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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翡戒指

    2019-03-13 08:24:02洪忠佩
    湖南文學 2019年2期
    關鍵詞:老范

    洪忠佩

    一根皮筋勒住老范的左腳,梅女提一下,老范勉強挪半步。梅女個子矮,必須把皮筋舉過頭頂才能挪動老范的腳,力量稍微不到位,老范拄著拐杖的身體就側(cè)斜著。老范的身體一斜,拐杖也跟著斜,梅女扶不住,兩個人就一起摔倒在地上。梅女跪著,蹲著,甚至想借助椅子,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無法將老范扶起來。老范的左手與左腳都是不聽使喚的,仿佛不屬于他的身體,無奈之下,他只有啊呀呼嗯地嚎,聲音含混,短促,嘴唇哆嗦著,喉嚨里像堵了一口痰,究竟說了什么,梅女也不清楚。梅女無助地坐在地上,看著木然的老范,欲哭無淚。

    這樣的日子,梅女不曉得熬到哪天是個頭。

    老范的名字是范真,與那個畫國畫的范曾同音不同名。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他是在娘肚子里從新安江移民到婺源許村的。那年,與他父母一起移民的,差不多有三十萬人。在許村,父母還生了個小兒子,不幸的是,后來得了腦膜炎,死了。如果讓老范用兩個成語概括父母的后半生,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勤儉持家與積勞成疾。老范搬到縣城,父母死活也不肯離開許村。在父母生前,老范還特意陪父母去千島湖走了一趟。只是,他們的老家在水底,根本看不到了。

    老范的名字很少有人叫,人們都歡喜叫他綽號——飯桶。比老范年紀大的一見面,就飯桶飯桶地叫,他也哎哎地應。據(jù)說,這是老范早年下鄉(xiāng)收古董時,為一只梅瓶與人賭吃,吃了一斤八兩的米飯才贏得的名頭。老話說,一不賭力,二不賭吃,老范倔強,覺得贏了就妥了。在婺源做古董行當,做得好的開了民俗博物館,一般的只有開個古董店糊日子,混得差的,只有拉皮條,賺個手續(xù)費。老范不算做得好,只有一間古董店,小日子倒過得安穩(wěn)。做古董生意講撿漏,所謂的要嘛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這樣的生意有沒有,肯定有,只是少之又少了。

    梅女剛到老范家做保姆,對飯桶這綽號覺得別扭。好在,她叫老范他也應得歡。說起來,老范是婺源生婺源長,卻說不來婺源話,按當?shù)孛耖g的說法,就是繞佬一個。老范沒有得腦血栓前,梅女已經(jīng)在他家做了四年的保姆。平日里,老范對人不薄,就是脾氣有些暴躁。偏偏,梅女是個慢性子,屬于文火慢燉的類型,你急她不急,倒也好相處。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問題是,老范離異,梅女喪偶,一個沒有續(xù)弦,一個沒有再嫁,兩個人一個門里進出,日子長了,街坊鄰里就有了閑言閑語。有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首先感到訝異的是老范的兩個兒子。

    一天晚飯后,老范對兒子說,別人的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堵不住,也不想堵。今天沒外人,有件重要的事必須說一說,我如果能夠娶到梅女,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老范的話一出口,他的大兒子進生愣住了,半天沒緩過神來,他疑惑地望了望父親,摸出一支煙去門口抽煙了,小兒子連生根本沒當一回事,眼睛沒有離開屏幕,盯著朋友圈中搶紅包。梅女覺得,這一刻空氣都凝固了,她警惕地掃了老范一眼,又看了看玩手機的連生,說老范你是不是喝多了,周末一起吃餐飯,這樣的玩笑可不好開。

    老范茶杯蓋都掀開了,茶也顧不上喝,問,我像在開玩笑嗎?

    梅女拿抹布擦著手,紅著臉說,我是來你家當保姆的,你也不想想,這說的是什么話。何況,我比你還小一肖呢。

    梅女以為,老范的話隨說隨丟,就過去了。誰知,老范是個死心眼,沒過幾天,又當著兒子的面把話題提了起來,話語里連商量的語氣都沒有。老范盯著梅女說,這些年,人家介紹過好幾個,不是沒相中,就是嫌拖老帶小屁事多。我呢,算是枯木逢春吧,好不容易有個想法,你是什么意思,好歹給我個態(tài)度。你是不是經(jīng)歷過一次喪偶之痛,就連找配偶的勇氣都沒有了?

    沒,沒有!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意思呢。梅女捫心自問,這個問題自己連想都沒有想過。她無奈地搖搖頭,猶豫地說,本來……本來想等女兒高中畢業(yè)就回鄉(xiāng)下,看來得提前回去了。這樣吧,這個學期一結(jié)束,我就辭工。

    梅女心里清楚,在離開范家之前,必須找到活干,不然,經(jīng)濟來源就斷了,女兒上學的費用也就無從著落。

    那天之后,梅女感到老范的大兒子進生怪怪的,話語更少了。尤其,老范魂不守舍的樣子,經(jīng)常欲言又止,文公北路的古董店也關張了,瓶瓶罐罐的,還有許多雜件,都搬到了家里,經(jīng)常一個人神神秘秘地躲在房間里倒騰古董。既然,梅女都把話對老范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也就輕松了。梅女每天還是踩著原來的節(jié)奏,買菜、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而老范呢,生怕梅女跑了似的,進進出出跟隨左右。梅女不免煩了,說,老范呀,你讓左鄰右舍怎么看,這又是何苦呢?

    嘿嘿!老范一笑,依然我行我素。

    老范在客廳鄭重其事地對梅女說,不可否認,那些年下鄉(xiāng)是收到過好東西,字畫、硯臺、瓷器、玉器,可都從手上溜走了,就連一方有朱熹題款的抄手硯都沒留住。為什么?圖利!有時候,錯過了,就失去了。人呢,更是如此。說著,變戲法似的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袖珍錦盒,用手掌撫了撫盒面,遞給了梅女。

    你這葫蘆里賣什么藥?梅女尷尬地問。

    你,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老范盯著梅女說。

    看到老范欲言又止的樣子,梅女已經(jīng)猜出了錦盒中的內(nèi)容。梅女的冤家也送過她戒指,只是為了還債,她不得不賣了。這個時候,她忐忑而犯難了,心里泛起莫名其妙的情愫,又說不清道不明的。

    實話實說吧,里面是一枚戒指,我曾經(jīng)找馬未都先生掌過眼,老貨,黑翡的,水頭不錯,希望你能夠收下。老范說著,似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梅女聽不懂掌過眼是什么意思,但馬未都在電視里見過。那個白頭發(fā)老頭,在電視里講起古董來一套套的,應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聽老范這么一說,梅女心中更沒底了。

    這,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

    梅女慌亂,眼也沒敢抬,就想把錦盒塞回到老范手上。沒想到的是,老范順勢就把她抱住了。梅女的力氣哪里是老范的對手,她被老范摟住不能動彈。

    你……你瘋了?這……這是欺負人!梅女慌慌張張地說。

    老范不管不顧,躬身貼著梅女的耳朵,輕輕地說了句——我要你。

    老范的話雖然輕,卻足以擊穿梅女的耳鼓。隨即,老范嘴唇貼了上來,舌頭探到了梅女的舌尖。梅女的身體一顫,瞬間軟了。老范的手像長了眼睛似的,在梅女的乳峰穿梭游走,把她的心湖都蕩開了。仿佛是一場遲到而又久違的邂逅,老范與梅女互相看著,自己都感到驚愕。客廳雙人布藝沙發(fā)上的絲巾,像麻花擰成了一團,靠背也掉在了地上。老范顧不得整理,索性抱起梅女進了臥室。

    梅女信命。能夠與老范結(jié)緣在一起,她更加堅信無疑了。

    丈夫出車禍去世那年,梅女只有三十出頭,女兒剛剛小學畢業(yè)。丈夫留給梅女的,除了官司,還有一屁股的債務。在丈夫生前,梅女對他的稱呼是以哎代替的,丈夫去世后,梅女就稱他是冤家了。無助的時候,梅女常常含著眼淚自言自語,說冤家呀冤家,你什么都好,就是命短了。似乎,說幾句,嘆息一下,梅女的心里就輕松一些。好多次,梅女在做同樣的夢,不是掉入一個無底的深淵,就是被人按在火邊烤,烤得身體都要干了。最后,都是在灼痛中驚醒。

    好些日子,梅女不敢相信丈夫離去的事實??稍谄牌乓淮未蔚闹淞R聲中,她確認丈夫是真的死了。

    梅女認識老范,算得上是機緣。那天,老范在梅女所在的樟村收古董,梅女手頭正緊,想把娘家陪嫁的一對銀鐲賣了。雖然,銀鐲是祖?zhèn)鞯?,工藝也不錯,畢竟值不了幾個錢。再說,婺源民間銀飾品多,老范很少收銀器。老范拿著鐲子在手上掂了掂,皺著眉頭說,祖?zhèn)鞯娘椘?,還是拿回去留個念想吧。梅女接過鐲子,用手絹包了起來,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按理說,梅女的家庭困難與老范是不相干的事,可聽到梅女家的遭遇后,他重新找到梅女把銀鐲收了下來。面對梅女的疑惑,老范亮了亮鐲子說,收古董的也是人,看走眼是常有的事。

    在樟村,老范不止一次聽到了梅女的遭遇與困頓,還有一根筋的婆婆對她的咒罵。村莊里有些家庭的事,是很難理解的。比如,梅女丈夫的車禍,婆婆怎么能歸結(jié)到她的頭上呢。老范是經(jīng)常走村串戶收古董的,他在村莊也算是走得多了,但像梅女的婆婆這樣不講理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其實,梅女的婆婆也是早年就守寡了,她從媳婦熬成婆,把子女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也確實不容易。俗話說,舌頭無骨,隨人轉(zhuǎn)。話,傳多了,轉(zhuǎn)多了,梅女就成了喪門星。

    老范再次遇見梅女,是在樟村村口的馬路上。當時,老范在樟村收了一只蒜頭瓶,準備開車返回縣城,而梅女正在路邊候班車,說是在家待下去,遲早要憋死,逃出去打工了,圖個兩耳清凈。

    路邊田野的油菜花正開,聞到的都是油菜花的花香。老范看到梅女捋著頭發(fā)單薄的樣子,當時自己也不知是基于收到蒜頭瓶如獲至寶的心情,還是出于對她的憐憫,說家里正缺一個保姆,如果你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走。說著,老范的目光越過了梅女的肩膀。梅女猶疑了一會兒,喃喃地吐了兩個字——好吧,就把帆布包背在了身上。

    老范的雙手摸著方向盤,專心開車,眼睛斜都不斜一下。車窗外,行道樹、田野、山巒、村莊都在后退,梅女卻不知道自己的前方在哪里。一路上,老范與梅女都像啞巴似的,沒說一句話。梅女暈暈乎乎地坐著老范的車到了縣城,還沒下車,就吐得一塌糊涂。老范遞紙巾給梅女,她竟然不知道接。老范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說,我哪里是請保姆,還是當保姆得了。

    縣城的街上,車來車往。面對車流燈影,梅女感到眩暈,她懨懨地跟著老范,走到他家門口了,還躬在地上嗷了幾口,感到肚子里吐空了,連苦水都吐了出來,腦中更是一片空白。

    那一夜,梅女昏昏欲睡。早上醒來,梅女發(fā)現(xiàn)老范家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大概是八點鐘左右,老范提著塑料袋回家了,里面是豆?jié){、菜包,還有油條。梅女見到老范,拘謹?shù)貌恢勒f什么才好。沒等梅女開口,老范揮著手說,肚子不餓是吧,還不去拿筷子?說完,他徑直走出了大門。

    吃早餐的時候,梅女才發(fā)現(xiàn)老范家的房子是別墅,兩層半,有個小院子。梅女不是那種不識數(shù)的人,她嘴上不說,卻把對老范的歉疚表達在了做家務上,一天三餐,炒菜、蒸菜、糊菜,變著花樣做。梅女哪知,老范是無肉不歡的,三天沒肉見面,臉就拉了下來,說這樣吃下去,臉都會吃成菜色的。老范說這話的時候,不是因為梅女生分,也不是失態(tài),而是他的生活習慣使然。梅女沒說話,她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分明自己聽懂了老范的話。

    好在,梅女做鄉(xiāng)下土菜的手藝還行,每餐開始葷素搭配,什么粉蒸肉、紅燒肉、蟲菜肉、醬爆肉,什么小炒肉、水煮肉、回鍋肉,什么鹵肉、扣肉、烤肉、臘肉,變著法子輪流做,再炒兩盤蔬菜,外加一碟豆腐乳抑或酸辣椒,讓老范吃得大呼過癮。梅女心細,買菜講究,食材專挑菜農(nóng)手上買,買肉也要買燒豬食的豬肉,只要吃飼料的豬肉,她從肉色上就能分辨出來。梅女買菜挑剔的程度,幾乎讓菜市場的菜農(nóng)與屠夫都領教過。

    許是食材新鮮,味道也合胃口,老范的兩個兒子飯量也增了。只是,他們吃完,碗筷一擱,就不見了人影。老范覺得,家里有梅女操持,就夠了。

    一個沒有女人的家庭,無疑是有缺憾的。

    香煙、打火機、剃須刀、拖鞋,甚至內(nèi)衣,很少有序的時候,梅女整理好,等老范和他兒子一回家,又是亂糟糟的。問題是,梅女一一整理歸位,衣服疊好后,老范和他兒子還覺得不順手,急起來找不到,就埋怨梅女。開始幾天,梅女覺得無所適從,慢慢也就適應了。許多時候,老范和他兒子在家,抑或有客人來了,等他們落座,梅女泡好茶,端上,就轉(zhuǎn)身去了廚房或是房間里,很少露面。尤其,梅女在一個月中例假的那幾天,像做賊似的,衛(wèi)生巾都掖著藏著。

    梅女是那種想事的人,想到事,就放在肚里。日子一天天圍著客廳、廚房、菜市場打轉(zhuǎn),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在村里讀書的女兒。女兒一天天長大,好在個子繼承了自己的冤家,不然,像自己的個子,矮墩墩的,將來走出去就沒個樣子了。自己一輩子已經(jīng)是熬成的醬了,可女兒不是。

    一想到自己的冤家,梅女就忍不住流淚。隔一段時間,梅女也想嘗試著忘掉過去,但八年的夫妻生活,哪能想忘就忘掉呢。奇怪的是,有的晚上,梅女迷迷糊糊的好睡得很,過了幾天,晚上又睡不著覺了。有時,睡夢中,仿佛有人壓在身上,壓得喘不過氣來,想喊也喊不出聲音。驚醒過來,只有一身冷汗。梅女害怕黑暗,她把電燈開著,又無法入眠。有時,梅女是躺在床鋪上眼睜睜地盼著天亮,隔壁房間老范的鼾聲,還有客廳里電子鐘的走動聲,都聽得真切。尤其是,夜貓的叫聲,一陣陣,凄凄的,瘆得慌。

    梅女的丈夫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了,有好心人也為她牽過線,都被她謝絕了。有時,梅女看到同齡人出雙入對的,心里也有過想法,甚至,萌動過女人的欲望,畢竟,自己才步入中年的門檻。但,一想到女兒,心里一切都消退了。只有女兒,才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梅女心里清楚,女兒能夠轉(zhuǎn)入婺源中學讀書,是老范幫了忙的。女兒的分數(shù)剛好上線,婺源中學是省級重點中學,招生名額卻有限,競爭激烈,而自己在縣城兩眼一抹黑,抬頭不認識半個人,是老范忙前忙后跑了好幾天,才把事情辦妥。

    請客的事,老范半句都沒提。具體費用花了多少,梅女也不清楚。梅女了解老范的脾氣,他不想說的事,你問了也等于零。

    中秋的前一天,梅女正在院子里曬衣服,婆婆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不聲不響的,嚇了她一跳。梅女想,樟村到縣城有五六十里地,縣城又有這么大的地盤,她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嫗不知是怎么摸上門的。

    嗬,販千家的有出息了,家里的田地在拋荒,居然躲在城里過上小日子了。瞞得過么?躲在被窩窿里吃雞子的事都有人曉得,何況送上門的貨呢。婆婆癟著嘴說,一臉不依不饒的樣子。

    梅女在圍裙上搓著手,不客氣地放下臉說,出門討生活,總比在家里讓人憋死強。

    真不要臉!想當初,我那不爭氣的兒子怎么看上這樣的貨色。一臉克夫相,克了我兒子還嫌不夠?

    這不是你家,別像瘋狗一樣亂吠。梅女火了。

    呸!怎么樣,你還敢打我不成?

    老范在屋里聽到吵鬧聲,端著茶杯就走了出來,見是梅女的婆婆,笑著說,大老遠的跑來,有事屋里說。

    跟你有什么好說的,一對狗男女。梅女的婆婆跨上前一步,她不僅腿腳靈便,罵人也順溜。

    你說什么?老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對狗男女!難道我說錯了嗎?梅女的婆婆重復了一遍。

    你一把年紀,滿腦頭發(fā)都花白了,積點口德好不好?老范如鯁在喉,臉都被她氣青了。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有本事你嚷呀,我還怕你嚷。嚷有什么好佬,有本事來打我一下就算好佬了。你販古董都販得,販人也應該沒問題。

    老范氣不打一處來,吼道,滾出去!

    沒人稀罕哩,看一對狗男女的眼熱。不是找孫女,憑你?哼,請都請不來。如果是我,臉皮都不知往哪擱。不過,畜生當街都可以……梅女的婆婆咬牙切齒,把鐵皮門一拍,罵罵咧咧地走了。

    看老范半天沒吭聲,梅女心里不免愧疚,好像無理取鬧的不是自己的婆婆,而是自己。

    梅女得知老范離異的原因,是一年后了。那天中午,老范喝了酒,話語特別多,不管你聽不聽,他像倒豆子似的,吧嗒吧嗒地一股腦倒出。

    嗯,怎么說呢,我一輩子就喜歡古董,喜歡喜歡就把喜歡的老婆趕走了。這,也不能全怪我,能怪我嗎?是她有潔癖,說什么出土的東西陰氣太重,受不了。依我看,什么都沒有。不可否認,早年和我一起販古董的盜過墓,我也一起去過,卻沒動過手。這一點,我可以對天發(fā)誓,讓人戳脊梁骨的事不會做。老范噓了一口氣,豎起食指擺了擺,繼續(xù)說,沒錯,我是能夠抱著古董睡覺,她看不慣,想走,完全是找的借口嘛。收古董是我要糊的生活,我怎么妥協(xié)?妥協(xié)得了嗎?

    作為男人,老范能夠不隱瞞,不避諱,對自己說這些,梅女真的很驚訝。然而,她隱約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向自己壓來,內(nèi)心感到惶恐,她茫然地聽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仿佛老范的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更糟糕的是,她整天疑神疑鬼,逼我把古董店里的女店員辭了。文公北路有六家古董店,哪一家店沒有女店員?從這一點上,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想象力。也不想想,人家都可以做我女兒了,這可能嗎?

    如果換作往常,不是老范喝了酒,梅女說不定會補上一句——很難說。但看到老范話嘮的樣子,她忍住了。

    老范接著說,還有更可氣的,她憑什么把我辛辛苦苦弄來的瓷片當垃圾丟了,太沒有眼力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朝代的。我不心痛兩個錢,是心痛瓷片。老范怔了怔,似乎還沒說過癮,有一句俗話怎么說來著,最毒婦人心吶,她要了我一對桃瓶跟鎮(zhèn)巴佬走,惡絕得很,老公兒子都可以撇下。她那嘴巴,生來就是數(shù)落別人的,我不像她,好聚好散,再說她就沒意思了。我要記恨她,記恨得完嗎?

    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這人就是塊木頭。是木頭,知道不?一點意思都沒有,沒勁。沒勁,知道不?老范剜了梅女一眼,轉(zhuǎn)身盯著博古架上的梅瓶,拿在手上,又放了回去,他搖搖頭,欲言又止。

    梅女大氣都不出一聲,冷冷地看了老范一眼,轉(zhuǎn)身出門了。

    誰也不會想到,正當老范籌備與梅女婚事的時候,他一摔不省人事了。

    梅女急了,就去掐老范的人中,也不見效果,心里咯噔咯噔的,急得眼淚都涌了出來。120電話,是進生撥的。很快,救護車就到了玉宇小區(qū)。隨著嗚嗚的警報聲,小區(qū)跳廣場舞的,推嬰兒車的,散步的,還有保安都圍了過來,救護車前擠滿了人。

    出了什么事?

    人不要緊吧?

    唉,怎么會這樣呢?

    手忙腳亂的梅女,嗓子干澀,眼圈紅紅的,連雙腳都是虛軟的,面對大家的問詢,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腦袋是蒙的。

    梅女沒見連生哭過,那天在醫(yī)院急救室門口,連生流淚了。

    按年紀,進生完全可以成家立業(yè)了,連生也步入了青年,一遇到事,二人都沒了主見。問題來了,老范不僅沒有辦理居民大病醫(yī)療保險,而且錢都存在銀行卡上,他的密碼連兒子都不知道。無奈之下,用老范的生日、電話號碼試過幾張卡的密碼,都不是。雖然,進生有工資,卻是月光族。進生、連生,還有梅女,幾個人一起湊攏的錢,包括微信紅包都轉(zhuǎn)了出來,在醫(yī)院不到一個星期就花光了。沒錢怎么看???

    看到兩兄弟愁眉苦臉的樣子,梅女能撒手不管嗎?她在醫(yī)院走廊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急得直跺腳。跺腳也沒用,如果跺腳能夠跺出錢來,就好了。情急之下,梅女找到每年一起去齊云山上香的桂香姨。聽桂香姨不止一次說過,早年她和老范是鄰居,交往不錯,向她開口借錢救急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吹焦鹣阋蹄蹲“胩鞗]有反應,一臉為難的樣子,梅女說,我也沒有什么值錢的,要不,就把黑翡戒指抵押在你這里?

    你傻呀,什么抵押不抵押的,多難聽。桂香瞄了一眼梅女手上的黑翡戒指,遲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不肯借你,實在是手頭拿不出來,家里的積蓄全讓信貸公司的給套進去了。我也是頭腦發(fā)熱,利息沒賺著,還欠著親戚的一屁股債。

    桂香上前摟著梅女,慢吞吞地繼續(xù)說,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也是火燒烏龜肚子痛,有講不出的苦。你不想想,我原來沒事,每天一場麻將,雷打不動,現(xiàn)在呢,連麻將都戒了。這樣吧,改天我去看望老范。

    這一說,弄得梅女進退不是,更加不安,她含著淚告別了桂香姨。梅女拖著沉重的雙腿趕到人民醫(yī)院,看見進生正叼著香煙坐在長條椅上,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

    也不知道家里的古董哪一樣值錢,不然,拿出去賣了就有錢了。分明,進生的話是對連生說的。

    哪知道,即使知道,拿去賣給誰呢?你忘了,我們小時候偷老爸幾枚袁大頭換錢,都被他打得半死,如果拿他古董去賣,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呀。連生埋著頭,小聲說。

    這倒也是個問題??蛇@哪跟哪,這是拿去賣錢救他的命。進生應了一句,繼續(xù)吐著煙圈。

    人嘛,錢嘛,到底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沒有了人,錢有個卵用。梅女腦袋里一直繞著這樣的字眼打轉(zhuǎn)。無奈之中,她急咻咻地說,要不,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讓她救個急?

    進生掃了梅女一眼,又看了看連生,沒有立即接話。他不屑地說,要打讓他打,我是抱養(yǎng)的,跟她早就鬧僵了,打了電話她也不會接。

    進生竟然是抱養(yǎng)的?他怎么會是抱養(yǎng)的呢?梅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話到喉嚨口了,還吞了回去。

    連生猶豫了一會兒,說,我給老媽發(fā)過微信,告訴她老爸病了,沒說這么嚴重。說完,獨自拿著手機去走廊拐角打電話了。

    老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老范都病成這樣了,她不會不管的。再說,沒有過不去的坎。梅女像在對進生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老范的前妻秋玉從景德鎮(zhèn)趕到婺源縣人民醫(yī)院,老范還沒脫險。

    媽!連生悄聲叫了一句。

    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會弄成這樣呢?秋玉聲音壓得很低,還是很尖。

    嗯,我們也料不到,老爸會病成這樣。連生把目光從母親身上移到了連接父親的氧氣瓶。

    病房里很靜,仿佛能夠聽到各自呼吸的聲音。梅女是第一次見到秋玉,聽說她與老范離婚后,沒多久就嫁給了景德鎮(zhèn)一個畫瓷的師傅。梅女小心翼翼地說,那天,老范在家里摔了一跤,就摔成這樣了。

    你是誰?有你什么事?秋玉盯著梅女,樣子咄咄逼人,眼睛里除了質(zhì)疑、警惕,還有更多的內(nèi)容。

    梅女想,好在那天進生連生都在家,不然,自己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有一次打掃老范的房間,梅女在相框里見過老范和秋玉的結(jié)婚照,梅女還想象過秋玉的樣子,見到人,與照片上還是有距離的,下巴尖,顴骨高??吹角镉竦臉幼酉衲咐匣⑺频模放遣黄鸲愕闷?。這個時候,梅女有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她低下頭,弱弱地吐了兩個字——保姆。

    真的是保姆?秋玉冷冷地問。

    是。梅女擠出是字時,心里像被針刺了一下,她害怕秋玉纏著再問下去。

    好在,秋玉在一直問連生古董店的事,主要問店里的古董都搬哪去了,怎么一點鼻孔風都不透一下,她根本忽略了梅女的存在。她們母子說她們的,梅女默默地坐在墻角邊,也不作聲。

    秋玉來去匆匆,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她在醫(yī)院待的時間不到半天。梅女發(fā)現(xiàn),秋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連在老范病床前一次近距離的俯身都沒有。進生與秋玉在病房碰面了,他只是點了下頭,并沒有叫她。梅女想回避一下,省得夾在中間尷尬,偏偏,秋玉站的位置剛好擋住了她的去路。秋玉悄悄扯了連生一把,兩個一前一后去了病房門口,她告訴連生說,如果沒改,你老爸建行卡號的密碼應是你的生日。

    其實,秋玉的話,梅女與進生都隱約聽到了。連生返回病房,直愣愣地站著,一句話也沒說,進生就皺著眉頭出去了。

    老范住在醫(yī)院重癥病房,腦電圖、腦血管照影、腦超聲波、CT掃描,一一進行,搶救了十天,命是保住了,后遺癥是半身不遂,話語都講不清楚,只知道嗷嗷地叫,喉嚨里像被痰堵住似的。慶幸的是,老范撿到了一條命,而同一個病房的老余,比老范還后入院,腦溢血,就直接沒有從手術臺上下來。老范從住院那天開始,先是進生連生輪流和梅女一起看護,出院了說是要分開看護的,最后還是落到了梅女一個人身上。

    起先,梅女為老范準備了電動的輪椅,可老范坐上去往一邊倒,弄不好輪椅就側(cè)翻了。梅女只好請人做了一個學步車似的木桶,即可讓老范不至于摔跤,也可以時不時地推著老范轉(zhuǎn)轉(zhuǎn)。連生看到梅女一天到晚累得夠嗆,提出夜里要看護父親,都讓梅女擋了回去。梅女努力睜著眼皮淡淡地說,有我呢,你去睡吧。

    看到老范雙眼空茫,流著口涎的樣子,梅女不由想到他以前每天頭發(fā)梳得一邊倒,還有下巴刮得光潔的清爽勁。樹怕藤來繞,人怕病來磨。人呀,一病倒,就沒個人樣了。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會得這樣的怪病呢?梅女對腦梗腦血栓這樣的病癥也不了解,聽醫(yī)生說說,也是知曉了一個大概。但,她記住了醫(yī)生說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患者一旦脫離了危險期,不是沒有康復的可能。

    盡管,梅女每天主要是服侍老范,四個人的飯,以及衛(wèi)生還是要包攬的。累了,梅女也想發(fā)脾氣,可她又能對誰發(fā)呢?長此以往,梅女覺得自己非被拖垮不可。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使有一萬個理由,梅女見老范病成這樣,她能夠丟下他不管嗎?

    沒有去民政部門辦理登記,梅女還是一個保姆,要照顧這樣的病人,有太多的不便。夜里,梅女一個人無數(shù)次哭過,她哽咽著,沒敢哭出聲來。

    可是,有的事,梅女自己不好說,別人呢,又不會幫忙說。自己把這里當家是一回事,別人眼里怎么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也有好心人不止一次勸梅女,你是好嬉不嬉,年紀輕輕的,何苦!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梅女淡淡地答。

    一天又一天,梅女一直守在老范身邊。今后,究竟怎么過日子,她心里也沒譜。更讓梅女心里沒底的是,丈夫去世后的那幾個月,月經(jīng)周期有過紊亂,可最近就完全消失了。莫非……哪有那么多莫非。梅女連那個詞想都不敢想。

    梅女思前想后,覺得自己卑微,卻從老范心目中獲得了溫暖與尊嚴。梅女一不做二不休,她決定豁出去了,要和老范登記結(jié)婚。梅女在老范病得不輕的時候提出結(jié)婚,首先感到驚訝的,應是進生和連生吧。盡管,梅女輕描淡寫,話語說得很慢,有著少有的平靜,但進生和連生始終沒有作聲,臉上也未流露出任何表情。

    梅女頭天晚上與進生說得好了,讓他第二天陪同去民政局,可左等右等,十點多鐘還沒看見他的身影。梅女電話打過去,也聯(lián)系不上,語音提示說,你撥打的號碼不在服務區(qū)。發(fā)短信微信,也像石沉大海。梅女只好硬著頭皮給女兒打電話,想她來幫把手,誰知女兒沉默了一分多鐘,支支吾吾地說,前些天,前些天奶奶來學校了,兇巴巴的,可罵得厲害。再說,學校也不讓請假。

    孩子,你不能懵懂呀!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如果沒有老范,你還不知道在哪上學呢。梅女嘀咕著,就把電話掛了。

    無奈,梅女推著老范去社區(qū)與派出所,把證明一一開好,已經(jīng)是下午了。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告訴梅女,類似這樣的情況還是頭一次遇到,范真還是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能不能夠辦理,要請示上級再說。

    梅女憂心忡忡,她把老范送給自己的黑翡戒指拿給工作人員看,說老范求婚的時候是清醒的呀,怎么就不能登記呢。你們不是說要婚姻自由嗎,怎么輪到我就不自由了,沒有了婚姻的權(quán)利呢?

    工作人員搖搖頭,說,戒指是黑翡的,我們也不識貨,即便是寶貝,也不能作數(shù)。問題來了,這一登記,不是一廂情愿的事,就會牽涉到家庭財產(chǎn)等等問題。行使婚姻自由權(quán),必須是在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nèi)進行的,《婚姻法》里結(jié)婚的條件與程序都有規(guī)定。放心吧,你留個電話,有了消息,我們就會立即通知你。

    梅女本來心里就不痛快,一聽,火了,嚷嚷道,他現(xiàn)在是一個廢人,一個需要把屎把尿的廢人,急需要人照顧,你讓我怎么放心,放心個屁。我這是披蓑衣救火——引火燒身。你們也不想想,我能拿終身大事開玩笑嗎?

    任憑梅女怎么說,工作人員記下手機號碼,眼睛只盯著電腦屏幕,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了。

    好不容易,梅女把老范推到街上,天空已經(jīng)布滿了烏云,有了雨前的征兆。梅女想抄近路回去,偏偏有建筑工地的工程車堵住了路口。

    雨,說落就落了。梅女想把老范推到屋檐下躲一躲,可到處都是樓房,卻找不到一個能夠躲雨的屋檐。

    這是造的什么孽???梅女嘆息道。她全然不顧自己,撩起衣襟就去擦老范臉上的雨水??墒牵敲创蟮挠?,雨水怎么能夠擦得完呢。

    好不容易將老范推到家,看見進生在家里招呼家庭安防公司的師傅裝監(jiān)控,她鼻子一酸,突然想哭,卻只偷偷抹了眼淚,忍著沒有哭出來。進生呢,瞥了他們一眼,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進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裝監(jiān)控是什么意思,是與連生共同商量的嗎?怎么沒有聽他提起過?梅女一分神,老范的木桶推車被門檻卡住了,他的嘴巴在哆嗦,似乎半邊身體都在顫抖。

    老范坐在學步車似的木桶里,咧著嘴笑。他的右手緊緊地拽住木桶沿,左手垂勾著懸在桶外。老范皮膚比生病前白凈多了,手上的青筋暴突明顯。從洗頭方便考慮,梅女將老范的一邊倒頭發(fā)剃成了光頭。老范嘟嘟囔囔,那咧著嘴笑的神情,幾乎與嬰孩無異。

    為了老范肌肉不出現(xiàn)萎縮,身體不生褥瘡,梅女是想盡了辦法,又揉又捏,又抬又拉,又搓又洗,累得夠嗆。麻煩的是,老范吃飯容易嗆著,有時,梅女喂老范吃粥都嗆著,咳個不停。甚至,有時大小便還拉在褲襠里。梅女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老范煩躁不安的時候,看到電視里播出《華豫之門》《華山論鑒》等鑒寶節(jié)目就慢慢安靜了下來。這一細小的發(fā)現(xiàn),讓梅女涌出了淚花,說明老范的腦袋里還是有殘存記憶的,或者說,老范的病情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沒有時間,梅女買菜、做飯,甚至一日三餐只好應付著過,剩飯剩菜也舍不得倒掉,微波爐熱一熱照樣吃。去一次菜市場,她恨不得搬一大堆回家塞在冰箱里。有時,去菜市場都抽不開身,直接讓鄰居幫忙捎點菜回來。連生還好,能夠踩著時間回家,幫襯打個下手。進生卻很難說,三天兩頭不回家吃飯。梅女問進生,他只有一個字:忙。到底忙什么?是談女朋友了,還是工作或者其他原因?梅女又不好問。日子久了,梅女嘴上不說,心里對進生還是挺揪心的。確切地講,她覺得與進生之間有隔閡。隔閡在哪?她也弄不清楚。

    在梅女心目中,進生仿佛成了埋在她和老范之間的一枚暗雷,說不定那天就炸開。出乎意料的是,進生的暗雷沒有炸響,秋玉卻找上門來了。

    秋玉到來時,梅女剛剛把老范哄著,轉(zhuǎn)移到桶外,她正用皮筋勒住他的腳在艱難地挪動。梅女滿身都是汗,有些惡心與眩暈,人都快要虛脫了。

    喲,我以為誰呢,有的人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死皮賴臉地就要鉆這個門。看來,我真的是小看你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力,蒼蠅盯蛋,一盯就是一條縫。秋玉一只腳站在門里,一只腳還站在門外,面無表情地說。

    聽話聽音。很顯然,秋玉今天不是來做客的,她的話里帶著一種刻薄的酸味,還有挑釁的意味。梅女累得要命,沒有力氣去接秋玉的腔。來者都是客。梅女安頓好老范,騰出手還是為秋玉泡了杯茶,也沒吱聲。梅女注意到,秋玉染過的頭發(fā)正在褪色,發(fā)根部分是白的,發(fā)梢是黃而枯的,臉部神情黯然,下巴尖瘦,氣色比上次差多了。梅女有種預感,秋玉的家庭出現(xiàn)了狀況。先前,連生說母親嫁的那畫瓷器的鎮(zhèn)巴佬好賭,三天兩頭不回家,梅女還不敢相信。

    壞了,壞了,這博古架上的梅瓶呢?秋玉的聲音近乎是驚叫。

    盡管不想搭理秋玉,但,博古架上的梅瓶不見了是事實。梅女依稀記得梅瓶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不見了。記得當時,老范曾經(jīng)拿著梅瓶想告訴自己什么,是自己把老范的話擋了回去。是失竊了,還是……梅女越想越亂,腦中一團糟。

    敗家子,當時我想拿走梅瓶死都不給,結(jié)果呢?哼!那么貴重的東西,要么讓母狗吞了,要么等著帶到棺材里去。秋玉的話,不是刻薄,是十分過分,一點口德都沒有。

    梅女的心像被東西堵著絞著,在隱隱作痛,她根本沒有心思與秋玉較嘴勁。

    秋玉看到梅女像傻子一樣站著,瞄了一眼她中指上的黑翡戒指,悻悻地說,你這枚戒指,水頭不錯哩,是我退給老范的。說不定呀,他還送過古董店里那個狐貍精呢。輪到你,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手了。

    梅女算是領教了,以前老范說秋玉的嘴巴不饒人,她還半信半疑,接觸幾次,果然。心里暗想,像她這樣的婦女,當初老范離婚是對的。薄情的人有,能夠這樣薄情的,恐怕只有她秋玉算一個了。怎么說,老范也是她前夫,都病成這樣了,不但漠不關心,還有心思嚼爛舌頭。

    喲!奇了怪了,一細看,怎么還不是那么回事,水頭不對呀,這黑翡戒指不會掉了包,是贗品吧?

    秋玉喲地一聲尖叫,讓梅女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用右手把戴戒指的左手捂住了。不過,她臉上疑惑的神情,瞬間就消失了。

    贗品怎么啦?即便是贗品,我也喜歡。何況,比有的人吃不到后悔藥強。梅女的話,仿佛把秋玉噎住了。

    好不容易,秋玉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賤貨!

    在梅女的耳中,秋玉的聲音比窗外的蟬鳴還無聊,直刺耳鼓,她白了秋玉一眼,不耐煩地說,賤不賤的,也不是你說了算。嗯,有事就直說吧。

    秋玉走到老范面前,老范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他的眼中是空茫的。秋玉干咳了兩聲,說,嗬嗬,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也不睜眼看看,我是誰。再說了,連生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這個家還是我說了算。還有一點,想必你死都不會想到,進生也是地地道道姓范的,他是老范的兒子,只不過不是老范和我生的。明白不,老范不是省油的燈。

    你是誰?我管不著。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是誰。梅女忽然覺得,秋玉有些可憐,別看她表面貌似有一層堅硬的殼,其實內(nèi)心是脆弱的。甚至,她的想法完全超乎常理。一個正常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但有一點是梅女想不明白的,既然進生是抱養(yǎng)的,他和老范又有怎樣的故事呢?重要的是,老范連鼻孔風都沒對自己透一點。

    豈有此理!這話輪不到你說。在這個家,你算老幾?你以為,母狗搖下尾,公狗上了身,就成了。屁!秋玉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氣沖沖地說。

    梅女受不了這樣的侮辱,氣不打一處來,回敬道,千只草鞋,想必還是頭只的好吧。我問心無愧,不像有的人,揀七揀八,揀得瘦皮眼瞎。

    秋玉嘖嘖兩下,一臉的怒氣,說,穿衣戴帽,各有所好。難道,你敢說不是心有所圖?老范人廢了,可他的錢沒廢,他的古董沒廢。

    嘁,你還好意思提老范,你配嗎?梅女厲聲問。

    憑什么?我不配,你……你配?秋玉的聲音虛虛的,低了幾度。

    沒工夫和你閑扯,蜂窩爐上還煎著藥哩。說完,梅女輕蔑地看了秋玉一眼,特意轉(zhuǎn)了轉(zhuǎn)中指上的黑翡戒指,然后用木桶推著老范去了廚房,把她一個人撂在了客廳,似乎把所有的疲憊與憋屈都甩在了身后。

    突然,秋玉顫顫地笑了起來。梅女沒有轉(zhuǎn)身,聽聲音,她覺得秋玉一定笑得很痛苦。這時,梅女的手機振鈴“咚咚鏘咚咚鏘”地響了,來電顯示是民政局的固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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