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心》與《圍城》的互文性分析"/>
陳建新
《百合心》[1]的作者庹政是以暢銷書作家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他的黑道小說《大哥》、官場小說《男人戰(zhàn)爭》等,都有較高的市場認同度。《百合心》最初是在網絡上連載的,網上極高的點擊率和跟貼量代表了這部作品受歡迎的程度。但是,《百合心》并不是一部暢銷書,而且恰恰因為這本書不會暢銷,才證明了它的價值。
正如作者毫不諱言的:這是部“風格類似《圍城》”的作品[2]。一般的讀者能夠很快地讀出《圍城》的味道。但是,這并不是一部游戲之作,更不是一部簡單的模仿之作。作者自述,這部小說從最初的構思,到最后的完成,化了十九年之久,寫作前準備的資料竟達二十五萬字之多[2],更讓我們覺得,這樣嘔心瀝血的模仿,顯然是一種精心設計的策略。
這部作品,在內容上,看似借用了《圍城》的意境,但是它又有絕不同于《圍城》的內涵;在形式上,看似承襲了《圍城》的風格,但又有跟《圍城》完全不同的敘事策略。如果說《圍城》是一部典型的現代文本的話,那么《百合心》是一部典型的后現代文本。它因《圍城》而生,卻像一只寄居蟹一樣,在堅硬的螺殼中,悄悄地啃食了螺肉,完成了自我成長。
《百合心》書名來自于錢鐘書。錢鐘書曾說在《圍城》寫出來之后,就對它“不很滿意”,然后開始寫另一部長篇小說《百合心》。在寫了大約2萬字后,稿子卻在搬家中丟失,后來心境改變,沒能再寫。又說:“假如《百合心》寫得成,它會比《圍城》好一點。”[3]2這段著名公案,在文學界廣為人知。庹政的大膽也體現在這里:不但要直接模仿錢鐘書的作品,而且要直接采用錢鐘書用過的書名,明確告訴大家,這就是一部模仿之作。
小說的第一句就是“紅海早過了”。這也是《圍城》開篇的第一句。其實,整部《百合心》跟紅海絲毫關系都沒有。用作者的話來說,寫下這樣一句話,目的是向錢鐘書致敬[2],同時,這句話對讀者也起到提示作用:他要寫一部類似《圍城》的作品。
事實上,《百合心》對《圍城》的模仿是無處不在的。首先,對《圍城》立意的模仿。圍城說“城外人想沖進去,城里人想逃出來”,愛情事業(yè),莫不如此,這使方鴻漸在精神上陷入進退維谷狀態(tài);而《百合心》說“世間萬般,事業(yè),愛情,婚姻,你所追求的,都是你得不到的,你得到的,都是你不想要的,大抵如此”,也表現了主人公琴高在精神上進退無路,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
其次,對人物形象的模仿?!秶恰分兄魅斯傍櫇u”,典出于《易經》“漸卦”,意為像鴻鵠一樣,循序漸進,越飛越高;《百合心》主人公名“琴高”,典出于《列仙傳》中琴高乘鯉的故事,意為超脫人世、遁入仙境。實際上,這兩個主人公都名不符實:一個只是飛來飛去,找不到安居之所;而另一個進退失據,并不超脫。他們都善良,有涵養(yǎng),學識深含不露,觀人閱世頗有洞悉力,但都懦弱無能,對人生都有無助無力之感,都是“無用”的好人。
第三,對作品風格的模仿?!栋俸闲摹分须S處可見《圍城》式的幽默:冷峻睿智、中西合璧、古今同爐;錢鐘書式的比喻:生動形象、用典圓熟、妙語連珠。比如,說姜明廣做了網絡公司老板后自信暴棚:“像掌握了煉鐵技術的部落酋長,驕傲自大得不行,”評價主人公在無聊的飯局中奔波:“吃飯有時候就像結婚,名義并非實際目的。好比討闊佬的女兒,宗旨倒并不在女人,”這些,都頗有幾分《圍城》的韻味。同時,《百合心》對當代官場、職場、商場、學校生活的把握,對茶樓、酒肆、聲色犬馬、人際交往應酬的描繪,對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刻畫,也有幾分《圍城》式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風采。包括整部作品敘事節(jié)奏、場景的描寫、人物的語言等,也模仿三四十年代的腔調,甚至把作品中的女性稱為“小姐”——這個被當代社會褻瀆的稱謂,事實在很多正式場合已經絕跡——也體現出模仿的刻意。
我們知道,一般來說,模仿者總是偷偷摸摸,總是避免模仿名家名作。最好的模仿是讓人家看不出痕跡,有改頭換面之妙,奪胎換骨之能。有誰見過不加掩飾的模仿者?但在文學傳統(tǒng)中,有一種模仿卻是受到追捧的,那就是公開的、事先張揚的對經典的模仿:模仿者越大聲的聲張,就越證明了模仿的別有用心;模仿得越亦步亦趨,就越顯示出模仿的意味深長。這種模仿方式,被稱為——戲仿。
戲仿通常通過對經典文本的模仿,達到嘲諷、調侃、解構的目的。比如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模仿騎士小說,通過一個找不到敵人的偽騎士的經歷,嘲笑騎士小說的可笑;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模仿荷馬史詩,把一個類似于奧德修斯的故事,放到二十世紀愛爾蘭語境中來講,揭示現代人精神的萎靡狀態(tài)。
戲仿作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手法,由來已久,但蔚然成風卻是二十世紀以來的事,它是一種典型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藝術風格。在我國,戲仿的歷史也比較久遠。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有魯迅的《故事新編》、施蜇存的《石秀之戀》等戲仿之作;八九十年代,有余華的《鮮血梅花》、格非的《敵人》、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等戲仿之作;九十年代以后,受電影《大話西游》的影響,戲仿更是異常熱鬧,網絡小說《悟空傳》《沙僧日記》是后現代風格無厘頭戲仿的代表作。
但還有一種戲仿,是通過講述一個跟原典的類似故事,開拓一個跟原典不同的境界,表達作者不同的感受和理解。例如盧梭的《新愛洛伊絲》對《阿伯拉與愛洛伊絲的情書》的戲仿?!栋俸闲摹凤@然屬于這種類型的戲仿。對《圍城》差不多亦步亦趨的戲仿,不是為了解構或嘲笑這一部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而是如作者所宣稱的那樣,是“致敬錢鐘書”。作者的真正目是運用《圍城》的手法和風格,寫一部全新的“《圍城》”,從而與原典形成互文性,并在互文性中,建構這部小說自身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
“百合之心,層層剝落,終見虛無?!比绻f《百合心》有主題的話,這就是它的主題?!鞍俸闲摹憋@然是一個錢鐘書式的典雅意象。世事也好,人事也好,都如百合之心,最終空無所有。其實在我們的日常比喻中,把這個叫做“剝洋蔥”。
作品分三個部分,分別寫主人公鄭琴高在職場、商場和學校的三段經歷。第一部分寫他在一家網絡公司做編輯,為公司的網絡征文大賽立下汗馬功勞,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升職加薪的獎勵。第二部分寫琴高在房地產公司與各色官員和商人打交道,以及醉生夢死的生活。房產公司在拆遷時出現了重大的事故,最后解散了事,鄭琴高一無所獲。第三部分寫鄭琴高應聘到成人教育學院做普通教工。校園也非世外桃源,院長熱衷鉆營,同事間勾心斗角。鄭琴高賣了父親留下的房子行賄,正式編制的事還是沒有著落。
空心化,是作品碎片化、零散化的敘事中,呈現出來的典型意象。作品中的各色人等,每天都很忙碌:忙于拉關系和各種應酬。帶著對人際關系的練達,帶著對利益交換的透徹,每個人都在食物鏈上,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吞食著他人,又被他人吞食。
沒有真正的理想和事業(yè)。鄭琴高所謂的工作,就是在舞臺上頂著道具唱傀儡戲。在網絡公司做編輯時,他被老總姜明廣當成傀儡,被利用后一腳踢開;在房地產公司做總經理時,被范擁軍當成傀儡,還是被利用后一腳踢開;在成人教育學院做職員時,被院長喻忠良當成傀儡,被敲詐得一干二凈,最終一無所獲。而其他人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家都在為利益而奔波。正如作品中范擁軍所說:“錢和權,是這世上最重要,最好,最值得追求的東西?!薄斑@是個惡棍的時代,你當不了最壞的那些人,也要爭取當一個不好的人。”
沒有真正的愛情。跟《圍城》一樣,作品中也寫了鄭琴高與幾個女子之間的愛情糾葛。朱穎是個實際的人,琴高跟她在一起,是因為對她還有還價的余地;七七是個工于算計的女子,看似是琴高的獵艷的對象,實際上琴高才是她的獵物,當琴高失去討價的本錢的時候,七七便棄他而去,兩不虧欠;柯小姐應該是真心喜歡琴高的,可是琴高覺得以自己的地位,無法駕馭對方強勢的性格,換句話說,如果自己地位高些,強勢的柯小姐就會變成溫柔的羔羊。愛情曾經被看成是一種純真的感情,與金錢無關,與地位無涉,至少也應像《圍城》那樣的,讓人有想沖進去的沖動。但《百合心》中的愛情,由于無處不在的利益權衡和現實考量,讓人嚴重懷疑愛情本身的虛無。
沒有真正的友誼。人與人之間,有的只是相互的利用。當兩人互相打量時,其實是在互相掂量對方的斤兩。作品中,琴高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無法走進彼此的內心世界。與他交往最多的范擁軍讓我們想起了《圍城》中的趙辛楣。范擁軍跟趙辛楣一樣精明、能干、自信,比趙辛楣更勝一籌的是知世態(tài),察人情,深諳官場規(guī)則,充滿野心??恐赣H在組織部的雄厚背景,在官場如魚得水,官雖不大氣場卻大。這是一個巴爾扎克筆下的伏脫冷式的人物。跟趙辛楣對方鴻漸的真誠和傾力相助不同,范擁軍對琴高并沒有什么友誼可言,他要的是可操作的傀儡,最多對這個不大通世事的人,還有幾分同情和憐憫。
大家都在權與錢的舞臺上,共同地做一場戲,只是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共同點卻是一致的——沒有理想,沒有敬畏,沒有精神,我們可以把他們稱為“空心人”。但你不能說這群人就是墮落的人。他們只是一群看懂了社會的真諦,認同了各種潛規(guī)則,并且順從了自己的欲望,從而與社會和人性達成了諒解的普遍人。這樣的人,構成了生活的本身。
鄭琴高,諧音“真清高”。跟方鴻漸一樣,是個學歷不低的知識分子。在作品中,鄭琴高給人清高的印象。但他既非真清高,也非假清高,而是不投入。正如作品所說,“他無法入世,也無法出世”。他對利益——甚至非正當利益,既不刻意追求,也不推辭拒絕,一旦機會來臨,照樣納入懷中。他對社會潛規(guī)則有一種很深的領悟,雖時常被傷害,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是他的基本態(tài)度。清高沒有本錢,墮落沒有本領,對事業(yè)沒有設想,對愛情沒有期待。他像一具傀儡,或者一具行尸走肉,被人推動著,被事裹挾著,被動地做人,被動地做事,既不認真,也不紈绔。他并非加繆筆下清醒而勇敢的“局外人”,而是一個迷離于生活中的“空心人”。
作為隱喻,《圍城》中還有個看上去很美的城。城外人想沖進去,城里人想沖出來,《圍城》的關鍵詞是“幻景”。 愛情也好,婚姻也好,事業(yè)也好,皆因有著美麗的幻景,誘惑著人追求的沖動;進去后,發(fā)現未如原來所愿,又誘發(fā)出逃離的沖動,因為逃離看上去比不逃離好。小說追尋著一種人生的終極意義。正如有研究者說:“當我們說人生如圍城時,正代表著我們在探索走出圍城的奧秘。因為若不知人生如圍城是人生真相的一個方面,那么我們就無法真正理解人生,更談不上尋找走出圍城的路徑。”[4]
錢鐘書說:“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3]4。方鴻漸是作為“這一個”出現的,他代表了一部分亂世中不甘沉淪的知識分子,代表了他們沖來沖去的生存狀態(tài)?!秶恰酚幸獾藭r代背景,國家、民族、戰(zhàn)爭都退到了遠處,從而更多地指向了人生本身。正如夏志清所說:“圍城是一部探討人的孤立和彼此間無法溝通的小說,”[5]286“圍城”因此也成為了一種無法擺脫的人生狀態(tài)的隱喻。
無心的百合,同樣也是一種隱喻?!疤摕o”是《百合心》的關鍵詞,是對《圍城》中那個看上去很美的城的消解。到處都是虛無,美好的城并不存在。沒有城,就沒有人想沖進去,也沒有人想沖出來。在與“圍城”的互文中,“百合心”的意義得以呈現出來。鄭琴高也是“這一個”,正如作品所說:“他也代表了某一類人,尷尬地生活著,終日周旋在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之間?!卑俸闲碾[喻了現代“空心人”的生存狀態(tài):每個人都孤立如原子,每個人又都緊密聯系如原子,既莫名其妙地生活著,又是他人莫名其妙的生活的制造者和組成部分。
“空心人”產生的根本原因是社會的空心化。所謂社會空心化是指由于社會治理結構性問題,而產生了權力通吃、貪腐成風、階層固化、潛規(guī)則橫行的現象,從而造成社會成員普遍的理想失落、道德失范、是非感缺失、正義感缺位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茫然、焦慮、虛無的心理狀態(tài)。一個美好的人生,必須具備兩個最基本的維度:自然稟賦的充分發(fā)展和社會的公平與正義,后者通常是前者的前提和保障。當一個社會公平與正義缺失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空心化社會,就會導致人的畸形發(fā)展,從而涌現出無數的空心人。
“百合心”既是對商品經濟時代社會空心化狀態(tài)的隱喻,也是對“空心人”生存狀態(tài)的隱喻?!栋俸闲摹访撎ビ凇秶恰?,但淡化了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尋,而是立足于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思考。
《百合心》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對《圍城》風格的模仿。《圍城》被公認為是一部“新儒林外史”,是中國現代最為成功的諷刺文學。《圍城》用諷刺的筆調塑造了一群可悲可嘆可笑的知識分子群像,揭示了他們在“圍城”中的生存狀態(tài)?!秶恰返闹S刺,是一種比較接近傳統(tǒng)的諷刺——譏諷。雖然不像《儒林外史》寫得那么夸張,但仍展示了嘲笑、貶斥與否定的基本功能。
《百合心》也是諷刺的,但是,我們在表面幾乎看不到《圍城》式的譏諷,而是通過敘事中的深層話語呈現出來的。也就是說,它不是修辭層面上的明諷,而是敘事層面上的暗諷,同時,這也是一種具有后現代意味的諷刺——反諷。
《圍城》的諷刺主要通過對人物形象的荒唐化表現出來的。用夏志清的話說,就是“蘇小姐交際圈的奇異新派知識分子,三閭大學里褊狹個性的教授和講師;上海的大商家及舊派紳士;內地的小官員、公務員、客棧老板及妓女——這些人物統(tǒng)統(tǒng)以大騙小詐、外強中干的荒唐姿態(tài)出現?!盵5]283方鴻漸表面機智善言,實則怯懦軟弱;蘇文紈表面孤芳自賞,實則矯情做作;孫柔嘉表面柔弱溫順,實則攻于心計;高松年的表面善解人意,實則老奸巨滑;李梅亭的表面道貌岸然,實則男盜女娼;韓學愈表面誠懇穩(wěn)重,實則厚黑無比……
如果說《圍城》運用略顯夸張的對比展示人物的“偽”,《百合心》則以冷靜的筆調,展示的人物的“真”:他們本色地活著,幾乎毫不遮掩。在正式的、官方的場合,他們或許一本正經,一旦進入私下的環(huán)節(jié),明規(guī)則告退,潛規(guī)則登場,一切都變成了利益的權衡和交易。赤裸裸的,無須掩飾,彼此心照不宣,因為每個人都熟悉潛規(guī)則,都在按規(guī)則辦事。
作品中最“真”的人物莫過于范擁軍,除了錢和權,他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甚至包括女人。對自己的目的動機,他總是公開聲明,從不避諱。既有伏脫冷式的坦率,也有官場大佬的氣度——甚至在拋棄琴高后,也沒忘拉他一把,讓他到成人教育學院去工作。而姜明廣、喻院長、雷副區(qū)長這些大小官員也有著他們的“真”:利用你,是明擺著的,敲詐你,也讓你心甘情愿,甚至還能站在你的角度,替你著想。即使作品中的女性,也莫不以“真”示人?!秶恰防?,蘇文紈裝才學掩飾驕矜,孫柔嘉扮溫柔編織羅網,而在《百合心》里,朱穎的功利欲,七七的物質欲,柯小姐的支配欲,都是本真的,毫不掩飾的?!栋俸闲摹分械娜藗冿@然認為生活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在眾所周知的交換規(guī)則下,各人為自己利益打算,是自然的、理所當然的。
把圍城的“偽”與百合心的“真”放在一起,就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在一個社會中,如果做人還有作偽的意識,做不光彩的事還遮遮掩掩,說明這個社會還是有底線的,人們以越過這個底線為恥;如果人們普遍地做齷齪的事到了不需要掩飾的程度,說明了這個社會已經沒有了底線。《圍城》把人物的“偽”看成反常的、病態(tài)的行為,《百合心》則把人物的貪贓枉法、行賄受賄、利益交換看成正常的行為。在這些“正?!钡娜宋锉澈?,實際上指向的是社會的不正常,因為只有在極度不正常的社會,人們才會把病態(tài)行為正?;?。這是一種典型的反諷敘事。
《百合心》敘事上的反諷特色也體現在對鄭琴高這個形象的塑造上。鄭琴高明顯是方鴻漸這個形象的戲擬:都是知識分子,都被動、軟弱、“無用”。作者顯然有意識地讓這兩個類似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
三四十年代的方鴻漸雖然被動、軟弱,但怯懦中還有抗爭,關鍵時候還有反擊,他還有選擇,還有拒絕,還能玩世不恭,還能左沖右突。他不愿向蘇文紈投降,羞于與李梅亭、韓學愈之流為伍。方鴻漸雖然被趙辛楣評價為“不討厭,但全無用處”,卻絕非無能之輩。他其實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只是不愿意像別人一樣熱衷于勾心斗角、逢迎拍馬而已。他的“無用”其實是內心深處的“無為”帶來的。他不認同世俗,還有所堅守,還有那么一點“民國范兒”。
當代社會的鄭琴高雖有“清高”之名,但無清高之實。他談不上抗爭,每走一步都屬無可奈何,沒有選擇的余地,也沒有拒絕的勇氣。他在這個五光十色的社會沉浮,跟貪官污吏同流合污,無法把握自己。當發(fā)現自己被玩弄、被敲詐、被拋棄,他也會痛苦,會空虛,會產生片刻的憤怒,但隨即涌現出卑微的地位所帶來的無力感,使剛剛激起的一點抗爭意識立即灰飛煙滅。所有的苦澀,他只能無奈而又無聲地吞咽下去。這是個無能的形象——不是由于才能的欠缺,而是由于卑微的地位帶來的無能為力。
跟方鴻漸一樣,鄭琴高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他雖然學的是理工科,但對文史哲頗多涉獵。信手拈來的歷史、文化、文學,甚至《圣經》中的典故,證明他是一個博覽群書又活學活用的人;張口就來的對世相的譏刺,也說明了他對社會保持了清醒。如此聰明又有才學的人,卻沒有形成穩(wěn)定的價值觀和明確的人生方向,方鴻漸在他那個時代能夠堅守的,到了鄭琴高這里全盤潰散。這樣的敘述,本身就具有了反諷的意味。
鄭琴高是“無用”的,用范擁軍的話叫“老實”。而老實,在當代社會,幾乎就是“無用”的代名詞。他沒有任何家庭背景,沒有很深的心機,也不擅長拉關系,這就注定了他在這個商品社會的“無用”。有意思的是,正是因為鄭琴高的無用——才會被人當成利用的資本。在《圍城》中,“無用”讓我們想到《紅樓夢》中女媧補天留下的那塊頑石,有人格上的隱喻意義;而在《百合心》里,“無用”竟然會成為一種特殊的資源,姜明廣、范擁軍們可以利用鄭琴高的“無用”達到目的。更有諷刺意味的是,鄭琴高也深知自己因“無用”而被利用,但并不因此變得自強自立,千方百計擺脫被利用的地位,而是順水推舟,甘當傀儡,利用著別人對自己的利用。換句話說,他利用了自己的“無用”。我們不知道這是一個被人玩弄的悲劇人物,還是一個演技拙劣的喜劇人物?!栋俸闲摹犯嬖V我們,在一切都可以交易的時代,當代的方鴻漸已經淪落到了什么程度!
《百合心》敘事上的反諷特色,還體現在敘事者在作品中的敘事立場上?!秶恰返臄⑹抡邔θ宋锘旧铣肿I諷立場,對主人公方鴻漸也是有批判的。方鴻漸的懦弱、沒有主見、優(yōu)柔寡斷、得過且過、油嘴滑舌,敘事者實際上多有否定。批判與譏諷,一方面說明了敘事者站在高于他的人物的立場上,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在深層的敘事話語中,還存在一個強大的聲音: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而在《百合心》中,敘述者采用了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社會就是這個樣子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各種齷齪的交易、無聊的應酬、空虛的閑談都被正?;?。敘述者沒有站在高于他的人物的立場上,對遍地的權錢交易和腐敗行為沒有任何譴責,對琴高所參與的行賄活動也沒有任何的批叛。即使琴高被利用、被敲詐、被出賣,也讓讀者更多地為他卑微的地位而感慨,為他不能熟練操作規(guī)則而嘆息,為他性格的軟弱畏縮而失望。讀者對琴高充滿同情,對他的處境感同身受,從而輕輕抹去了本應該產生的對社會腐敗和不公的憤怒。
這顯然是作者有意識的敘述策略:越是將生活中陰暗、骯臟的一面常態(tài)化、合理化,就越能顯示出生活的荒誕;越是對人物的猥瑣、無能給予更多的理解和認同,就越能映射出社會中不合理的一面對人性的摧殘。在反諷中透露出深深的無奈與絕望,是《百合心》在敘事上的最大特色。難怪作者在談到《百合心》時說:“它摧毀世間的一切美好,擊穿我們對于人生,對于這個世界的一切思考?!盵2]
作為戲仿之作,《百合心》無疑是成功的。正如琳達·哈琴所說:“戲仿不僅是要恢復歷史和記憶,而且要質疑一切寫作行為的權威性,所采用的方式是將歷史和小說的話語,置于一張不斷向外擴張的互文網絡之中……后現代主義通過使用正典表明自己依賴于正典,但是又通過反諷似的誤用來揭示對其反抗?!盵6]174《百合心》通過對《圍城》的戲仿,在互文性中構建了它的意義:展示了鄭琴高時代比方鴻漸時代更為不堪的現實,表現了當代知識分子更多的辛酸與無奈,并形成了對經典的反諷:那座看上去很美的城,在我們這樣一個空心化時代,已經不復存在;那個沖來沖去的方鴻漸,已經淪落為“空心人”,一個任人操縱的傀儡。
古人云:“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扁照凇栋俸闲摹奉}記中說:“謹以此書紀念我的父親,我的青春,我的愛人?!蔽覀儾恢雷髡叩慕洑v與作品主人公鄭琴高間有多少相似度,但是,從鄭琴高身上我們能讀出作者的掙扎、沉淪、失落和希冀,以及內心的傷痛與愛,看到一個在現實中沉浮的靈魂。庹政不像錢鐘書那樣站在云端、悲憫眾生,而是以自己的生存體驗,映照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復雜性?!栋俸闲摹分阅軌蛟诰W上贏得那么多的點擊率和跟貼量,正是由于在我們這個網絡的時代,很多讀者能夠從中看到自己。如果說這部作品有什么價值的話,那么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