世俗化發(fā)展道路的陣營里大體可以分為三派:其一,軍隊強硬派及左派世俗主義,強調從宗教中獲取“自由”;其二,相對于保守土耳其穆斯林界定為宗教對世俗主義的控制,世俗主義是為了宗教信仰的自由;其三,自由世俗主義強調政治從宗教中分離出來(政教分離)。
土耳其的世俗化起步早,時間跨度長。回顧歷史,土耳其的世俗化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這四個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特點。
土耳其的世俗化起步較早,可以追溯到晚期奧斯曼帝國時期。正是因為晚期奧斯曼帝國的世俗化改革為現代土耳其世俗化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奧斯曼帝國時期的世俗化呈現出以下特點。
首先,奧斯曼帝國時期的西化、世俗化改革由精英階層主導,普通大眾非主動參與,具有不徹底性的特點。奧斯曼帝國歷史上世俗化的主要推動者以及諸多新的改革思想幾乎都來自于素丹以及帝國的高級領導人,世俗化改革是自上而下強制性實施的。改革的主要推動力量:一是素丹。學界普遍認為,塞利姆三世(于1789年即位)之前的素丹未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世俗化改革,更多具有象征性的特點,如素丹艾哈邁德三世統治的郁金香時期,僅僅開始實施一些初步的改革,如降低稅率等。為了嘗試改變帝國的傳統形象,國內開始出現私人投資及企業(yè)家等。塞利姆三世聰明好學,他是一位有抱負的英明君主。在其統治時期,塞利姆三世致力于恢復昔日帝國的輝煌,痛下決心實施真正意義上的改革。在奧斯曼帝國歷史上最早開啟了軍事改革,削弱宗教在軍隊中的作用。在塞利姆三世之后的大部分素丹都繼續(xù)推行世俗化的改革,走西化之路。馬哈茂德二世重視學習西方政治體制,重建機構,廢除近衛(wèi)軍,以及后來頒布“坦齊馬特”改革法令的阿卜杜勒·邁吉德一世。這些素丹都為世俗化改革做出了杰出貢獻。二是大臣和知識精英。支持西化、世俗化改革的輔政大臣,改革派代表如雷希德帕夏、富阿德帕夏等以及來自上層階級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了解法國語言和文化,支持君主立憲制。一個世紀多的晚期奧斯曼帝國世俗化進程,主要是由頂層設計、支持才艱難進行下來的。曾四度出任土耳其總理的著名政治家比倫特·埃杰維特,在其著作《中左》中,把對思想與信仰自由的限制,歸結于來自對部分公眾輿論有重大影響的僧侶階級和宗教界人士中的大部分人。而使國家和土耳其社會跟上世界日新月異變化的新的思想和采取新步驟的要求,則來自于上層。
其次,由少數人推動的世俗化改革未能進行政教分離,在奧斯曼帝國時期,素丹依然兼任哈里發(fā),教俗雙層身份依舊。素丹的實權減少有限。世俗化改革主要從最初的軍事方面,向憲政、教育、經濟等方面延伸。在軍事方面,帝國主要建立較為現代化的軍事院校,學習西方的軍事技術,武器彈藥生產的技術也有實質性的突破。教育世俗化從最初在宗教學校開設現代化的西方課程到建立新式中小學和致力于高等教育的發(fā)展,頒布了教育法,培養(yǎng)了較為現代化的人才?,F代法制建設取得重要成就,頒布了新的西方化的法律制度。同時,帝國制定國家預算,建立國家銀行,允許個人開辦銀行,廢除商包制(包稅制),改革了落后的土地制度,發(fā)展了商業(yè)。但是,帝國遠沒有建立民主化的制度,素丹依舊大權在握。到阿卜杜·哈米德二世執(zhí)政時期,這位素丹索性解散議會,推行獨裁統治長達30多年。集帝王與教主于一身,重新回歸國家大事一人做主的集權時代。塞利姆三世到現代土耳其成立是世俗化的起源階段。
首先,共和國之父凱末爾總統是土耳其世俗化進程的主要推動者之一,凱末爾推行的改革是歐式教育和法國大革命以及法國思想的產物,反映了政教分離的哲學思想。這一時期的世俗化明顯具有法式特點,即國家嚴格對宗教加以控制,其程度超過美國等其他西方國家。世俗化的目標就是實現政教分離,即國家與宗教分離、司法與宗教分離、教育與宗教分離,打破了宗教凌駕于國家機器之上的格局,建立了一套合法的體制來“控制、使用和再創(chuàng)造宗教”,使其服從國家領導,服務于國家利益。國家可以管控宗教信仰的場所與范圍,而宗教對國家不會有相同的對等權利。國家禁止在土耳其教育機構中佩戴伊斯蘭頭巾就是一個實例??陀^來講,這種強制世俗主義剝奪了國民宗教信仰的權利。世俗政權在反教權政治力量的支持下,用政治手段逼迫宗教退出公共領域,使它不再成為公共制度的一部分,從而達到削弱宗教政治和社會影響力的目的。這一過程是在激烈的政治博弈中進行的。這一時期的世俗化是政府強力推進、主動世俗化的階段。
凱末爾時期與伊諾努執(zhí)政部分時期(1923—1946年),世俗化發(fā)展道路基本平穩(wěn),這是因為這一時期國家由世俗化的人民共和黨統治,只是短暫允許了多黨制的存在。由少數世俗化精英組成的政府對宗教勢力基本采取高壓以及近乎獨裁的政策,其國家的世俗化進程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宗教被壓制在私人領域。而從1946年開始,當國家真正實行多黨制之后,被壓制的伊斯蘭勢力開始反彈和活躍起來,伊斯蘭勢力在大選中輕松獲勝。執(zhí)政后的伊斯蘭政黨漸進推行伊斯蘭化的政策,試圖改變世俗化發(fā)展道路,違背凱末爾主義。為了維護凱末爾主義,從1950年至1980年短短30年間,軍方三次推翻政權。為了遏制伊斯蘭勢力再次復興,1997年土耳其軍方又發(fā)動了一場“軟政變”,從而維護了世俗政治制度的發(fā)展,繼續(xù)堅持國家世俗主義。
概要來講,多黨制之下的土耳其為伊斯蘭教的復興創(chuàng)造了條件,世俗與宗教處于激烈的博弈之中,雙方始終處于對抗的狀態(tài)。三次軍人干政和一次“軟政變”是教俗激烈博弈的結果,由于軍方的支持,土耳其的世俗化具有主動與進攻性的特征。
2001年土耳其經歷了嚴重的金融危機,聯合政府對此束手無策,政策失誤不斷,進一步加劇了政治和社會危機,也動搖了民眾對世俗政黨的信心,正發(fā)黨得以大選獲勝。2002年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fā)展黨單獨組閣以來,伊斯蘭勢力明顯上升,世俗力量被削弱,其世俗化進程有所放慢,并有倒退的跡象??陀^來看,伊斯蘭屬性的正發(fā)黨首次大選獲勝,部分原因與上屆聯合政府經濟政策不力有關。正發(fā)黨執(zhí)政時期的經濟穩(wěn)定增長又是其連續(xù)執(zhí)政的因素。因此,正發(fā)黨的大選獲勝以及連續(xù)執(zhí)政并不意味著民眾反對國家的世俗化發(fā)展道路。至于伊斯蘭背景的正發(fā)黨之所以仍然堅持推行世俗化進程有其被迫性,或者說是一種權宜之計。
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發(fā)黨執(zhí)政以來,國家的世俗化進程出現了波折,伊斯蘭勢力呈上升勢頭,但是要完全否定凱末爾主義還不現實。這其中主要既有軍方的作用,又有世俗精英和中產階級的力量。因此,目前階段教俗關系基本可以維持現狀。
關于目前土耳其教俗局面的穩(wěn)定性,不妨就教俗關系予以分析。本文無意探討宗教的存亡議題,但是從短期來看,伊斯蘭教在土耳其作為一種信仰是不會消失的。再者,正如上文所述,土耳其的世俗化是政教分離原則,把宗教限制在私人領域。因此,在宗教存在的情況下,歷史與現在以及將來,都是包括軍方在內的世俗勢力去維持這種平衡的局面,抑制宗教的復興。換句話說,假設宗教作為不變量,那么要維持這種平衡局面,世俗力量就不能削弱,而要推動世俗化,最理想的局面是世俗力量必須處于強勢或者進攻性,保持高壓態(tài)勢,否則宗教在公共領域的冒頭,就會重新出現。目前,世俗力量已經失去了主動性,世俗化進程處于被動狀態(tài)。
盡管土耳其是伊斯蘭世界中世俗化程度較高的國家,但是世俗化進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世俗化發(fā)展道路依然曲折。
第一,土耳其的世俗化始終受到中東乃至全球伊斯蘭復興的影響。不妨用三個案例來說明外部對國內的影響。其一,當土耳其國內局勢相對穩(wěn)定之時,20世紀70年代的伊朗伊斯蘭復興,鼓舞了土耳其的伊斯蘭運動,嚴重威脅到國內的世俗化進程,因而導致了第三次軍事政變。其二,2013年,埃及伊斯蘭組織穆兄會支持的政權被軍方推翻之后,土耳其穆斯林反應強烈,為表達對穆兄會的支持,多地爆發(fā)了聲援埃及總統穆爾西和穆兄會的游行活動。土耳其正發(fā)黨政府則表示強烈譴責,為此召回駐埃及大使,取消與埃及的聯合軍演,時任總統居爾稱發(fā)生在埃及的危機是伊斯蘭教和阿拉伯世界的恥辱。總理埃爾多安也呼吁聯合國安理會盡快介入此事,稱這是一場“非常嚴重的屠殺”。土耳其政府呼吁埃及臨時政府立即停止圍攻法塔赫清真寺,避免做出違背價值觀的事情,尊重人的生命、尊嚴和清真寺的神圣。就在2013年8月16日埃及各地爆發(fā)名為“憤怒星期五”的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的同時,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和首都安卡拉等全國80多個清真寺的穆斯林舉行群眾集會,對“清場”行動中的遇難者表示哀悼,同時對埃及示威者表示聲援。當然對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的支持,也有其內部原因。土耳其政府支持埃及穆兄會政權主要是因為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fā)展黨的前身是穆兄會國際機構的分支,穆爾西代表的則是穆兄會下屬的自由與正義黨,兩黨在執(zhí)政理念上有很多相同之處。正發(fā)黨支持埃及穆兄會可以贏得更多土耳其人對自身的支持。而土耳其民眾的支持更多是出于伊斯蘭信仰的因素。其三,以遜尼派為主的土耳其民眾對敘利亞的遜尼派群眾因挑戰(zhàn)阿薩德的什葉派政權被鎮(zhèn)壓亦十分憤怒。受其影響,土耳其國內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的矛盾不斷加劇,土耳其國內遜尼派更加反對大馬士革。敘利亞的局勢還影響了土國內教俗之間的平衡。
第二,由于經濟、社會文化等原因,土耳其的世俗化進展明顯不平衡,其落后地區(qū)世俗化程度較低。土耳其穆斯林人口約占全國總人口數的98%,有兩成多人口依然是農村人口。這些傳統伊斯蘭宗教保守力量有打破國家教俗平衡的潛力。受客觀條件制約,土耳其的偏遠鄉(xiāng)村地區(qū),受中央政策的影響一直較小,世俗化進程極為緩慢。土耳其國內貧富差距較大。目前,土耳其最富裕人口的收入是土耳其最貧窮人口的8倍,而收入差距從2011年起卻沒有顯著變化。按地區(qū)劃分,伊斯坦布爾平均家庭可支配收入最高,為16126里拉。其次是西部安納托利亞,為14160里拉。東南安納托利亞的平均收入最低,僅為5870里拉。根據平均家庭可支配中等收入的50%計算的貧困閾值,總人口數的16.3%處于極度貧困之中,盡管這一比例在城市地區(qū)為13.8%。巨大的貧富差距制約了國家的世俗化進程。在相對落后的農村地區(qū),即使在21世紀的今日,傳統伊斯蘭宗教行為依然盛行。所謂“榮譽”謀殺至今在偏遠山區(qū)并不鮮見。聯合國把這種“榮譽”謀殺定性為一種古老的風俗文化。如果男性認為女性親屬在婚姻外有“不正當關系”,會以家族“榮譽”為名將她殺死。例如土耳其男子阿里夫因家里響起了幾個“沉默的電話”,外加妻子的迷人微笑,就被人們視為損害了家族的“榮譽”。為此,阿里夫不得不考慮是否殺死妻子。另外,土耳其有民法,在官方和民間團體組織的不斷呼吁倡導下,向官方申請結婚的人數在增加,但是宗教婚姻依然存在。其原因在于,首先,宗教婚禮手續(xù)簡便。要辦理官方的結婚登記,需要復雜繁瑣的手續(xù)。而對于偏遠村莊的村民來說,去登記機關辦證更是困難。其次,官方有年齡要求。民法中關于結婚年齡的限制也在鄉(xiāng)村地區(qū)產生麻煩。由于伊斯蘭教傳統,廣大鄉(xiāng)村地區(qū)盛行早婚早育,然而孩子出生后,由于辦證手續(xù)不便,新生兒實際辦理登記手續(xù)要晚一些。因此,即使實際年齡達到規(guī)定的青年,也有可能因法律上的年齡未達到標準。基于以上兩點原因,宗教婚禮依然在農村地區(qū)廣泛存在。
第三,在一些鄉(xiāng)村地區(qū)還有伊斯蘭國家常常存在的近親結婚的現象。一般來說,農村里的一個喪偶的男人大多會選擇再婚。妻子的姐妹是最理想的再婚對象。這是因為,其一,為了孩子考慮;其二,會節(jié)省下一筆不小的彩禮錢。喪偶婦女情況也類似,結婚的對象優(yōu)先考慮丈夫的弟兄。
土耳其的世俗化改革經歷了不同的階段,在不同的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每一次改革都面臨層層阻力,世俗化進程始終受到來自國內外伊斯蘭勢力的抵制。中東國際局勢的變化,也對土耳其國內伊斯蘭的復興起到某種程度的推動作用。不過土耳其的世俗化還是相對穩(wěn)定的。這是因為其世俗化進程開始較早,經歷了200多年的改革,是跨世紀的去宗教化的過程。也可以說,世俗化在國民中有很深的基礎。世俗化為許多群體帶來了自身的利益。這其中既有軍隊,又有普通民眾。凱末爾的世俗化率先在伊斯蘭國家解放了婦女群體,使她們獲得了與男人同等的地位。因此,土耳其未來的世俗化會遇到諸多挑戰(zhàn),但世俗化發(fā)展道路不會發(fā)生根本性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