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魯木齊,我是個不吃葡萄的人。我小心地,病態(tài)地,孩子氣地,以一種看起來有些矯揉造作的方式,協(xié)調著我和出生地的關系:離開它,并想念它。一架葡萄曾覆蓋我家小院的全部屋頂,葡萄葉片像旗幟,重疊懸掛,在陽光下,掌心紋路清晰。葡萄有卷曲的須,開的花密集,黃綠色,圓錐形,淡香。最初的葡萄粒并不是紫色的:啊,那是少女的乳。顏色,是慢慢發(fā)生改變的。紫色,是圓形譜系中最后的一圈,是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唯一目睹的顏色。這種顏色已經(jīng)有了朦朧,甚至被打上猥褻的記號。之后,一雙手將葡萄果實摘下,裝入盤中,迎來它必然的死期,但它迷人的童年無人所識。當小花脫落,凸起顆粒,密麻麻如綠卵,隨晨光和風逐漸豐盈,將鮮紅、幽藍、黃銅調進血脈。我有幸目睹這巨變,知曉它們的內部聯(lián)系,它們的界限,它們的死亡。正午,當人們入睡時,它們面對光,嗡嗡嗡,將全部葉片盡力張開,以巨大的蠻力吸納能量,將有限的管道,飽脹到出奇。當我住進沒有葡萄藤的水泥單元房中時,不斷想到葡萄:那些水晶的碎片,及光的幻覺。我把它們藏在心間,如影相隨。我終于說出了那句昏聵之語:世界上所有的葡萄,都沒我家的好吃。
一九九六年,我曾寫過一首名為《午夜葡萄園》的詩(發(fā)在《詩歌月刊》上),但到二〇〇二年,我才寫出一百首葡萄組詩。這組詩帶著濕漉漉的泥土,逐漸長大并腐爛的葉片,穿過層層屏障傾斜三十度的光柱,遺漏在院子的泥地和小桌上的豹斑……皆噴涌而出。在那些鋪張詞語的夜晚,葡萄,像被施了魔法的珠寶,像靈魂出竅的心跳,像再次被擁入懷中的孩子……組成一個過于強大的王國,當我扯開一條門縫,大部隊便攻城略地而至。一次又一次,我在黑暗中找尋葡萄之光,我的個人之光,當我和那個古怪的符號,嫉妒的小胚胎,天然的洞穴,瘋狂的甜蜜相遇時,它將整個種群的感傷附加在我身上,讓我化身為它們的一員,不僅體驗到屬于它們的痛苦與快樂,而且不得不承受一種額外的負擔:我要將整個葡萄園全都端出來,并為之賦予光芒。
我家的院子,是東疆農人最常見的那種土坯小院,雙扇原木門,坐北向南兩個里套外屋子,最西頭是放農具和煤的小屋,小屋對面是木柵欄圍起的羊圈,小屋和羊圈間有個長梯架,能攀援到屋頂。夏日,我卷著席子在屋頂上午睡,一嘟嚕一嘟嚕葡萄串就在鼻子前。我不會將一串葡萄摘下來吃,而只選擇底部最紅的那顆。如果我看中了哪串葡萄,就用青草將它整個蓋起來,等到初冬,葡萄要下架時,找過去,扒拉開草,坐在屋頂一個人品嘗。
葡萄不僅是甜蜜的,微波蕩漾的,還有陰影,熔鑄了落日,傾聽過微風,它內里的顏色不是涂抹上去的,而它最終的解脫,并非僅僅作為水果被吞食。葡萄有其特殊的脾性:它的身軀長達十至二十米,像蛇,需要冬眠。第一場秋風吹起時,母親拿著麻繩攀上木架,將葡萄散漫的枝丫分成幾股,捆縛起來,選個日子,請來能干的表哥們,和父親一起,將已變成褐色,且依舊嬌嫩,不能碰傷的藤蔓輕輕攙扶起來,從高處送下,再虛虛地盤進橢圓形大土坑,蓋上層薄薄的泥土,到了冬日,白雪會加在那被子上,但是不怕,里面是虛空的,葡萄依舊可以穩(wěn)穩(wěn)地睡大覺。春天,雪早融化了,扒拉開那層虛土,腐爛而潮濕,漚了一冬的霉味,噴然勃發(fā)。依著原樣,分幾縷,再把它抬到架子上去:又是表哥們駕到,母親烙蔥油餅、炒雞蛋。葡萄每年都要上架、下架兩次,于農人,是額外的勞作,亦是不同尋常的節(jié)日。這侍弄葡萄的場景,如同一個圖案,被我或清晰,或模糊地印刻在腦海中。
我和葡萄建立起一種隱秘的臍帶關系,當我成年,突然回眸,在灰塵下發(fā)現(xiàn)它,我看到了童年的核。當我試圖以詩歌的方式追憶往事時,不得不先將自己藏匿于那個俗世的水果:葡萄(在我的譜系中,它只是葡萄成熟的果實)中。我想從最日常,最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入手,經(jīng)過異變,在奇異與愕然中,讓水果葡萄充滿神秘性,敞開它的門,包容萬物。水果看起來伸手可觸,甚至攜帶著微微的震顫,但它已不再是一種玩物,一種食品,而具有了神性;它成為上帝之血,成為最驚駭,最脫俗的極端。它甚至同時是掙扎、吶喊和死亡。它將閃電濃縮于腹腔,將淚水吞咽進下顎。它是個好母親,哀悼至冬天,白發(fā)蒼蒼。它飛身起來,成為一種陌生化的視角,帶著我,不斷質疑、追尋、不妥協(xié)。
葡萄是個凸鏡,讓我看到了無比清晰的往事,甚至連小時候天窗漏雨,都被想起來。它進入我的體內,讓這場觀察變得緩慢而冗長。它看起來像個地域性色彩很強的符號,但對我,它是完美童年的和諧世界,是自然而然,是生命的張揚和愛的隱痛。它看起來很大方,被我隨意拋擲和變形,但是,即便它到達最高處的天空,依舊能返回到那片紫色的火焰中。葡萄本身具有一定的自圓性,會在回歸的曲線中自我修補。即便一開始,它會展現(xiàn)一種破損,然后,再展開精神修復之旅。
我像是服從了一種潛藏的召喚,被神秘之力推動向前。我不斷地寫,不斷地寫,逐漸被葡萄控制。它們來而復去,似乎想通過我這個介質,和我所在的世界達成某種協(xié)議。但從本質上講,它還是它的國王,它自己的主人,它留給我的古怪空白那么多,當它將它那個世界的氣息存放進我的頭腦,讓我在那一刻,如天才兒童般,開口說出自己都不甚了解的話語時,它通過我,將一個物種的隱性力量爆發(fā)了出來,這力量近乎神性,接近神跡。當我說著葡萄時,還有一種聲音是沉默的,中性的,超然的,匿名的。它并不說話,而只是藏在我已表達的那些詞語背后。如果我過于坦白,就像光天化日會破壞鼴鼠的家那般,我所選擇的是雙重語調:我說著葡萄時,也在說我自己;我說著自己時,也是在說著我所處的這個時間和地點,以及這之前,這之后,它和周圍,和整個宇宙的關系。也就是:葡萄就是一切,我也是一切;是一切,隱藏在葡萄的陰影里。
在新疆的成長之路是一條擺脫之路,叛逆之路,顛覆之路。一九八八年,發(fā)表第一首詩《牧羊人的歌》時,我十七歲,是個外表純凈內心火熱的高二女生。詩歌像一根夢中手指,突然壓住我的嘴唇,使我噤聲,而我會做出相反的舉動,馬上在橫條本上,用筆將沒有被驚醒之前的幻象記下來,以便讓自己能將它認清,領受其中的神奇含義。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將用一生來做這個煉金人,烹飪詞語大鍋,將晶體從碩大、慌亂、雜蕪的深處熬煮出來。我的早期詩作免不了沾染上那時正盛行的詩歌思潮,我也寫過東天山、綠洲、冰川、戈壁上的星星……我的眼神還那么混沌,所看見所描述的,都是被更大的力量所肯定和贊譽的事物,而我只是一種附和、回聲,為一場大風暴增加一片卷曲的落葉。成長多么困難:到處是僵死的意象,文化策略后的殘余,淺薄的謳歌,粗暴的占有,平庸的論點……不是這些教會了我詩歌,而是詩歌本身,那些詞語的神秘魔力,當它們在我身上生出奇異的激勵作用時,像水里放入了鹽或糖,你看不見它的變化,但它已遠離自己的最初。
一九九九年,烏魯木齊幸福路一間雜亂宿舍的門廳里,我寫下《此時此刻的伊犁河》。當我站在那河邊,場景讓我瞠目結舌:河面被水草分割成幾條破碎的帶子,緩慢而巨大地流向遠方,詭秘,寂寞。這是個立體的夢境,君臨我的大腦,又鏡像般,在這里反射出來。一切都包容在流水中:腐爛、淤泥、繁育、季節(jié)、冰雪……而唯獨,沒有人。如果我不來,或者我沒有看見,這流動依舊兀自進行,它所服從的,是更大的場,而不是人設計的場。那個我根本無法設想的巨大能量場,正俯身,以云朵的姿勢注視我,令我雙腿戰(zhàn)栗,拼命抓住護欄。我如果掉下去,只能是人類的恥辱,而與河流,及整個天地無關。這散漫如巫女長發(fā)的河水,像血在鳴叫,死亡在戰(zhàn)栗。是這條河本身,引領著我,走到了我無法忍受的邊緣之處。這條河正緊緊扼住我的脖子,它怎么可能被我馴服?我曾經(jīng)接受的那些暗示(被男人們建立起來的紀念碑,以及那些基于拓荒、進取、創(chuàng)造的神話)瞬間坍塌。我發(fā)抖地啃咬著自己的手指,感覺到自身盲目而弱小。沒有偉大,無法崇高,更恥于自豪,我只有將自己變得更低更低,甚至低于一條魚,一條感知時間流逝和生命孤獨的魚時,才獲得喘息。
從這首詩到二〇〇二年的葡萄詩,我還需要跌跌撞撞走四年。這艱難的四年: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完全孤立,茫然不知所措。我那時不知道,我所發(fā)出的這類聲音,是一種冒犯、禁忌和掘墓。在西部這個崇尚大的氣場里,到處是陽剛,肯定,贊譽,是對自我的迷戀和對現(xiàn)場的逃離,男性的強勢風暴席卷了每一顆草,將它們牢牢打上雄性特征。在這里,幾乎無法容納女性;或者,幾乎完全遮蔽了女性。他要成全“他”的神話,必要將“她”殺死。在這個空間里,只有天沒有地,只有父親沒有母親,只有丈夫沒有妻子。這里業(yè)已形成一個雄性集團,建構起宏偉的神話傳說,樹立起陽具般的紀念碑。這股男權合力,掌控著話語權、運作權,對來自弱小、邊緣、個體的生命體驗,自然會采取輕蔑、排斥、嘲諷、詆毀的方式。
我變得堅強起來:一九九九年之后。感謝那些暗中的嚶嗡,嫉妒的火焰,想舉起帶釘?shù)钠ぱィ酌缍迳蠋啄_后,再集中全力用腳尖左右蹍兩下,將它扼死在搖籃中的力量:你們助我成長,將我安全送至尋找葡萄的道路上。二〇〇二年,我是一列火車,轟隆隆駛入葡萄長廊。那些剛剛張開,比手掌還小的葉片,最初,只是在黃銅中加了點絳紅。啊,葉片和果實一樣,每一秒都在變換顏色和形狀,并非如旅行家鏡頭中定格的那般:墨綠色的葡萄葉。這個判斷句真是太愚蠢了:葡萄葉開始亮出的是一個微小的黃紅盾牌,之后,慢慢將綠色吸進,紅色吐出,逐秒發(fā)生改變,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黃綠,達到極致要衰老時,才是墨綠。這之后,因喪失水分而邊緣卷曲,綠色慢慢被抽離掉,整個葉片縮小,枯萎,變成濃重的褐色,母親衰老的乳頭。多么神秘:葡萄和乳頭。
葡萄讓我發(fā)現(xiàn)我的驕傲如此愚蠢,讓我為自己的優(yōu)越感到羞愧。關于動植物低于人類一等的理論,是被人無恥地策劃出來的,當我面對葡萄完整的四季時,這個謊言被拆穿。我看到葡萄戀愛,受粉,懷孕,結出綠珠小果,哺育它,讓它逐漸變黃,再摻進血色濃漿。這把開啟天堂的鑰匙,它完全按照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精密圖紙,一步步完成:如大雁南飛,沒有GPS般。人類全部的科學,面對一顆葡萄的誕生,都會遭遇坍塌。那些指頭肚大小的顆粒,長成一顆顆眼睛后,人的手摘取下它們,將它們放入盤中,送入白色的牙齒,它們的汁液被吮吸,果肉被吞噬,乳白色像水滴般的小籽粒被吐出(每一顆葡萄的子宮內,都存放著三五顆小胚胎),最終,它們被倒入垃圾桶,匯入大海深處。啊,葡萄,人類占有了這個詞,占有了那個瞬間,那個咀嚼的瞬間,就以為是葡萄的主人。雄性的,霸權的,蠻橫的,愚蠢的人類。我的成長和葡萄緊密相連:我先是發(fā)現(xiàn)了小和低,之后,發(fā)現(xiàn)了屬于我自己的葡萄。
我的命運就是葡萄的命運:注定接受被單獨割裂,咀嚼和拋棄,而無法呈現(xiàn)完整的自我。當葡萄這個詞被其凸起的果實替代時,我也被女詩人所替代。葡萄是大眾給予果實的稱呼,而女詩人,是他們給予我的荊棘王冠。當女詩人和她的葡萄變成公眾話題時,似乎,同時暴露著陰性,似乎,只有陰性才能找到陰性,而這種解讀,是對我和葡萄的謀殺。但是,這個陰謀并不被他們承認,因為,話語權、命名權和執(zhí)行權,一直掌控在他們手中。他們拋出女詩人這個詞,讓那個微弱發(fā)聲的裸體蓋上片葉子,讓她同時體味到羞辱。我們從來不說他是男詩人,而不斷強調說,她是女詩人,是凹陷,是洞穴,更弱的一類。在更高級的智力活動,譬如詩歌創(chuàng)作,他們對女詩人的欣賞同時攜帶著殘忍:他們在內心里深刻地排斥著她們,并設置各種規(guī)范和道德的桎梏,為的是,讓她們順從,具有女奴的靈魂。
當我沉湎于創(chuàng)作時,我是中性的,透明的,一絲不掛的,沒有性器,哪怕我的葡萄被定性為“陰性”,這種歸納,與事實無關。當我進入葡萄的內部世界后,發(fā)現(xiàn)每一株葡萄都有翅膀,會飛,能攜我一起越過藩籬,打破閉塞,進入自由之境。我所明白的道理,早在童年時,就已知曉。當我通過梯架,爬上房頂,躺在席子上乘涼,摘下那顆正對著鼻子尖的葡萄粒時,我已明白,有一種更大的神秘能量,是它們改變著葡萄的內部,讓一滴滴流水被包裹透明的皮膚,慢慢碩大,有了顏色,從酸變甜。是一雙怎樣的手在調和,配置,擺弄這場盛宴?
這強烈的慨嘆,在我第一眼看到從自己子宮孕育出的孩子時,再次席卷而來。那胚胎,它確實存在于我的腹中,我能摸到它,感受到它,知道它已有了聽力,間歇時會玩蹬腿游戲,但我怎能知曉整個生命被孕育的全部秘密?即便我是孕婦。我不過是個通道,是個旁觀者,是個混沌的盲人。那胎兒讓我口干,讓我焦躁,據(jù)說是因為它正在長頭發(fā)。它的頭發(fā)是如何一根根勃發(fā)的?而有時,我的某根腸子會產(chǎn)生被扯拽的疼痛。是它在發(fā)怒?據(jù)說,有些胎兒因母親嫌棄它,會實施自殺行為。天啊,它那么小,還看不清性別,就會自殺?那一刻,我的傷口剛剛被縫起,虛脫得像玻璃碎片,護士抱來他,裹著小花被,裸出一張臉,是我小時候照片的翻版。這正是我的孩子,一點都沒錯;我正是他的母親,一點也沒錯。但是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精子如何找到卵子,不知道它們如何吸附、變異,不知道整整十個月中所發(fā)生的一切秘密:正如我們不知道葡萄的誕生和死亡,不知道山川、河流、地震、火山、泥石流,它們到底由什么組成;不知道一只蝴蝶的翅膀,和一場龍卷風之間的關系。我們在一種更大的秘密中跌跌撞撞,混混沌沌。我的心猛然疼痛起來:甚至連母親,都不應該是注定的陰性之詞。母親、父親、孩子、葡萄……不過是這世界之場中的物種而已,沒有差別,一切都應是中性的,這應是個中性世界;或者說,我們首先要承認自己和他者沒有本質不同,再因細小差別而逐門歸類,若我們將這差別擴大化,權威化,那就遮蓋了萬事萬物和諧共生的本質,就會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得意姿態(tài)宣稱自己是拓荒者,就會在一切災難來臨之后,宣稱自己是英雄。
我時常會想起我的那些鄰居: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們。我曾寫過《我的冰霜姐妹——致茨維塔耶娃》:這個夜晚屬于你我,我的冰霜姐妹/唯有寒風、鮮血和離別,才能構筑起/屬于你我的時代。在我們的詩歌里沒有/榮耀,只有順從本性的顛覆和逆勢一搏的/激越。只有,深入黑暗所付出的青春白發(fā)……在我和她們(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之間,有種難以名狀的親緣關系:當西西伯利亞的寒流吹至烏魯木齊,抵達我家窗口時,我看到她們在空中飛舞起流蘇裙邊。她們坐著雪橇,沿著凍土層和雪塊開辟的道路向前,舉起皮手筒遮擋掃射進眼簾的飛雪,懷著強烈而純粹的虔誠,面對她們目擊的世界。她們敢于思索,質疑,冒犯,抵抗,是自由和不馴服的生靈,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毅力,將尊嚴喚醒。她們是母親,是情人,是流亡者和自殺的尸體,是不妥協(xié),是熱情和絕望的混合體,她們創(chuàng)作出強悍而充滿熱情的巨作。另一些人:帕斯捷爾納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將熾烈的呼吸傳遞給了我,讓我在中國西北那個寂寞的大都市里,從敞開的窗口,領受到那份貧窮而清醒的財富。沒有這些風霜的鍛造,那些珍藏于我心尖的血滴,亦不會和葡萄匯合。葡萄,就是那片瞬息即逝的時間,是我要疾馳而入的所愛,是偏離了既定路線的越軌,是我全部的笨拙和羞澀,我的感恩震顫。
我不喜歡“故鄉(xiāng)”這個詞,我并非不喜歡老屋,老屋里的親人,而是討厭對故鄉(xiāng)的淺薄謳歌。我并不覺得那些長著蔬菜和青草的田地比柏油路、樓房更具有詩意。不,它們一樣殘酷、殘忍。每一塊耕地都被過度使用。在村莊,傍晚升起的裊裊炊煙模樣很美,但人們的精神內里是焦灼的。繁重的勞作,盲目的耕種,倚靠天氣恩賜的過活,都活生生攤在我面前。養(yǎng)父母是菜農,文盲,家有一畝五分地。我長時間在田野中奔跑和游蕩,度過了目睹饑餓和死亡的童年時代。吃白面是奢侈,過年才能吃頓餃子,或吮吸一根魚尾巴。整個夏季偶爾能吃到蘋果,是將潰爛的部分剜削后,以各種不同類型的幾何狀出現(xiàn)的。沒有菜,將腌蒜頭、腌韭菜花放在包谷面糊糊上,將偉大的鹽留存在體內。新郎在初夜就掄起手掌打老婆,而婆婆不堪媳婦的虐待,去喝樂果(一種農藥),或催紅素(涂抹在綠色的西紅柿上,使其異變)而死。屋后的女孩子家突然熱鬧起來,一個男孩的父親提著酒瓶來賠罪,可沒多久,那男孩又去坐了監(jiān)獄,幾年后,瘸著腿回來。在我從小學一年級帶回課本前,家里沒有一本書。我是班長,學習委員是鄰居家同年齡的男生。他長大后,因女友要分手,便拿著自制的土手槍,沖到她家一通亂射,別人只是受了些皮外傷,他賠上了十七年青春。當他頂著光頭回來,看著中年發(fā)福的我時,目光里沒有熱情,只有遲鈍和驚恐。夏日傍晚,葡萄葉覆蓋的院子涼了下來,我坐在小飯桌前寫作業(yè),父親編笤帚,母親納鞋底。如果空著兩只手閑坐,是罪過。必要不斷干點什么才行。相對大田里的劇烈勞動,這些是休息時的輕巧活計。他們消耗著體能,手腳靈活,目光專注,一言不發(fā)。他們在勞動中如此沉默,或者,大凡從事體力勞動的人,最終,都喪失了表達能力。他們也會說話,但他們的話不會被印刷和廣播,更不會被寫成文件,制成法律。他們的話類同于地層深處的蚯蚓低語,喃喃地,像從未曾存在。
我最初的詞匯表并非建立在聽覺中,而是色彩感強烈的視覺:葡萄、青草、桃子、蘋果、羊圈、鐵锨、鋤頭、玉米、葫蘆、茄子、豇豆……它們不是被說出來的,而是被看出來,摸出來的。它們不在圖片和故事中,而在活生生的現(xiàn)場中。玉米的穗子成熟時,我頑皮地捋了一把,父親趕忙阻止:不能。為什么?這是玉米的花,如果它們沒了,玉米就無法結子。哦,從此,我知道那花是有用的,不單是為了好看。早起,我和母親去對花。紅柳筐里裝的是摘下來的公花:黃橙色花瓣中挺立著一根小棍,如六歲小孩的小拇指般細嫩,還粘著撲簌簌的花粉。我照著母親的模樣,將這公花對準那長在葫蘆藤上,如小孩五指緊縮般的母花。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母花緊緊吸附住那根小棍子。是的:每一顆葫蘆的誕生,都需要人為對花。我才五六歲,不斷地將棍子插入,插入,再插入。我是在無意間學會這些農活的,等長大后回想,嚇了一跳:我還是個孩子,可每天,都在幫葫蘆人工授精。而在農田里,沒有來自知識分子的道德和禁忌,對花,不過是繁瑣農活中的一項,需在太陽完全升起前干完,需家里的孩子一起來幫忙。
所以,我和穿著小皮鞋,長在幼兒園的七〇后詩人不同。當我追溯童年,整理經(jīng)歷時,我不得不聽從一種奇怪而強大的力量。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必要被親生父母從城里遺棄,拋進位于城郊的田野里,在養(yǎng)父母的菜園中成長。我必要習慣寂寞、孤獨、卑微,慢慢成熟為一個詩人。那些早年生活的底子,它們在我的腦海里鋪陳了一個巨大的背景墻,它們在我的靈魂還那么幼小時(我是六歲時發(fā)現(xiàn)了身世的秘密),以一種受傷的質疑駕到:為什么是我?這是久久不能給出答案的詰問。我的童年僵死于那一天,當我聆聽到婦女們的閑談后。我太孤單了:弱小,和親人失去聯(lián)系,無依無靠,默默吞咽淚水。我在一種徹底的黑暗中,試圖尋找到支撐之力,好讓自己跳脫出來。我進入到學校,愛上了造句和作文。通過這項自我運動,我獲得了對能力的認可,及對世界的發(fā)言。我越來越迷戀于這項運動,甚至,能將老師布置的一道作文題目,寫出兩篇不同的內容。我有那么多話需要通過文字來表達:我的養(yǎng)父母的年齡類同于我的爺爺奶奶,而他們忙于農活,幾乎沒時間管我,或者,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管我。他們看我拿起一本書,便會退避三舍,讀書這件事所攜帶的神秘性,由他們逐漸遠去的腳步告訴我。我越發(fā)迷戀于文字,暗暗獲悉,這是條拯救自己的道路。
一九八七年,我十六歲,利用初中畢業(yè)的暑假,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哦,玫瑰》。這次行為完全源發(fā)于一種古怪的,不可描摹的神秘念頭。沒有人傳授,指點,甚至連必要的閱讀積累都沒有,只是沖動得不行,像荷爾蒙高漲,要溢出來,想寫,便提筆就寫。三萬五千字,一個月,寫在方格稿紙上:關于中學生文學社的故事。它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開,被一位學生的父親看到說,可以發(fā)表啊。之后,我開始寫詩。那時,整個哈密城的青年男女皆在包里揣個筆記本,抄詩寫詩,言必稱卑鄙高尚,黑眼睛鑰匙橡樹……在這種氛圍中,我寫下了青春期最初的感動,也和那場注定要失敗的初戀相逢。他來自南方,最終回到了南方。他在我的生命歷程中,重重地推了一把:沒有他,我不會生出逃離家鄉(xiāng)的勇氣。
一九九三年秋,在一股貌似盲目沖動,實則策劃已久的叛變中,我只身前往烏魯木齊。在這個寒冷的大都市,我度過了整個青春年代。我的十七年。我曾確鑿地認定,我將在那里終老一生。而當我離開它時,它的整個輪廓才慢慢清晰起來。那時,我身處其中,不過是從這個街區(qū)搬到那個街區(qū)。
最初,我借住在勝利路新疆大學的地下室,靠給報紙投稿維生。我和另一個女孩顛倒著睡一張床,半夜醒來得用力大喘氣,因為氧氣似乎都被別人吸光了。清晨,突突發(fā)動的汽車將尾氣噴射進來,那個放置了兩組高低床的狹小空間,便成了一個毒氣室。從那個地下室類同監(jiān)獄的小窗望出去,整個白天是一種光線的舞蹈。這是我從鄉(xiāng)間來到城市,從家中走入社會的第一步:窄小的兩扇窗。它們剛剛高過地面,瑟縮著,像合攏著雙翼的蝴蝶。我在這里度過了第一個烏魯木齊的冬天: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四年。這是魔鬼的冬天,地獄的冬天,無盡的白雪和冰霜的冬天。它在我二十二歲的人生里,如刻刀般劃下重重的一道傷疤。我看見我張開的嘴唇里,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透明棉花,我的革制運動鞋,它居然,從中間斷裂,致使整個腳底被冰雪輕拍。這個龐大的城市,它給予我的見面禮,是每日摻雜著泥漿的冰雪拍打。我從一條街走向另一條街,又冷又餓。
我終于找到了一份實習的工作,借住進紅山腳下的一間窄小宿舍。抵達那幢黑影重重的樓房時,要路過臺球桌,總有兩三個年輕人拿著桿子,在用力撞球;幾只灰撲撲的鴿子,盤旋過頭頂后,駐扎在比它們的身軀更加幽暗的樓頂。雨后,臺球案子的塑料布上積滿了水、落葉和柳絮,還有我沉默的身影。太難了:一個農人的女兒,當她想飛,她要付出的代價,和美人魚一樣慘烈。寂寞填塞進全部空間,有整整三天,我沒說一句話。周圍都是陌生人。我沉默地讀書,寫作,吃飯,睡覺。我只能用沉默,來抵抗最初的難捱時刻。有位老師來看望我(他曾去哈密講過課),宿舍里沒有凳子,他坐在對面床沿上。他很快就走了,留下些鼓勵的話。多年后,他見我時止不住皺起眉頭,突然說,你住的那房子,地上有灘水!我不記得那宿舍的地面是否有灘水(是我剛洗過衣服?),而他,卻長久地,照相機般定格下當時的震驚。他有職業(yè),有地位,受人尊敬,以他當時的目光俯瞰我,不僅赤貧,且動蕩,且卑微。那灘水,像眼淚或隱喻,作為我的另一個變體,長久地凝固在他的頭腦中。
一九九四至二〇〇〇年,我住進烏魯木齊幸福路一幢普通的樓房內。那是個多人雜居的女生宿舍,四間屋,兩間小的各住一人,一間大屋帶陽臺,最奢侈豪華,被一離婚女獨占;另一臥室無陽臺,面積比小屋大,比大屋小,擺上兩張單人床后就滿滿當當?shù)模液土硪粋€女孩住。我要寫作,便搬了張桌子放在門口過廳,鋪了塊廉價的印花布,將小鞋架當成書架壓住那布,不讓它隨胳膊肘晃動,一盞粉紅色折疊臺燈,二十元,新買的,散發(fā)出清涼的白光,如母牛般瞪大眼睛。桌子正對著臟污的玻璃墻,后面是廚房,擁擠著不同的鍋灶,逼仄,朦朧,超現(xiàn)實。有時,所有的插頭都被占用,只能將電飯煲插在衛(wèi)生間的推拉門旁。浴缸透黑,從未被使用,我大力清洗一番,裝上淋浴器后,結束了提著塑料袋去街對面公共浴池洗澡的日子。我對宿舍的仇恨是從那時培養(yǎng)出來的:兩個人,原本不搭調,卻要互相容忍,直到睡著。對方要看足球,聽吶喊,還要嗯嗯啊啊吐納練功,自認為根本吵不到別人。即便是夫妻,也得兩三年才能磨合好,而這兩個陌生人,同性,不相愛,同居一室,其厭惡的強度可想而知。我一心要寫作(不是寫新聞稿),埋頭書桌前的稿紙中后,將對面四扇門皆淡化為南宋水墨,隱約模糊。
一位南方的詩人對我說,他去烏魯木齊出差,路過青年路時,心里想,丁燕就住在這里。啊……青年路。二〇〇〇年,我在那里有了第一套住房,并在二〇〇二年,寫下了葡萄詩:這是從我自身的樹上結出的果。我看見自己,在夏夜里輾轉,用筆尖在橫條本上小心翼翼運動,像要顯示戲法是怎么變的,它多么簡單。我將藏匿于黑暗的那些漂亮珠子摸出來,擦干凈,讓它們變得明確、簡潔、閃光。二〇〇五年,我搬至五星路,直至二〇一〇年,離開。
二〇一〇年秋,飛機用六個小時將我在烏魯木齊的生活結束后,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榕樹、芒果樹、棕櫚樹和勒杜鵑。我對南方的了解,始于菜場。菜場里的女人,是最明亮、安詳、勤勞的女人。作為母親,她們那么年輕,懷里抱一個,車里推一個,晃悠悠的塑料袋里,裝著蔥、排骨、魚頭或豆腐。整個白天,整個菜場,到處是這樣的女人。她們有身份、房產(chǎn)和祠堂,踮著腳尖,不讓積水蹭到鞋面上,老練地往秤盤里撥進青瓜(新疆人叫黃瓜)、淮山(新疆人叫山藥),掏出散錢(新疆人叫零錢),迸出幾句含混的南方話。她們的五官平凡,卻格外緊湊,眉宇間有種篤定。我穿著棉布衫,素臉,挎購物袋,踢踏人字拖,可還是被她們從人群中一眼拎出來。我太遲鈍呆滯,匱乏本地人應有的靈活自如。那個賣菜的女孩,十七八歲,圓臉虎牙,熟稔地招呼我:老板娘,兩天沒來了。第一次聽到這稱呼,我錯愕抬頭,猛被擊中,覺得這詞充滿嘲諷。但是不,在南方,這是個被強化了寓意的詞,它濃縮了整個南方此時此刻的現(xiàn)實。賣魚人將泡得慘白的手掌伸進去,捉住一條福壽魚,丟在案上,用刀背將它打暈,去鱗,破肚,切成三四節(jié),魚腹細嫩銀白,魚鰓掙扎著張開,又緩慢閉合。我從晚餐盤子中的潮腥氣中驚醒,猛然恢復了地理感:不遠處,是大海。月光下,那海面一定亮如錫箔紙。這很近很近的感覺,我從南方的樓房、街道、路燈和超市中皆未獲得,是菜場里的魚,讓我無比清晰地確認了這件事實:我已遠離故鄉(xiāng)。
西北的陽光是內斂的,收縮的,封閉的,雪的降臨會讓人自覺地封鎖住屋內任何一個空隙。如果有一處裸露,暖氣就會消散,使屋內溫度太低而無法居住。南方?jīng)]有暖氣,但有陽光。十二月,芒果樹并沒有比夏天更凋零。那些層層疊疊的綠,依舊風景畫般裝飾著陽臺之外的空地。在陽臺上,人們養(yǎng)花和晾衣物。南方的陽光不似西北那般干練果斷,總含有太多水分,一件衣物吊半天還干不了。稱職的主婦總在晴天的大早,將被單、床單、窗簾等大件洗好,擰干,抱到芒果樹下的體育器械旁,將單杠、雙杠發(fā)揮成天然晾衣架,在樹杈上掛上小孩衣褲。各種地方都被用來晾衣服:大鐵門,摩托車后座,兩幢樓房窗戶間的鐵絲,廠房門前的凳子,街道中央的鐵架子,馬路欄桿……目光所及處,晾曬的衣物比行走的人還多。這些和人最親密的物件被掛在那里時,像一個個人影被吊起。如此之多的人將他們的衣物隨隨便便地搭在他們看到的任何地方……他們沒有陽臺。
在南方,每當我和別人談及烏魯木齊時,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一種無話可說,但欲言又止的傷痛。它不像哈密,濃縮了成長的明亮,最初的懵懂,而是將一種風雪和傷痛深切地埋入我的肌理,讓我的瞳仁空蕩、荒涼。雪從十月開始下起,直至第二年五六月,人們的皮膚在寒冷的催逼下緊張尖銳。每一片雪花都像在低低傾訴,街道兩邊總是鏟雪的人,雪夜的路燈下,一切都變得虛幻、迷離、嚴酷。在站臺等車,不到十分鐘,人會全部凍僵,不得不蹦跳著喘氣。道路上覆蓋著冰面,上臺階時,得互相攙扶。凜冽的寒氣中摻雜著煤煙味,那是從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正在燃燒的烤肉爐中冒出的,那味道,野蠻而強硬。當我身處其中時,并未覺得它有多么冷。冷,是到達南方后才想起的。那些從天空遺落的灰塵,被丟棄的無用之物,以及,匆忙間的憂傷與決絕……在我重返我的往昔時它們全都列隊迎接我。我以為我已忘記;我以為我通過學習,會慢慢遺忘。然而更清晰的記憶,居然,生發(fā)在試圖遺忘的途中。事實上,我根本無法將它遺忘。并不是因為它更好,只因為,它曾與我最親密。
當我在南方回望新疆時,我發(fā)現(xiàn),只有當我最熟悉的事物變成了遠眺的對象時,我才能欣賞到它的全貌。當回憶以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現(xiàn)在最無意之處時,我終于收獲到遠行后的禮物。新疆……我在那里長大,又離開那里。當我目睹著人世間的磨難,以及我自身的磨難時,我好像并沒有失去什么。我把我靈魂里所保留的一切都帶在頭腦里,以巨大的清晰。
你是少數(shù)民族嗎?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這是我到達南方后,聽到的最多的問題。我不是。因為我不是,所以我還需補充說明:我是新疆的漢族人。我對南方人將漢族之外的民族籠統(tǒng)地劃歸在“少數(shù)民族”這個詞中感到詫異?!澳闶巧贁?shù)民族嗎?”這個問題間接地表明提問者對辨析各民族不同特征的乏力。在新疆,我會問別人是維吾爾族還是哈薩克族,但不會問別人是否是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是個什么族?在我看來,每個民族都有其鮮活特征,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分得清。但是,在一種強大的慣性思維下,人們不愿意,或已沒有耐心,去識別各個民族的不同。在南方,“你是少數(shù)民族嗎?”只是一種試探,并沒有實質內容,答案只是簡單的“是”或“不是”,并不是我所理解的一個完整的疑問句。當我補充說明,在新疆生活著十幾個民族時,好像我是攜帶著這些民族的共同特征來到南方的。這讓我想到人們面對葡萄的態(tài)度: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占世界水果四分之一的物種,它們具體的分類,來源,產(chǎn)地和特征……事實上,它們并非一概那么馴服,有那么一種葡萄,總不聽話,桀驁不馴地野生;而葡萄酒,雖然已完全喪失了葡萄的軀體,倒出瓶子后,仍需要一個小時醒來。它至死,都持有尊嚴,神圣不可侵犯。
史書載,最早的葡萄由張騫從西域傳入中原。我的養(yǎng)父母,他們從甘肅逃荒到哈密時,并不會種葡萄。我家最初的葡萄樹,是從維吾爾族鄰居家借來的,說等三年后,用果實還。在新疆的漢族人,幾乎都會說些維吾爾族或哈薩克族的日常用語。當我走進南疆英吉沙縣的一間餐廳時,維吾爾族少女端來鴿子肉拉面,我點頭道:熱合買提(謝謝)。她回報我一個微笑。我又道:開海斯(餐巾紙)!她點頭,拿來。在那個熙攘之地,電視架在頭頂?shù)哪鞠渲?,正播放著維吾爾語喜劇,我邊吃邊看,亦能通過畫面笑出聲來。我愿意尋找一切機會,學習不同民族的語言,智慧,和他們解決生活的奧秘。而在南方,我常常陷入一種僵局:在公交車上,婦女們在閑聊,我感覺那根本不是漢語,而是一種獨屬于某個村莊的特殊用語,村莊之外的人皆被嚴格地規(guī)避出來,無法進入。我對那種語調的漢語生出的陌生感,遠遠超過我對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的陌生。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某夜,在深圳中心書城酒吧,握手后,四川詩人何小竹盯著我說,怎么我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想到新疆?旁邊有人笑說,她從新疆來。詩人盯著我,左看右看,像面對新疆地圖。他說,在我想到新疆時,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從新疆來??蔀槭裁??他的詢問讓我無法回答。在這個夜晚之前,我們素昧平生,毫無聯(lián)系。是一種怎樣神秘的力量,對他進行了暗示,讓他將我普通而簡單的名字寬泛化,變成一根扁擔,挑起西北偏北的那片廣大地域?看來,在我的名字里,不僅裝著我本人,還被神秘地填塞進更大的東西。我坐在南國的晚風中,想到了葡萄。有多少個名詞,當它們被人為地弱化或強化時,它們的命運,就起伏顛簸在這強弱之間。
在廣州,一位發(fā)型時髦,衣著考究的女老師端著餐盤,看著我,認真地問:“你們那里有魚嗎?”我亦認真回答:“博斯騰湖和賽里木湖都有魚?!蔽疑钌畹乜戳怂谎郏铱创┝怂?,她的優(yōu)越感在我這里變成了遭鄙視的無知。我們的身體離得那么近,只有兩個餐盤的距離,但卻形成了一種對立:一種富裕和貧窮的對立,一種中心和邊緣的對立,一種復雜的優(yōu)越和簡單的常識的對立。具體的博斯騰湖和賽里木湖消失了,具體的我消失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當她將那條魚吃完,已將附加其上的疑問也吃完,她不再關心魚的問題,又回到了自我的優(yōu)越中。我知道,在南方,如她這般的人,比比皆是。她們面對地圖上那么廣大的區(qū)域,如同目盲。這種目盲,延伸至葡萄,一樣。我們吃葡萄,喝葡萄酒,拿葡萄干當零食,但是,我們卻不曾了解:葡萄也會得病,葡萄喜光,葡萄對水的要求幾乎達到苛刻,太少了不行,太多了也不行。葡萄并非那么一個可以簡單歸納的算術題。不,每一個物種都具備它的復雜性,如果我們愛它,首先要了解它,理解它,尊重它。
到南方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證和別人不同。我去銀行辦理信用卡,換來一聲驚嘆:這是什么!那職員穿著干凈制服,脖頸被白領托起,口氣是慣常的南方普通話。她的手指落在那些姓名、性別、民族、出生、住址旁的陌生文字。我說:是維吾爾文。她的嘴半張,幾乎喊出來:好奇怪的文字哦。同時,她也將奇怪的標簽濕漉漉地貼在了我的額頭。我又一次被單獨拎了出來。那個已變得遙遠的新疆,像個巨大的行李箱,突然被塞進我的手中,我不得不拽住拉桿。女白領補充:新疆,好遠哦。在她的腦海中,新疆等于遠方,遠方等于傳奇,傳奇等于空蕩,如果空蕩落實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身上,那是對遠方的一種損傷。走出銀行時,暝色四合,夕陽濃縮成一粒葡萄,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注目于我。無論我身處何地,我都攜帶著它:葡萄。我的胎記,我的隱喻,我的命運。
我在南方的路邊看到樹上垂掛下膨脹物,不知為何物,他們告訴我,是木瓜。在我的經(jīng)驗世界,瓜,無論西瓜還是哈密瓜,都匍匐在地,將沉重的果實擱在大地上,但木瓜像蘋果或梨那樣,把自己的果實掛在樹上。我從超市買來木瓜,皮膚微黃,有褐色斑點,切開時,內部肌理不似哈密瓜般硬朗,奇怪地柔軟。第一次窺視它的內里,我如處子般心悸。那是個圓,被分成兩瓣,凹陷的坑里,擠滿一堆棕黑色眼珠,濕漉漉閃光。這內部的華麗與外表的滄桑,完全不配套。當我將那些小籽粒撥進垃圾桶時,聽到撲簌簌的響動。當鐵勺子在它身上剜出個洞時,汁液如淚水般流出。當我在吃木瓜,或任何一種南方水果:火龍果、楊梅、龍眼、香蕉時,總能看到葡萄隱形在它們背后。
我對它們的陌生,正來自于我對葡萄的了如指掌。我知道葡萄遠遠不是葡萄,而事物自身的統(tǒng)一是有有效期的。一切,都不具有確定性:詞語和事物之間,像是在做一場交易,它們簽訂了合約,但有時,詞語本身會滑出紙張,落入虛空。葡萄常常會從自然中逃脫,出現(xiàn)在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領域。葡萄的顏色從人們的脖頸流出,葡萄的模樣效仿著關閉起來的嘴唇,葡萄皮從整體變得破碎、殘損,如一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葡萄深深嵌入我的眼眸,讓我在葡萄視野的指導下,不斷地在大腦中進行裁剪:殘存于我腦海中的詞匯,只為葡萄而存在。
我在超市里看到了葡萄:巨峰、紅提、青提,被透明塑料袋包裹,因摘下時間過久,把子的頭已喪失綠色,變得棕黃,每斤二十五元(我家的葡萄,一斤一元)。它們腫大的身軀已遲遲暮年,陳舊骯臟,散發(fā)腐味,兩三顆潰爛的,被轉到背后,它們的內部早發(fā)生異變,含有細菌,再過一秒,即為垃圾。這商品,被化肥催生,被商販之手撥弄,在死亡來臨的最后一刻,匍匐在貨架上,望著我兀自喘息。通過長途旅行(綿長的河西走廊、寬大的華北平原、墨綠的南粵大地),它,還是找到了我:這小小的圓,波動的心臟,變調的被悶住的哽咽。它將它所蘊藉的復雜、荒涼、諷喻,全都折射進我的瞳仁,令我在那一刻,如一尊冰雕。沒有人會像我這樣,輕易被它俘獲。它靜止在我的眼里,成為執(zhí)拗的釘子戶。這葡萄在我體內引發(fā)一場騷亂:它既是公開的水果,也是神秘的宇宙;既是坦誠的自然,也是封閉的牢籠;既像要制造一場俗世的盛宴,又不得不將暗傷,費勁地,隱藏在紫色的幕簾背后。
若我的葡萄有足夠能量,當它離開故鄉(xiāng)的葡萄藤、葡萄葉、葡萄坑后,依舊能夠生存下去;若我有足夠能量,將不同角度的葡萄,置于不同的盤子中,一切的盤子中,那么,就算一輩子寫葡萄,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