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女瘋子
我爺爺?shù)淖嫖莞舯?,住著一個女人,她家一面墻正好做成爺爺家院子的一部分,透過窗戶能清楚地看到屋里的一切。
我從沒進(jìn)過她的屋,她是個女瘋子。
瘋子姓名不可考,年齡約在五十左右,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兩片嘴唇鮮紅欲滴,整張臉就她的唇紅得詭異,看起來像一只鬼。她并不是時刻都處在瘋的狀態(tài)的,正常時和人無異。逢年過節(jié),奶奶做了好吃的,會給她端一碗去,我也只有那會兒跟著去看一眼。來到臨院的窗口前,奶奶喊一聲:“阿婆?!迸傋影霃埬槒拇翱诟‖F(xiàn),臉上帶著笑容,齒特別黃。奶奶把菜遞進(jìn)去,猶如探監(jiān)一般,女瘋子接過來,道聲“謝謝阿娘?!蔽页脵C(jī)往她屋里瞧:窗下一張案桌,砧板菜刀碗筷勺,一應(yīng)俱全,對面一座土灶,灶下一堆柴,離這不遠(yuǎn)的墻邊擺著張床。整面墻烏黑,屋里難見一寸陽光。她坐在桌邊吃飯,躺在床上睡覺,整個世界對她來說就是這么一塊地方。
一到陰天,她就發(fā)病。病狀很簡單,她站在案桌邊,拿著菜刀,往砧板上空切,切一下,嘀咕一句,“斬一刀”,砧板和菜刀碰撞,發(fā)出“咚”一聲。我常在奶奶家過夜,半夜三更,女瘋子發(fā)病了,院子里此起彼伏回蕩著這樣的聲音:斬一刀,咚……斬一刀,咚……斬一刀,咚。這對幼時的我來說是極其恐怖的。她是否有什么深仇大恨,為什么要不斷地斬一刀?會不會拿著刀出來,朝見著的人身上也斬一刀?我把被子蓋住腦袋,瑟瑟發(fā)抖。
一九九六年的某一天,女瘋子不見了,是爺爺先發(fā)現(xiàn)的,他擔(dān)著糞桶去墻根下給花澆肥,見到女瘋子窗口大開,沒人。
她是足不出戶的。
不一會,附近人進(jìn)了她的家,我也第一次進(jìn)到里面,一股刺鼻的霉味,案桌上一碗黑乎乎的東西,辨不清是什么,長了一層白毛。當(dāng)天下午,她的兒子來了——她竟有個兒子,這大出我所料,聽說她平時的吃穿都是這兒子送來的,半月來一次,我竟從未見過他——白白胖胖一個中年男人,光頭,在屋里繞一圈,和旁人商量幾句,根據(jù)眼前情況,得出他老娘離家出走的結(jié)果。大家讓他登個尋人啟事,他說不費(fèi)這些工夫,附近找找,實在找不到,就算了。
他不知是否用心在找,一周后,真給找著了,哪里是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呢,就在百米開外的“竹園壩塘”,管園子的陳老頭發(fā)現(xiàn)的:塘內(nèi)茅草叢里,浮著她的尸體,倒覆于水面。
葬禮在老屋進(jìn)行,除了兒子,沒有別的親戚,全是我們趙家族人。棺材是爺爺出資買的,她兒子為此很是感激了一番。時值炎夏,那時沒有冰柜,尸體躺在靈床上,白帳遮著,發(fā)臭了。我敢偷偷去看,整個人浮腫,像只氣球,臉還是那樣蒼白,有幾塊地方開始腐爛,除了那兩片嘴唇,還是鮮紅欲滴。裝進(jìn)棺材時,兒子扶棺哭了哭,沒有吹樂班,那么冷冷清清合上了棺蓋。
那間屋子后來一直空著,兒子把能用的東西帶走,鎖上了門。
靠爺爺家院子的那扇窗,糊上報紙,見不到里面了。經(jīng)過那里時,我總是加快腳步,不這樣做,仿佛又會聽到那一聲“斬一刀”。
啞子婆婆
啞子婆婆,我們叫她啞子“pan pan”,這是當(dāng)?shù)赝琳Z,字不知怎么寫。她是很正常的一個人,不會講話罷了。聽說她嘴里的舌頭只有半截,還是打結(jié)的,我從未見她把嘴張那么大讓我瞧一瞧,所以只能存疑。
對于和自己不同的人,我總有些懼怕,何況還有母親的摻和,我小時有夜哭的毛病,母親百般哄抱無效時,啞子婆婆就被“提”出來。母親說:“再哭就讓啞子婆婆把你抓去?!遍L期以來,啞子婆婆在我心里做成這么一副形象:猙獰地笑,露出半截打結(jié)的舌頭,專抓小孩子到她屋里,當(dāng)作點(diǎn)心吃掉——這是比女瘋子更讓我感到害怕的,于是不哭亦不鬧。白天經(jīng)過她家門前,走得飛快,而她總愛當(dāng)門口站著,一邊揮舞著手,對我“咿咿呀呀”叫喚。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單只對我這么叫,凡像我這樣的孩子,一律如此,臉上卻不猙獰,是近乎非常的友善,得不到理睬,又很失落。
一天,比我大兩歲的堂哥對我說,他進(jìn)過啞子婆婆的屋子,里面比任何地方都整潔,她有不少零食,給他吃。這一方面讓我驚詫,堂哥竟有這樣膽子,一方面好奇:啞子婆婆難道是很好的一個人嗎?兩天后我經(jīng)過她門前——那是我放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她照例朝我揮手,“咿咿呀呀”叫喚。我想,堂哥敢做的事我沒理由不敢,便鼓足勇氣朝她走去。剛到跟前,她抓住我的手,很輕地抓著,幾乎沒用力道,掌心柔軟,對我做個手勢,讓我進(jìn)屋。
我跟著她進(jìn)去,里面果然干凈,靠南墻放著一口大櫥和一張木床,櫥的表面光潔如鏡,床上疊著一條四方的毯子,四周有一股很好聞的氣味。她讓我坐在床沿,打開櫥門,拿出一個餅干盒子,掀起盒蓋,里面裝著琳瑯滿目的零食:夾心餅干、咪咪素、酒心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凍米糖、豆酥糖……她放一粒糖在我手心,我剝開糖紙,塞進(jìn)嘴,滿口香甜。她掏更多給我,我一件不落都吃進(jìn)嘴。她把餅干盒子放回大櫥,櫥的另一角,疊著好幾件衣服,她拿出一件,展開在我面前,是親手織的小孩毛衣,在我身上比畫,讓我穿的意思。我想,吃過她的零食,沒理由不滿足她的要求。脫掉自己身上的毛衣,把那件兜頭套進(jìn)去,她歡喜得不得了,直拍手,“咿咿呀呀”,夸好看。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落山,母親喊我,她的腳步聲沿著外墻根過來。我回了聲:“我在這里?!币贿呏匦?lián)Q上自己的衣服,走出去。
剛到門口就見到母親驚慌的臉,扭住我手問我在這里做什么,我說啞子婆婆給我零食吃。啞子婆婆也出來了,對著母親笑,母親劈頭蓋臉道:“啞子,你莫做這種事,我們大人是不樂意的!”啞子婆婆手舞足蹈起來,母親不管她,拉著我回了家。晚上臨睡前,母親對我再三叮囑,不可再去那里,“這種人的東西你怎么要吃,平白教你了?!彼f。我想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啞子婆婆哪里是會把孩子當(dāng)點(diǎn)心吃掉的壞人呢。但我同時以為她確實有點(diǎn)古怪,為什么要存那么多吃不完的零食,織這么多小孩衣服?后來,幾個要好的同伴說起來,原來大家都進(jìn)過她的屋,吃過她的零食,穿過她的毛衣。
殺牛老汪
老汪是個屠夫,專殺牛。他家很好認(rèn),門口正前一道大緩坡,坡前一個大曬坪,坪上兩株大樹,一到夏天就開黃白色的花。每次我經(jīng)過那里,都會聞到一股濃烈的腥味,往屋內(nèi)看去,院子里總是濕漉漉的,有時還能見到一大攤來不及掃除的血,這就是殺牛的現(xiàn)場。
相比女瘋子和啞子婆婆給我造成的恐懼來自心理,汪屠夫卻是讓人一見他的樣子就莫名發(fā)怵。他長得五大三粗,一肚肥肉,臉上有兩道很長的疤痕。屠夫一般都有一副屠夫相,老汪也是仿佛身上貼著一張屠夫的標(biāo)簽,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單是他殺牛這件事讓我不能理解,小學(xué)課本到處寫著:牛是最溫順的動物,給農(nóng)人干活不遺余力。這樣的動物竟有人把刀子捅進(jìn)它的身體。
一個傍晚,我家來客人,父親讓我去老汪家買一份新鮮牛肉做菜。我不愿接手這樣的差事,無奈父命不可違,捧著一口碗,拖拖沓沓朝屠夫家走去。到得門前,已聞到噴鼻的腥味,徘徊再三,數(shù)次想掉頭而回。
只聽院內(nèi)傳來一聲凄厲的牛叫,定是遇著了老汪正殺牛,心下雖憐憫牛,從未見過牛怎樣被殺,按捺不住好奇,順腳進(jìn)去,果不其然。刀捅牛脖的一幕已結(jié)束,一頭老黃牛側(cè)躺在地上,脖頸處不斷往外噴血,那血猶如破漏的水管里噴出的水花,發(fā)出“呲呲”聲響,牛身不斷顛仆翻滾,只一會兒,便停止。老汪拿著尖刀,從傷口處劃拉一下,拽住一端,像撕一塊布一樣把牛皮剝下來。隨后換上一把小一號的剔骨刀,剖開牛肚,里面黃黃的、黑黑的一坨坨內(nèi)臟,都掏出來甩在地面。再換上一把寬厚的大切刀,一刀一刀剁下牛頭,牛蹄,將其他部位切碎。我在一旁看得目不旁瞬,老汪抬頭問:“小家伙,做什么?”我說父親讓我買些新鮮肉。老汪割下一塊胸脯肉,丟進(jìn)我碗里。我問他多少錢,他說回頭跟我父親算。
我捧著碗出來,眼睛不敢往里瞧,像是捧著熱氣騰騰的人血饅頭,腳不點(diǎn)地往家趕。進(jìn)門交給父親,他拿去沖了水,放到案板上切成塊,丟進(jìn)鍋里,制成一道五香牛肉待客。席間,我沒有吃一塊,不知味道如何,客人吃得倒香,也不知老汪后來問我父親算了多少錢。
老汪有個老婆,讓人覺得是天底下最不和他般配的女人,長得跟電視上明星一樣,腰肢一扭一扭,殺牛從不幫忙,叉著腰在一旁看,身上粉擦得噴噴香。大人都說她搞破鞋,當(dāng)真有沒有搞,到底沒人確知,不過人人皆知老汪喝了酒,動手揍她,揍得她“哇哇”亂叫,有時跑出來向鄰居求救。鄰居不敢救,更不敢勸尾隨而來的老汪,怕那只大拳頭揍到自己身上,只不住搖頭:這門親當(dāng)初怎么結(jié)下的!
有一段日子,老汪家不見那女人,過幾天,不知哪個嘴損的玩伴傳出來,那女人已被老汪同牛一樣切成肉塊,賣給街坊鄰居當(dāng)作下飯菜了。我們一群小子越想越是這么回事,嚇得神思恍惚,都留心自家灶頭有沒有怪異牛肉的出現(xiàn)。一天,我在路上走,迎面撞到那女人走來,還是擦著香粉、扭著腰肢,在我看來無異白日見了鬼,一溜煙跑走。后來才知,她不過回了趟娘家,住了半把月。
當(dāng)天晚上,深更半夜,附近人又聽到老汪打她,連啞子婆婆都聽到了,第二天大家聚首議論時,她“咿咿呀呀”,表示知根知底的態(tài)度。
這次老汪打得特別重,打完后,牽出一頭關(guān)在柵欄里的牛,當(dāng)即宰掉,宰得特別狠,幾大部位被剁成肉泥,全都棄在門口大樹下的垃圾箱里,第二天叮滿綠頭蒼蠅。人們都可惜,這么好一頭牛,宰了竟不賣,專為了宰和丟。老汪真是賺到錢,不惜物了。
陳老頭
陳老頭的祖上是我們趙家祖上的長工,雖是雇傭關(guān)系,兩家關(guān)系頗好。趙家祖上撥了塊地給陳老頭的祖上,陳家就世代住在這里,到陳老頭這一輩,孤零零一人,活成了光棍。
陳老頭不老,才四十出頭,每天穿著老頭衫,行為古板,悶得一巴掌打不出半個屁,落了個“老頭”名號,不冤他。
他住在竹園壩塘的一間小茅屋里。
這竹園壩塘是我們小時候最愛去的一處地方,叫“竹園壩塘”,實為一片竹園,不過園里有池塘,塘在園中央。我再沒見過別處長這么多竹子,唯竹園壩塘有,一進(jìn)院內(nèi),夏天則滿目青翠,竹桿婀娜,竹葉如蛭,遮得頭上太陽不見蹤影,地上斑斑光影而已。秋天則蕭索一片,光禿的竹桿筆直戳天,滿地斑斕蒼黃,一腳踩去,簌簌作響。
塘上站著個陳老頭,站的是船,一枚小葉舟——實為多事之舉,園大,塘小,一口淺水,小到舟掉頭都難,陳老頭竟撐舟,撐的是派頭?給誰看呢。不過女瘋子溺死時,多虧這舟,沒舟,陳老頭發(fā)現(xiàn)不了。那天下著大雨,他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舟在雨中,水面,劃行。他喝過酒,享受撐舟漫游的樂趣,一眼瞥到載浮載沉的一堆頭發(fā),手電一照,著實冒出一身冷汗。船篙把浮尸扳過來,天上一個霹靂,大雨如注,浮腫的臉,女瘋子嚇?biāo)惠p。
陳老頭多數(shù)時候撐船撈取水上落葉,塘永遠(yuǎn)整潔如新。
陳老頭是信佛的,小茅屋里供著觀音、地藏王,初一十五焚香跪拜。
然而他殺生,這是件遭人詬病的事。
他有一門絕技,叫做“彈弓射雀”,彈弓自做,用粗鉛絲拗成,扣十八條雙股橡皮筋,一塊牛皮(據(jù)說是從老汪處討來的)。園內(nèi)多麻雀,“嘰嘰喳喳”叫得整個園、每一株竹子都是響的、動的,他躡腳前進(jìn),弓步半蹲,手上如握弓箭,拉緊皮筋,“嗖”一下,石子飛出,上頭“喳”一聲,一只雀直直墜落,不管離著多遠(yuǎn),彈無虛發(fā)。
陳老頭殺了無數(shù)雀,從不吃,把它們埋在園子?xùn)|邊角一塊地里,取名叫“雀?!保I箱佒袢~。一天,我們挖了開來,底下一堆小尸骨,爛羽毛、腐爛的鳥頭和胸脯肉。我們不知他為何這么做,埋完雀后必定回屋,洗手、撣身,跪到菩薩面前,磕頭。這樣一個有著強(qiáng)烈殺戮欲的人,殺戮對他毫無意義。
他就這樣一年年撐船撈竹葉,一年年殺雀、埋雀,兩鬢泛出白。
陳老頭當(dāng)真老了,還是光棍一條。
一年春天,我們偷偷進(jìn)園,想挖未破土的新鮮竹筍,這讓陳老頭看見是要罵的,定會告知我們父母。挖筍長不成竹,竹是他的。
那天,春陽暖煦,時近傍晚,我們學(xué)陳老頭射雀時步伐,無聲無息,來到后園,猛見一男一女纏在一起。前面的女人雙手扶院墻,腰半弓,后面的男人趴在背上,光屁股在陽光下猛烈顛動,白得刺眼。我們想起兩條做壞事的狗,想拿竹竿打散他和她,然而終究逃出了園。
男人是陳老頭無疑,我們想看看女人是誰,哪個傻腦筋的愿屈身給陳老頭這樣的老東西呢?出了竹園壩塘,并不離去,隱藏在一條必經(jīng)之路的草叢后。不到一會出來了,是汪屠夫的女人!偷偷左右四顧,一邊整理頭發(fā)、整理衣裳,將腰身一扭一扭走路。我覺得很氣憤,同伴們面面相覷。
堂哥說:“這件事不許講出去,誰講了,我給他好看!”
大家點(diǎn)頭,我也點(diǎn)頭,是不該講出去。
我們心疼的是汪屠夫的女人。
建華和尚
劉建華,人稱“建華和尚”,他當(dāng)然不是真的和尚,否則怎么會住到趙家附近來呢。但他當(dāng)過和尚,十五六歲時,去天童寺出了家。他出家是有目的的,去之前就想好,不出兩年,就要還俗的。他是為了學(xué)一門糊口的本領(lǐng),寺里有什么本領(lǐng)讓他學(xué)?有的,他跟師傅學(xué)念經(jīng),給死人超度和打整套道場。還俗后,操起了從事至今的行當(dāng)——辦喪事。
我們這里死了人是很熱鬧的,有錢人家,老人壽終,喪事大辦,多則五天少則三天,沒錢人家也要辦個兩天,附近就建華和尚懂這門道,生意很好。誰家老人咽了氣,孝子來請他,他家很好認(rèn),在竹園壩塘往西五十米處,一間外形像廟宇的屋子,里面陰氣森森。他整天坐在堂前一把竹躺椅上,閉目,抽煙。煙抽得很兇,兩塊錢一包的大麗花,一天要兩包。
孝子接著了他,他先為其寫訃告,開頭:“某某公于某某日一病不起”,底下是:“不孝男某某敬告鄉(xiāng)里……”這些字寫在一張大白紙上,貼到祠堂墻上,墨跡鮮明,小楷毛筆娟秀端麗。
建華和尚有全套辦喪事工具:一張大方桌、一卦西天眾佛手繪圖、靈位牌(也是手寫的)、騎龍幡、米籮、一條麻繩(用來煉渡)、跪墊、長明燈,及各種鬼畫符。都由孝子派幫工搬走,建華和尚進(jìn)屋換上一件灰褐僧袍,袍長過膝,去喪事人家。他一個人承攬不下所有活,幫手是廟里真正的和尚,披著黃色袈裟,剃著光頭,這般真正的出家人,領(lǐng)頭的卻是建華和尚,有點(diǎn)好笑。不過生意是他接來的,和尚們也認(rèn),他們都是瞞著廟里偷偷攬活。
大方桌擺在靈堂東側(cè),桌沿豎一塊木板,釘上西天眾佛手繪圖,桌上擺著供果,建華和尚開唱了。他的嗓音常年被香煙熏染,沙啞,很難聽,唱到一半還提不上氣,拼命咳嗽,幸而有和尚們掩過。但他煉渡真正煉得好,此為一場喪事高潮,子孫們黑壓壓跪一地,他在麻繩中間打個結(jié),雙手捏住兩端,晃兩晃,一面唱《解冤咒》:“解結(jié),解結(jié),解冤結(jié)”,將活結(jié)解開,念經(jīng)和尚附和:“和結(jié),和結(jié),和了結(jié)。”兒女直起腰,跪下去,喊一聲:“阿姆靈的”。
建華和尚除了念經(jīng)、煉渡等法事,還要做主管,就是招呼親朋吃羹飯。我總覺得吃羹飯怪怪的,屋里放著死人,怎么都咽不下,尤其見到建華和尚挨桌過來招呼你多吃點(diǎn)。這時他是脫了僧袍的,招呼完,再穿上。
建華和尚給人治喪多矣,干了兩件讓人忘不掉的事,可說是特立獨(dú)行。
一件是女瘋子死時,別人叫他,他死活不肯去,原因是瘋子喪事碰不得,要被陰魂附體。女瘋子的光頭兒子聽聞,氣沖沖上門,伸著手指質(zhì)問:“你說誰的陰魂附體!你說誰瘋子!”建華和尚不答言,只顧抽煙。兒子走后,他一口痰吐在地上,罵:“為人子,老娘走丟,說找不到,就算了,這種畜生!”
另一件是啞子婆婆的喪事。啞子婆婆六十后,被村委會安排住進(jìn)敬老院,沒過兩年,一個午后,從敬老院三樓跳下來,誰都不曉得為什么。死后,尸體運(yùn)回家,無親無故,這喪事要不要辦?建華和尚聽了,說:“辦,要大辦?!彼?lián)系到天童寺當(dāng)年出家結(jié)交的同門師兄弟,找齊十六位和尚,準(zhǔn)備打一次水陸道場。這是對死者最高檔次的超度,只有得道高僧去世才配做,誰都沒見過。
事前,建華和尚將啞子婆婆遺物全數(shù)搜攏,打開那個大櫥時,在一堆小孩毛衣中找到一張泛黃的黑白小照,上面一個玲瓏可愛的半歲孩童,不知道是誰家孩子,啞子婆婆怎么會藏了這么一張照片呢?大家對她的生平一無所知。建華和尚讓人好好塑封起來,放在啞子婆婆靈位牌前,正對遺像,場地借用趙氏祠堂,一聲銅鈸響,六記木魚聲,水陸道場開場。
那盛況!
十六位和尚全在黃色僧袍外穿紅色飾金袈裟,頭戴八瓣蓮花毗盧帽。建華和尚一人獨(dú)坐,沙啞嗓音一開腔,悲苦凄楚,十六道和音跟上,唱一段《往生經(jīng)》:“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一撩袈裟,齊刷刷跪下,磕頭,起身,再唱:“阿彌利哆,悉眈婆毗……”一會合唱、一會接唱,一會一人獨(dú)唱,聲震屋瓦,在場人無不動容。隨后,和尚們排成一列,雙手合十,繞靈床走,為首者手持柳條,繞一圈,在靈床上空甩一下,拋下花瓣無數(shù)。啞子婆婆的遺照和那孩童的照片隔著一支方頭大蠟燭對望,燭光照亮她們的臉,在笑一樣。
儀式從早進(jìn)行到晚,才結(jié)束,這么多吊唁者,羹飯吃嗎?
“吃,要大吃?!贝蠹已曂?,說話的是汪屠夫。他說,就吃全牛宴,另買一切佐菜,費(fèi)用都他承擔(dān)。他把鑰匙交給老婆,讓大家去家搬牛肉。他老婆領(lǐng)人去了,陳老頭坐在人堆里抽煙,焦黃的牙齒,焦黃的手指,目光不時一掃,伸手進(jìn)褲袋,掏出一片碧綠的竹葉來。
當(dāng)天的牛肉足足燉了四大鍋,香氣撲鼻。我第一次吃了他家的牛肉,挺好吃的。建華和尚邊吃肉,邊喝酒,問師兄弟們,吃肉不?他們說,不吃。
這做水陸道場的錢,該誰出呢?
事后,有人問建華和尚:“你怎么肯出這大力氣,給啞子辦喪事?”
建華和尚說:“孤身過一世,不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