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初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詩意化傾向

黃蘊雅

1917年初發(fā)生的文學革命，在中國文學史上樹起一個鮮明的界碑，標志著古典文學的結束，現(xiàn)代文學的起始。文學是有承續(xù)性的，也就是說，古典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新風格與舊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劃分模糊。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第一個十年(1917-1927年)，不僅新舊思潮交戰(zhàn)、融匯，西方思想文化也沖擊著相對閉塞的中國文壇。在這樣的背景下，這一時期的作品具有理性精神，同時也彌漫著感傷情懷；作者追求個性化寫作，同時也愿意嘗試多種創(chuàng)作方法。這段時期活躍于文壇的作家駕馭文字的功力很深，具有相當高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不僅能把古詩氣韻融入到白話寫作中，同時也是他們將古典意境進行現(xiàn)代化轉換的必要條件。

一、詩意化傾向之實質

自五四以來，小說作家在追求陌生化的形象美感時，已把詩意創(chuàng)造移植到敘事領域，其藝術追求的目的與抒情文學詩意創(chuàng)造的目的相一致。小說的詩意化傾向就是融詩意入小說，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對客觀描寫對象的一種心靈化的提升；是對生活中真善美的敏銳發(fā)現(xiàn)及心靈化的傳達；是作家心靈波動與自然人生節(jié)律的協(xié)調、統(tǒng)一所產生的律動的結晶。[1]

詩對小說呈一種內在的滲透和化入，使小說獲得與眾不同的審美趣味。作家通過人物、情節(jié)的描寫來構筑詩的氛圍和詩的意境，通過敘寫人和事來實現(xiàn)小說詩意的創(chuàng)造。這是一種與正統(tǒng)的情節(jié)敘事小說不同的新藝術形式，既是對詩和小說陳規(guī)的反叛，同時又是詩與小說文體的融合。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詩化”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傾向，把小說引上了一條既源于傳統(tǒng)又反叛傳統(tǒng)，既深受西方影響又獨具民族特色的道路。[2]宋劍華在《“言志”詩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內在影響》中論述從五四新文學開始，“言志”詩學不僅沒被剔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審美范疇，相反，卻借助于西方話語得到合理的傳承?！把浴本韧鰣D存的啟蒙之“志”，與“抒”憂國憂民的個人之“情”，中國現(xiàn)代文學都未擺脫“志”者“大情”、“情”者“小志”的傳統(tǒng)思維。

二、作家作品中的詩意化傾向分析

(一)郁達夫的感傷小說

1896年，郁達夫出生于浙江省富陽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1911年，郁達夫進入蕙蘭中學讀書，在這一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舊體詩，并向報刊投稿。他的舊體詩的意境可歸結為人與自然的和諧美、感時傷世的憂憤美、執(zhí)著于愛情的纏綿美和愛國憎敵的悲壯美。[3]意境是中國古典詩學的重要概念，是中國古典詩詞審美認識的核心和基礎。郁達夫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無不受到了中國古代詩風及精神內涵的深刻影響。

郁達夫在《談詩》中講到：“舊詩的一種意境，就是古人說得很渺茫的所謂‘香象渡河、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那一種弦外之音，司空表圣的《二十四詩品》所贊揚的，大抵是這一方面。如沖澹，如沉著，如典雅高潔，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飄逸，流動之類的神趣?！?1917年郁達夫進入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經(jīng)濟學部學習，留學期間，他閱讀了大量外國小說，尤以俄、德小說居多。非文學專業(yè)的郁達夫對文學一直懷有赤誠之心，從舊體詩創(chuàng)作開始轉為小說創(chuàng)作，他的首部短篇小說集，亦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出版，轟動國內文壇。

1921年7月，創(chuàng)造社在日本東京成立，強調為藝術而藝術，對美的追求是藝術的核心。文學理論上注重自我，注重個性，忠實表現(xiàn)“內心的要求”，反對為人生而藝術，反對寫實主義、自然主義，傾向于啟蒙、浪漫主義。作為創(chuàng)造社的一名成員，郁達夫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著名的感傷主義作家。他敏感、憂慮、細微，飽受性的苦悶和生的壓抑，恨無力回天，遂隨波逐流。他“眼看到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4]他的文字飽含了異鄉(xiāng)漂泊者的自嘆與哀憐，仿佛是傾訴自己的遭遇，不慍不火但是總能引起波瀾。他的行文帶有病態(tài)美，無一例外是“自我表現(xiàn)”，而且是“自敘傳”式的自我表現(xiàn)，坦誠而暴露，運用大量內心獨白式的抒情、描寫、記敘，錯落有致，感情真摯，打上很深的個人印記。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郁達夫的文章總是不受拘束地抒發(fā)自己的感情，總有詩的情調洋溢其間，熱情坦白，毫無遮掩地表現(xiàn)了一個富有才情的知識分子在動亂社會里的苦悶心情，展現(xiàn)出一幅幅感傷憂郁而又秀麗雋永的情景交融的畫面。

郁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形象總是脆弱孤獨的才子，經(jīng)常生病，郁郁寡歡，在一個疏遠他的社會中慢慢消磨才氣和一生。這樣的形象和中國古代詩人的形象似乎不謀而合，因為敏感所以遇到何事都要暗自傷懷一番。在小說《沉淪》的開頭就說“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奠定了傷感的基調，后文說“他的憂郁癥愈鬧愈甚了”。文中又多次提到流淚與傷心的獨白。

故事里的主人公學習東西方文學，經(jīng)常閱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和德國抒情詩人海涅的詩。在生出萬千哀感的時候，主人公會吟詩、寫詩甚至唱起詩來，如坐在離開東京的火車上寫到：“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夜后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小說《遲桂花》中，出現(xiàn)大量風景描寫，并以此反映自身心境，這和中國古詩情景交融、以情襯景的傳統(tǒng)相呼應。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詩人筆下創(chuàng)造的物和景，已經(jīng)和生活的面貌不完全相同了，而是融合了詩人主觀色彩的景和物，是詩人獨特的感受和思想感情的凝結，也是詩人氣質和個性的流露。“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歷歷可見的。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這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散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樨花樹”。登山前，“老郁”看到這樣的景象“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但它的領域，還只限于屋檐，樹梢，山頂?shù)韧怀龅牡胤健Ｉ铰穬膳缘募毑萆?，露水還沒有干，而一味清涼觸鼻的綠色草氣，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聞了好像是宿夢也能搖醒的樣子”。從這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可以看出主人公的內心是歡樂的，對生活是充滿希望的。他既被翁家山的美景所吸引，又被“蓮”純潔善良的天性所打動。

象征主義也是中國古詩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某一件事物在文中不僅代表事物自身，而且代表作者自身朦朧的情緒和抽象的觀念。在《遲桂花》這篇小說中，“遲桂花”的形象就出現(xiàn)了不少次，成為全文的線索。在文章的結尾，男主角在“翁則生”的婚禮上說：“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jīng)得久”，在與翁家兄妹分別時又說：“但愿我們都是遲桂花”。這里的“遲桂花”就成為了一種價值符號，主人公希望大家都能夠經(jīng)歷時間的沉淀，經(jīng)過大自然的洗滌，保留自己的內心的純凈與善良，最終收獲幸福。這也折射出了作家自身的不懈的精神追求，他想從苦悶與激憤中走出來，在天真自然的境界中找到歸宿。

(二)許地山的禪意小說

許地山自小家道中落開始自謀生計。他在小學當過教員，后來又在中學任教。1917年，考入燕京大學文學院。1920年，畢業(yè)留校任教。1921年，他和沈雁冰、葉圣陶、鄭振鐸等12人，在北平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辦《小說月報》。雖然他未受過系統(tǒng)的基礎教育，但他的文學啟蒙居然悄然無息的發(fā)生了，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小說家。他的小說有濃郁的宗教色彩，表達了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思考與追尋和對現(xiàn)世人生的人文關懷。[5]許地山所構建的理想主義色彩的園地就如王維的終南別業(yè)，他們的精神內涵是相通的，他們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信步漫游于世，坐看風云變幻，既高遠深刻又閑適親切，詩味與理趣兼?zhèn)洹?/p>

人生派散文興起于“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之時。人生派散文以泛化的人生景觀、人文化自然景觀為表現(xiàn)對象，展示文化人的存在方式和心靈世界，美文(藝術散文)為其主要的文體形式。[6]許地山的母親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這對他影響很大，在其散文和小說中都有體現(xiàn)。他的作品空靈玄奧且富含哲理，通過佛光審視社會，解剖人生，感情真摯。早期作品充滿佛教與道教的思想，最終信奉了基督教。散文小說皆用白話，語言質樸，手法新穎，表達委婉，體例靈活。沈從文評價說“在中國，以異教徒特殊民族生活作為創(chuàng)作基本，以佛經(jīng)中邃智明辨筆墨，顯示散文的美與光，色香中不缺少詩，落華生(許地山)為最本質的使散文發(fā)展到一個和諧的境界的作者之一。”王國維曾說南唐后主李煜有佛祖胸懷，國學大師季羨林說其詩語言質樸，老嫗可解，[7]許地山的作品風格與李煜之詩品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許地山的散文短而精煉，富有詩的意境，不是長篇大論地去闡述某些人生觀點，而是把人生要旨寓于一蟲一物，點到為止，給讀者留下任意思考與想象的自由?；蚴墙柚捌拮印薄案赣H”的口吻給出提示，“我”和讀者們一起感悟其中的道理。所以有人把其散文稱作“文字的輕騎隊”。[8]《蟬》這篇散文不過百字，卻把急雨之后，濕了翅膀的蟬沿著樹干往上爬卻又被松針砸中而墜下的場景描述了出來。沒有去細致刻畫物的詳細特征，但讀者們腦海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畫面，感受到失落、沮喪與驚險，并且想象之后“蟬”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蛘哌@“蟬”就是我們，努力之后也許會一場空，感到無奈、傷心，甚至會經(jīng)歷危險，但這就是人生?！渡摺芬簿褪莾砂僮肿笥遥捌拮印苯o出提示，“我”得出結論“要兩房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從宗教觀點上看，文章揭示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忍讓求和平的教義。

許地山的作品哲理深刻，富有思辨色彩。從生活中幾乎隨處可見的小事里，他都能發(fā)掘出其中的哲理來，給讀者以睿智的人生啟迪和玄奧的美感享受。中國古代詩人也會借詩表達自己的哲學觀點，比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等。《香》這篇文章寫的是“我”和“妻子”的對話，通過“惟有愛聞香底愛不是佛法”，揭示了萬物皆由心生，個人感覺影響客觀評價的哲理。[9]先是寫因“我”愛香，“妻子”托人從鹿港寄來的香到了，于是在香煙繞繚之中，兩人清談，談論佛法?！捌拮印闭f：“一一色，一一聲，一一不是香，一一味，一一觸。一一造作，一一思維，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底愛不是佛法。” “我”問其原因，“妻子”告訴“我”也是告訴讀者：“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就不是本然的香了。”這是種唯心主義的論調，在平常生活中卻很常見，對某人某事的評價往往摻雜著自己的喜好，做不到完全的客觀。

許地山的作品宗教色彩濃厚，體現(xiàn)佛教、伊斯蘭教、印度教和基督教的教義，有時文中不止一種宗教，以主人公的經(jīng)歷串聯(lián)起宗教信仰與活動。故事發(fā)生地點經(jīng)常在東南亞國家，因此很有異域風情。古詩中表現(xiàn)禪意的不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睹B》是許地山的第一篇小說，寫了一對緬甸青年男女的愛情萌生、發(fā)展、受阻直至寂滅的故事。文中女主人公“敏明”信仰佛教，經(jīng)歷了一場大徹大悟地冥想后明白了“戀天人，而致受無量苦楚”，故決定“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男主人公“加陵”見了，愿與“敏明”共赴黃泉，說：“咱們是生命的旅客，現(xiàn)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商人婦》里寫了一位婦人對“我”傾訴她坎坷的身世，先是去南洋找自己的丈夫，卻被賣給了印度回教徒“阿戶耶”，生活方式都要按照回教的禮儀來。“阿戶耶”死后，婦人和兒子得到一個印度教鄰居“哈那”的幫助而逃了出來。定居后，又得到了基督教鄰居“以沙伯”的幫助，婦人繼續(xù)求學然后工作。這篇文章提到了多個宗教，都是向善的一面，給女主人公積極的影響，體現(xiàn)了作者的宗教情懷?！毒Y網(wǎng)勞蛛》則反映了女主人公尚潔與世無爭、順其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而其丈夫“長孫可望”在基督教牧師的感化下承認和反思了自己的錯誤，作者認為宗教有改變人生命運的能力。[10]

《螢燈》《桃金娘》是兩篇極富有童話色彩的短篇小說，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充滿情趣的審美觀點不謀而合。郁達夫說：“許地山在那一個時候，還不脫一種孩稚的頑皮氣，后來才知道這一種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著不曾改過?！边@樣一種娓娓道來的文風，在當時也是很少見的。文章的開頭介紹昆蟲“螢”和常綠灌木“桃金娘”，然后再講述故事，《螢》贊頌了王子的機智勇敢和王子公主純潔的愛情，《桃金娘》則講了善良的金娘受到大家的尊重并引領眾人開拓美好生活的故事，都贊頌了人性中善良的一面，謳歌了美好的生活。

(三)沈從文的文化小說

1922年，僅受到過小學教育的沈從文來到北京，他渴望上大學，又沒有半點經(jīng)濟來源，于是就在北京大學旁聽。就是這樣一個文化程度并不高的“旁聽生”，對世界的思考有他自己的感悟，創(chuàng)作出了《邊城》，之后兩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他身上有種來自邊緣小鎮(zhèn)人特有的“憨”，他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是純凈而具有人性之美的理想國。沈從文的小說，確有種詩意效果，像孟浩然的詩，清淡自然。孟浩然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到山水田園的刻畫中，形成自己的風格，而沈從文也在其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深深地打上本人性情氣質的個性印記。

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他被人稱為“文體作家”，首先是因他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和發(fā)展了一種特殊的小說體式——文化小說(或稱詩小說、抒情小說)。這種小說包含文化歷史指向、濃厚的文化意蘊以及具有獨特人情風俗的鄉(xiāng)土內容。這種小說，不重情節(jié)與人物，強調敘述主體的感覺、情緒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1936年上海良友公司為沈從文刊印習作選集，沈從文在為其所作的《代序》中說：“我只希望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11]這座“希臘小廟”實際上是沈從文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無比淳樸的、自由的、滿溢著生命力的王國。30年代，他的寫作手法穩(wěn)定且純熟，基本形成自己的主題和書寫對象，更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美學理念和美學理想。沈從文的小說有憂郁氣質和感傷基調，力求發(fā)現(xiàn)生活之美和人性之美，并在詩化意境下，用富有詩意的語言將其呈現(xiàn)在一個個故事之中，體現(xiàn)作者對“真”“善”“美”的追求。

沈從文關注底層人民，對故鄉(xiāng)的農民、士兵、終生漂泊的水手船長、吊腳樓的下等娼妓、以及童養(yǎng)媳、小店伙等等，都一律懷有不可言說的同情。這與中國古代現(xiàn)實主義詩人心系蒼生，胸懷國事，關心民間疾苦的情懷是一致的?！妒捠挕穼懥送B(yǎng)媳“蕭蕭”的悲涼命運，女主人公對自身可憐而又卑微的生命毫無意識，始終是天真懵懂的，跟“丈夫”以姐弟身份相處。后來“蕭蕭”胡里胡涂懷了“花狗大”的孩子，被家族長輩發(fā)現(xiàn)，但最終沒有被“沉潭”或“發(fā)賣”。在自己的私生子娶進大齡媳婦的嗩吶聲中，又一個“蕭蕭”誕生了，而新媳婦與“蕭蕭”仍然茫然無所知。這是作者對農村落后愚昧思想的批評，對天真純潔卻沒有自由的善良女性的同情。《丈夫》寫了農村憨厚樸實的農民為了生計而把自己的媳婦送到城里的船上做娼妓，這種生活是悲慘的?！罢煞颉币淮芜M城見媳婦，目睹了并且親身經(jīng)歷了頹廢的城市生活，喚醒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明白了妻子生活的不易，后來兩人一起回農村。沈從文不僅同情為了家庭犧牲自己的“妻子”，同時也同情淳樸厚道直至愚昧的“丈夫”。

在敘述上，他總是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時刻收筆，不會去講述完整生動的故事或者塑造具有豐滿人物的形象，而著重于寫景狀物和對情節(jié)氣氛的渲染，以及對充滿著濃郁生活氣息的風土人情的精細描摹。在看似平凡的生活事件中發(fā)掘人生情趣，以感人的細節(jié)、場面和氣氛感染、打動讀者。這使得他的小說帶有明顯的詩化傾向，淡化情節(jié)，追求意境，含義雋永?！度愤@篇小說在一開始就花費很多筆墨描寫楊家碾坊和堡寨，為全文故事的發(fā)展提供了背景，也詳細描寫了“三三”母親在碾坊勞作的情景和“三三”不讓外人釣潭中魚的情景。這些生活畫面毫無夸飾，娓娓道來，既能給人以親切實在之感，又寄寓了作者的深沉情感。在小說末尾，“三三”和母親得知“白臉先生”去世后，她只“望著那籃子，就蹲到地下去數(shù)籃里的雞蛋”，有人問“為什么那么早拿雞蛋往別處去，送誰”，“三三”“好像不曾聽到這個話，站起身來又跑出去了”。后來究竟是怎樣，“三三”和母親做了什么，沈從文并沒有寫出來，只是讓讀者自己去想象揣摩。《柏子》寫了水手把自己一個月賺的錢花在娼妓身上，全文沒有太多故事情節(jié)，只是描寫水手們生活的場景和“柏子”與婦人的對話，文末也只寫了他“從跳板上搖搖蕩蕩上過兩次岸，船就開了?！痹诓唤?jīng)意間，讀者就能感受到水手窮困的生活與只對付當下的心境。他沒有未來，只需一點肉體上的快樂就能得到滿足。

沈從文的小說對山川草木、鄉(xiāng)土田園和當?shù)仫L俗的刻畫不僅表現(xiàn)了他對細節(jié)的特殊關注和執(zhí)迷，同時也表現(xiàn)了他濃厚的鄉(xiāng)土情懷。他追求一種婉約細膩的藝術風格。這樣一種文風也正對應了中國古詩中的山水田園派詩風，讓人想到陶淵明、王維、孟浩然一類詩人。《邊城》應該算是沈從文最有名的一篇小說了，沈從文創(chuàng)造了一個“湘西世界”。文中充滿了對茶峒風光的描寫，包括小溪、吊腳樓和酉水，也描寫了爺爺與翠翠生活的細節(jié)，包括渡河、編草鞋、生灶做飯。當?shù)孛袂榇緲阌H切。通過描寫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和主要人物的性情，鎮(zhèn)上鄉(xiāng)親對爺爺?shù)木粗乜梢娨话?。外面世界的變化并沒有對這偏遠鄉(xiāng)村帶來太大沖擊，這里仍保留了當?shù)仫L俗，端午賽龍舟捉水鴨，中秋唱歌舞獅放鞭炮。沈從文對這些熱鬧的場景細細描寫，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穿插其中。他的鄉(xiāng)土情結使他熱愛這片土地，熱愛生活在這土地上勤勞樸實的人民。通過“畫面小，人物小”的“平凡情節(jié)”，對翠翠稚嫩的性別意識進行了細膩婉曲的分析，特別是天保儺送兩兄弟為翠翠唱歌的畫面，既充滿了濃濃的抒情筆致，又像風俗畫一樣清妙明凈。語言恬靜優(yōu)美卻寫出了殘酷真相，美麗的自然景觀與熱鬧的過節(jié)場景也蒙上了淡淡的憂愁。

(四)其他作家的詩化小說

除了郁達夫、許地山和沈從文外，還有一批作家的小說呈現(xiàn)出了詩意化的傾向，比如廢名、遲子建、葉圣陶等人。他們共同帶來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美學風格上的一系列變化，他們的作品既借鑒了詩歌的表達技巧，又包含了中國古代詩風的精神內涵。廢名的詩化小說追求含蓄蘊藉的美感體驗，注重作者主觀情思的外化。[12]這從《竹林的故事》和《桃園》中可以體現(xiàn)出。遲子建小說語言平淡自然，在行文處時常留白，讓人感受到如詩般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蒼涼，從《額爾古納河右岸》和《偽滿洲國》中有所體現(xiàn)。[13]葉圣陶在關鍵詞的拿捏上精準到位，通過雕詞琢句，用極少量的字句表達出無限的含義，如同賈島《題李凝幽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中的“敲”字，言有盡而意無窮。

三、結語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詩歌的國度，中國人與詩歌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創(chuàng)作題材、表達形式和精神內涵無不受到了中國古代詩風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繼承了詩性傳統(tǒng)，在創(chuàng)作中不約而同的出現(xiàn)了詩意化傾向。外在形式上，引詩入文或借鑒詩歌寫作的技巧形式，比如煉字和留白，但更重要的，則是精神內涵上的一脈相承。這些精神內涵是感傷的情懷和含蓄典雅意境，是理想主義園地的構建和對現(xiàn)世人生的關懷，是對純凈人性的歌頌和對生命的哲學思考。作家在西方思想文化的沖擊下，結合對文學多元化的理解和感悟，將中國傳統(tǒng)詩歌融入到現(xiàn)代文學的寫作中，最終形成了具有時代特色的詩意化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