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溫哥華的喃喃私語

閻友新

不管怎么說，你畢竟還是來了，從廣場的另一端走到我所在的露天酒吧前，我走是138步，用時80秒就可以走完，你卻用了7分鐘，步履蹣跚。廣場的后面有塊大大的空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陽光灑在我的臉上。

是的，在我的印象里，溫哥華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但是只要有陽光的日子，總是會有很多人會來我的露天小酒吧，看我調(diào)酒，喝我調(diào)制的酒，因為我是華人，自信的華人。那天正下雨，我天馬行空地自創(chuàng)雨酒，清涼中有一份濃烈的刺激，清新如雨后的溫哥華。

在加拿大這個異國他鄉(xiāng)，會調(diào)酒的人實(shí)在太多了，但是一個其貌不揚(yáng)的華人調(diào)酒卻不多見，而且所有的酒的名字都與愛情和雨有關(guān)。我就站在那小小的閣板前面，穿一套傣族的服裝，不是因為我是傣族人，是因為我喜歡這樣簡潔的風(fēng)格，也是因為愛你那天正好是傣族的潑水節(jié)，在我的意念里那天的雨是你為我下的。

來這里喝過酒的人大多眼睛像海水一樣的湛藍(lán)，他們喜歡聽我的唇間蹦出：中國，北京，還有廣州，他們會學(xué)著我的發(fā)音，清清亮亮的蹦出：中國，北京，廣州，他們把對中國的無窮想象在我身上延伸，神秘莫測的笑容，把溫哥華細(xì)細(xì)密密的雨調(diào)入了酒中，甚至我看雨時的神情都讓他們好奇，可是他們不知道，或者永遠(yuǎn)都不知道，伴隨著雨一起下的還有無盡的淚。

那天，你被一群溫哥華派特森學(xué)院的學(xué)生拽著來喝我調(diào)的酒，漆黑的頭發(fā)在人群中尤其顯眼，分外醒目，一絲一絲的雨好似掛在你的秀發(fā)上，可是你的臉上卻潔凈清新得纖塵不染，那一瞬間讓我忘了呼吸：“我叫美儀，何美儀?！?/p>

看著你的眼睛，藍(lán)得磊落淡然，好像兩個小小的宇宙，你坐在沒有傘的那個位置，你一坐下，雨就停了，你喝酒的動作很優(yōu)雅，舉起來慢慢地看，輕輕地晃動，讓藍(lán)色的朗姆酒慢慢如絲般侵入白色的伏特加，然后用唇點(diǎn)點(diǎn)，再抿一口，酒點(diǎn)點(diǎn)入喉，你似乎在潛心品味。

溫哥華的咸菜很貴，用朗姆酒的菜葉，加上銘悅香檳的鹽水，再弄幾片面包，我正吃得津津有昧，你的臉在眼前一晃，說實(shí)在的，我是沒心思理你，但看在你說要請我吃飯的份上，也就勉為其難的跟你走了。

我一直認(rèn)為：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難道連你也對蕓蕓眾生的我有一絲好感？你拐彎抹角地問起我的專業(yè)，換了溫柔的口氣：“影視專業(yè)多好，是藝術(shù)哦，拍電影是不是比你開酒吧賺錢呢？”

我眼一瞪：“費(fèi)話，你來投資??！”

你很欠扁地問：“那要多少錢??？我現(xiàn)在身上有200加幣，卡里還有5000多加幣，應(yīng)該夠了吧！”

我笑了笑說：“同學(xué)，我記得你的名字叫何美儀，是漂亮莊重的代名詞，不過你不要想得太美了吧！”我抹了抹嘴，把包往肩上一甩，立馬就往飯店外沖去。

人沒走出飯店門口，你也跟在我的身后：“嗨，難道我前世欠你的？真是冤家？”

后來，你就成了我露天酒吧的?？?，盡管我的酒吧只有十幾平米，桌子只有三張，可是你每天都來。你每天都會等我收攤之后請我吃飯，每次你點(diǎn)的菜都很合我的胃口，你卻吃得不多，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大快朵頤。

不似廣州的夜晚那么繁雜，溫哥華的夜很靜，有海風(fēng)咸咸地吹過，街燈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或許是這夜太靜了，或許是喝了點(diǎn)酒的緣故，我質(zhì)問你：“何美儀，你為什么老跟著我？你的臉近在咫尺，眼珠是那種極淡極淡的藍(lán)，像廣州風(fēng)暴過后的天空。呼吸充耳可聞，在寂靜的夜里讓人心驚?！敝螅一艔埖剞D(zhuǎn)頭，顧左右而言他：“你不知道我有多難才來溫哥華……”

我對你說起家里為了讓我留學(xué)借的一大筆錢，想起，我就想從羅賓遜廣場上最高的T大廈上跳下去，但是我是那么狂熱的喜歡電影，為了我的電影和大筆債務(wù)，我也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你低頭沉默不語，我偷偷地看著你的側(cè)臉，那是最適合攝影的一個角度，我忍不住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弧度，嘴里說：“開麥拉?！蹦愫龅氐拖骂^，附耳過來，輕聲說：“我喜歡你?！?/p>

我目瞪口呆，想說點(diǎn)什么，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副嘻皮笑臉地轉(zhuǎn)了話題：“那你以后就不要跟著我好嗎？”

你看著我，微笑著：“這樣好不好？你幫我調(diào)一杯酒，只為我一個人調(diào)，有你自己的味道的酒，然后我再也不跟著你。”

我回到自己租賃的小閣樓，連夜不停地調(diào)著酒，我的味道是什么呢？神秘的、簡單的、傲慢的、內(nèi)心狂妄的、充滿欲望的？NO，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我調(diào)好了，我把它叫作：雨中的告別。

你來了，喝完了，然后看著我，你說：好，我們?nèi)コ燥埌伞?/p>

隔著一張桌子，和隔著閣板的你坐著，和我站著調(diào)酒的感覺完全不同，我明知故問：“何美儀，你是混血兒嗎？”

你說：“我父親是中國人，所以我應(yīng)該是中國人?！?/p>

那天你也許喝多了，說了好多的話，其實(shí)人的一生就是這樣，有時候說太多的話就會把我們以后的話預(yù)支的，這都怪你。

你說受父親熏陶，認(rèn)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你說在廣場看見我的那一刻，就喜歡這個瘦瘦的、神秘的華人男孩。

你說那叫什么來著，中國叫電光火石。你說你突然明白，你來這里是為了遇見我。

最后我反問：“是不是看見我，在時間的無涯之地，不早不晚，迎面走來？”

你對我的描述表示震驚，我嘿嘿冷笑兩聲，大言不慚：“同學(xué)，你對中國文化也就是皮毛罷了?！?/p>

后來，我真的沒去廣場擺酒吧攤了，每天和你一起吃飯，聽你說電光火石，聽你說迎面走來。

有一天，一個廣州的同學(xué)問我：“好久沒去喝你調(diào)的酒了，等那天下雨啦，我再去你的露天小酒吧?！?/p>

我隨口而出：“都是那個何美儀，煩透了?！边@么說著，我扭過臉，正好看見鏡中的自己一副口是心非的嘴臉。我有點(diǎn)看不起自己：“嗨，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矯情了？”

你很久沒有來找我，打電話過去也無人接聽，我只好重操舊業(yè)，在廣場聽到派特森學(xué)院的幾個學(xué)生低聲的議論我大吃一驚：“這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不知道？”他們聳聳肩，表示莫名其妙。原來何美儀某天晚上從學(xué)院出來，就被兩個中國男孩給截住了，真奇怪，據(jù)說她受傷不輕，卻沒有報警。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中國人在國外一向抱成團(tuán)，我找到兩個師弟，果然就是他們干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交代，只有長時間的站在你病房的門口，終于鼓足了勇氣，推開了門，你還在沉睡中，我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自言自語：“美儀同學(xué)，你雖然沒有提起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我并不打算請求你的原諒，是不想在這件事里扮演齷齪的角色，我現(xiàn)在只想留下來照顧你。中國人講究因果報應(yīng)，你請我吃了那么多餐飯，我終于可以補(bǔ)償你了。”

我喂你喝粥，小米粥，甜滑的那種。

你喝一口，說燙。要看著我一口氣一口氣地吹涼，才肯心滿意足地吞咽，還要攥著我的手，才肯心安理得地做夢。我靜靜地望著你，不管怎么樣。美儀同學(xué)，謝謝你沒有報警。兩個小同鄉(xiāng)還只有十八歲，家里送出來留學(xué)不容易，也一定花了不少錢。美儀同學(xué)，中國有個詞語叫江湖，那里有快意恩仇，有兩肋插刀，也有一諾千金，這是作為加拿大人所不理解的。

所以，我打定主意一言不發(fā)，讓這個秘密爛在肚子里。

你的傷逐漸好了，我的話卻越來越少，我想這是咎由自取吧，可我不懂如何對你好，就算我懂得，眼前這樣的尷尬要如何才能讓你覺得好呢？從廣場到我的露天酒吧只有138步，我只用80秒不到就可以走完，可是你用了七分鐘，還是沒走完，你腳步浮虛。我其實(shí)不知道該如何進(jìn)行我們的關(guān)系，我想那個時候你是來告別的，你喝了一杯“愛你那天正下雨”。什么都沒說，就走了。

也許，我們就此分開，只怕是最好。

我答應(yīng)你，再也不開這個露天酒吧了，辛苦不說，還賺不到幾個錢。

我在一家華人餐廳找了份工作，又找了一份中文家教，周末去做銷售，在超市向客人地道地介紹香腸的36種吃法。我忙得像陀螺一樣，這讓我輕松，可以忘記一些事。所以那天你出現(xiàn)在超市門口，反而把我嚇了一跳，我陪著你一直走到學(xué)院的門口，忽然開口，說你要離開溫哥華。

我看著你，眼前這個喜歡動物的女孩，處女座，A型血，完美主義者。我終于明白自己是多么地愛你，但是，現(xiàn)在只能尊重你的選擇放你走了。我揮了揮手：“祝你一路平安！”回到超市，看到你陸續(xù)發(fā)來的三條短消息。第一條，我的名字。第二條，我的名字。第三條，還是我的名字。

你想要說什么？想表達(dá)什么意思呢？

我抬頭看了看天，再過半個小時，你乘坐的東方航空的飛機(jī)將會從3萬英尺的上空撲著翅膀，好似美麗的天使從此過路。

三天后，你說你在廣州，那個城市里的人說著你聽不懂的粵語，根本和我說的普通話不一樣，和你想象中的也不一樣，但珠江廣州河段很美，緩慢地從城市中間穿過。你從來也沒有回過國，任何中國的民俗都讓你津津樂道，我總是洗耳恭聽，漸漸地知道你去了北京、昆明，然后是上海，你說你黑了，也瘦了些，可我怎么也沒有勇氣探詢你的歸期。

中國農(nóng)歷年初一，你給我打電話，舉著手機(jī)興致勃勃地對我念起路邊一戶人家門口的對聯(lián)：天泰地泰三陽泰，家和人和萬事和。咫尺天涯的何美儀同學(xué)，我想我是真心愛上你了。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中斷了你的消息，我到處打電話給你，史無前例的關(guān)注新聞和各地的空難地震災(zāi)情，我惟恐你不在這世界上了。尤其是中國福建失聯(lián)女教師危秋潔在日本失聯(lián)的噩耗沖擊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即使天各一方，只要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就可以像阿Q——樣，憑空臆想著自己的快樂。不過，這個阿Q也是很記仇的，何美儀同學(xué)，你還欠我一個釋然的笑。那些我統(tǒng)統(tǒng)記得。

一個月后，我終于收到你從長沙市橘子洲頭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中國菜還是你做的最好吃！唉，何美儀同學(xué)，你一定不知道，你向我道別的前一天，我買了第二天的電影票，是你看過上百遍的《魂斷藍(lán)橋》，我還計劃著要去那家中餐館，陪你吃你喜歡的菜，后來，我只能獨(dú)自去了……

你到過很多地方，喝過很多好茶和好酒，接觸過很多比我出色的中國男孩。

而在溫哥華，我在人群里時而迷失著時而清醒著，看云看天看太陽，看溫哥華的雨，還有身邊掠過的一陣風(fēng)，天熱的時候，我喝杯冰牛奶，我不會在酒吧待很晚，也不讓自己喝醉，我每天沖涼洗頭換干凈的衣服，睡前聽音樂，美儀同學(xué)，你看，其實(shí)一個人的日子也不難，只是光陰會變得很緩慢很緩慢，只是記憶會變得很清晰很清晰……

轉(zhuǎn)瞬已是半年有余，何時是你的歸期？而我，只能在這慢慢的光景里等你歸來！

等你，你不歸我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