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卡拉揚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下）
——比爾吉特·尼爾森自傳《我的歌劇生活》（16）

編譯：王崇剛

為紀念《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首演一百周年，該劇的新制作將于1959年6月25日搬上舞臺，這也是維也納音樂節(jié)的重頭戲。舞臺導演和指揮都將由劇院一把手——赫伯特·馮·卡拉揚擔任。沃爾夫?qū)氐录由缪萏乩锼固?，希爾德·羅塞爾-馬吉登（Hilde Rossel-Majdan，1921～2010，奧地利女低音）扮演布蘭根妮，奧托·維爾納扮演庫爾維納，哥特洛布·弗里克扮演馬克王。舞臺布景由埃米爾·弗雷托里烏斯負責。這個新制作折中于新拜羅伊特與維也納風格之間。第一幕和最后一幕的布景很寫實，第二幕則被認為是不同的憂郁色調(diào)構(gòu)成的印象派繪畫——這是在效仿1953年維蘭德·瓦格納版的《特里斯坦》。那一年，卡拉揚在拜羅伊特擔任指揮，顯然被此制作所吸引。

左頁：尼爾森在大都會首演伊索爾德

卡拉揚對于瓦格納這部最美妙歌劇的構(gòu)想是交響樂式的，歌手被放在有些類似于音樂會版本的“包裝”中。安靜的時候，歌手可以很清晰地發(fā)出聲音，但在旋律高潮部分，他們會被無情地淹沒在舞臺上。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在樂隊最大音量時還可以被聽到的歌手，盡管對我來說，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zhàn)斗”。《工人報》的評論最后寫道：“伊索爾德的‘愛之死’成了歌手與樂隊的旋律決斗，指揮家利用他長長的指揮棒，成為勝利者?！?/p>

來自紐約大都會的魯?shù)婪颉べe格出席了首演。幾天后，他向我發(fā)出了在大都會客座演出伊索爾德的邀請。因此，我猜想自己的某些唱段獲得了成功！

上：指導尼爾森的卡拉揚

OUTLINE/In conjunction with the Vienna Festival, a new production ofTristan und Isoldewas staged at the Vienna State Opera to mark the centennial of the work's premiere.Herbert von Karajan was to direct and conduct this performance.

指揮家背譜指揮是一種身份象征。據(jù)說，是托斯卡尼尼開啟了這種風尚。但是，托斯卡尼尼指揮不用樂譜的原因，是他視力太差，不得不憑記憶指揮。背譜指揮的音樂家令人稱道，但是，樂手們眼前畢竟還是有譜子的。就像某些人說的那樣，最壞的情況下，指揮家還可以跟隨著樂隊。但是，作為一個需要掌控獨唱、合唱（在卡拉揚那里，還包括打電話和控制燈光）的歌劇指揮，背譜指揮完全是不負責任。一想到指揮家面前沒有樂譜，就會讓歌手緊張并喪失安全感。一部瓦格納歌劇要演上4到5個小時，歌手有很多東西要記。我與那些不用譜子的自我表現(xiàn)者一道，經(jīng)歷過幾次完全可以避免的災(zāi)難。這種折磨，在藝術(shù)生涯中是相當難堪的。

與卡拉揚合作的一場《特里斯坦》中，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故。我在第一幕連續(xù)唱了78分鐘，幕間休息也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整，感覺自己在第二幕時完全迷失了。真的，我茫然不知所措，感覺不到唱到哪兒了?？ɡ瓝P很快注意到我的狀態(tài)，但因為他在背譜指揮，無法給我任何幫助。他轉(zhuǎn)向首席小提琴，假裝專注于他們。半夢半醒的提示員也沒有讓我恢復狀態(tài)。在我看來，時間好像停滯了。直到我回到正確的軌道上，卡拉揚才恢復正常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出他一貫的超凡靈氣。

當有人問著名指揮家克納佩茲布什，為什么他不背譜指揮，他回答說：“因為我會讀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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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揚多年的私人秘書，名字叫安德烈·馮·馬托尼。他非常能干，是個從頭到腳都精通世故的人，以前當過演員。對于費用開支，卡拉揚總是算得一清二楚，特別是當他需要自掏腰包的時候，因此他要求維也納歌劇院支付馬托尼的薪水。馬托尼對這次“擢升”非常驕傲：現(xiàn)在他可以充分利用自身的演技，來對付歌劇院的所有超級明星了。他的主要職責就是：保持大師情緒良好，把所有不合大師意的事情都“掃進地毯下面去”。

左頁：1954年的尼爾森

我很喜歡安德烈。他令人愉快，知道如何發(fā)揮他的個人魅力。此外，這個人還非常好客。我和丈夫不僅被邀請到他在維也納的可愛家中，在羅馬錄音期間，我們還到他的夏季別墅做過客。安德烈忠誠到了自我犧牲的境界，對老板的要求做到了百分百滿足。談到卡拉揚的時候，他總愛用“我們”做主語。有一天演出前，他出現(xiàn)在我的化妝間，很唐突地大聲喊道：“比爾吉特，我們剛剛結(jié)了婚，今天才從蜜月中返回?！?/p>

這是什么意思？卡拉揚不久前才結(jié)第三次婚。新太太是一位法國模特，名叫埃萊特（Eliette），他們剛從婚禮旅行中返回。這難道是說還有個“第三者”嗎？！

《女武神》和《特里斯坦》的排練很耗時間，經(jīng)常毫無意義，但與《眾神的黃昏》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大約兩個星期的時間里，每天所有演員包括主演被通知從上午10點開始與卡拉揚一起排練。經(jīng)常在等待了30到45分鐘之后，一位秘書帶來信息，說卡拉揚正在忙。其實，卡拉揚所希望的是：我們所有人晚上7點再來一次，那時候他肯定有時間來排練。

這樣的事故出現(xiàn)過幾次。我建議在等待卡拉揚20分鐘之后，如果他不來，大家就各回各家，我們不能像小孩子那樣被對待。但沒有人敢冒險采納我的建議。我想，如果是別的指揮家來排練的話，就不會有人愿意忍受這種愚弄。

有一天，我真的受夠了。等待了20分鐘后，我返回自己的家中?？ɡ瓝P暴跳如雷，但我真的不在乎。我受夠了他那種做任何事情都不專業(yè)的怪癖。如果能夠放棄這個布倫希爾德，我會非常高興。

除了這些，卡拉揚還經(jīng)常要求燈光排練。這些排練在放錄音中進行（這次播放的是富特文格勒和弗拉格斯塔德合作的錄音）。后來，替身們代替了歌手們的位置，我們才得以從這種排練中解脫出來。但是技術(shù)人員的忍耐已到極限，他們決定采用非常有趣的、維也納人的方式“教訓”一下卡拉揚——送給他一頂“桂冠”，來慶祝第75次燈光排練?？ɡ瓝P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將月桂花環(huán)為自己戴上。事實上，燈光排練總共進行了80多次！

這種奴隸式的驅(qū)使導致了一場危機，因為必須給技術(shù)人員支付大筆的加班費。此舉讓卡拉揚對于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燈光團隊的頤指氣使走到了盡頭。很少抱怨排練時間太少的愛樂樂團，也開始發(fā)泄不滿。他們只被安排了兩次排練——這表現(xiàn)出卡拉揚對樂隊很有信心。

1940年代以來，《指環(huán)》還沒有在維也納全本上演過。從那時起，很多從來沒有演過《指環(huán)》的年輕音樂家在此登臺?！侗娚竦狞S昏》不僅非常長，而且特別難演，還沒有進行足夠的樂隊排練：卡拉揚對這個部門有著強力的掌控，他允許為了燈光排練而犧牲音樂排練（燈光真的不在他的專長領(lǐng)域里）。

盡管如此，我認為自己可以有把握地說，《眾神的黃昏》是《指環(huán)》演出中最出色的。抽象與真實很好地融為一體，雖然還算不上盡善盡美。所有角色都配置了一流歌手。感謝愛樂樂團和卡拉揚超一流的指揮才能，《眾神的黃昏》在音樂方面是一場頂級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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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1959年的卡拉揚

與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簽訂長期合同歌手的不滿情緒，變得越來越強烈?？ɡ瓝P反對演員的長期聘用制，希望采用斯卡拉歌劇院的客座藝術(shù)家“演出季體制”。為此，他與斯卡拉歌劇院簽訂合約，那里可以為維也納歌劇院提供意大利歌劇明星。相比長期合同制的薪酬，這些歌手可以獲得大約4倍的酬勞。即使是意大利來的小角色，也可得到天價出場費，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奧賽羅》中艾米莉婭的扮演者（她只演唱幾個小節(jié)），比演唱女主角苔絲德蒙娜的、簽訂了長期合同的莉奧妮·賴瑟內(nèi)克（Leonie Rysanek），拿到了更高的出場費。賴瑟內(nèi)克對此憤憤不平。

我沒什么可抱怨的，因為我的出場費，與蕾昂泰茵·普萊斯（Leontyne Price）和伊麗莎白·施瓦茲科普夫（Elisabeth Schwarzkopf）一樣，是由米蘭支付的。據(jù)說，卡拉揚是這筆業(yè)務(wù)的最大贏家——這并不讓我奇怪。他一貫是個精明的商人，特別在涉及自身財務(wù)問題的時候。

所有這些關(guān)于財務(wù)的話題讓我想起一件事。在一次樂隊排練中，卡拉揚突然停下來指向我，說道：“讓我們重新來一遍，但這一次要多用心，這是你掙錢的營生。”

“噢，大師，”我輕蔑地諷刺道，“我發(fā)現(xiàn)我與你有一些共同之處，我很高興。”

我認為我的回應(yīng)足夠奇葩，可竟然把他逗樂了。后來，當我們在稍好的氣氛中談話時，他還饒有興致地在我的朋友與同事西奧·亞當面前說起了這件事。

這段合作的時期里，有很多光彩奪目的意大利歌劇首演，參與的藝術(shù)家包括雷內(nèi)塔·苔巴爾迪、米雷拉·弗萊妮、蕾昂泰茵·普萊斯、馬里奧·莫納科、弗蘭科·科萊里、朱塞佩·斯苔芳諾等等。

然而，這些高規(guī)格的客座演出只能在5月到6月，或者9月到10月間舉行，這段時間斯卡拉劇院沒有演出，藝術(shù)家們可以從那里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在這幾個月里，卡拉揚也會出現(xiàn)在維也納。他不在的時候，意大利歌手們都在斯卡拉忙碌，國家歌劇院的演出水平顯著下降。不過這種情況好像不會困擾到卡拉揚。當他返回維也納時，那里就會舉行慶典演出，之后所有的財政資源就會用盡，“饑荒”開始流行。

左頁：卡拉揚與維也納國家歌劇院行政總監(jiān)埃貢·希爾伯特（左）

卡拉揚不在維也納的時候會去什么地方？一個常被提起的關(guān)于這位大師的笑話會給出答案。有一天，當卡拉揚的勞斯萊斯去大修的時候，他的助手乘坐他的私人飛機去了倫敦，卡拉揚被迫進入非正常狀態(tài)。他出門攔下了出租車，上車后坐下，沒有說明目的地。司機問道：“先生，你要去哪里？”

“哦，這不重要，每個地方都在期待著我?！?/p>

卡拉揚的其他重要職位包括：柏林愛樂樂團的終身首席指揮、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斯卡拉劇院的指揮、維也納音樂之友協(xié)會音樂會的總監(jiān)、倫敦愛樂樂團的指揮。除了這些，他還有一大堆各具特色的客座職位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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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波希米亞人》的新制作被列入計劃。為此，意大利歌手需要一個懂意大利語的提示者。提示者通常是受過訓練的指揮，他不僅要給出所有臺詞和音樂的提示，還要在需要的時候把這些提示唱出來。提示者對于所有尚未完全掌握其角色的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對于一個憑記憶指揮的人更是如此。卡拉揚聘請了一位名氣很大的意大利提示者，支付了高額費用。劇院聯(lián)盟提出抗議，但卡拉揚對這些反對意見置之不理。首演即將開始時，意大利提示者剛剛就位，就爆發(fā)了一場罷工。劇場一片混亂，觀眾無可奈何只好回家。幾天后，《波希米亞人》終于上演——但那個意大利提示者不見了。

卡拉揚到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就職時，正是因為不想全權(quán)負責，他寧愿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身邊可以有個行政總監(jiān)輔佐。這個職位曾由幾位杰出人物擔任過——最終他們都因為各種原因辭職了。在人們的舉薦下，卡拉揚將這個職位交給一位律師，埃貢·希爾伯特博士（Egon Hilbert）。希爾伯特曾經(jīng)是1930年代多爾福斯當政時期的警察局長。希特勒吞并奧地利后，希爾伯特被關(guān)進集中營。1950年代初，他成為城堡劇院的行政總監(jiān)。

右：與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歌手們一起排練的卡拉揚

1960年代初，希爾伯特博士成為維也納戲劇節(jié)的總裁。1963年，他很高興地接受了卡拉揚的邀請，成為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行政總監(jiān)。希爾伯特是個真正的歌劇迷，如果能對國家歌劇院有所幫助，他甚至可以“出賣”自己的母親。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給歌劇帶來了更好的氛圍。當他用興奮的男高音談到“我們劇院”的時候，總是將自己的凝望轉(zhuǎn)向天國。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將歌劇院看作是自己統(tǒng)領(lǐng)的王國。

卡拉揚和希爾伯特是一對老搭檔，很多人懷疑這場“婚姻”會不會長久。希爾伯特話多，很能寫，喜歡長篇大論。他總是承受著壓力——某種程度上，正是他制造出那些壓力。他愛護歌手，有時會在歌手登臺前對其表示感謝?？ɡ瓝P則說得很少，只給出簡短的支離破碎的回應(yīng)?？ɡ瓝P相當前衛(wèi)，希爾伯特的口味則是保守傳統(tǒng)型的。

就像預(yù)言家所指出的，卡拉揚和希爾伯特的“婚姻”并不長久。他們之間的誤解越來越多。1964年5月，卡拉揚感到他從歌劇院藝術(shù)總監(jiān)的位置上退下來更明智一些。他深信自己的離開會導致希爾伯特的自動辭職——因為希爾伯特曾口頭答應(yīng)過。但是律師出身的希爾伯特更為老謀深算，合同中的措辭是這樣寫的：卡拉揚離職后，希爾伯特可以辭去自己的職位。希爾伯特小心翼翼地將“必須”（must）修改成了“可以”（could）。希爾伯特得以繼續(xù)留任，并遵循著自己的格言：“要塞在攻破之前，一定要堅守住?！彼恢睋沃鑴≡旱男姓偙O(jiān)，直到倒下為止——他是在從劇院回家的路上去世的。

希爾伯特主政期間，卡拉揚希望作為客座指揮和舞臺導演重返國家歌劇院，當然這絕無可能。

卡拉揚認輸后，他的支持者試圖讓希爾伯特這個老頑固的日子不好過。歌劇演出經(jīng)常被喝彩者的嘲笑打斷。比如說，當《菲岱里奧》中弗洛雷斯坦問獄卒羅科，誰是監(jiān)獄的控制者時，一些卡拉揚粉絲會高喊：“是埃貢·希爾伯特。”

不知疲倦的希爾伯特戰(zhàn)斗得更加狂熱，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很快，意大利明星都回來了，現(xiàn)在他們拿的是直接與國家歌劇院簽訂的合同。他聘請維蘭德·瓦格納擔任客座舞臺導演，任命年輕有才華的奧托·申科擔任首席舞臺導演。最妙的一招，是請來了卡拉揚最大的競爭對手——倫納德·伯恩斯坦，來指揮《玫瑰騎士》《法爾斯塔夫》和《菲岱里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