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卜辭中的“言體”面貌及其文體學(xué)意義

王書才 李佳麗

摘?要：殷商卜辭中的言體是口語化的文體形式，在此特以甲骨卜辭中的“?！薄案妗薄傲睢薄昂簟钡仍~語為文獻(xiàn)依據(jù)，論述言體模式在殷商時代體現(xiàn)出的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體理念，以及這種言體模式是如何負(fù)載殷商時代的社會文化精神的。

關(guān)鍵詞：殷商時代;甲骨卜辭;“言體”;面貌;文體學(xué)意義

中圖分類號：H028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9）01-0115-04

揚(yáng)雄《法言·問神》云：“言，心聲也;書，心畫也?！盵1]揚(yáng)雄所謂的“書”就是文字，將文字串連起來，就是古代文學(xué)家所謂的“綴文”“屬文”，從而形成各種文體樣式的文學(xué)作品。中國古代文體逐漸定型是在漢魏六朝時期，而文體又是在“言體”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所謂“文體”，根據(jù)童慶炳先生的定義，“是指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評家獨(dú)特的精神結(jié)構(gòu)、體驗方式、思維方式和其他社會歷史、文化精神?！瓘谋韺涌?，文體是作品的語言秩序、語言體式;從里層看，文體負(fù)載著社會的文化精神和作家、批評家的個體的人格內(nèi)涵。”[2]本文所謂的“言體”，與童慶炳所講的“文體”沒有什么大的差異，只是“文體”是就書面語而言，“言體”是就口語而言。殷商卜辭也是對當(dāng)時言論的記錄，其中已經(jīng)有了“言體”的概念，即“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們鮮明地折射出殷商時代的各種不同地位的言說者不同的話語方式、社會歷史背景和當(dāng)時的文化精神，其文獻(xiàn)根據(jù)還是非常確鑿切實的。

甲骨文是由當(dāng)時的史官在占卜前后刻寫的，其中對話語的記述已經(jīng)不是所有的言語主體和言語客體都用“言”“曰”等詞語，而是不同的言語主體發(fā)言時，視言語客體的不同使用數(shù)個不同的詞語來表示，如“?！薄案妗薄傲睢薄昂簟钡取！白！笔侵溉斯蛟谏耢`之前進(jìn)行禱告，如郭沫若所言：“祝像跪而有所禱告?！盵3]“告”皆是指地位較低者向地位在上者言說，如殷王向天帝報告某事，或是臣僚向殷王報告某事?！傲睢苯允侵傅匚辉谏险呙畹匚辉谙抡撸械氖巧系勖钇湎碌娜荷袢プ瞿呈?，有的是殷王命令臣下去完成某事?！昂簟痹诩坠俏睦锶珜懽鳌昂酢保恰昂粽佟敝x，表示殷王向臣下發(fā)布命令或者派人前去通知某臣下做某事。

接下來將分別論述“祝”“告”“令”“呼”在甲骨卜辭中的語言秩序和語言體式。

一、祝

“?！笔侨撕蜕耢`之間的單向語言交流，屬于“上行”語詞?！白！弊衷凇都坠俏暮霞罚ㄒ韵滤坠俏?，均依胡厚宣《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與彭邦炯等《甲骨文合集補(bǔ)編》（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簡稱作《補(bǔ)》）。為避冗贅，以下引此二書，只注甲骨文序號）和《甲骨文合集補(bǔ)編》（以下簡稱《補(bǔ)》）中共出現(xiàn)83次，其義分為兩類：一是向先祖先王祈禱賜福或賜予豐年，如：“貞翌丁亥惟上甲祝用?！保?8093）[4]24“壬寅令祝丁?！保?2004）“癸亥卜，貞旬甲子方又祝在邑南?！保?0962）“己巳卜，賓，貞惟年祝用?！保?0148）另一類是向神靈或先王為現(xiàn)任的殷王自己一人祈福，如：“辛巳卜，囗，貞祖辛歲惟王祝?！保?2984）“惟茲祝王受祐?！保?0634）

二、告

“告”字，《甲骨文合集》和《甲骨文合集補(bǔ)編》中共出現(xiàn)4 611次，其語詞指向皆是在上者，可謂也是純粹的“上行”語詞。

許慎《說文解字》對“告”字本義的解釋，是“牛觸人，角著橫木，所以告人也”[5]689。歷代論者對此多有駁議。于省吾云：“甲骨文告字均不從牛?！辈⒁墒栏伞墩f文校案》所謂“竊謂告字亦從舌加一于其上，殆即箸告人之象乎？”[5]688

卜辭中的“告”字，大致有兩種詞義：一是地名，同“郜”;二是動詞，指下對上的報告。這種報告，根據(jù)對象的不同，又可細(xì)分作兩類用法。第一類是人對人的報告;第二類是人對神的報告。

第一類，作為人對人的報告，即臣屬對殷王的報告，內(nèi)容多是有關(guān)鄰邦敵人的入侵、田獵之情報。殷商王朝領(lǐng)土的西北一直遭受邛方、土方、鬼方等敵人的騷擾侵略，所以下屬前來報告此類事件者在卜辭里甚為常見，如：“癸巳卜，嗀，貞旬無咎。王占曰：有祟，其有來艱。迄至五日丁酉，允有來艱自西。沚眐告曰：土方征于我東鄙，二邑。邛方亦侵我西鄙田?！保?6057）“壬辰亦有來自西，臿乎告曰：邛方征我奠，四邑?！保?0584）“沚眐”“ 臿乎”都是殷王武丁時期的重要將領(lǐng)，他們還負(fù)責(zé)偵察敵人的動靜，如：“乙巳卜，賓，貞臿乎告邛方出。允其[出]?！保?6079）

殷朝有專門負(fù)責(zé)觀察野獸活動的官員，其身份相當(dāng)于周朝的“虞人”，他們提供野獸出沒的蹤跡，殷王然后前去狩獵：“戊辰卜，在囗，犬中告麋，王其射，亡災(zāi)。擒。”（27902）“乙未卜，在孟，犬告有鹿?！保?7919）當(dāng)時常有野獸毀壞農(nóng)田，打獵也屬農(nóng)業(yè)活動之一：“其田遘麋，王其射，亡災(zāi)?！保?8360）可見“凡稱‘告曰者，均為臣屬之報告，無例外”[6]157—158，是很確切的。

第二類，作為人對神的報告，學(xué)界稱其為一種祭名，即“祰”。饒宗頤對此義詮釋得甚為透徹：“告即祰，《說文》：‘祰，告祭也?！吨芏Y》六祈二曰造。杜子春云：‘造祭于祖也。《玉篇》：‘祰，禱也。告即禱告。”[6]968又云：“按《通典》禮十五有‘告禮一項。周制：天子將出，類于上帝，造乎禰，太祝告，王用牲幣?！洞蟠鞫Y·遷廟》：‘凡以幣告，皆執(zhí)幣而告。告畢，乃奠幣于幾東，小牢升，取幣埋兩階間。蓋巡狩、遷廟、征伐諸大事，皆告于宗廟及百神也。”[7]告祭的對象是天帝、神靈和先祖。除了巡狩、遷廟、征伐這些事外，需要匯報給天帝神靈和先祖先宗的事情不勝枚舉，諸如常規(guī)性的祭祀、農(nóng)業(yè)獲得豐收、鄰邦敵人入侵和退走、殷王自身患病等。如：“貞勿告于亦尹。八月?！保?3459）亦尹，即商初重臣伊尹，在殷人心目中其去世后已上天成神陪伴天帝。此則是占問是否將某事上報給伊尹。麥子豐收、秋季豐收也要祭告神靈：“貞翌丁巳用侯告歲，羌三，卯牢?！保?0401）此是向神靈匯報豐收，屠殺羌奴三人、牛養(yǎng)豬各一?！凹孜绮?，賓，貞……告麥。乙未卜……告麥?！保?9620）“甲申卜，賓，貞告秋于河。”（09627）對于敵人入侵這一關(guān)系王朝存亡的大事，也要占卜問詢是否舉行祭告：“乙酉卜，嗀，貞邛方還，王其勿告于祖乙。”（06344）此貞問邛方入侵者退走了，需要不需要將此事祭告給祖丁？祭告祖丁是為了受到先祖先王在天神靈的保佑：“囗囗卜，嗀，貞邛方還，率伐否，王告于祖丁，其征匄祐?！保?6347）敵人已經(jīng)退了，殷王占問是否繼續(xù)討伐敵人，求告祖丁，在征伐敵人時，保佑殷軍得勝。

三、令

通觀卜辭全文，“令”在《甲骨文合集》和《甲骨文合集補(bǔ)編》里共出現(xiàn)2 155次，皆是動詞，義為發(fā)布命令。與“告”是純粹的“上行”語詞不同，“令”是純粹的“下行”語詞。發(fā)布“令”的都是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人，天上是天帝，地上是殷王。還有就是那些神靈們，如河神，他們也是能夠操縱下雨與否的。天帝可以命令打雷、下雨、刮風(fēng)、下雪、霜凍、蟲災(zāi)、豐年、歉收，如“貞帝其及今十三月令雷？帝其于生一月令雷？”（14127）“王占曰：帝惟今二月令雷？其惟丙不令雪？”（14129）“丙寅卜，爭，貞今十一月，帝令雨？貞今十一月帝不其令雨？”（05658）“貞帝令雨弗其足年？帝令雨足年？”（10139）“丁未卜，爭，貞生八月帝令多雨？貞生八月帝不其令多雨？”（10976）“貞帝弗令惟螟？”（14161）“貞翌癸卯，帝令風(fēng)？”（《補(bǔ)》，第100頁）

占卜河神會不會命令下雨的，如：“貞翌甲戌河其令雨？貞翌甲戌河其不令雨？王占曰：河其令雨。”（14638）

天帝也可能給殷王帶來災(zāi)難禍患，如“貞不惟帝令作我咎？”（06746）“貞不惟帝令作我咎。”（《補(bǔ)》，第1938頁）所以，地上的殷王有大的行動都需要征求天帝的意見，聽從天帝的命令。如“戊戌卜，爭，貞氣（乞）令我伐邛方受祐？”（06291）“壬戌卜，嗀貞，貞氣（乞）令我使步伐邛方受祐。”（《補(bǔ)》，第1804頁）

對于地上的臣民來講，殷王是最高的統(tǒng)治者，他是唯一能夠發(fā)號施令的人物。而接受命令的人是身份各異的臣屬，有王族之人，如“子楙”“子奠”“子印”“子兒”;有朝廷重臣，如“象”“沚眐”“眐”“師般”“大史夾”;有從事農(nóng)業(yè)的“眾”“圃”“眾人”;有從事防御和征戰(zhàn)的武裝人員，如“射倗”“多射”“禽氏”“望乘”等。殷王所令的事情包羅萬象，農(nóng)耕狩獵、戰(zhàn)爭祭祀、處理俘虜、征收糧草等，可謂一應(yīng)俱全。

關(guān)于耕種的，如：“王大令眾人曰：協(xié)田，其受年。十一月?！保?0001）“貞惟小臣令眾黍。一月?！保?0012）關(guān)于祭祀的，如;“癸卯卜，賓，貞令郭茲在京奠?！保?0006）“己卯卜，貞令沚眐步（酺）?！标P(guān)于大臣出使與往來的，如：“貞令兒來。”（03400）“貞令沚眐歸。”（03948）“乙亥卜，永，貞令戉來歸?！保?4268）關(guān)于處理戰(zhàn)俘的，如：“壬午卜，賓，貞令薶（埋）執(zhí)羌?！保?0023）關(guān)于軍隊調(diào)遣的，如：“令乘歸?！保?4001）“丁巳卜，嗀，貞令乘先歸。九月?！保?4002）

關(guān)于戰(zhàn)前征集軍民的。殷商時期，除小規(guī)模的負(fù)責(zé)保衛(wèi)商王的常備軍外，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所需軍隊均需臨時征發(fā)，故而婦好等戰(zhàn)前就需要聚集人眾，而這也需得到殷王的命令：“貞令在北工共人。”（07294）“貞翌癸巳令共人?！保?7296）“令共東土人?！保?7308）“貞勿令共眾?！保?9479）

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如“爭，貞令三族從沚眐伐土方受祐?！保?6438）“甲午卜，賓，貞王惟婦好令征人?！保?6459）“貞王惟婦好令從沚眐伐巴方，受祐?！保?6478）有的是命令臣下“協(xié)王事”。如：“貞惟多子族令從廩菂協(xié)王事?！薄柏懥钊顓f(xié)王事?！保?2966）古稱“國之大事，在祀與戎”[8]。所謂“協(xié)王事”就是協(xié)助殷王辦理祭祀或戰(zhàn)爭之類的事體。下條非常明確顯示“協(xié)王事”就是為殷王作戰(zhàn)：“貞令多子族及犬侯寇周，協(xié)王事。”（06813）并由此可以明白后來與西周一直為敵的犬戎，原來屬于殷商的屬邦或同盟。

有的是命令臣屬田獵的，如“貞翌己卯王勿令狩”，（10594）“丁巳卜，令圃狩。丁丑啟（天氣放晴）?！保?0749）有的是命令臣下修筑城墻的，如：“貞令雀郭亙?！保?6958）有的是命令臣子前去檢查糧倉，如：“惟并令省廩。惟壴令省廩?！保?3237）還有的是命令下屬（可能是巫人）為殷王詛咒病魔，祝禱疾病痊愈的，如：“貞惟弇令咒（祝）疾。勿惟弇令?！保?0976）

綜上所述，可見“令”字最能體現(xiàn)天帝等神靈與殷王的權(quán)威。

“令”和“命”本為一字，羅振玉就認(rèn)為：“古文‘令從亼人，集眾人而命令之，故古令與命為一字一誼?！盵5]366于省吾認(rèn)可羅振玉說，并補(bǔ)充道：“‘令孳乳從‘口為‘命，古本同源。西周以后，始出現(xiàn)從口之‘命字?！盵9]225—226西周初年整理的《尚書·盤庚》中就有多個“命”字，這些“命”字分作三類意義：一是指上天的命令，即“天命”，如“先王有服，恪謹(jǐn)天命，……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dāng)嗝?。”[9]228盤庚反復(fù)稱述天命，對于上天的命令，先王均謹(jǐn)慎遵守;而今遷都也是上天的命令。第二個含義是殷王的“命令”。天帝的意旨是“命”，是“大命”;殷王自己的意旨也是“命”，而且也具有決人生死的威力，所以盤庚要求大臣到自己的宮廷來，是“王命眾悉至于庭”[9]235。又云：“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盵9]226語氣專斷之極。第三個含義是人的生命。殷王之所以出言斬釘截鐵，原因就在于他口含天憲、手掌大權(quán)，可以殺死包括王室貴族在內(nèi)的任何臣民以及他們的家族，于是就有了下列語句：“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矧予制乃短長之命！”[4]48

四、呼（乎）

在甲骨文中，最常用的表示言語動作的詞語，不是“召”“令”“?！保恰昂酢保ㄒ韵乱坠俏拇俗秩珜懽鳌昂簟保┳?。據(jù)統(tǒng)計，《甲骨文合集》和《甲骨文合集補(bǔ)編》里共出現(xiàn)了2271次。

“呼”，《說文》云：“言乎，召也，從言，乎聲。”[4]25又云：“呼，外息也?！盵5]3414傳世文獻(xiàn)中“召喚”“呼吸”二義只用“呼”而不見用“言乎”字，實際上二字原本是一字。甲骨文“召喚”之義均作“乎”，“乎”乃“呼”“謼”“虖”和“言乎”諸字的初字，“喊”“喚”“囂”“哮”，上古音里屬匣母，都是“呼”字的后出同源字。于省吾云：“卜辭及青銅器銘文均以乎為呼召之意?！边M(jìn)入周代以后，“呼”字在書面語中變得很為少見，而且只表達(dá)“大喊”與嘆息之聲（即與“嗚”字連用而成嘆詞“嗚呼”），其“召喚”之義基本上由“命”“令”“召”等字替代。

而在卜辭中，“呼”的意義非常廣泛，包括“通知”“命令”“曉諭”“告知”等等。其用法與“告”“令”等有交叉，又有差異。

“呼”作為通知和命令義項，傳達(dá)的事項多繁雜復(fù)冗。

有通知參與打獵的，如：“庚申卜，嗀，貞呼逐廌?！保?1772）“貞呼眾人出麋，克?！保?0015）“貞呼多射弋隹，獲?！保?5740）此皆通知貴族和護(hù)衛(wèi)部隊參與打獵。

有通知參與祭祀的，如：“今五月呼眾人步?！保?0037）步是一種祭名，即“酺”。此通知貴族參與祭祀禮儀活動?！耙颐?，賓，貞呼婦好侑報于妣癸?！保?0094）此則是殷王武丁通知和命令夫人婦好參與“報”祭先祖妣癸的活動。“甲午卜，嗀，貞呼禽先御（治也）爎于河。”（00177）此則是通知和命令禽先前去祭祀河神。“癸未卜，爭，貞翌癸酉呼雀爎于岳?！保?4112）此則是通知大臣雀前去祭祀高山?！巴跗浜羰桷в郑ㄓ校┯?。吉?！保?8180）這是通知要舉辦求雨的歌舞娛神活動。通知舉行舞蹈娛神活動以祈雨的卜辭也有富含詩意的：“呼舞亡雨。呼舞有雨。呼舞亡雨。呼舞有雨。”（40429）

有通知取物的，如：“戌午卜，賓，貞呼取牛百，氏?！保?0093）此通知臣下送來一百頭牛以備用?！案瓴?，呼取剢芻。勿呼取剢芻?！保?0117）此通知臣下送來一些閹割過的食草家畜。芻，后世寫作“畜”。也有通知和宣布舉辦舞蹈祈求去除害蟲或者參與農(nóng)業(yè)事務(wù)的，如：“貞呼舞于﨡。”（01140）“嗀，貞呼婦靜黍。”（02736）

有的是殷王通知自己的夫人去看望王族的其他婦女，如：“貞呼婦好見多婦。”（02658）有的是通知大臣來拜見殷王自己，如：“貞呼犬登見。”（04645）“貞壴呼來?！保?4841）這是“貞惟壴呼來”的簡刻，所以相應(yīng)地有“勿呼壴來”（04842）之句。有的就是簡單地召見，所以有：“貞勿呼逆。貞呼逆?！保?4919）逆，人名。

與“令”都是由天帝、神靈和殷王發(fā)出不同，“呼”還可以由臣子作中介代為轉(zhuǎn)達(dá)，如：“庚戌卜，賓，貞惟呼沚眐。”（04762）“呼”和“令”還可以連用，更能夠透露出二字的區(qū)別，如：“呼令行。”行是人名，如：“爭，貞呼行從戠前。”（04899）“呼婦好令?！保?5532）則是召見婦好有所任命或指示。

“令”是殷王命令別人做事，而“呼”的內(nèi)容有可能殷王自己也參與，比如藉田：“己卯卜，嗀，貞呼疇藉在名享?！保?9505）還有“省田”：“丙辰卜，永，貞省我田。”（09611）“戊子卜，呼省于蠶?！保?3780）“呼”具有的“宣布”“通告”等義是“令”所沒有的。

從以上所舉例子還可以看出，被“呼”的對象，大多是殷王的近臣甚至夫人;“呼”的內(nèi)容，也大多沒有“令”的內(nèi)容那樣重大嚴(yán)肅，語氣也沒有“令”那樣威勢凜凜，頗接近于后世口語里的“喊”?！昂簟边@種通俗性的“言體”用詞，在后世記述帝王言論文獻(xiàn)中是難得一見的。

與“祝”屬于上行用語、“令”和“告”屬于下行用語不同，“呼”的對象的等級區(qū)分也不是很明顯。既可用于下行，即殷王用“呼”通知下屬;還可用于上行，即以“呼”來告知天帝某些事情，如：“……翌辛亥……其帝乎……”（19157）;還可用“呼”告知先祖，如：“貞呼子汰兄（祭名）一牛，呼父甲?！保ā堆a(bǔ)》，第100頁）“呼”還可以表示高聲祈禱，祈禱的內(nèi)容涉及天氣變化和糧食收成，如“甲寅卜，田，囗田，呼啟，雨?！保?0740）殷王想去打獵，祈禱天晴，可是天卻下起雨來。“壬午卜，爎土（社），囗巫帝呼?！保?1075）這可能是久雨不晴，所以要求在“社”旁燃起大火，并使巫人高聲祈禱天帝改變氣候。

至于一些在后世文獻(xiàn)里和言語、文體相關(guān)的文字，在甲骨文中卻與言體、文體關(guān)系不大，如“史”或作“事”字用，或作人名;“冊”是一種祭名;“召”是地名，后寫作“邵”;“啟”是“雨后放晴”和“為王前驅(qū)”之義;“奏”是進(jìn)奉之義，均可不論。

從以上對卜辭里幾個表示言語體式的詞語的考察，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天人之分、人神觀念的強(qiáng)化和君臣上下等級現(xiàn)實地位的巨大鴻溝，已使當(dāng)時書面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了“上行”語體如“?！薄案妗焙汀跋滦小闭Z體如“令”的顯著差異，而這種地位尊卑的顯著差異則正是構(gòu)成中國傳統(tǒng)文體系統(tǒng)和文體學(xué)理論的最關(guān)鍵的社會政治、文化和心態(tài)方面的堅實基礎(chǔ)。在傳統(tǒng)社會里，天子是天帝在人間的唯一代表，其人格至高無上，集上通天庭、作威作福、口含天憲、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于己身，出言就是“命”“令”“制”等神圣的言體和文體。臣民則畢恭畢敬，對天子言語，只能夠稱作“啟”“奏”“上書”等。這種言語模式在最早的文字文獻(xiàn)——甲骨文中已經(jīng)基本定型，雖然所用的具體詞語與漢魏南北朝時期略有不同，但言體的“上行”“下行”的界限已經(jīng)很清晰，所以完全可以說殷商卜辭已經(jīng)呈現(xiàn)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體構(gòu)成理念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