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人物四題

◎愚 拙

責(zé)任編輯/文媛

榨油蔡

蔡記榨坊在蒿子口場的短頸項巷東南頭與河街的拐角處。一坊擁有兩街的門面。單憑這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就可見這個榨油坊老板的精明之處。

蔡記榨坊有三間門面，雖然寬敞，還是被裝菜籽、囤芝麻、儲棉籽的黃桶、圈席、囤子占滿了屋子，這些大倉小囤甚至高出人頭許多。前來打油的人，感受到的是在蔡記榨坊車個身都難，體會到的是蔡記榨坊的生意好生紅火。

蔡記榨坊的匾額掛在短頸項巷門面正中間門楣的上方，兩邊的門柱上掛著一副緊貼柱子的半圓形朱紅條屏，條屏上面用行書體陰刻著二十字的嵌字對聯(lián)。書法家遒勁有力的墨寶用金粉涂抹得金光閃閃：

榨響如雷，驚動滿天星斗;

油光似月，照亮萬里乾坤。

每當(dāng)打油的客官，走近這蔡記榨坊，欣賞這副一動一靜的對聯(lián)時，有可能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嚇你一跳。這就是撞榨發(fā)出來的鏗鏗撞擊聲。

蔡記榨坊的兩臺棗木榨設(shè)在門面后的一座寬敞高大的“坊子”里。因坊子里擺放和砌壘著與榨油有關(guān)的木榨、蒸汽灶、炒籽的歪鍋、碾籽的碾盤、篩籽的籠篩，所以才稱得上榨坊。

發(fā)出那鏗鏗雷聲的是撞榨時，撞桿上的鐵鉈撞擊木榨上一支撞釬上的鐵鉈發(fā)出來的共鳴聲音。這聲音短暫，卻清脆!隨后從撞榨師傅的喉嚨里擠出來的撞榨歌：“喲嗬，我的小幺妹，賞你這一錘……呃?！眳s悠悠綿長，余音繞梁。

這蔡記榨坊的歷史，與蒿子口場的歷史是能相提并論的。聽一些老人說，有蒿子口場，就有這蔡記榨坊。這話也許不假，也不錯，有人居住生活的地方，就需要油過日子。

蔡記榨坊的老板名叫蔡志，聽起來與榨油的菜籽同音。蔡志也說不清白他是第幾代蔡記榨坊的傳人。他只記得他記事時起，就在榨坊里抻餅草、學(xué)踩餅，后來他父親爬不動了，便由他當(dāng)了老板。這門面后的榨坊是在他手里擴(kuò)建的。原來的蔡記榨坊只有一臺木榨，生意也沒這么紅火。蔡老板說他父親不會經(jīng)營榨坊。他父親一日三餐少不得酒，一旦飯熟，就丟下撞桿去喝酒，不管這榨還要不要撞。他好像不懂得“鐵冷了是打不攏的”這個大道理。榨冷了，即使使再大的勁去撞榨，出油量也會降低的。還有平常，一些關(guān)鍵的事——比方油脂蒸氣，是講究均勻、蒸透而不能傷水的，特別是菜籽，傷了水，如稀屎，成餅也困難。上到榨膛，一響榨，餅受擠壓，油料就會從餅草縫隙往外飚射，稍好一些的，會出一半的油，差點(diǎn)的，根本出不了油。碾籽也是一樣，什么油脂該碾到什么程度：芝麻破皮，菜籽如泥，棉籽要碾得像鍋巴皮。這些行業(yè)俗語，干這一行的人，誰都清楚，唯他父親不放心上。

蔡記榨坊到了蔡志的手上，他對大師傅的管理，形成了一套較規(guī)范的規(guī)則，比如踩餅，餅箍周圍的圍草一定要嚴(yán)、密，不能有縫隙。避免撞榨時，油脂從圍草縫隙里“飚”出來。餅塊一定要踩平，薄厚必須一致。如厚薄不勻，撞榨時受力不一致，對出油率是有很大的影響的。還有下雨天，潑灑了油，是要扣工錢的，蔡志的理由是：雨天本該倍加謹(jǐn)慎和小心，不是失錯的時候。他要求炒籽的大師傅，油脂要炒得焦而不糊，顆顆到堂，只有炒到這種程度的油脂，做出來的油才純凈而無水分，油香純正，可以久存。舍近求遠(yuǎn)而來蔡記榨坊兌換食油的人，都是沖他的油質(zhì)過得硬、信任而來的。

蔡志老板的精明，在于他對棉籽油的季節(jié)性的度把握得很好。棉籽在收獲棉花的季節(jié)是油脂，一旦過了立冬，它就變成了種子，出油率會以減半的程度下降。因此，他榨坊里兌換棉油都是按時令的出油率論棉籽斤兩的。收進(jìn)榨坊的棉籽都得盡快榨完。不做賠本買賣。

蔡志老板對前來兌換食油的客人，十分客氣，基本上都要管他們一餐飯。他有一句至理名言：“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一輩子窮?！边@些客人都是來自十里八鄉(xiāng)，挑著擔(dān)子遠(yuǎn)道而來。特別是兌換棉油的客人，都是挑著兩條齊地的叉口袋，并且外帶兩個陶瓷壇子。走到蒿子口場來，力氣都耗得差不多了，肚子也是空的了。蔡老板要留客人一定吃了飯再走。安置客人的菜里，很舍得用油，就是以油代湯，客人們吃后，抹著油嘴，對蔡老板心存感激，決定不管家里是芝麻、菜籽還是棉籽，都要拿到蔡記榨坊來兌換。絕不往那周家榨坊和王家榨坊去。

蔡記榨坊突發(fā)一場大火。大火殃及半邊短頸項巷，乃至八仙橋大街。是皮匠陳和郎中李兩戶善良人家把他們的房子拆了，斷了火路，一條街道，乃至蒿子口場方才幸免涂炭。

坊間傳說：放火人，是被蔡志老板休了的妻子。有的說是他家生意太旺，壓制了同行，同行生嫉妒……莫衷一是。

蔡志老板不忘街坊救火之情，拿出榨油所得，修復(fù)了為火災(zāi)所毀，所損之商鋪。蔡志贏得了街坊、乃至十里八鄉(xiāng)更好的口碑。

新一年菜籽上市時，蔡記榨坊如雷的榨聲如期鏗鏗炸響。榨歌：“喲嗬！我的小幺妹，賞你這一錘……呃！”依然悠悠綿長，余音繞梁。

糖坊鄒

鄒家糖坊坐落在蒿子口場的沿河巷。沿河巷是八仙橋大街西頭的一條橫街，沿著西荊河往南延伸到河街的拐彎處。

沿河巷一整條街上都是賣吃食的，紅白案應(yīng)有盡有。什么包子坊、豆腐鋪、鍋盔店、火燒粑堂、早堂面館、便飯酒館……都在這條巷道里。從早到晚，無論辰巳午未，還是申酉戌亥時，只要是從這條巷道走過，就可以看到每家每戶的灶口躥出來的火苗?？梢孕岬綇母麂伕鞯甑腻伬镆绯鰜淼南銡??？梢月牭綇倪@行那業(yè)的門口跑出來的吆喝。這里的熱情，這里的香味，這里的吆喝，不誘惑人也感染人。不愿留步也舍不得走開。不想吃也想買。

鄒家糖坊的老板名叫鄒代學(xué)。鄒代學(xué)也未能脫俗，硬說他是制糖祖師爺鄒和尚的某代子孫。有抬杠者與鄒代學(xué)開玩笑說：“你們的祖師爺本來就是和尚，哪來你們這些子孫？是不是你們的祖師爺與何仙姑有私情，生的你們這些后代？”

鄒代學(xué)老板也有他的道理，聽了這話，沒有慍色，也不惱火：“我們的祖師爺是有了九子十八孫之后才出家當(dāng)和尚的。我們就是他九子十八孫的后人?！?/p>

鄒家糖坊經(jīng)營糖稀和麻糖。

鄒家糖坊制作的糖稀色澤絳紅，甜而不澀，久放不酸，不變稀，也不干枯。麻糖白而酥脆，一敲即碎，落口生花，不粘牙，不黏塊。

鄒家糖坊的人緣極好，街坊條邊平常都喜歡來他糖坊坐坐。說是坐，其實是來喝熱糖稀的。他熬糖的時候，對前來喝糖稀子的街坊鄰里，從來不收錢。特別是周家周大爺，甚至天天來，他還帶來一個土陶缸子，打個雞蛋在里頭，用熱糖稀沖糖稀蛋花喝。他說他與周家是一筆難寫兩個鄒。鄒老板聽了，總是笑著說：“周大爺既然樂意舍周取鄒，乃我鄒家之興旺。”

來鄒家糖坊喝糖稀子的人，都略通鄒家糖坊熬制糖稀和麻糖的過程。

鄒家糖坊熬糖稀用的都是頭等糯米，從來不用細(xì)米，半頭米也不用。糯米也是用甑子蒸，而不是用水煮。用水煮的糯米，雖然出糖稀多一成，但帶酸味，糖糟卻不好賣。鄒家糖坊用來分解、稀釋糯米糖分的都是選用的大麥芽，從來不用小麥芽。大麥芽熬出來的糖色正味純。不像小麥芽糖，色差難得把控，味道時酸時甜。鄒家糖坊生大麥芽都是在種植麥子的“霜降”時節(jié)才生麥芽的。只有這個時令的氣候才是適應(yīng)大麥發(fā)芽生長階段。任何作物都有它的生長時令。比方，立夏前后，種瓜種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些規(guī)律都不能人為。違反了都不那么規(guī)范。如果你陽春三月種麥子，八月十五種花生，是難得有收成的。所以，鄒家糖坊都是霜降時節(jié)，準(zhǔn)備好糖坊里一年要用的大麥芽的。

來鄒家糖坊喝熱糖稀的人，不是都像周大爺，寧可舍周姓之尊嚴(yán)，與鄒攀同姓，天天喝那一土陶瓷缸子糖稀。街坊們過來喝糖稀多為湊熱鬧，因為熬糖時間較長，僅此老板伙計每天熬到深夜，難免孤單寂寞。他們來喝碗糖稀，時常打個幫手，皆大歡喜。比如濾糖，這門活路，不要技術(shù)，人人會做。濾糖，就是把"咬"好了的“糖糟”連水帶糟舀進(jìn)紗布袋子濾出糖水，用來熬糖。過濾有用糖架和搖包兩種。

糖架子的樣式，是兩根木杠之間橫著楔進(jìn)一個“工”字形狀的格子架。工字中間的一豎是一塊較寬的木板，與兩邊的木杠之間只留有較窄的縫隙。糖糟袋就是放上這塊木板進(jìn)行擠壓濾干的。

搖包的架子是用兩根與鍋沿直徑稍短一些的木棒做成一個十字架。一個紗布包袱的四角各系在十字架的一端。十字架的連接拴還拴著一根長木捧。就是用這根木棒上下左右擺動十字架，搖濾糖糟的。用搖包濾糖糟，人不彎腰不用胳膊使勁擠壓，勞動強(qiáng)度比用糖架子濾糖小一些，但糖糟濾得不是那么干。

濾出來的糖糟，帶有酒香和麥芽清香。焙炒至焦黃后，磨成粉，是一種別具風(fēng)味的糖糟炒面。上風(fēng)人吃炒面，下風(fēng)人聞香氣，周圍人欠得流口水。

來喝糖稀的街坊，幫忙濾完糖糟后，都圍坐在灶口往灶肚子里喂火。熬糖多用劈柴一一較粗的樹木劈開的木塊。劈柴火旺，經(jīng)燒，不用經(jīng)常往灶里添加。

熬糖時，鄒老板有閑空也會坐下來與街坊們侃些熬糖的步驟和訣竅。

鄒老板告訴街坊：“熬糖沒得巧，只要麥芽配得好。”如果用新鮮麥芽，要用刀把麥芽剁碎，讓麥芽汁盡量釋放出來，一般一斤糯米用一兩新鮮麥芽，足夠。如果用干麥芽，麥芽要磨碎，五斤糯米用二兩，也就夠了。

糯米蒸好后，摻入適量的熱水，將糯米潤透，再混進(jìn)麥芽。麥芽與糯米一定要拌勻。入鍋后，上頭用棉絮捂嚴(yán)實，不讓熱氣散發(fā)，鍋底灶膛要塞滿糠殼子，讓其燃而不燒。一天到晚不斷火。

糖坊鄒老板不喝糖稀子，喜歡喝茶。但只喝紅茶，并不濃。他跟街坊講這些時，時不時要續(xù)上一杯。水滾燙時也不喝。待稍冷，連續(xù)喝幾口，喝一口，哈一聲氣一一哈！好像這茶下肚特別舒坦。

鄒老板只要手中沒事，會不斷地和街坊講那些熬糖的事。

開始熬的只是從糯米飯里稀釋出來的糖水，濃度不高。要用武火煮到糖水“起篷”時，糖水才有點(diǎn)濃度。由稀變稠。這時轉(zhuǎn)換為文火熬煮。怎么才叫起篷?

糖坊鄒講到這，忽然鍋里的糖水騰地冒出鍋來，剛才還只半鍋的糖水，一下子漲滿了一鍋。鍋中心的糖水泡沫甚至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包。

糖坊鄒說：“起篷了?！彼s快站起身，三兩步就邁到了灶臺后，放下茶杯，撿起了鍋鏟，忙從鍋里舀起糖水，從上往下?lián)剑舆B不斷。鍋里糖水的沸騰局面，被糖坊鄒摻下的糖稀自個擊破了——“篷”塌了。

糖坊鄒走近灶口，從灶膛里退出了些未燒完的大塊木柴。灶膛里的火變小了，鍋里不再沸騰。糖稀漸漸變稠。糖坊鄒用鍋鏟舀起糖水，側(cè)著鍋鏟往下?lián)?，有糖稀掛在鍋鏟的下沿，成片狀。糖坊鄒一聲吆喝“喝糖稀”了。第一個伸出陶瓷缸子接糖稀的肯定是周大爺。糖坊鄒總是戲謔地說：“一筆難寫兩個鄒，第一碗糖稀是我家鄒大爺?shù)摹＝址灰材?，十人喝了十人香，一人喝了無名望。一個一個地來，都有都有，這么一口牛三牛四的大鍋，你們難得喝完?！?/p>

糖稀熬到一定程度，糖坊鄒會舀出一些來，作糖稀賣。這種糖稀，家家戶戶都用得上，可以拯米子糖，芝麻糖，吃糖糍粑，糍漿粑……

剩在鍋里繼續(xù)熬的糖稀是糖坊鄒用來扯麻糖的。要熬得老一些。

糖坊鄒從不保守，每天都要把熬糖稀、扯麻糖的事兒一古腦兒地來個竹筒倒黃豆，說個一干二凈。這不，他又提起了扯麻糖的事兒。

扯麻糖全憑“扯”。其實是拉。糖稀子熬到一定程度，盛出一些來，放進(jìn)一個裝有一些熟糯米粉的簟窩里，將糖稀滾成條狀，然后搭上扯麻糖的一根橫檔上，扯麻糖人兩手各拉一頭往下拉，斷了，合攏來再拉。麻糖越拉越有黏性，由粗拉細(xì)，越拉越長，甚至不斷。要扯到麻糖里頭有了蜂窩眼，才可住手。

街坊鄰居家過年時都要自己熬些糖稀用，來請?zhí)欠秽u去作指點(diǎn)，或者幫忙下麥芽。都是有求必應(yīng)，從來沒有人開過“黃口”。

鄒家糖坊的人緣好，熬糖的灶口三百六十天都有紅紅的火苗躥出灶口，那長長的火舌總會躥到街上，舔住巧了沿河巷南來北往的客商的匆忙腳步……這糖稀子，這麻糖的甜和香，經(jīng)過門前的過客，不留來買一些，也要停下來聞一聞香氣！

釀酒杜

杜記槽坊在蒿子口場八仙橋街稍東頭一些，如若逢東風(fēng)，出甑的酒糟香氣會順著街道從東跑到西。聞到酒香的人們會逆風(fēng)而來，或沽兩斤剛出鍋的頭字酒，或撮兩撮熱酒糟回家喂牲口。

杜記槽坊的酒取名“宜壽”酒。多以高粱和蕎麥釀造。

蒿子口一帶種植的糧食，除水稻之外，就是高粱和蕎麥。高粱多種于閑散的田邊地頭和坡地田埂。一畦菜地的蔬菜瓜果周圍，勤儉的人家，也不忘栽植一圈高粱。蕎麥則種于早稻收割后的地里。立秋前后，早稻收割歸倉后，正是種植蕎麥的好時光。人勤地不懶，農(nóng)人是把土地當(dāng)成他們的化身的，也不會讓土地有閑空。因這兩樣糧食作物不占正經(jīng)地，價格也不是很高，用來釀酒最適宜。

宜壽酒好，好在杜記槽坊后院里的一口老井。這井里的井水本來就含有酒香。

杜記槽坊的老板叫杜糠。叫起來和聽起來，與發(fā)明釀酒的杜康是一個名字，其實蒿子口場這個釀酒的杜糠和發(fā)明釀酒的那個杜康的康字多了一個米旁。因此，這糠不是那康，這糠與他的酒糟一樣，只算得豬吃之糟糠。這杜糠硬說他是那杜康之后。究竟是不是，外人也難說。

這杜糠有兩樣?xùn)|西很舍得。是好多生意人不及的。

一是舍得讓人品味他的酒。只要有人來買他的酒，他都會給你舀上一陶瓷缸子二鍋頭讓你品嘗。他清楚——酒是賣錢的。他更清楚喝了他的酒的人不好意思空手而歸，也不會只買他一陶瓷缸子酒。這樣一來二去，他既賺了銀兩，又賺了人緣。

二是舍得說話——話雖然不值錢，但是，通過說話，別人能了解他的能力和本事，甚至還能人知道他的口才和知識。其實，杜糠好多話都是為賺錢而說，與酒有關(guān)。比方說酒的祖師爺當(dāng)屬杜康。他還知道杜康之前的很早以前就有了酒，并且是早在黃帝時期，帝女令一個叫儀狄的人釀造美酒，敬與禹王，禹王飲后，方知酒的甘味。禹王知道酒的甘味后，不是高興，而是嘆息：“后世必有飲酒而亡國者。”遂上疏儀狄而絕旨酒。

杜糠說，東周(夏朝)時期，他的老家陜西渭南白水出了個與他同一個名字的祖先杜康。當(dāng)時，那里的糧食多得吃不完，每天都有些剩飯。一天杜康這家伙，發(fā)現(xiàn)他家擱了兩天的剩飯餿了，這餿了的飯反而散發(fā)出了一種特別的香氣來，杜康有些好奇，于是，把這些軟化了的餿飯又多放了一兩天，餿飯的表面長出了白霉，餿飯底下卻滲出了清涼透明的液體，香氣反而濃郁，他加了些水煮了來吃。一嘗，甜而醇。

杜康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明）了酒，很簡單。

杜糠還對客人說，他現(xiàn)在的這個杜記槽坊，在很多年前，并不叫杜記槽坊，而是王記槽坊。并且經(jīng)營這槽坊的人不是男子漢，而是一個姓王的婆婆。這王婆婆與他一樣，生財有道，有人來買酒，總是先送一碗給人嘗。一天，一個陌生人來買酒，嘗了一碗王婆婆的酒，連聲叫酒好，酒好。他口里叫好，又不見他伸手掏錢買酒，王婆婆又沽了一碗酒給他喝，他一仰脖子，一碗酒又倒進(jìn)了肚子里，又是連聲叫：酒好酒好。還是不見他有要買酒的舉動。王婆婆又添上一碗酒讓他喝，他仍然是喝完了酒叫酒好，總是不見他要買酒。王婆還要去給這個客人沽酒，被客人攔住了?？腿苏f，我又沒錢買酒，老板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氏，就這樣信任我，再喝，我也過意不去了。王婆婆回答客人說，客官能接二連三地把我的酒喝下去，證實我的這酒還不錯。這就是對我這酒的最好獎賞，我哪里好收客人的錢，理應(yīng)賞給你喝。

客人聽后，故作沉默地好像在想什么。好一會才問王婆婆，您家釀酒用的是河水還是井水?

王婆婆答曰，院內(nèi)自家釀酒始，就筑砌了一口磚井。

客人聽說院內(nèi)有井，忙問，可否帶我去一觀?

當(dāng)王婆婆帶著客人還沒走進(jìn)古井，井口升騰起一陣熱氣，并飄溢出一陣酒香來?？腿耸请S著這陣升騰的酒氣從院子上空飄走的。

從此，王氏槽坊便以井水當(dāng)酒賣。

過了些日子，當(dāng)客人再次走進(jìn)王氏槽坊時，王婆婆便向客人訴說起自從井水當(dāng)酒賣之后，街坊都埋怨她沒糟賣的事，她也感到有些苦衷，無法向街坊交待沒糟賣的理由。還望這位高人賜些酒糟街坊的牲口吃。

客人聽后，用手指醮口水在院子里寫了一首嘲諷王婆婆的詩句：

天高不為高，人心比天高。

井水當(dāng)酒賣，還嫌豬沒糟。

杜糠繼續(xù)說，王氏槽坊倒閉后，我家祖上剛好從陜西渭南遷徙來到蒿子口，便買下了這棟破敗的王氏槽坊，重操起老祖宗的舊業(yè)，換上了杜記槽坊的招牌，釀造起這人見人愛的宜壽酒來。

只要有人來打酒，杜糠總是一邊招呼客人品他的酒，一邊講述著上面的這些話。

對了，杜糠總不忘對客人說，杜糠酒是用來解憂的，古人云：“何以解憂？唯有杜糠！”

客人糾正說：“不是杜糠，是杜康?！?/p>

杜糠強(qiáng)調(diào)說：“是杜糠！不是杜康，杜糠才是糧食……”

郎中李

郎中李，是李記藥鋪的掌門郎中。

李記藥鋪在蒿子口場的八仙撟街稍東一些通往河街的一條巷子里，這兩街一巷，好似漢字里的一個“工”字。巷子就是工字的一豎，巷子不太長。巷名很符合它的特點(diǎn)，名曰短頸項巷。是的，巷子兩邊的門面加起來也過不了五十戶，作為一條街道，的確是短了些。

郎中李是從外地遷來短頸項巷的，之于他的身世，知之者甚少。郎中李介紹他是蘄春人，說那個寫《本草綱目》的李時珍，是他家的祖先。

李郎中在短頸項巷置下了兩間座東朝西的門面，開起了藥鋪。取名“李記藥鋪”。請了個姓權(quán)名不懂的人來做他的司藥掌柜。

李記藥鋪卸下門板，門前是三根褪了些色澤、并排而帶門框的朱漆木柱。郎中李購置這棟門店后，在兩邊的門框上掛上了一副黑底藍(lán)字的木屏對聯(lián)。對聯(lián)對仗工整，內(nèi)客很厚道：

但愿世間人無??；何憂架上藥生塵。

藥鋪左邊一間，靠墻壁一面擺放著組合的中藥架，與閣線平齊。與右邊一間相連的空山架處，放著一張柏木的長條柜臺。柜臺上與其它藥鋪一樣，擺放著一個黃銅舂筒，一桿稱藥的戥子，還有一疊不白也不黑的包藥紙。

右邊的一間算是李郎中的診室。上首的神龕上供奉著他的家祖李時珍的雕像，神龕下掛著一幅孫思邈的采藥圖。圖片前放一張方桌，方桌上方有一把太師椅，桌子的左右兩側(cè)各放一條大板凳，可供診脈的病人和陪護(hù)人員落坐，就診。

街人聽說郎中李是李時珍的后人，藥店開張之日，有不少人前來就診，藥店若市。

因蒿子口場方圓十多里的地盤，有一種大肚子怪病，得了這種病的人，肚子大得像片鼓，頸項細(xì)得像磨芯。人離門檻還有一尺五，肚子早就進(jìn)了屋。女人不生娃，男人不長肉。只要聽說來了郎中，都要去打聽、求診。

來找李郎中看病的都是這樣的病人。李郎中沒見過這種病，當(dāng)然不知道用什么湯頭來醫(yī)治它，李郎中見了，既為難，又著急。白天吃不香，夜里睡不著。他身為李時珍的后人，對這種大肚子病卻束手無策，真是愧對先祖李時珍。他把《本草綱目》翻了一遍又一遍，總是找不出來一個適合這種病的湯頭。李郎中，決定到病疫區(qū)去尋根源。于是，他第二天就背著診包出了門。

話說在家司藥的權(quán)不懂在鋪子里守著，忽然來了個抓藥的，他卻不知道如何是好，給別人抓藥吧，連藥名也認(rèn)不得，不給別人抓吧，又怕別人嫌他不懂行。拿著藥單子左看了右看，看到藥單上有白芨這味藥，但藥架上沒有這味藥的標(biāo)簽。他認(rèn)為白芨就是“白雞”，于是對抓藥的人說，這味藥店里沒有，我到集市去買，稍等片刻。

不一會，權(quán)不懂提著一只純白的白雞走回藥店時，經(jīng)過隔壁的皮匠店。這家皮匠店的老板姓陳，見權(quán)不懂提著白雞，問他買雞是不是做午餐。權(quán)不懂說，這是中藥——白芨。陳皮匠一聽，嚇出一身汗來，心里想，他今天把白芨當(dāng)白雞，如果哪一天，有一位抓藥者來要陳皮，權(quán)不懂不要把我當(dāng)陳皮賣給別人。我得趕緊搬家，免得招來冤枉。

那個來抓藥的也不識字，以為中藥要用白雞煮著喝。提起雞和藥就走，家里病人等著要喝藥啊！

在外采藥問病的郎中李，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這些事。等他回來時，隔壁的陳皮匠巳經(jīng)搬走。

接著，又有幾個大肚子病人找上門來，哀求李郎中救救他們，并許諾：醫(yī)死了也不找他李郎中。性急中的李郎中救命心切，用了華佗先生治脹氣肚的一個偏方，多加了點(diǎn)砒霜，結(jié)果還真惹出了一宗人命案。雖然病家信守諾言沒找李郎中理論。但李郎中心里難受，他給死者買了一具棺木，并與之披麻戴孝。這件事感動了蒿子口場遠(yuǎn)近的人們。首先是隔壁的“陳皮”又搬了回來，打算永久與李郎中為鄰。

這件擇鄰而居的事，更加堅定了李郎中要找出這種病的根源，治愈這種病的決心。李郎中在探病采藥時，發(fā)現(xiàn)了水邊的坡地和草叢上都有一種與別地不同的小螺螄，這種螺螄的螺旋為七轉(zhuǎn)半。名為釘螺。這里的人們都是漁民和農(nóng)民，一年到頭少不了在水里，多有與這種螺螄接觸的經(jīng)歷，這種病一定與這些螺螄有關(guān)。

找到了病因，治愈它用什么藥?《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百種錄》里沒記載，李時珍《本草綱目》里也沒介紹。那只有他李郎中再去嘗百草了。

這天，李郎中再次走出李記藥鋪，去探尋治病的藥草。他出蒿子口場，順西荊河向南走了十五里，來到一個叫長形垸中間的水月村。時至中午，暑氣襲人。他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片樹林，林子里只有一戶人家，心生了去討口水喝的想法。

老大娘給李郎中端上一碗水來。李郎中接過一看，以為是“三匹罐“放多了的茶水，喝到口里寡苦寡苦。

老大娘卻說，我二老沒力氣到河里去挑水，只好用林子里的一口老井水燒水煮飯。客人你只好將就了。

李郎中喝了一口絳紫色的老井水，這水且苦且澀。他放下碗，盯著兩位身材單薄，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的老人看了又看，他突然感到這兩位老人肚子不大的原因與這林中老井之水有關(guān)。

李郎中放下碗，要老大娘帶他去看這口老井。老井的確很老了，井口不再圓正光滑，一圈轉(zhuǎn)的豁口，顯示著它蒼桑而古老的經(jīng)歷。

老井周圍生長著當(dāng)?shù)靥赜械囊恍┝鴺浜涂鄺潯渖系睦先~都落進(jìn)了老井，浮在水面，層層疊疊，被井水浸泡著。李郎中見了，喜出望外。

李郎中回到藥鋪，從《本草綱目》中查到了苦楝樹的根葉均有殺蟲、消氣之功效。李郎中心里有了底。他還是大膽地在楝樹根葉湯中加進(jìn)了華佗治療脹氣肚湯頭里的少許砒霜。

蒿子口場周圍的大肚子病很快得到了治療和抑制。

消息一傳開，江陵、荊門的患者也前來問醫(yī)求藥。李記藥鋪這時卻門庭若市，兩個人的藥鋪，人手顯然不夠了，李郎中把街上的兩個半大不小的孤兒收進(jìn)藥鋪來做學(xué)徒，并把那個被他醫(yī)死了的病人的兒子收為義子，承諾要撫養(yǎng)他攻書成人。

街坊們知道后，說李郎中是看上了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