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付喻銳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安慶246011)
由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編輯的《明清福建經濟契約文書選輯》(以下簡稱《選輯》)[1]釋錄整理了記錄明清以來福建省各縣田地、山林等各種交易的約4 750件共12大類型契約文書,為學界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該書的出版,立即引起了史學界的強烈關注,欒成顯先生認為該書的出版“是繼大型契約文書資料《徽州千年契約文書》之后,為學界提供的又一部頭較大的契約文書資料選輯”,這些文書“實際上并不限于經濟史,對法制史、社會史等方面的研究,亦是珍貴的檔案資料”[2]。其實,這批契約中含有大量明清以來福建方言口語和契約套用語,多為包括《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在內的大型語文辭書失載,故而這批契約在近代漢語詞匯方面也具有珍貴的語料價值。此前,時賢主要從史學角度關注這批契約,較少有人審視該書的詞匯價值。當前有關《選輯》詞匯研究的論文主要有王娟、黃文浩《福建民間契約文書詞語考釋二則》[3],該文主要以《閩南契約文書綜錄》《選輯》《福建民間文書》《廈門典藏契約文書》等為對象,考察了福建契約文書中的“造作”“坐落”兩類詞。但學界還未見專門研究《選輯》詞匯及整理問題的論著。本文考釋數(shù)則《選輯》中的方言詞語和契約套用語,以揭示其詞匯學價值;同時對該書整理中存在的少量文字訛誤加以??贬屪x(為方便論述,下文所引《選輯》每條契約語例后括號中的數(shù)字為該件契約所在的頁碼),懇請方家同好批評指正。
由于《選輯》中的契約為福建本地百姓手抄而成,而這些契約抄寫者往往文化水平不高,故而契約中含有大量方言口語,可為今天福建方言詞匯的歷史提供線索。
1.【在坊】
《乾隆二年(1737)仙游縣何考哥賣田契》:“立賣契在坊何考哥,有祖父遺下分過鬮內月字號民田壹畝貳分,應貳丘。”(40)
按:閩語中“在”有靠義[4]1775,“坊”為城市居民聚居地的名稱[5],“在坊”即本坊、本城?;罩萜跫s文書稱本城為“在城”,如《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第一卷《弘治七年(1494)章瑾賣山赤契》:“今將本家山、田并苗木合得□半,盡數(shù)立契出賣與在城葉瀚名下為業(yè)。”[6]可資比勘。
2.【雞母】
《乾隆三十九年(1774)南平縣陳天喜賣田契》:“立賣契人陳天喜,承自己分授得有大苗田一段,坐落土名雞母堀?!保?5)
按:閩語中稱“母雞”為“雞母”,《漢語方言大詞典》(以下簡稱《方典》)已收載[4]3021,但該詞下無語例,《選輯》可為詞典中的“雞母”提供較早的語例。
3.【穙】
《康熙五年(1666)侯官縣鄭長弟賣田契》:“今因種作不便,將本田根穙于姐夫林孟榮處?!保?)《康熙十九年(1680)福州黃榮輝賣田契》:“立繳穙人黃榮輝,原買有陳起鳳民軍田貳號,土名坐落侯官縣二十三都下洋地方?!保?)《康熙四十三年(1704)侯官縣許子雅穙(典)田契》:“立穙契人許子雅……三面言議,穙出價銀壹兩叁錢平水,九七色?!保?)
按:“穙”有估計義,清周亮工《閩小記》:“閩種荔枝龍眼,家多不自采,吳越賈人春時即入貲估計其園。吳越曰斷,閩人曰穙。”[4]7347上揭契約中的“穙”為清代福建百姓口頭用語,估價典賣義,可為《方典》“穙”詞下的周亮工《閩小記》書證之外提供數(shù)條實際語例。
4.【墘】
《萬歷十六年(1588)侯官縣黃堯鼎賣山契》:“土名洋頭、墘侖尾等處?!保?12)
按:據(jù)《方典》,閩語中,“墘”有旁邊、附近和坡地等義[4]6747,閩語中的“墘”在明末清初就已出現(xiàn),上揭契約即其例,又如《順治二年(1645)侯官縣方繼養(yǎng)賣田契》:“又枯垅枯細墘,受種五斗。”(4)《順治十二年(1655)南平縣葉復泰賣田契》:“土名本鄉(xiāng)北坑口墘仔?!保?)
5.【馱累】
《康熙二十三年(1684)閩縣林其祥賣田契》:“嗣因地方變亂,以致本田拋荒,己無力開墾,兼以錢糧浩重,歷歲馱累不堪?!保?)
按:“馱”為受、挨義,“馱累”即“拖累”的口語,《大詞典》失載。
契約套用語是指契約中較為固定的詞匯,一般用于表明財產的處所范圍、權責關系之類的語言,而這些詞語往往是其他文獻和大型語文辭書失載的詞匯,因此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下面考釋數(shù)則明清福建契約文書中的套用語,從而揭示其詞匯學價值。
1.【典掛】
《萬歷五年(1577)閩清縣歐成吾賣田契》:“此系自己承祖鬮分物業(yè),與房分伯叔兄弟并無干涉,亦未曾重張典掛他人財物等情。”(1)《萬歷三十九年(1611)閩清縣張仕經賣田契》:“其田系己物業(yè),與親房叔伯弟侄無干,并未曾重張典掛他人來歷不明等情由。”(2)《順治二年(1645)侯官縣方繼養(yǎng)賣田契》:“亦未曾重張典掛。”(4)
按:“典”為典當、抵押義,此不需贅述;而“掛”為賒欠義[7],《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第四卷《天啟五年(1625)休寧程應佳賣田赤契》:“其銀當日收足訖,并無厘毛(毫)卦(掛)欠?!盵8]亦可證明。故“典掛”為抵押、賒欠的意思。
又作“掛典”,如《崇禎十一年(1638)閩清縣陳習軒賣租米契》:“其田的系鬮分物業(yè),并未掛典他人財物?!保?)
2.【田牲】
《萬歷五年(1625)閩清縣歐成吾賣田契》:“一田坐產漈上,載租谷陸石正,佃戶陳三耕作,田牲一只?!保?)《康熙三十二年(1693)侯官縣張開子賣田契》:“一田佃戶陳維修,佃土名呵馬丘……共受種陸斗零,年載租米玖石官。年例田牲叁只?!保?)《雍正六年(1728)閩清縣石恃章賣田繳契》:“年例田牲乙只。”(29)
按:“牲”本為家畜義,明清福建契約文書中指雞,特指佃農每年交租時額外附帶交給田主的雞。徽州文書中明確指雞,如《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二卷《嘉慶四年(1799)成天彩佃田約》:“租雞貳只?!盵9]
3.【知納】
《萬歷三十九年(1611)閩清縣張仕經賣田契》:“其田即聽侄會佃收租管業(yè),知納糧差?!保?)
按:“知納”即完納。契約文書中還用“了納”“完納”“理納”等,均為《大詞典》收載,但失載“知納”,可補。
4.【甘允】【喜允】【允愿】
《崇禎十六年(1643)甌寧縣陳必陞賠田契》:“均系二家甘允,正行交易,亦無準折債負之類。”(3)《順治十二年(1655)南平縣葉復泰賣田契》:“的系二家甘允,各無反悔?!保?)《康熙二十八年(1689)南平縣李錫裔賣田契》:“的系二家甘允,各無反悔?!保?)
按:“甘允”為心甘情愿義,為契約中常見套用語,卻為《大詞典》失載,可補。又作“喜允”,如《康熙五十七年(1718)福州甘成朝賣田契》:“兩家喜允,各無反悔?!保?9)又作“允愿”,如《順治二年侯官縣方繼養(yǎng)賣田契》:“兩家允愿,各無反悔?!保?)《康熙五十九年(1720)侯官縣林彥之典田契》:“兩家允愿,各無反悔?!保?0)
5.【引就】
《康熙五十九年(1720)龍溪縣陳益賣田契》:“先盡問族親人等不愿承交,外托中引就李宅出頭承買。”(22)《乾隆二年(1737)仙游縣何考哥賣田契》:“今因缺用,引就托中出賣朱謨官為業(yè)?!保?0)《乾隆三十一年(1766)龍溪縣林靜觀典田契》:“先盡問房親人等不愿承交,外托中引就 宅出頭承典?!保?9)《乾隆三十六年(1771)龍溪縣王門郭氏典田契》:“今因乏銀別創(chuàng),托中引就典與族親良奇觀宋番銀陸拾大圓?!保?2)《乾隆二十七年(1762)龍溪縣連次璘賣田契》:“先盡問房親人等不愿承交,外托中引就 宅出頭承買?!保?4)
按:上揭契約中的“引”為領義,又如《康熙十年(1671)侯官縣陳起鳳賣田契》:“今因無銀應用,自情愿托中引到上湖黃處,三面言議,得訖田根價銀七兩正,通行銀色?!保?)“引到”就是領到?!熬汀睘榈健⒏傲x,契約中稱中人領賣家赴買家商談買賣事宜為“引就”,《大詞典》失載,可補。
6.【糧色】【糧務】【糧差】【苗糧】【大糧】
《康熙五十九年(1720)閩清縣陳子勉賣田契》:“其糧色立在綏來鄉(xiāng)陳欽戶下輸納?!保?1)《雍正五年(1727)侯官縣鄭常睿典田契》:“其糧色納在左衛(wèi)趙鑒名下?!保?7)《雍正五年(1727)侯官縣陳子大等賣山田契》:“其糧色立在廿三都七甲陳伯玉名下?!保?7)《雍正六年(1728)閩清縣石恃章賣田繳契》:“其銀即日交訖,其田即聽會佃掌業(yè),理納糧色?!保?9)《雍正六年(1728)閩清縣吳梅若典田契》:“其糧色按年至八月內交付梅前去完官,不敢私用絲毫?!保?0)
按:“色”指本色,《雍正九年(1731)閩清縣吳梅若典田契》:“如有來歷不明及上手未完錢糧本色,俱系原主之事,與典主無涉?!保?5)《乾隆四年(1739)侯官縣江思謀賣田契》:“其糧色已立在本都六甲鄭常經戶下,載糧柒錢貳分肆厘,色乙斗零貳合八勺?!保?2)《大詞典》第四卷“本色”條:“自唐末至明清原定征收的實物田賦稱色?!盵10]
又稱“糧務”,如《乾隆元年(1736)侯官縣時知典田契》:“其銀谷即日交訖,其田聽弟自行耕作收租理納糧務?!保?0)又稱“糧差”,如《乾隆八年(1743)閩清縣青修等典田契》:“其田付叔會佃收租管業(yè),理納糧差?!保?5)《乾隆八年(1743)閩清縣謝曰聰?shù)涮锲酢罚骸捌溷y即日交訖,以田付張家會佃收租管業(yè),理納糧差?!保?6)又稱“苗糧”《乾隆八年(1743)侯官縣孫奕琳退土契》:“其租額苗糧俱載,契價明白,掌業(yè)無異?!保?8)又稱“大糧”,如《乾隆四年(1739)莆田縣林起涵賣田契》:“共貳畝五分正,遞年載早冬谷四石捌斗大糧?!保?1)《乾隆三十七年(1772)仙游縣陳貴生典田契》:“年載早冬租壹石捌斗大糧?!保?2)
7.【會佃】【召佃】
《乾隆八年(1743)閩清縣謝曰聰?shù)涮锲酢罚骸捌溷y即日交訖,以田付張家會佃收租管業(yè),理納糧差?!保?6)《乾隆八年(1743)閩清縣黃恒智等典田契》:“其錢隨契交訖,其田付錢主會佃收租管業(yè),理納糧差?!保?7)
按:“會佃”即會見佃農,語義并非難以理解,又稱“召佃”,如《乾隆八年(1743)南安縣朝板賣田契》:“自賣之后,任憑前去召佃管業(yè),不敢阻擋異言?!保?6)《乾隆十一年(1746)寧德縣林玉良賣田契》:“其田筆下任從姐夫前去管業(yè)召佃,收割糧米上戶?!保?0)
8.【兩懸】
《順治十五年(1658)侯官縣曾遠公繳贖田》:“其苗米即聽許家收回本戶完納糧差,不得兩懸。”(5)《康熙五十六年(1717)閩清縣陳有鼎典田契》:“其苗米聽從林家戶內割入劉家本戶了納,不得兩懸?!保?8)
按:“兩”為雙方義,“懸”為拖欠義?!皟蓱摇本褪琴I賣雙方拖欠賦稅的意思。
此外,《輯選》中還有“索湊”“浩重”“筆下”“送水 ”“ 下 則 ”“ 田 根 ”“ 田 面 ”“ 別 創(chuàng) ”“ 撮 字 ”“ 皮 田 ”“番”等等契約套用語,大多為《大詞典》失載,值得我們進一步去研究。
由于這批契約文書為明清以來福建各地文化水平不高的農民手抄而成,因此契約中含有大量方言俗字,字跡潦草、缺損,難以識讀,給契約的整理增加了不少難度,故這批契約在整理過程中難免存在少量文字訛誤。為了給明清福建契約文書的史學等相關研究提供更為準確的文獻資料,也為該書將來修訂再版提供一點參考,下面考辨5則字詞,以期恢復契約文書的本來面貌。
1.【色】
《乾隆三十七年(1772)仙游縣鄭芳侯典田契》:“如有此色(事),芳自己支當,不干銀主之事?!保?3)《乾隆三十八年(1773)仙游縣李棟老典田契》:“在先不曾典掛他人財物,保無交加不明等事。如有此色(事),系是典主支當,不干銀主之事。”(74)《乾隆四十一年(1776)仙游縣 李燦孫典田契》:“在先不曾典掛他人財物,保無交加不明等事。如有此色〔事〕,系是典主支當?!保?9)
按:上揭契約錄文中的“色”并非“事”的訛字,此處“色”為種類義,《大詞典》已有解釋,如唐韓愈《國子監(jiān)論新注學官牒》:“伏請非專通經傳,博涉墳史,及進士五經諸色登科人,不以比擬?!彼蚊穲虺肌秴螘x叔著作遺新茶》詩:“呂侯得鄉(xiāng)人,分賺我已幸。其贈幾何多?六色十五餅?!盵11]契約中“如有此色”即如果有此類事情、情況,語義通暢。
2【.線】
《乾隆四年(1739)侯官縣江思謀賣田契》:“其糧色已立在本都六甲鄭常經戶下,載糧柒線貳分肆厘,色乙斗零貳合八勺?!保?2)
按:上揭契約錄文中的“線”為“錢”的誤錄。明清以來契約文書中,“錢”手書中形旁“釒”有時草寫簡省與“纟”旁近似,如《清光緒七年(1881)三月胡蔣氏等立杜斷賣地基契》:“議定朋偹出曹平紋銀捌兩陸四分?!盵12《]民國二十三年(1934)六月王水泉立賣地契》:“今因無使用,自身情愿將父遺民地叁片壹處……立契出賣與徐秋水名下現(xiàn)管為業(yè)。”[13]蓋因整理者不識“錢”的手書字形而誤錄。
3【.細】
《乾隆二十七年(1762)龍溪縣連次璘賣田契》:“立契之日,其銀憑中交訖,田即付與銀主前去掌管,收稅納糧,任從起細招耕?!保?4)
按:上揭契約錄文中的“起細”不詞,當為“佃”的誤錄。明清以來契約文書中,“佃”的手書形旁“亻”有時形變與“纟”近代,如《清咸豐九年(1859)五月江孫氏等立杜斷賣豆坦契》:“計地稅三分正,并首在內?!盵14《]清嘉慶二年(1797)又六月錢興豹等立承佃山約》:“立承約人汪自德、錢興豹貳人到程加燦名下……號內山彎……”[15]可證?!捌鸬琛奔撮_始租佃。
4【.等】
《乾隆三十九年(1774)侯官縣鄭文范典衛(wèi)屯田契》:“贖回之日,面約每兩其的制錢捌佰文等[算]。”(76)
按:上揭契約錄文中的“等”字釋錄不確,此當為“算”的異體“筭”。如劉伯山《徽州文書》第一輯第七卷《清乾隆四十年(1775)十二月程起鏡立賣山契》:“所有稅糧聽買人清糧單之日,徐契推扒?!盵16]第三輯第十卷《清光緒十二年(1886)丙戌冬月宋觀成訂〈鄉(xiāng)音集要解釋〉下冊之七八》:“扣:扣,扣除,扣住,鈕扣?!盵17]中的“”“”皆為“筭”的手書字形,與“等”形近,蓋因整理者誤將其識作“等”而后又根據(jù)文義改為“算”。
5【.止】
《乾隆四十年(1775)南平縣張世炳賣田契》:“托中說諭,就將前賠本田,立契出賣與垅坑坊陳華樟邊為止?!保?7)
按:上揭契約錄文中的“為止”語義不通,“止”當為“業(yè)”的誤錄。手書中“業(yè)”的上構字部件“業(yè)”有時作“止”,如《清水江文書》第二輯第三冊《姜懷慶立賣杉木山場字》:“今將出賣與姜盛魁、盛全弟兄貳人名下承買為?!盵18]上揭福建契約文書原件中“業(yè)”蓋簡省上構字部件為“止”而且簡省下半構字部件,故而導致整理者誤識作“止”。
《選輯》作為記錄明清以來福建地區(qū)百姓田地、山林等交易的真實檔案,其史學價值凸顯,但這批契約的語言學價值,尤其是詞匯學價值還有待進一步深挖。同時,整理輯選民間契約文書,掌握一定的文字、詞匯和方言等語言學理論還是非常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