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懷自然之心
——論吳明益《復眼人》中的自然書寫

盧軍霞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部，北京 100083)

臺灣由于特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以及多元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現(xiàn)了“自然書寫”的創(chuàng)作熱潮。自然書寫是“一種呈現(xiàn)出人與自然互動歷程的書寫”[1]11，被宋澤萊譽為“第四代臺灣作家的美麗初航”[2]的吳明益堪稱是不斷開發(fā)自然書寫新面向的創(chuàng)作先鋒。2018年3月，他因小說《單車失竊記》獲得英國布克國際文學獎提名，再次在華語文學界產生極大震動。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復眼人》是其代表作之一，“不僅在當?shù)貥s獲多項文學重要獎項，更成為臺灣首部藉由專業(yè)版權經紀人，透過國際版權交易管道售出歐美版權的文學作品”[3]150。在《復眼人》中，吳明益始終堅持以詩意化的筆調，哲學家的姿態(tài)，向讀者傳遞獨特的自然關懷。

一、毀滅之劫——自然傾頹的末日寓言

《復眼人》講述了一場“日常庸俗的毀滅”——不同于好萊塢生態(tài)電影“一夕之間”的毀滅，而是人為制造的悄然累積的毀滅故事[4]。因為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與毀滅很難像好萊塢編劇筆下所呈現(xiàn)的那般戲劇化，更多的時候是以悄無聲息的方式潛入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小說虛構了一個氣候異常、天災不斷的未來世界，在一場史無前例的環(huán)境浩劫之中，人類所賴以生存的現(xiàn)實家園以及理想中的自然烏托邦都處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吳明益以自然的毀滅，展現(xiàn)了對人類未來世界最深刻的關切與憂思。

(一)現(xiàn)實自然的頹靡不堪

吳明益在小說中描繪了一個傷痕累累的臺灣島，以此批判了“宰制性社會”的可怕之處。“宰制性社會”由米爾布雷斯在《不再寂靜的春天》中提出：即以人類為主要的關注焦點，為了其利益發(fā)展可以去“征服自然”的“經濟至上主義的社會模式”[1]14。小說中臺灣島民信奉自己為萬物的尺度，瘋狂地追逐經濟利益與潮流風尚，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置若罔聞。財團為了打造人工樂園不惜鑿山侵海；企業(yè)主在臨海區(qū)域興建污染嚴重的化石工廠；官員主張開發(fā)海濱景區(qū)修建別墅。這種社會模式有別于遠古時代的“伙伴關系社會”，因而所帶來的后果也是可怕的：島上的地震、水災都比以往更頻繁，就連曾經對于沿岸居民來說具有喚起恐怖和改變生命力量的海，都成為瘟疫般的存在。整個島嶼已失去活力，人們的棲居之所早已不再宜居。

在這頹靡不堪的現(xiàn)實自然背后，展現(xiàn)的是吳明益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島民以自己為中心，肆意破壞自然，必然會遭到自然的反撲。但值得注意的是，吳明益并不是一個絕對的“反人類中心主義者”。在散文集《迷蝶志》中，他強調自己相信諾頓所提出的“溫和人類中心主義”，即通過“省察”與自然達成和解[5]。吳明益認為，對待一件事，必須從頭到尾仔細觀察思考一遍，了解前因后果，然后才能去判斷該怎么做。而小說中大部分的臺灣島民缺乏這樣的自省之心，因此對頹靡不堪的自然環(huán)境只會呈現(xiàn)出一種失去理性的麻木狀態(tài)。

(二)理想自然的消逝不再

漂泊在廣袤太平洋上的原始島嶼瓦憂瓦憂島，寄予著吳明益最美好的自然訴求，如同理想中的自然烏托邦。烏托邦之美首先在于島嶼擁有與現(xiàn)代寓居場所截然不同的生機與活力?！拔覀兊膷u是勇士之島，是夢的匯聚之地，是魚群遷移的中繼點，是日落與日升的坐標，是希望與水的停息處?！盵6]150但真正使瓦憂瓦憂島成為自然烏托邦的原因，還是島民的生存之道。整個島嶼由掌海師和掌地師共同治理，島人曾因貪婪而受到卡邦(神)的降罪，故轉化成珍愛自然的民族，認為世界上只有卡邦、海跟土值得信任。他們“從不問別人的年齡，就和樹一樣長高，像花一樣挺出自己的生殖器，蚌一樣固執(zhí)地等待時間流逝，海龜一樣帶著微笑死去”[6]9。吳明益賦予島人最珍貴的神性與想象力，使讀者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以用嶄新的視域看待早已灰敗的自然，從而在兩兩對照中回望人類最原始的自然想象。

吳明益并沒有為自然烏托邦設置完滿的結局。在一場攜帶著各種垃圾的巨大海嘯中，“島上的房子、貝墻、泰拉瓦卡(海船)、美麗的眼睛、悲傷的手繭，布滿海鹽的頭發(fā)和一切一切島上關于海的故事瞬間煙滅”[6]376。烏托邦的覆滅展現(xiàn)了作者固有的悲哀情調，但悲哀的背后卻是對人類理想境界的質疑與反思。瓦憂瓦憂島的生活形態(tài)是一種理念的展演，呈現(xiàn)出一種先民智慧，但在現(xiàn)代社會秩序中卻難以實踐。是故，如何汲取古今之所長從而形成一種理想的生活形態(tài)，是吳明益在寫作過程中試圖解答的命題。

(三)末日自然的黑暗寓言

存在于臺灣島與瓦憂瓦憂島之間的海上旋渦(垃圾島)，如同魔鬼的修煉場，象征著人類寓言般的末日世界。一方面，這一黑暗之地的生存環(huán)境極其惡劣。它“被陽光曬得發(fā)出一種刺目的光，到處彌漫著難聞的腐臭氣味”[6]117。島上的天氣“前一刻炙熱如火，不多久便轉為酷寒難當；有時明明正天清氣朗，但不到一條魚上鉤的時間就黑氣遮天，刮起風暴”[6]32。另一方面，島上的生靈都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態(tài)，難以抵御死亡的威脅。海龜?shù)葎游镆蛲淌沉藣u上的垃圾而失去生命。不幸因海上風暴飄蕩到垃圾島上的阿特烈，身體愈來愈虛弱。在吳明益所想象的末日世界中，黑暗地獄幾乎將吞噬人類所有的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垃圾島的存在構成了小說中最大的反諷。這一地獄之島“包含了人類的生命與記憶，帶有情感與回憶的力量與重量，使得災難不再只是災難這么簡單，與人之間擁有復雜的辯證關系”[3]160。某種程度上，垃圾島就是人類生命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會收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當垃圾島在洋流的作用下沖撞到臺灣東海岸，人類陷入苦難境地的結局似乎帶有必然性。因此，吳明益以非常節(jié)制、含蓄的筆法，寫出了大自然中的不可道之道。

無論是滿目瘡痍的臺灣島，還是惜物惜福的瓦憂瓦憂島，抑或是充滿惡靈的垃圾島，都預示著因自然的毀滅而帶來了人類家園的破碎。吳明益不僅借此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更展現(xiàn)出一名有情懷有責任的自然書寫者試圖用文字描繪災難寓言的強烈自覺，從而以此喚醒、敲打那些對自然生命早已無動于衷的麻木心靈。

二、治愈之法——走向自然的精神療傷

與自然的毀滅相伴而行的，便是人類精神世界的危機。魯樞元認為，人不僅是自然性的存在、社會性的存在，同時也是精神性的存在。因而除了自然生態(tài)外，人的精神生態(tài)同樣值得關注[7]。人類的精神生態(tài)包括了人類的信仰、理想、感悟、追求、憧憬等元素。當這些元素發(fā)生變化時，便會引發(fā)人類的精神生態(tài)危機。在《復眼人》中，主人公們紛紛選擇以走向自然的方式來治療失衡的精神生態(tài)。

(一)回歸自然：化解創(chuàng)傷記憶

吳明益對記憶的書寫情有獨鐘。臺灣漢族教授阿莉思、阿美族女子哈凡、布農族司機達赫等人，雖然來自不同族群、不同行業(yè)，但最初都沉湎于創(chuàng)傷記憶。創(chuàng)傷記憶的來源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至親離去之傷導致精神世界的憂郁彷徨。如阿莉思與因登山而失蹤的丈夫、兒子分離，日夜忍受相思的痛苦，屢次試圖自殺。另一種是身份認同之傷導致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中漂泊不定。哈凡與達赫作為臺灣少數(shù)民族的后代，在現(xiàn)代文明的壓力下，從小與部落文化漸行漸遠。但他們又無法在城市中安身立命，只能在部落與城市之間來回蹉跎。創(chuàng)傷記憶的性質雖然不同，但結果相同，它們都在主人公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回歸自然，親近生命，促使這些人心中積郁已久的困結得以化解。小說中以阿莉思的經歷最為典型。阿莉思隱喻著迷茫的現(xiàn)代人類，時刻遭遇內在與外在雙重壓力的困擾。即作為人生支撐力量的內心空間不斷被創(chuàng)傷記憶所侵蝕，作為外在保護的寓居空間——海上房屋處于搖搖欲墜的狀態(tài)。于是，對于內在和外在空間的雙重修補與療救是改變阿莉思人生方向的重要契機。內在空間的療救表現(xiàn)為收養(yǎng)地震中存活的小貓Ohiyo。弱小無助的貓咪喚醒了阿莉思內心中沉睡已久的求生意志，使她內心中的母性關懷有了紓解對象，從而重拾生活的信心。外在空間的療救表現(xiàn)為在海嘯中與阿特烈的相遇。阿莉思在阿特烈的影響下，走出既是保護同時也是禁錮自己的海上房屋，與自然建立了親密的聯(lián)結。她逐漸超越了一般人的“日常庸俗”，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腦袋里有一座森林，有一座山”[6]110。通過大巖壁之旅，阿莉思的心結徹底解開，終于明白一切只是幻影，原來托托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書寫之中。回歸自然與回歸現(xiàn)實，使得阿莉思拯救了受傷的自己，也釋懷了記憶中消失的托托。在吳明益的筆下，自然如同一個治愈良方，讓這群受傷的靈魂得到安撫。

(二)拯救自然：以懺悔求原諒

那些曾對自然做出巨大傷害的人，則陷入了另一種懺悔式的哀傷劫難。薄達夫與阿蒙森二人，分別代表著科技與傳統(tǒng)的力量，帶領讀者進行自然維度的辯證思考。薄達夫年輕時曾以顧問的身份參與東臺灣隧道建設工程，對打通隧道一直懷有執(zhí)念。而當看到自己所設計的鉆探機器TBM在穿透巖層時不停地受傷，一種莫名的虧欠與傷害之感涌入他的心靈。冰冷的機器不再僅僅局限于“物”的概念，它連同自然一體，也具有生命。一直潛伏在薄達夫潛意識中的愧疚感，在30年后重回故地時再次爆發(fā)：“用十五年的時間，省一個小時，這些年下來，值得嗎？”[6]191這樣的反思背后，是對“這么美麗的一座山，內心空了”[6]191的深刻認知。吳明益借薄達夫自身觀念的變遷，將讀者的閱讀視野引入大山內心，從而引出“科技至上”觀念的不合理性。而這種文化自省擴大化后，便指向對人類“生活形態(tài)”的拷問?！翱焖偻ㄟ^到另一個地方是一種生活形態(tài)，繞過去則是另一種生活形態(tài)。我們以為自己在做一種科學的選擇，其實是在進行一種生活形態(tài)的選擇?！盵6]186所以為何不選擇一種與自然和睦相處的生活形態(tài)呢？行文中，吳明益的理想訴求不言而喻，而借文字的力量觸使人們的想法轉變，更是其寫作目的之一。

一直以繼承挪威捕鯨傳統(tǒng)為傲的阿蒙森，如同佛教頓悟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了懺悔。在50歲之前，他曾不顧國際保育團體的苛責，固執(zhí)地堅守獵鯨的傳統(tǒng)。這個強悍而又冷酷的挪威人直至看到朋友用極其殘忍的方式獵殺海豹后，內心才終于有所觸動，陷入無盡的自責之中：“這或許不是一個物種活不活得下去的問題，而是我們?yōu)槭裁纯傄趬蛴弥?，多取一份？”[6]217從此阿蒙森毅然投身于護鯨護豹運動，在拯救自然的過程中重新尋回內心中的信仰。即使他最終以身殉道，也無怨無悔。阿蒙森與薄達夫的自我質疑與反省，涉及人與自然生命之間應該如何相處的探討與反思。兩人這種有深度有溫度的心境轉換，不僅給讀者心靈帶來了強烈震動，而且也代表了吳明益本人在面對自然時所作出的價值評判。

(三)崇敬自然：堅信萬物有靈

作為自然象征的阿特烈，在略帶奇幻色彩的冒險記之中歷經磨難。他是小說中唯一一個在3個島嶼上都生活過的主人公，“一生而歷三世”。首先是無法改變次子命運的彷徨無力。瓦憂瓦憂島規(guī)定次子必須在出生后的“第一百八十次月圓”之日獨自駕船出海，并且不能返航。因此，阿特烈不得不拋棄心愛的女孩烏舒拉爾，踏上未知的旅程。其次是身處“地獄”時的孤立無援。在毫無生機的垃圾島上，阿特烈與孤獨寂寞作著頑強的抗爭，如同鬼魂一樣在海上漂流。最后是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迷惑無解。對于現(xiàn)代人的奢侈浪費，惜物惜福的阿特烈無法茍同。那些隨意丟棄在垃圾島上的書籍與筆，都會讓其如獲至寶。三重磨難給予阿特烈難以想象的痛苦與掙扎，他宛如古希臘神話中的悲劇英雄，既蒼涼又悲壯。

對自然的崇敬讓阿特烈在多重磨難之中得以幸存，吳明益也借此表達了一種崇敬自然的原始樸素價值觀。這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以同理之心觀察自然，從而體悟自然萬物的生命美感。阿特烈不僅辨識植物的能力非常突出，而且能模仿所有鳥類的叫聲，與它們融為一體。二是以敬畏之心愛護自然，堅持“萬物有靈”。瓦憂瓦憂島人堅信自然萬物都是由神轉化而來的，認為瀑布所帶出的泉水、腳下堅實的土地、煙霧繚繞的山峰都宛如神跡。在阿特烈眼中，一頭壯美、警覺、堅毅的臺灣黑熊，可以擁有“一種古老的氣息，像山一樣，又和山不同，一種特殊的靈魂氣息”[6]229，如此便成為“神”的化身。反觀生活在臺灣島嶼上的現(xiàn)代人阿莉思，她思考：“也許太晚了吧，即使有神也早已離開了吧?！盵6]225這里的反思與薄達夫在隧道中聽到如神諭般的巨大腳步聲相呼應，所有的神都早已因人類的驅趕而遠去。吳明益在書中增添神性敘述的獨特因子，目的在于透過兩種不同的神學觀念警示人類。若果真有神主宰著世界，而人類已經失去了這份敬畏之心，那人類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人類所遭遇的劫數(shù)如同宿命般無可避免，自然有時是造就其苦果的根源，有時也是治愈其創(chuàng)傷的良方。但吳明益并沒有讓其筆下的主人公就此沉淪于哀傷與苦難中，而是讓其在走向自然的過程中得以救贖。他懷著深切的憐憫與擔當，在一片荒蕪之中留下幾點星光，以最深情的筆觸帶領讀者聆聽自然的呼喚。

三、理念之深——獨特的自然倫理關懷

吳明益用詩意細膩的文字給予讀者一個清晰的觀察窗口，讓讀者能在小說中人物與自然環(huán)境的互動過程中，解讀出作者本人蘊含在文本之內的自然倫理觀念。已有論者在小說中剖析出“海陸一體”生態(tài)整體觀和“適當取用”的消費倫理觀[8]。除此之外，吳明益通過塑造復眼人形象傳達永不介入的自然理念，以及以臺灣原住民文化為淵源提倡心懷謙卑的生態(tài)信仰，同樣凝結著他的良苦用心。

(一)永不介入的自然理念

吳明益借復眼人之口提出了嶄新的自然理念，與以破壞掠奪為中心的自然倫理形成強烈對照。即對于自然，可細膩觀察，但求永無介入。永不介入并不是指與自然完全隔離，而是最大限度地不干擾自然的正常運轉法則。這種永不介入的自然理念，首先表現(xiàn)為對生態(tài)系統(tǒng)乃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基本認知。正如復眼人所言：“人以為自己不用依靠別種生命的記憶也能活下來，以為花朵是為了你們的眼睛而繽紛多彩，以為山豬是為了提供肉而存在，以為魚兒是為了人而上鉤，以為只有自己能夠哀傷，以為一枚石頭墜落山谷不帶任何意義，以為一頭水鹿低頭喝水沒有任何啟示……事實上，任何生物的任何細微動作，都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變動。”[6]257這不僅是對杰克森所持有的挑戰(zhàn)、征服自然觀的一種回應，也是對整個人類的所作所為的一種批判。

而這種永不介入觀點更深意義的背后，展現(xiàn)的是對萬物共生共存的終極追求。這種“共”的概念主要由復眼人的眼睛來敘述?！八难劬Ω覀兊难劬Σ惶粯?，有點不太像是一顆眼睛，而是由無數(shù)的眼睛組合起來的復眼，像是云、山、河流、云雀和山羌的眼睛，組合而成的眼睛?！盵6]170復眼人的眼睛包含了世間萬物所有的生命，而非人類單一的眼睛，從而象征著人與自然之間的整體性與共有性。復眼人的形象塑造某種程度上與后人類女性主義者哈樂薇所提出的“賽博格”觀念相符，不僅是一種虛構與生活經驗的結合，更是一種自然與文化合并的組合[9]。因此，整部小說突破了一般意義上自然書寫的局限性，具有了后人類想象的思想維度。后人類想象使得復眼人能夠超越人類中心，獲得一種更廣闊的自然視野，從而以一種更加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自然萬物。

自然生態(tài)本為一體，吳明益以永不介入的自然理念指向世間萬物共生共存的終極追求，有著深刻的理論來源。這與阿爾多·李奧帕德在《沙郡年記》中所提出的“共生合作模式”如出一轍。后者從生態(tài)學出發(fā)，認為人不能將自己視為土地的征服者，而必須與土地平等相處。只有懷著喜愛、尊敬、贊賞和重視土地的態(tài)度，才能建立一種和諧的土地倫理關系[10]。因此，永不介入的自然理念不僅是吳明益所秉持的一種人與自然以及異族和諧相處的態(tài)度，更是一種具有倫理關懷的價值指向。

(二)心懷謙卑的生態(tài)信仰

心懷謙卑的生態(tài)信仰與原住民文化密切相關，指的是自然供應一切，自然從不屬于任何人，因此人類必須對自然充滿敬佩，對萬物懷有謙卑。這是作為臺灣島嶼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原住民族群最基本的共同認知。吳明益在小說中獨具匠心地設置了兩個原住民主人公，即布農族的達赫和阿美族的哈凡。他們與復眼人一道向讀者傳達要對自然懷有謙卑之心的生態(tài)信仰。首先是將自然人格化，懂得傾聽自然之聲。達赫在森林中常常想起以前部落長老對他說的話：“要常跟天空、樹木、云或者星星說話，因為它們可能都是Dihanin(眾神)變的，如果你不跟它說話，Hanito(精靈)就會趁你一個人的時候出現(xiàn)?！盵6]102這種謙卑的態(tài)度使得達赫能夠平和地與自然交流，真正去了解山林，并成為一個心懷感恩與珍惜的性情之人。于是，他會對因環(huán)境破壞而逐漸沒落的阿美族漁撈文化感到痛心不已。除此之外，謙卑之心還表現(xiàn)為將自然作為精神寄托的一部分，以此建構自我的存在。哈凡作為能歌善舞的阿美人，在小說中多次借助動聽的歌謠抒發(fā)謙卑情懷。由“風”“河流”“?！薄靶∶住钡茸匀灰庀髽嫵傻母柙~，不僅表達了對自然的感激，而且也是哈凡確認自我身份的一種象征。她的歌聲不僅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更使得從小遠離部落的哈凡無法舍棄那天生就具有的與自然親近能力的基因。

作為一個自然書寫者，從第一本小說《本日公休》開始，吳明益便時常將目光投射到臺灣多元的族群文化。他認為：“原住民文學中書寫自然的文本，絕對是臺灣自然書寫史中應予注視的一個課題，因為其中呈現(xiàn)的環(huán)境倫理觀，可能是這個島嶼上既久遠、又富想象力的族群文化與自然深刻互動的遺產?！盵11]比如排灣族的亞榮隆·撒可努在《山與父親》中說：“山跟人一樣，也要休息、睡覺，累的時候還會打瞌睡。我們不能吵他、打擾他，人生病的時候，大自然的一切就會幫他復原?！盵12]達悟族的夏曼·藍波安在《海浪的記憶》中寫道：“飛魚季節(jié)不捕撈近海的底棲魚，非飛魚季節(jié)不捕撈飛魚，這是讓海里的魚類輪流休息……在我每次潛水前都非常虔誠地祈禱，默禱海神保祐我。”[13]值得注意的是，在《復眼人》中，吳明益不再僅僅局限于呼吁讀者去關注這一飽受社會歧視與傷害的群體，而是通過達赫和哈凡放棄現(xiàn)代生活返回部落的行為來彰顯另一種價值觀的力量，即去尋找失落的傳統(tǒng)與信仰，以謙卑之心重新與自然發(fā)生聯(lián)結，在“森林教堂”中找到生命的歸宿。

如同王德威2019年3月在北京大學所作的講座《微物、即物與極物：當代小說與后人類想象》中所言，“吳明益可能是我現(xiàn)在閱讀所及對于整個生態(tài)以及環(huán)境文學思考最有想象力，最重要的一位華文書寫者”。在《復眼人》中，吳明益借助不同的角色提出不同層次的環(huán)境倫理思考，為當前困擾人類的環(huán)境議題做出自己的解釋與答案。他的文筆淡雅，卻意蘊豐富，為當代自然倫理建構打開了新視界。

四、結語

《復眼人》以“充滿詩意而又魔幻的語言文字，兼及探討原住民文化，錯綜復雜的敘事結構彷彿一部臺灣島的變遷史”[14]。人對人的宰制常被批判，但人對自然的宰制卻常被忽略。因此吳明益試圖以3個傷痕累累的島嶼喚醒人們心中的生態(tài)意識，從而批判人類中心主義的高傲野蠻。同時，他又深入人的內心世界，運用自然的治愈力量化解人類心中的哀愁情感。最后則在復眼人身上得出“只觀看而不介入”的自然理念，在臺灣原住民身上汲取心懷謙卑的生態(tài)信仰，從而展現(xiàn)自己對自然環(huán)境的深摯情感與對環(huán)境保護的使命感。作者以文字書寫來拷問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的無情剝削，并在可預見未來的失望中，期待某種嶄新詩意力量的到來。整部小說在不同視野中觀察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系，是人類反思自身所作所為的重要參照?！稄脱廴恕啡缤徊砍錆M哲思的寓言，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不僅有人的視角，還有山的視角、海的視角、河流的視角、云雀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