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騰
(香港斑馬培訓部,香港 999077)
作為唐小說產生的重要和直接的外部環(huán)境之一,唐士人的生活樣態(tài)對小說創(chuàng)作頗有影響:士人在坐曹、當直、飲宴、閑游時,或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或是為了消遣助興,或是主動的訪得,都搜集了大量的素材。士人仕宦生涯的政治屬性、閑職和閑居給個人帶來的充裕時間以及聚會飲宴中的切磋砥礪等,則是唐小說創(chuàng)作的有利條件。下面試以士人在都城長安的生活樣態(tài)為例,對上述論題加以論證,以期對唐小說有更深入的認識。
京中坐曹與當直期間的敘談。士人們在京中作官,除了處理日常事務外,尚有許多空余時間,敘談活動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具有嚴格規(guī)定的朝參活動前后及其間隙,同僚友好也可能會就共同的話題展開討論,為避免朝中官員的敘談喧嘩對朝堂秩序的影響,朝廷甚至不得不做出專門規(guī)定(1)《唐會要》卷二十四:“御史臺奏:‘文武常參官準乾元元年三月勅,如有朝堂相吊慰及跪拜,待漏行立不序,談笑喧嘩……每犯奪一月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45頁)。。當然,官員之間更多的敘談活動則發(fā)生朝參后的坐曹、當直生活中。
唐代長安有較為嚴格的當直制度,除了白天“日出視事,午而退”外,在夜晚還要有官員在禁中值班,以備顧問、起草或處理突發(fā)事件,違反當直制度的官員要受到懲罰(2)《唐律疏議》卷九:“諸在官應直不直,應宿不宿,各笞二十;通晝夜者,笞三十?!?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本)。在大多時候無事可做的平安之夜,當直官員之間云天霧地、海闊天空的閑談就成為打發(fā)時間的唯一方式。
正是在坐曹和當直的敘談過程中,有志于創(chuàng)作的唐小說家搜集了大量的素材。鐘簵在《前定錄序》中提到“大和中讎書春閣,秩散多暇,時得從乎博聞君子征其異說?!盵1],盡管不能據此判斷為其素材搜集工作都是在“春閣”中展開,但其中至少有相當一部分是源于坐曹與當直期間與眾官員的敘談活動中。唐臨《冥報記》也記錄了其中的某些素材即是在坐曹或當直時與人敘談中直接得來的。李吉甫《梁大同古銘記》中同樣詳細交代了其主要素材來源于他在“南宮暇日”與同僚李巽的敘談中,其敘談話題從“語及近代儒術之士”開始,進而生發(fā)開去,重點講述了任升之于梁大同四年于鐘山下獲一古銘,希望有人破解其銘文的奇異故事。為了證明事實的真相,李吉甫在職任駕部員外郎時還主動向鄭欽悅子克鈞詢問,從而進一步充實了這一素材[2]。
聚會飲宴中的話談。唐代長安城的飲宴蔚為風尚,士人們公事之余還參加大量的友朋聚會,或是飲酒歡宴,或是促膝而談?!顿Y治通鑒》記載:“自天寶以來,公卿大夫競為游宴,沈酣晝夜,優(yōu)雜子女,不愧左右”[3]。李肇《唐國史補》亦曰:“長安風俗,自貞元侈于游宴”[4]。沈亞之《送同年任畹歸蜀序》即記錄了其為任畹舉行的送行宴[5],不僅有大量的士人參加,還有樂工倡優(yōu)的奏樂和表演,活動結束任畹還請亞之作序記錄這次飲宴活動??梢栽O想,亞之參加的這個宴會,由于有倡優(yōu)女子的奏樂及表演,其場面當是暄雜的,其氛圍當是歡愉的。而歌舞表演所制造的氛圍和飲酒所引發(fā)的短暫興奮,則使與會者暫時放棄中規(guī)中矩的衙役生活,全身心投入到一種專以放松取樂為主的生活中。
唐小說家在長安所參加的聚會飲宴之內容,除了飲酒歌舞外,尚有賦詩和話談等。士人話談的話題當較為廣泛,“文人劇談、卿相新語、異常夢話,若諧謔、卜祝、童謠之類”等一切人們感興趣的話題,都可拿到聚會中來與大家共同分享。唐人“晝宴夜話”“詩酒夜話”等,和唐小說有關幕府飲宴中“劇談”等場面的描述,則證明了飲宴活動中話談的盛行。在聚會飲宴中,聲色之外,大概語言是最主要的信息交流手段,或風趣幽默或感人肺腑或驚悚怪異或夸張犀利的話談正適合于在飲宴活動中進行。士人聚會中廣泛的話題為唐小說家提供了充足的素材來源。
街巷閑游時的主動訪得。居住在長安城的唐士人在公事之暇,或節(jié)休假日,或賦閑在家時,常常信馬由韁在長安城的曲巷之間,或者在近處的景點和郊野漫步,享受散漫無歸的快樂。例如,白居易在《答元八宗簡同游曲江后明日見贈》曰:“長安千萬人,出門各有營。唯我與夫子,信馬悠悠行?!泵鑼懥似溟L安閑游的閑適心態(tài)。散漫無歸的心態(tài)下,士人的曲巷閑游往往祛除了功利之心,因而對經眼的人和事多了一些求知的欲望和興味。他們或以好奇之心興味盎然地看待眼前不期而遇的事物,或以單純執(zhí)著的心態(tài)主動探求其感興趣的話題。
唐小說家的素材搜集活動有的即發(fā)生在京中閑游中。陳鴻祖的《東城老父傳》就是在其與友人的閑游中訪得的[2]。同樣,段成式《酉陽雜俎·寺塔記》的素材也是來源于其長安閑游中,段成式對長安城內“兩街寺”的訪問具有明顯的目的性,甚至有大致的訪問計劃,對寺院的訪問除了自己觀察之外,尚有對僧眾的直接詢問。而從段成式后來回憶此事所謂“造適樂事,邈不可追”的說法看,他在這種素材搜集過程中是愉快閑適的,以至于若干年后仍對之回味不已[6]。
從創(chuàng)作初衷來看,士人京中為官的政治屬性和長安城作為全國政治中心的場景氛圍,對唐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構成一定影響。身在長安這個掌控全國的政治中心,士人的治世理想仿佛觸手可及,與其他地方相比這里更能喚起他們的政治抱負,因此,他們的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就表現出更多的勸諭或補史等功利色彩。
鄭還古在國子博士任上寫成《博異志》,雖然從書中內容來看,除《馬奉忠》、《韋思恭》等稍存“至于好殺者,足以為戒矣”之類的勸誡色彩外,全書實志在“習讖譚妖”。但鄭還古還是在序言中宣稱:“非徒但資笑語,抑亦粗顯箴規(guī)。或冀逆耳之辭,稍獲周身之誡”[7]。這種與書中實際內容并不符合的序言,恰好說明了國子博士一職對其構成的影響,因為畢竟“掌教文武官三品已上及國公子、孫,從二品已上曾孫之為生者”[8]的國子博士,語及“怪力亂神”之事有些說不過去。與鄭還古相比,“大和中讎書春閣”的鐘簵《前定錄序》所云“庶達識之士知其不誣,而奔競之徒亦足以自警”的創(chuàng)作旨歸,則可以清晰看到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明確的針對性。在科舉制度下,唐長安城追名逐利的士人中的確彌漫著一股躁求之風[9]。鐘簵《前定錄》的創(chuàng)作正與此整體社會風氣相應,并企圖以此對士人的躁求起一定的勸誡作用。而從《前定錄》所收篇目的具體內容來看,作者很好地貫徹了他在序言中宣稱的創(chuàng)作旨歸,其小說不僅無一例外寫了士人命定之事,而且每每在小說結尾對此主題作出帶有教化意味的總結。
閑職和閑居等為創(chuàng)作提供充足的時間。小說尤其是篇幅較長的單篇作品及小說集等,需要較多的創(chuàng)作時間,而士人在長安的閑職或閑居恰好為此提供了便利。例如李昉、白居易等人都曾在秘書省任過所謂“閑職”。白居易曾作詩寫其秘書省任職情景云:“小才難大用,典校在秘書。三旬兩入省,因得養(yǎng)頑疏?!鳖愃崎e職顯然會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充足的時間便利條件。
“職散多暇”的唐士人一旦走出官府中枯燥刻板的生活,回到自己的住處,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與爭名逐利的禁中生活相比,唐士人在長安城里的私人宅第是其暫時遠離政治漩渦的私人空間,其幽雅別致的景致,是他們放松心情,在精神上游離于城市喧囂的最好所在,也為他們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絕佳的處所。白居易《朝歸書寄元八》即詳細記錄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此外,疾病、科第等原因也會為士人提供閑居長安的機會。例如《甘澤謠》,乃咸通九年,袁郊官任祠部郎中,但疾病還是迫使他暫時廢棄公事,閑居在家,因而得以有時間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梢婇e居是唐小說家長安創(chuàng)作的一個有利條件。
聚會之對創(chuàng)作的直接推動。唐小說很多是在文人聚會的直接推動下完成的。例如,白行簡在《李娃傳》結尾交代其創(chuàng)作原由云:
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2]
李公佐元和十三年夏歸長安,而白行簡元和十四年可能代兄出使長安,從而與李公佐相會(3)參李劍國先生《<李娃傳>疑文考辨及其他——兼議<太平廣記>的引文體例》引卞孝萱先生觀點,《文學遺產》2007年第3期。。在與李公佐的聚會上,他們說到了汧國夫人李娃之事,公佐深為感嘆,于是要求白行簡將其記錄下來,小說遂得以形成。
唐小說家在長安也參加大量的聚會活動,聚會中文人對故事的廣泛興趣則是促使其轉變?yōu)槲娜斯P下小說的重要條件,而從作者的角度來說,在眾人的推許下創(chuàng)作小說,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自身具備此能力,實屬對其才力的一種認可,故也樂于為之。元稹《鶯鶯傳》曰:
貞元歲九月,執(zhí)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語及于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2]
元稹與李紳在靖安坊的居處聚會話談,語及鶯鶯之事,李紳稱嘆不已,故而作詩歌《鶯鶯歌》(4)《鶯鶯歌》原詩已佚,幸賴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保存下四段四十二句?!妒┳⑻K詩》卷一五《中秋見月寄子由》注引李公垂《鶯鶯歌》“恍然不見瑤臺客”一句,不在數中,加此則四十三句。以傳其事。此處交代的是《鶯鶯歌》的創(chuàng)作,但從唐人以歌詩與傳相配的慣例,和此段放在小說結尾以交代創(chuàng)作緣由來看,《鶯鶯傳》亦當成于此次聚會的相互砥礪下。唐小說家長安聚會對唐小說創(chuàng)作的直接推動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就唐士人的生活樣態(tài)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關系而言,長安顯然最具代表性。首先,唐小說作家一生中主要或最重要時間在長安度過的為數不少。例如唐臨、張說、元稹、沈亞之、張薦、牛僧孺、段成式、張讀等,均在京長期居處。其次,長安作為全國中心所帶來的士人的遷徙流動,導致了各地素材向長安的集中,各種素材在這里經過士人的口頭傳播后,或者又為奔赴各地方做官的文人傳播開去。最后,產生在長安的唐小說作品為數眾多,其中包括一些意義重大的小說作品。因此,由士人長安生活樣態(tài)入手,研究它與唐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可以為唐小說作家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提供一個很好的范例。但此研究也有一定的局限,因為長安并不能涵蓋唐士人生活樣態(tài)的全部。從而本文的論述在一定程度上也就無法準確闡述士人生活樣態(tài)與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論題的整體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