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
人類提出名為“流浪地球”的大膽計劃,即傾全球之力在地球表面建造上萬座發(fā)動機和轉向發(fā)動機,推動地球離開太陽系,用2500年的時間奔往另外一個棲息之地。
中國航天員劉培強(吳京 飾)在兒子劉啟四歲那年前往國際空間站,和國際同儕肩負起領航者的重任。
《流浪地球》是一部堪稱偉大的科幻電影。是的,必須用偉大這個形容詞。要知道,僅僅幾年前,中國科幻電影的概念還是圓萌蠢胖的飛碟、西游記風格的外星人,山寨浮夸的機甲……并非我們的電影工作者沒有看過《星際穿越》或者《阿凡達》,不知道科幻片佳作是什么樣子,而是大家潛移默化覺得,中國人現(xiàn)階段只能也只能拍出這樣的科幻片,甚至是那種披個科幻的噱頭用“五毛錢特效”講個尷尬的都市喜劇。如果有人說幾年后中國就會拍出可以和《地心引力》《火星救援》相媲美的科幻電影,大概沒幾個人會相信。
所以不難想象,有《流浪地球》這樣一部達到好萊塢水準的科幻大片橫空出世,是堪稱偉大的成就。從它拍出的那一刻起,就已決定了這部影片必將在中國電影史上擁有一席之地。
電影改編自劉慈欣的原著《流浪地球》,采用了其基本設定和框架:太陽災變,人類設法移動地球,讓它“流浪”到南門二星系求生。但故事本身完全是新編的。這并不在意料之外,原著大開大闔,情節(jié)松散,很難照搬。電影中重新打造了地球在逃逸過程中險些墜入木星,一個臨時拼湊的救援組付出巨大犧牲后終于讓地球重返軌道的故事,所有角色都是原創(chuàng)的。
但值得稱道的是,電影并沒有像某些影視改編那樣隨意安插一些和原著毫無關系的情節(jié),讓熱愛原著的人群有掛羊頭賣狗肉之感。故事主線中的要素,像地下城的生活、掠過木星的軌跡、行星發(fā)動機的作用等,都是取自原著的基礎,與原著的設定基本結合得很好。
作為為中國科幻電影的“門面”,《流浪地球》無可避免地會被拿來和好萊塢科幻大片做對比。雖然平心而論,在劇作和制作方面與好萊塢一線水平還是有一定的差距,但是《流浪地球》的價值在于,中國電影人終于能用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價值觀和自己的主題,在好萊塢大片的主場正面硬碰硬了?!读骼说厍颉肥且徊坑弥袊说那楦泻蛢r值拍出來的電影。因為影片中幾乎一直在采用東方的觀念來抵抗好萊塢建立的敘事模式和情感邏輯。從一開始,整個影片的故事的背景就是,若干年后不斷膨脹的太陽威脅到地球的存在,于是全體人類決定帶上地球一起逃生。
但是這與其說是逃生,不如說更像是“搬家”。相比好萊塢電影中隨處可見的“人類遷徙”和“外星殖民”,有著強烈土地情結的東方文化則更傾向于“保住整個地球”,而不僅僅是“逃離”。這并不是劉慈欣或者《流浪地球》偶然做出的選擇,其實,對于“家”的保護和堅守貫徹了整部影片。
影片中劉啟和韓朵朵偷偷跑上地面,是為了去看看曾經(jīng)的“家”;他們遭遇危險,一路想要回到姥爺(爺爺)身邊的“家”;再到最后加入救援隊,拯救了整個地球這個“家”……影片中的每個人物,無論是什么身份,軍人、平民、宇航員,也不管身處何處,都在內心深處保留著對于“家”的念想和回憶。
整個故事的核心情感線,也是借由祖孫三代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和精神繼承來實現(xiàn)的。正是這種圍繞著親情建立的對于家國情懷的執(zhí)念,讓中國人的科幻故事是“帶著地球一起流浪”這樣充滿想象力的孤獨又浪漫的思路。雖然名為“流浪”,實際卻一直緊握著回歸。雖然要遠行兩千多年,但是我們把這看做返鄉(xiāng)之路。
作為人類四大古文明中唯一延續(xù)至今的幸存者,中國文明中這種與過去、回憶和故土難以割舍的牽絆賦予了《流浪地球》獨特的質感。
影片中吳京飾演的劉培強對聯(lián)合政府說出:“沒有人,什么都沒有?!倍耸鞘裁矗渴悄芨惺艿降臏囟?,是珍貴的回憶,是情感。這些并不是空間站里保存的DNA圖譜和電子檔案能夠取代的。
在這一問題上,《流浪地球》代表著非常東方的態(tài)度——不是追求科技的日臻完善,不是依靠精密的儀器,不是完全依賴于理性,而是在關鍵時刻,將未來交付給希望和信任。
而這一點也是《流浪地球》遭遇頗多批評的地方,尤其當影片高潮處,劉培強決定用空間站作為噴射火焰的助推器,被很多觀眾當做“缺乏邏輯的魯莽情節(jié)”。畢竟在影片的故事中,高智能的電腦已經(jīng)演算出引爆木星的計劃可能性為0,就算加上空間站,也未必就能成功。
劉慈欣的科幻作品,核心特質是將極致空靈的想象力與厚重的現(xiàn)實結合,對人類發(fā)展和未來命運始終飽含著深沉的關切?!读骼说厍颉肥且徊筷P于死亡與希望的電影。
但是劉培強仍然選擇了犧牲空間站去搏那微小的拯救地球的可能,其實正是以一種東方式的感性邏輯,來對抗好萊塢的理性邏輯。在最后的段落中,劉培強和韓朵朵先后發(fā)表了各自的“演講”,分別說服了聯(lián)合政府和各路救援隊,最終成功實現(xiàn)了自救。
這兩段看似煽情的段落實際上正是影片刻意與好萊塢類型邏輯劃清界限之處。最終完成情節(jié)扭轉的,并不是他們表達的“道理”,而是他們傳達的“情感”。在影片要表達的,不是好萊塢電影中的靈光閃現(xiàn)般的救贖,而是極有可能導致失敗的一時沖動。
這種“亂來”一般的選擇反而連通了中國歷史上千千萬萬舍身成仁的義士豪杰,從張目怒罵的典韋到橫刀向天笑的譚嗣同,所有那些可以有更“理性”的選擇時,卻“任意而為”的人們。
《流浪地球》將東方式的故土情懷與中國知識分子的血氣糅合為一體,在影片最后三十分鐘的高潮戲中,故事的核心只有一個:如果要死,寧愿與地球死在一起,也不愿意做宇宙的棄兒。
對于《流浪地球》來說,與好萊塢敘事邏輯的挑戰(zhàn)同樣還表現(xiàn)在對“英雄”的消解。在影片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看到的故事雖然有“主角”,但是并沒有“英雄”。在整個地球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聯(lián)合政府的領導之下共同“流浪”,生死與共,命運相系。
最為典型的,是影片的小高潮,運送火石到赤道,按照好萊塢傳統(tǒng),克服重重困難的主角一行人理應成為重啟發(fā)動機的英雄。但是并不是,重啟發(fā)動機的是比主角們快了一步的,連面都沒露的其他救援隊。無所不能的英雄在《流浪地球》中是并不存在的,“這個世界并不是只有你一個主角”,而是整個人類全體都在拼盡全力。
而“飽和式救援”這種概念的出現(xiàn),不僅更加尊重科學事實本身,也將好萊塢個人英雄主義的可能打得粉碎。當然,這種反個人英雄的姿態(tài)并沒有堅持到底,影片結尾階段劉培強的自我犧牲可以看做是影片向好萊塢邏輯的靠近,雖有遺憾,但相對電影整體而言,瑕不掩瑜。
當然,觀眾可能也會想過這樣一個問題——電影是不是中國制造,和觀眾有什么關系?即便有好萊塢水準,那比起其他好萊塢大片也不就那么回事么?好萊塢的水準之作惡評也不少,難道是中國人拍的就格外偉大?
的確,民族自豪感可能會讓我們拔高一些東西,但這種共鳴有它的內在意義。譬如說,電影中提到過嘉興這座小城市,雖然只是一筆帶過,但當提到時,整個放映廳內響起一陣驚喜的聲音。來看電影的本地人大概從來沒想過,自己生活的地域居然會在一部似乎遠離現(xiàn)實的科幻片里被提到。這種喜悅感單純而由衷,和民族情緒并沒有關系。
當然遠不只是嘉興,還有濃墨重彩描繪的北京、上海的高層建筑,出場過的濟寧、杭州以及提到的其他許多地方。還有中國式的學校、廣播、流行歌曲、順口溜,還有春節(jié),還有南腔北調的中國話本身……看到這些中國觀眾都會會心一笑,這種觀影的愉悅是任何一部歐美大片無法給我們的。
而這一切并不是點綴獵奇的元素,而是想象中未來生活的一部分,是主角生存的土壤和根基,科幻內核和故事就從這里生發(fā)出來。通過電影所構造的整體,我們可以縱情想象中國和中國人的未來。雖然就具體設定來說,是可能性幾乎為零的未來,但在這種想象中,中國人自己成為了主體而不是旁觀者或配角。這讓我們體驗到了自身的無限可能。也許我們永遠用不著建造巨大的行星發(fā)動機,但可能建造同樣震撼的核聚變發(fā)電站或者星際飛船,也許我們將來不會在地下城慶祝春節(jié),但也許會在太空城或者海底城市舞獅舞龍;也許地球永遠不會飛向那黑暗深空,但我們的文化與精神會……未來是我們可以自己想象的,未來是我們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的。
中國科幻電影中“中國人”主體性的確立,這可能是《流浪地球》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貢獻,也是其最偉大之處。以前我們談到中國科幻時,經(jīng)常擔心的一些問題和偽問題,比如“中國人拯救世界是不是很假”比如“為什么未來社會都是西方式的”。通過這部電影本身彰顯的感染力,原則上都不再是問題。不太遙遠未來,年輕人或許會奇怪為什么我們會有這樣的擔心。
當然無須諱言,電影中也有不少缺陷,除卻演技、臺詞層面尚有生硬之處外,采用好萊塢式的戲劇結構,保證精彩有余的同時也不免喪失了一些深度。而其特效距離好萊塢的頂尖水準也稍有差距等等。
特別要提到科技相關的方面,這對于一部科幻電影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原著中逃離太陽系的方案,是在停轉后利用太陽的引力彈弓效應加速,繞太陽轉許多圈之后,再高速飛出原軌道,接近木星也非巧合,而是有意利用木星的引力加速??赡芸紤]到需要的物理知識比較高深,這些在電影中一律從簡,觀眾缺乏直觀的感受,對流浪地球的理解不免打了折扣。其實只需要在恰當?shù)胤桨膊迨畮酌氲膭赢嬛v解,便可以彌補缺憾。若有地球近距離掠過太陽、火星和小行星帶的場景,便更加動人——可能是要求太高了,不過在宇宙的尺度上,的確還有更多潛力可以發(fā)掘。
另外還有個別難以忽視的硬傷,比如“木星引力忽然增強”這個重要設定實在過于低級錯誤——萬有引力不是可以輕易改變的,而且也并無必要。同樣的情節(jié)完全可以通過“中央控制電腦被隕石毀壞,導致發(fā)動機大面積故障地球偏離航向”來實現(xiàn)。電影最后的解決方案可行性也是相當存疑,雖然是明顯出于情節(jié)需要不必苛求,但總覺得還有改進的空間。
不過發(fā)表于2000年的《流浪地球》小說也并非無懈可擊,劉慈欣本人就承認過其中一些疏漏(如停止自轉就沒有晝夜的設定)。如果我們再仔細審視地球派和飛船派的爭論,還可能發(fā)現(xiàn)推動地球的前提就站不住腳。但其磅礴萬千的想象力、極具感染力的空間畫面感,以及超凡脫俗的理想主義氣質,毫無疑問將人們對“科幻”的理解提升到一個新的層面,開啟了中國科幻的新時代。這篇小說是一篇有缺陷的偉大作品。
《流浪地球》所開創(chuàng)的并不僅僅是追趕和超越好萊塢的道路,而是一條不同于好萊塢模式,將東方哲學和東方情感植入其中的新可能。即便這條路還滿是磕絆,但是我們終于朝向未來邁出了第一步。
《流浪地球》是當年小說的影視化,但如“科幻電影元年”這個期許所預示的,它并非圓滿的終結,而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因此筆者要不吝贊美它的偉大,不是因為已臻完美,而是因為它必將是更偉大之物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