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巧霞
(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開封475000)
生死是生命的一體兩面,死亡是最忌諱的話題,也是人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遺囑是生者臨死前對自己死后意愿的表達,并以死亡為生效期限。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因此,遺囑是一個人情感最真實的表露。學術界關于歷史人物遺囑的研究尚處于初期階段,大多數(shù)著作只是簡單地搜集了歷史人物的遺囑,談不上對遺囑的解讀。關于北洋時期歷史人物的遺囑研究僅限于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北洋政要的遺囑之所以沒有受到學者的應有關注,其原因在于北洋政要長期被視為腐敗無能、禍國殃民而不值一提。北洋政要主政中樞,其遺囑中既有對往昔的懺悔,也有對家國天下的寄托,是我們?nèi)嬲J識那個時代的重要憑借,有著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因此,筆者擬鉤沉史料,盡力搜集關于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王士珍、段祺瑞等北洋政要遺囑,冀以此為基礎,從深層次挖掘北洋政要遺囑的價值所在,并解讀他們在遺囑中對家國天下的寄托與希望。不當之處,尚請學者指正。
家國天下觀將個人對家庭的寄托、國家的興亡與人民的憂樂融為一體,彰顯了中國人對家國天下的獨特理解。家在家、國、天下三維一體結構中處于最基本的一環(huán),而個人又是組成家的元素,“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無論歷史偉人還是黎民皆有對家的眷戀,人作為血緣延續(xù)的自然繁殖,血濃于水的事實存在是不變的法則。世人皆以為革命黨人公而無私,而北洋政要私而無公,由于受革命史學敘事觀的影響,一直以來北洋軍閥社會被描述成一片黑暗,北洋政要遺囑亦被臆斷為毫無價值。其實,當將革命黨人與北洋政要遺囑史料聚集在一起,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都有著對家的眷戀和安置。任何人都不能回避家而只論國與天下,對家的眷戀乃人之常情。以往研究只注意革命黨人的國事遺囑,宣傳革命黨人為公的品質(zhì),而對家事遺囑有所忽視,這就造成了偉人只有國與天下情懷,而無對家的眷戀的錯覺。實則不然,家庭對于每個一個人的生存、生活至為重要,同樣,無論偉大與否,無論貴賤,每個人都對家有著眷戀。革命黨人和北洋政要留下的遺囑中,除了有對國事的關心和期盼,也都有對家的不舍。如孫中山家事遺囑記述,“其所遺書籍、衣服、住宅等,一切均付余妻宋慶齡,以為紀念。余之兒女已長成,能自立,望各自愛,以繼余志”[2];宋教仁亦遺言,“我本寒家,老母尚在,如我死后,請克強與公及諸故人為我照料”[3]。而北洋政要對家的深厚情感也是其家國天下觀整體形象構建的重要組成部分。北洋政要馮國璋遺囑有“惟吾長兄子尚幼,汝曹其善視之”的訓示[4]273;黎元洪遺囑中有“戒諸子今后從事生產(chǎn)實業(yè),毋問政治”的記述[5];馮玉祥遺囑中有“至于我的幾個孩子,雖然還有未畢業(yè)的,只要他們能自愛,有雙手,就不會餓死”的叮囑[6]。
在處理遺產(chǎn)及薄葬上,北洋政要也有為公的彰顯,如江蘇督軍李純死前留下遺囑,以家產(chǎn)“五十萬為天津南開大學補助費”[7]。民初以來,革命黨人所提倡的薄葬一直受到世人的稱頌。蔡鍔在遺囑中一再強調(diào):“鍔以短命,未能盡力民國,應為薄葬?!盵8]時人認為,蔡鍔“遺電諄諄以薄葬為請,若稍涉鋪張,其用乃非公之意”,于是遵其遺囑,薄葬入殮[9]。北洋政要亦不例外,他們亦多主張勿鋪張而行薄葬。素有“北洋三杰”之龍的王士珍于遺囑中言,“家事可依予在日常例辦理,人死如煙,慎勿厚葬”[10]95;“北洋三杰”之虎段祺瑞亦于遺囑中主張,“余生平不事生產(chǎn),后人宜體我樂道安貧之意,喪葬力崇節(jié)儉,斂以居士服,無以葷腥饋祭”[11]129;黎元洪、馮玉祥等亦多主張喪葬從簡。
為了迎合時代和政治的需求,人們不斷宣傳與稱頌革命黨人遺囑中為公的成分,而刻意忽視家的成分,造成了對革命黨人遺囑的片面認知,還原一個家國、公私交織的人物,并不影響革命黨人的整體形象。因北洋時期被視為黑暗時代,北洋政要的遺囑亦被認為私而無公。革命黨人與北洋政要遺囑中關于對妻女的安置、死后的遺產(chǎn)分配及死后的薄葬問題,并無多大的差別,我們不能用雙重標準評定歷史人物而揚此抑彼。
古代國人眼中只有夷夏之分,而無國族觀念,所謂“近則身家,遠則天下”[12]。直到近代,國人才逐漸改變傳統(tǒng)夷夏觀,國家意識也隨之強化,中國自應“視為萬國之一”,切不可“自謂居地球之中”[13]。近代以來面臨著國破危機,“獻其身于國而不私”成為時代的呼聲[14]104,言家則成私,言國則為公,“與其分一國之人而為無數(shù)家。以竟與內(nèi),不如合一國之人而為一家以竟于外”[15],國家觀猛然崛起,家與天下觀受到?jīng)_擊,逐漸走向衰落。
北洋政府時期,中國雖有名義上的統(tǒng)一政府,實則四分五裂。1913年,袁世凱鎮(zhèn)壓了二次革命,其勢力達到巔峰,但即使如此,其勢力亦無法深入西南地區(qū)。隨著北洋將領出任各省督軍,北洋內(nèi)部也隨之分化割據(jù),致使國家統(tǒng)一更趨無望。后袁世凱時代,大小軍閥割據(jù)一方,“二十二省就有二十二個實質(zhì)上的魔王”[16]。辛亥以來的民國仍舊“在分裂之中,到處都有戰(zhàn)事”[17],尤其1920年代戰(zhàn)亂最為頻發(fā)。軍閥生存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地盤,其地盤得失變動必會導致軍閥“挾其勢力以互攻”[18],甲獨大而威脅乙、丙,則乙、丙聯(lián)合而攻甲,反之亦然,為了達到各自的目標,“利害相引者則聯(lián)絡之,利害相斥者則擯去之”[19]。
軍閥割據(jù),南北分立,使北洋政要頗為焦慮,他們深知“國內(nèi)自相離析,恐即為外患侵凌之機”[20]。作為政權的掌控者,面對國家割據(jù)紛亂、國將不國的現(xiàn)實,北洋政要或因心有余而力拙,其生時呼吁國家統(tǒng)一的聲音往往流于無形,便寄希望于死后或有一日邦國崛起。他們于離世之際,自覺難逃歷史罪責,對歷史、對國家、對民族的心存懺悔,“惟念國家前途”,“心實不安”[10]94。黎元洪于遺囑中叮嚀,“退思補過、無時或忘”,希望國內(nèi)各派勢力“化除畛域,共謀統(tǒng)一和平之現(xiàn)實,則外交困難自解,民國痛苦自除”[21];王士珍亦在遺囑中“祈禱和平,俾統(tǒng)一之局早日實現(xiàn)”[10]94-95;馮國璋更于遺囑中“反復丁寧于和平統(tǒng)一之業(yè)者是也”[4]273,感嘆其“本人以不能親見統(tǒng)一為憾”[22]。
1930 年代,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出于“以華制華”的統(tǒng)治需要,日本啟動第一流人才計劃,誘降北洋政要,使其成為日本統(tǒng)治中國的傀儡,“燕京被陷,處境益艱。敵酋肆其逼迫,奸逆逞其簧鼓,威脅利誘,層出不窮?!盵23]300皖系首領段祺瑞,直系首領曹錕、吳佩孚,原總統(tǒng)徐世昌都成為日本誘降的目標,面對日本的威逼利誘,北洋政要恪守了對國家民族的信守,使日本的誘變計劃未能得逞。錢穆強調(diào),“我們學歷史,更重要的,要了解在當時歷史上的人,看他們對當時的事是怎樣的看法”[24]。日本誘變段祺瑞失敗,段祺瑞死后,國民政府訓令“前臨時執(zhí)政段祺瑞,持躬廉介,謀國公忠”,予以國葬。曹錕雖有賄選惡名,但是在國家民族大義上,亦經(jīng)受住了日本的誘降,“息影津沽,抱道自重,比歲以來,值寇勢之方張,遭奸佞之叵測,威脅利誘,逼迫紛乘,而該上將正氣凜然,始終峻拒”,國民政府以其“忠誠純篤,志節(jié)昭然”,特贈“華胄忠良”匾額[25]。日寇想利用吳佩孚“以前在軍界的潛勢力及復雜的舊部,令作傀儡,吳氏屹然不動,日寇威迫利誘,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偽造宣言,假發(fā)通電”,但“吳氏身陷危境,始終不變”[23]300。吳佩孚之死目前仍是歷史遺留之謎,有學者認為因吳佩孚不為日人所用,乃死于日本人之手。吳佩孚死后,蔣介石發(fā)唁電稱:“溯自外患憑陵,于茲八載,先生托志春秋,精忠許國,比歲以還,處境彌艱,勁節(jié)彌厲,不屈不撓,大義炳耀,海宇欽崇,先生之身雖逝,而其堅貞之氣,實足鼓勵兆民流芳萬古?!盵26]時人認為吳佩孚“在北平敵偽重重包圍之中,始終堅守著民族氣節(jié)”,“值得我們的崇敬”[23]300。徐世昌比年息影津門,“寇陷華北,屢思威脅利誘,逞厥陰謀,獨能不屈不撓,凜然自守”,于“臥病彌留,攖懷國難,尤見忠臣團結,始終不渝”[27]。北洋時期,雖有軍閥割據(jù)自立,但他們內(nèi)心是有對國家統(tǒng)一的敬畏與認同的,當面對外族入侵,民族國家受到威脅,其潛在的國家意識便自然呈現(xiàn)。當然,也有些北洋政要經(jīng)不住誘惑,出賣國家民族利益,淪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和民族敗類,墮落為漢奸,深為國人所不齒。
北洋政要遺囑中對國家復興充滿了期盼與寄托,段祺瑞認為,“國雖危弱,必有復興之望”,并對復興之道提出了建言:“勿因我見而輕啟政爭,勿空談而不顧實踐,勿興不急之務而浪用民財,勿信過激之說而自搖邦本”,“自立更生者在此,轉(zhuǎn)弱為強者亦在此矣”[11]129。黎元洪臨終前亦盼望國內(nèi)和平,在政治方面,希望能“從速招集國民大會,解決時局糾紛”;在經(jīng)濟方面主張“實行墾殖政策,化兵為農(nóng)工”,同時“振興實業(yè),以法律保障人民權利”,調(diào)劑勞資,應適合世界經(jīng)濟趨勢;教育方面主張早定方針與“教育宗旨”,總之希望“國民得以早日休養(yǎng)生息,恢復元氣”[21]??梢?,北洋遺囑對國家復興的殷殷向往之情。
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天下觀是一種忠義仁愛價值倫理,是中國人所獨有的品質(zhì)。無論古今,治政者以天下憂樂為關懷則為公,以己身欲望為目的則為私,私受責,公受頌。中國的天下觀傳承千年,形成“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的善世價值觀[28]。鴉片戰(zhàn)爭以來,國家存亡成為時代話語,傳統(tǒng)天下觀與時代格格不入,在國家危亡的情況下,富國強兵的國家觀念猛然崛起。傳統(tǒng)天下觀漸微是不爭的事實,但傳統(tǒng)的天下觀并未泯滅,在與西方價值觀的不斷碰撞中,新天下觀也逐漸孕育而出。新天下觀既蘊含了忠義、仁愛、寬容的傳統(tǒng)天下觀成分,又吸收了西方合理價值觀成分。
辛亥以還,“內(nèi)亂不已,人民苦于涂炭”[29],兵災匪患不斷,餓殍遍野,一句“到處兵災和戰(zhàn)禍,幾多家破與人亡”,道出了百姓的辛酸與無奈[30]。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政客暗爭,外加以帝國主義的明侵暗蝕,推波助瀾,中國人民水深火熱,國敝民貧已達極點。北洋政要既是生存于那個時代的人,又是政權的掌控者,面對如此破落混亂的局面,又豈能沒有悔意!王士珍以“土匪遍地,災祿迭見,而兵戈尚無寧止之日,心實不安”,追悔其一生[10]94。黎元洪在遺囑中亦有此相通之表達,“頻年兵連禍結,瘡疾滿目,久已痛首疾心”[21]。1920年代始,北洋政要提倡和平的呼聲不斷,徐世昌、馮國璋等皆主張和平統(tǒng)一,勿再兵戈相見。其中,馮國璋在其遺囑中表示:“和平統(tǒng)一,身未及見,死有遺憾?!盵31]北洋政要的追悔,實際上就是仁愛天下價值觀的覺醒。
天下紛亂,看似前途渺渺,但北洋政要遺囑中卻飽含對民眾的信心與希望,“諸君子同胞濟世安民之略,必能力回劫運”[20]。面對“蹙國萬里,民窮財盡”的時局,北洋政要企盼止兵戈,以衛(wèi)國內(nèi)和平,振興實業(yè),保障人民權利[11]129。雖然近代國家觀念的猛然崛起,沖淡了傳統(tǒng)的家與天下觀,但仁愛天下的價值觀依然存于世人心中,并在吸收西方部分合理的倫理后,形成了新的天下觀,這種融合中外、結合古今的新天下觀一直為中國人所傳承和創(chuàng)新,成為了中國人所獨有的一種對天下百姓生存憂樂的情懷。
北洋政府時期,革命黨人或是北洋政要留下的家事與國事遺囑彌足珍貴,通過這些遺囑,我們可以看到他們起落沉浮的人生際遇,感受他們對歷史錯誤的追思與反省,體會到他們慷慨激昂的雄心與壯志。由于每個人的地位、經(jīng)歷、性格、際遇各不相同,故他們臨終囑托所呈現(xiàn)出來的意愿也往往千差萬別,這其中既有慷慨的悲歌,也有沉重的懺悔;既有對家國敗亡的悲戚,也有對天下疾苦的憐惜。這些遺囑作為一份特殊的精神遺產(chǎn),都在歷史上留下了深淺不同的印痕,或是經(jīng)驗,或是教訓,啟迪著后人。
孫中山、宋教仁、蔡鍔等遺囑備受世人關注,而北洋要人遺囑卻鮮有人問津,實在是一種遺憾,因為在1912—1928年間,北洋政要掌控中央政權,他們有著對那個時代的發(fā)言權。本文收錄了關于袁世凱、黎元洪、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李純、馮玉祥等北洋主要人物的遺囑,上至總統(tǒng)下至各省督軍。當然,還有一點需要說明,有些北洋政要死得突然,或者其他特殊原因,未能留下遺囑供后人參考,如直系吳佩孚、孫傳芳等。北平淪陷后,吳佩孚仍居北平,日本人勸吳佩孚入偽政權任職,吳佩孚不允,晚年吳佩孚患有牙疾,待日本牙醫(yī)為其診治牙疾,用手術刀從口而入,穿透喉嚨,將其殺害,故未留下遺囑。孫傳芳與張宗昌交戰(zhàn)時,捕殺了張宗昌部下大將施從濱,晚年孫傳芳入寺院出家,孫傳芳跪拜念經(jīng)時,被施從濱的女兒施劍翅用手槍從背后擊斃,故孫傳芳亦未留下遺囑。此外,還有一些遺囑為其臨死時簡單的口頭安排,非文字立囑,如張作霖。張作霖兵敗,退出關內(nèi)時,專車在皇姑屯被日軍所炸,重傷回奉,臨死時僅留下一句口頭遺囑,“叫小六子(張學良)快回沈陽。告訴小六子,以國事為重,勿忘父仇,好好地干吧?!盵32]由此可見,除了特殊情況,北洋政要基本都留有遺囑。人類社會是汲取歷史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教訓才得以進步與發(fā)展的。北洋政要親身經(jīng)歷了家國的分裂、人民的離難,他們對家國天下的紛亂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面對日本的侵略,他們毅然選擇抵抗,堅守了民族主義的道德底線,并對自己執(zhí)政期間的作為追思悔過,于遺囑中表達了自己對以后國家前途與天下福祉的希望。歷史研究需要多維度去觀察,僅停留于單個層面對歷史進行解讀和做結論的方式是斷不可取的,故我們在重視研究革命黨人遺囑的同時,也應注意對北洋政要遺囑的研究,正視其所蘊含的歷史價值。
改革開放前,北洋史是近代史學研究中的“禁區(qū)”,學者均不敢越雷池半步,直到改革開放后,隨著人們思想的不斷解放,北洋史這一往日的“禁區(qū)”才被逐漸突破,并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生機勃勃的新景象。北洋政府時期是一個過渡的時代,是一個新與舊,先進與落后,進步與反動并存的時代。同樣,北洋時期的人物也是新舊交替的一代,一方面追求新的變革,另一方面受舊環(huán)境影響,我們既不能對之一味抹黑,也更應不顧事實將其美化。這就要求歷史學者用辯證、客觀的眼光去研究北洋史,只有如此,北洋史才不至于成為任人打扮的婢女,我們才能得出更為客觀真實的歷史結論,進而推動北洋史向新的更高的方向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