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和曉海下火車時,是下午四點多,天氣晴朗,有些暖融融的。曉海在這個小縣城的車站口叫過來一輛紅色的大發(fā)。
“去洼里高村。”曉海一邊往車上放著一大堆書籍,一邊拉著依依擠進車里。
車子一路顛簸開到了村口,曉海讓司機師傅停車,師傅說:“看你們這么多書,挺沉的,送到家門口吧?!?/p>
“不用了,謝謝您?!?/p>
“不另外加費?!?/p>
“你倒是挺好心,但,我不忍心?!?/p>
師傅又說:“這怎么說話呢,告訴我往哪兒拐?巴掌大的小村,不用加油就到了?!?/p>
“槐樹胡同?!?/p>
“饒了我吧?!彼緳C師傅笑著就把車開走了。
曉海看著車后面的油煙,歪著薄薄的嘴唇壞笑了一下?!拔易〉牡乇P無人敢入,別說別村的,就是我們自己村的也沒人敢從那里經過?!?/p>
“那你也饒了姐吧。”
“跟著我?!睍院J疽饬艘幌滤钠ü珊竺?,依依笑哈哈地跟著他走。村子邊上的房子很矮,稀稀拉拉,仿佛沒有人煙的樣子。路旁有一堆堆的干柴垛。干柴垛旁邊有幾攤干得跟柴禾一樣的牛糞。
他們拐進一個長長的胡同,胡同的右面墻壁上掛著許多小旗幟,至少有三十多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兩邊的土房子以及院墻破損不堪,墻壁剝落得很厲害。仔細看看那些小旗幟,依依發(fā)現(xiàn)里面分明有撕成布條的褲衩。
“如果這些是她心目中的旗幟的話,那些小褲衩就是殉職者?!睍院?闯隽艘酪赖囊苫螅^續(xù)說,“這些紅紅綠綠的小褲衩,是她從別人家院里的晾衣繩上拿來的。”
依依看了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剛想問他說的是誰,曉海用手往里一指,“看見沒有?她是我的左鄰?!?/p>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身穿大紅上衣的女人,正在鶯歌燕舞。她的雙臂疾速揮舞,然后慢慢地靜止在墻壁上,突然兩只手又直直地伸向天空,呈現(xiàn)一個無限舉高的姿勢,臉也跟著伸了上去。她專注地仰視著,擺出美麗的姿態(tài),仿佛正在等待攝影師咔嚓的那一聲。
依依看呆了。那女人忽然一點點移下身子來,松松垮垮地坐在地上,墻上的土隨著她的身子嘩啦啦落下來。她雙目緊閉,一只手在胳肢窩里狠勁掏了一把。然后一聲尖利的高調溢出了她剛剛還在輕吟的淺唱。依依走過去,那個女人看看她。
白色風衣下是碎花的太陽裙,一副墨鏡,使依依看上去有些神秘。女人掃了她一眼,便轉過頭去,繼續(xù)自己的淺吟低唱。依依聽出她唱的是河北梆子,很久沒有聽過了。女人把盤著的兩條辮子弄下來,然后又盤在一起,她突然站起身跑過來,嚇得依依往后退了幾步。女人并不理她,徑直沖后面的曉海奔去。
曉海歪著嘴一笑,手一攤,說:“我沒帶?!?/p>
女人伸手去掏他的口袋,翻了幾個口袋,又去翻他的背包。曉海把背包給她,任她翻個遍,見什么也沒有,女人就返身又去鶯歌燕舞了。當她發(fā)出第二聲尖利的高調時,她已經目光犀利地直逼到依依的眼前,惡狠狠地逼迫依依一點點往后退。
這時,依依心里猛然間恐懼了,仿佛自己哪怕有一點虧心事也會暴露無遺。正不知怎樣才好時,那女人則返身回到她剛才坐過的墻壁下。夕陽正落在她的辮子上,一層塵埃滲透在她的發(fā)隙。
曉海護著依依,一前一后往家走。
“姐,你看,我是不是特像女的?”
“你可沒那么榮幸?!?/p>
“我,是她唯一不往家拽的男人?!?/p>
“你太小了,也許。”
“不。十多歲的小男孩她都不放過。”
“她剛才跟你要什么?”
“藥片?!?/p>
僅有二十來步,就到了曉海的家門口,老式的矮木門,黑色已經脫落得斑斑駁駁。依依摸了摸門簾吊,她小時候在奶奶家摸過這樣的門簾吊,現(xiàn)在這樣的東西已不常見,即便在這個村里也已有了幾幢現(xiàn)代化標志的房子。
依依隨曉海進了黑洞洞的小屋。
屋里的苔蘚氣息著實嗆了她一口。曉海爬上土炕,打開窗戶,外邊清澈的涼風流了進來。柜上放著一臺銀灰色的電腦,這是屋里最鮮亮的物件。
“這是在外面的那兩年掙的,我用它寫東西,寫完后拷在U盤,然后拿到城里的網(wǎng)吧去,發(fā)給刊物,同時收發(fā)一些郵件,這臺電腦保留了我和外界的聯(lián)系?!?/p>
“你們沒有網(wǎng)線吧?”
“沒有。我剛往家搬電腦的時候,他們說,這家伙不定什么時候就爆炸了!”
“你是怎么想起寫東西的?”
“開始是為了我母親,四歲時母親就讓我寫詩,她給我買了一大摞唐詩宋詞,后來是為了更痛苦,再后來是為了不干活兒?!?/p>
屋子里的光線有些暗了。
兩個人都有些累,說著閑話就坐在炕沿上歇著。噔噔,院子里忽然有了動靜,很快跑進一個人來。她的臉紅得很鮮嫩,頭上冒著熱氣,見屋里有生人,就急忙扭過身子跑了。
“哎,這不有人敢入無人之境嘛?!?/p>
“她呀!例外?!?/p>
依依瞬間明白了,這個女孩兒是急著來見他的,就說,快去看看,我正好休息一會兒。
曉海羞澀地走出去,剛開始是慢騰騰的腳步,后來遠了倒動靜大了,跑起來了,依依笑了。這時手機彩鈴響了,她收到冬梅的短信,“到了曉海的故鄉(xiāng)了嗎?”
冬梅是依依的朋友,昨天是她們兩個和曉海的第一次見面。這次見面是由一家刊物組織的。當冬梅聽到曉海說 “我的故鄉(xiāng)不要我,我緊緊抱住它,它也不要我”這句話時,忍不住偷偷地流了淚,她看似粗心大意,但是有一根神經極其容易被挑動。
依依給冬梅回復了一條短信:“真正抵達他的故鄉(xiāng)幾乎是奢望?!?/p>
她起身去看掛在墻壁上的一個相鏡子,鏡框里有一張舊得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一個嬰兒和他的父母,很顯然這是曉海的全家照。曉海伸著一只小手仿佛在抓什么,他長得很像父親,父親在他才四歲時就病逝了。
這時,屋子很靜謐,突然從外邊傳來一聲尖叫。尖叫后有另外的一個人在破口大罵?!澳氵@個死瘋子,敢跟老娘作對?滾,滾一邊去!快點?!彼脑捯宦涞?,那個尖叫又起來了。兩個聲音此起彼伏,像游戲一樣追逐在一起。
“你哪來的這么大勁兒,干這討人嫌的事。弄這么個破麻袋,還不如你脫光了躺在這里。”
“哎——”尖叫聲又揚起來了,充滿了爆發(fā)力。
“你擋得住誰?好狗還不攔道呢。要不是剛才看見曉海那兔崽子跑那邊去了,請老娘,老娘都不從這里過。這個兔崽子非愿住在這里?!?/p>
“哎——”
“快滾回屋去,天快黑啦,天快黑啦!”
依依悄悄走到門口,一個高個子的中年婦女嘴里嚷嚷著,腳步匆忙地向胡同的南頭走去。
等依依轉過頭看左邊時,一個正在往外灑著土的破麻袋,歪歪扭扭地被拖進那個瘋女人的門口去。
依依獨自走出曉海的家門,村子里很寂靜,偶爾的狗叫聲雖然很遠但很清晰。她順著瘋女人家的反方向溜達起來。這個村子不大,走了十多分鐘就把村子拋下了。她想,不能再走了,遲疑了下腳步,不知該去哪兒。忽然她發(fā)現(xiàn),就在她站立的西邊,有紅紅的一片光。
它們彌散得像剛剛落幕的晚霞,這已經是夜晚了,那片光絕對不是霞光。她喜歡美,喜歡唯美的美,喜歡荒涼的美,但是她不喜歡墮落的美。那片光是沉沒的墮落之美,這是她無來由的第一感覺。
她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實際是空心的,剛才的狗叫聲就來自紅光的地方。那里離這兒也許還有兩里地的路程,她朝著被紅光照耀的夜空走去。
越靠近紅光的地方,越令人心生不安。依依渾身開始燥熱,這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她小時侯有過這樣的靈異,比如在出現(xiàn)一些令人恐懼的東西之前,她就有這種燥熱。
她停住腳步仰望天空。
這時的天空已經不能稱其為天空,它像紅色的紗幔,又像涂抹的血液,那紅色越看越深。無底的深,無底的紅。它完全失去了天空的特征,更沒有夜色的品質,它籠罩著任何事物的本來面目。紅得詭異,紅得令人戰(zhàn)栗。這是沒有夜色的夜,沒有黑暗的夜,沒有止境的夜。她猛然想到淪陷在戰(zhàn)火中的夜晚。
“你的家鄉(xiāng)最觸動人的是什么?”在火車上時,依依問曉海。
“你們家鄉(xiāng)的夜空是什么顏色的?”
“那還能出來別的顏色?”
“我們家鄉(xiāng)的夜空是紅色的。”
依依笑:“不會吧?別跟你姐瞎忽悠。”說話間,她看到曉海的眼神躲開了,整個臉色有些恍惚,似乎一下子進入了她所看不到的地方。
“新鮮嗎?”
“紅色的夜空?說說怎么回事?!币酪佬南?,這孩子,嘴一動就是詩。
“去了就知道了。”
單是他們家鄉(xiāng)的水,就讓依依驚訝了。一條黑色的河流經過村子的東邊,它會像夜一樣浸入村子,然后淹沒房屋。沒想到又來了個詭秘的夜空。
現(xiàn)在,她的頭皮開始發(fā)緊,后背像是猛然生出一股陰風來。胡思亂想之際,還真有一個紅光下的黑影從她的身邊跑過。這是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步伐矯健,像氫氣球一樣向著她來時的方向飄了過去。這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心里舒了一口氣,紅色剛才給她的陰影稍微減去了一半。她沒有任何想法地往回走,走過空空的小村,狗的叫聲更加遙遠了。
在她返回槐樹胡同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左邊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個黑影在那兒晃動。她抑制不了好奇心,向那邊走去,心里有些緊張,但不是很害怕。等靠近了一些,她看出來了,那個黑影,在墊路。
她馬上想到,這個黑影,肯定是曉海的右舍。
曉海說過他的右舍,時常要把一條道路墊上一層厚厚的石屑,那條道路將一條黑色的河流與村莊隔開,但它一直下沉,據(jù)說這個村子是采煤塌陷地。曉海和現(xiàn)在的村民都沒看到過采煤的人,自從他們的房屋被水吞沒后,才猜測是他們的祖先在村子附近開采過煤礦,但對這個說法有的人表示質疑。大家懶得去爭執(zhí)事實的真相。
依依看著曉海的右舍在那里墊土,忽然傷感了。這條路在塌陷,這個村在塌陷,他的努力是讓人落淚的。大家只能停留在填墊和重建,她又開始同情了,并且大膽到要同情人類了,人類是多么令人同情的動物。
來時,依依背著紅色的背包,走在一米八三的曉海旁邊。他的身體像長得很快但營養(yǎng)不良的大樹。天下著小雨,細雨中,曉海低過頭來看依依,依依覺得他憂傷的眼神讓人同情。她知道自己的同情也是一種病,同情表面上看似善良,但有時也是出于自己的優(yōu)越感。雖然覺得自己不應該濫用同情,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對他施與了微妙的同情。他意識到了溫暖,但是同時也意識到了那討厭的同情,他認為同情比白眼還讓人惡心。
依依察覺了他微小的冷淡,像瀟瀟風雨般滲進衣領,她穿了兩件厚衣依然冷得哆嗦了一下。其實她很想把自己的外套給他,他只穿了件短袖的T恤,但是她控制住了自己,他一定不要。
依依跟隨曉海來這里,可以說是因為他說的那句話,“我的故鄉(xiāng)不要我。我緊緊抱著它,它也不要我”,也可以說是因為自己最近很苦悶,不知道辭職后何去何從。她決定來,不知道曉海會不會感覺她這人做事太突兀。
依依回到槐樹胡同,這個胡同收攏了一些夜色,但仔細去瞧,天空中依稀有些紅暈。那是紅光影射過來的,但如果不知道細情,是很難發(fā)現(xiàn)那點紅暈的。胡同那面墻壁上的小旗幟一個都不見了,到處是裝滿黑暗的小窟窿。
在依依停下腳步的這會兒,院里傳出那個女人的吼叫。她在哀求,急切地哀求,聲音尖利地灌滿了周圍。她的聲音幾乎讓人相信,在她的面前一定站著一個始終保持沉默的人。緊接著,她的哀求忽而變?yōu)榭衽?,像寒冬里偷去人體溫度的風暴。
依依覺得這聲音來自悠遠的朝代,它們越過空曠的黑夜,帶著銀色的武器,插到月光中,一點點擊落夜的光輝。
她想,這個女人一定是光著腳,跪在冰涼的土地上,用聲嘶力竭的痛喊,懺悔著,指責著。這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已經變?yōu)樗目鞓罚虼硕钪?/p>
依依回到曉海的家,一進門口,曉海正往外走。
“你去哪兒了?”曉海問。他臉上的肌肉往下墜著,沉郁得像掛上了冰凌。
“轉了一下?!?/p>
“等我一會兒?!睍院@^續(xù)往外走,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不,你跟我一塊去?”依依跟在他的后面。
他們走進那個女人的屋子。
女人光著腳,跪在窗臺上,整個窗口上插滿了小旗幟,胡同墻壁上的小旗幟都被插在了這里。
“她每天天一黑就把它們挪進來,這樣,就擋住了窗外的夜光。”
女人根本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到來,一心挪移著小旗幟。當她發(fā)現(xiàn)一個地方能夠透進一點光時,就用別處的一根來補充,如此反復,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有時她很安靜,有時很哀痛,有時抱怨,有時憤怒,有時高興得像個孩子,她很忙碌地在修補這個一米見方的小窗戶。
“她會整夜這樣,做個不停?!?/p>
“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p>
“她怕見到夜晚的紅光?!?/p>
“她晚上不出去嗎?”
“天一黑,她就躲進來,用這些堵窗口。”依依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屋子里只有這一個窗口。
曉海把手中的兩個藥片遞到女人面前,她驚異了一下,然后興奮地拿過去,一把捂在嘴上。曉海順手把剛給她準備好的一碗水送過去,女人早已咽下去了,她把水推開,繼續(xù)挪移小旗幟。小旗幟很干凈,它們顯然已經被女人清洗過。
曉海沖依依打了個手勢,示意該走了。
“她一會兒就會安睡了,沒有這兩片藥,她會整夜整夜不睡,人不睡覺,是承受不住的。”
“她其實,長得挺漂亮?!?/p>
“當然。否則哪會有這樣的命運。”曉海轉過身,對著依依說,“最苦的是我的右舍?!?/p>
“我剛才看見他了?!?/p>
“他曾經和這個女人很要好,那時,他們還年輕?!睍院R娨酪罌]有要走的意思,索性也停住腳步?!八洺H|那條大路,大路墊得像高出來的小橋,因為女人離這條河住得近。后來,全村的人都搬到村子西邊去了,也就是夜晚有紅光的地方,當然那時還沒有紅光。只有我一直沒搬。”
依依坐在女人的炕上,看著女人忙碌的背影。
“后來,新地方的村里,來了一個客人,據(jù)說祖輩跟這里是親戚,大家盛情款待。這個客人博學多識,風趣幽默,并且,后來再來做客時,會捎來許多大家沒見過的禮物,小孩子的食物,大人的衣服。他一來,大家就像歡度盛大的節(jié)日。他成了核心人物,大家愿意把自己交給他來策劃,姑娘們幾乎都暗戀上了這個男人。”
“有一天,他們兩個碰見了,一見鐘情。他說,為了她,他會讓這個村莊見到新的天日。隨后,她在他新創(chuàng)建的工廠任職。從那天開始,村里的夜晚變成了紅色。長期生活在黑暗中的村子,立刻活躍了起來,大家風風火火地創(chuàng)造著迷人的景色?!?/p>
曉海歪了歪薄薄的嘴唇,笑著說:“她有時會返回老村取些東西什么的,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更紅了,像是那邊夜空的顏色。我承認我是個惡毒的小少年,喜歡把別人認為好的東西往壞處想,我那時就猜測這個女人已經開始在臉上腐爛了,早晚有一天會腐爛到心里?!?/p>
依依看不出女人的年齡,但知道她的青春已經深深隱進塵埃。她不知道這個女人到底經歷過什么,得到過什么,失去過什么,期望過什么,有過什么樣的痛苦和快樂,但是,現(xiàn)在,她,需要的僅是兩片藥。兩片藥即可讓她心滿意足地熟睡。
身旁的曉海似乎只保留了一個行走的影子,他輕得簡直沒有一絲動靜。她想,他的心思這會兒肯定還在那個“噔噔”的女孩子身上。
“你女朋友吧?”
“我哪有女朋友。她娘才不會讓她嫁到我們村來?!?/p>
“你們不是一村的?”
“她是紅光西邊的那個村的。”曉海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方向,遠方依然紅光彌漫,這邊的夜色已被浸潤成了淡紅,他的目光仿佛已經穿過了紅光的那面。
“她娘說,閨女嫁到這邊來,不知哪天睡著睡著覺,就沉到水里去了?!?/p>
“那你可以搬到那邊去啊。就是大家搬遷的那個地方?!?/p>
“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它雖然在下沉,但它依然在。而那邊……”他吐了一口長氣,“更讓我恐懼?!?/p>
“再說,我是村里挨白眼的人?!?/p>
“那你為什么不在外邊堅持一下呢?”
“在外邊的那兩年,我整個人開始變得麻木,機械,不停地忙碌,雖然掙到了一點錢,但活得沒有一點感覺。”他抬了一下頭,看著遠方,“而在這里,至少,我還可以痛苦?!?/p>
依依覺得這孩子挺有語言特點的,他的口語有些書面特征,以前她有一個寫詩的朋友也喜歡這樣說話。
“不搬過去,你母親同意嗎?”
“她一讓我搬,我就耍賴說,到了那邊我就寫不出詩了?!睍院?粗h方忽地笑出了聲,“我娘就怕我寫不出詩來??捎袝r她又后悔,對我說:‘你都二十一了,還沒人提親,人家別人,孩子都老大了,我讓你寫詩寫錯了?!?/p>
曉海的詩歌中有一種凄美,她看得出這男孩的悲觀是骨子里的,不過一旦他自己的內心生發(fā)了希望,那一定是扎過根的,是悲觀之后的樂觀。
依依感覺到身上有點冷,天上的幾顆星星像微型的小手電,在紅光里發(fā)著淡薄的亮。她想,這幾顆小而微弱的星星讓人充滿了敬意,它們在天上悲憫地觀望著人們一次又一次地誤解生活。
而夜晚藏匿了許多真理,它是一些星星身體里的骨骸。是一個人走在一條路上,偶爾拾起的一片落葉。你只能走在去往它的路上,如果失蹤也是常有的事。她想到自己,剛剛辭掉安逸的工作,要到異鄉(xiāng)去過漂泊的生活,她想,也許這僅僅是制造了一個令人心酸的小小事件。
“她終究還是去了那片紅光的地方?!睍院S悬c自言自語,好像被巨大的悲愴擊中了頭部,他的頭無力地低垂著。
“她娘不懂,她們相信了那張保險單,但是保險單,只能保證金額,不能擔保性命。我知道,她娘和好多家長一樣,相信了他們出示的巨額賠償,但是怎么巨額也不能替代安全系數(shù)。何況那些巨額在他們的手里僅是九牛一毛?!?/p>
“你想得太多了?!币酪老氚参克幌拢约憾加X得這話說得又空又沒用。
她知道曉海言語之外的憂傷,他沒有權力和能力阻止女孩的冒險行為,以及和女孩一樣奔赴那片紅光的少男少女,他們被那里誘惑了,或者更多的是他們的家長。他們多是順從父母的乖孩子,孝順,以順為孝,這里的人們一直以順從為美德。曉海的母親跟別的家長不一樣,她自己去了,堅決反對曉海去,而曉海也根本不想去。她不顧曉海的強烈反對,加入了年輕人的行列,她負責在那里燒水做飯。
依依走不慣夜晚的村路,好幾次險些摔倒,曉海走起來則像走在柏油馬路上一樣平實。他一邊適時地扶一下依依,一邊笑著說,“哪里有坑,有洼,我都特清楚,你放心地走?!彼麄儍蓚€不知不覺地走出槐樹胡同。墊路的長發(fā)男子恰巧正回來,他提防地看了依依一眼,低聲問曉海:“她睡了?”曉海嗯了一聲。那人又說:“你走的這幾天,她都沒睡?!?/p>
曉海說:“我托付過你,給她每晚送兩片藥去。”
那人嘆口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p>
“你這是何苦,守著,但是不見?!?/p>
長發(fā)男子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很英氣,依依見過很多漂亮的男子,但是英氣的男子并不多,男子加快了腳步回家去了。
“他是那個女人瘋了之后才搬回來住的?!睍院?粗谋秤罢f,然后揚起胳膊,指著那邊的黑水河,“那兒,就是我出生時的家?!?/p>
黑色河水在月色中泛著白光,依依似乎看到了它們暗藏的那股邪惡力量。
“我記得很清楚,我家的房頂在水的下面,房頂上有幾根草飄在水面?!?/p>
他們兩個走得有些疲了,就坐在村西邊的小石頭上休息。
“說實話,最初,我經常一個人對著紅光的夜空發(fā)呆。那時,我覺得,這紅色的突然出現(xiàn)簡直是一種神奇。想想看,我們這里一直是黑色的夜,黑色的河流,黑色的困苦,黑色的夢?!睍院S糜质萦执蟮氖窒盗讼邓砷_的鞋帶,他的腳很長?!八踔潦俏业南M羌t色的激動,隱隱的,至今我還記得最初的感覺?!?/p>
“那后來呢?”
“當你深入了某些具體的根源之后,了解了它的實質,就會對事情做出新的判斷。因此,愿望變成了失望,甚至是絕望。我知道,紅色的夜空,讓我失去了夢?!?/p>
“那個女人怎么回到槐樹胡同的?”
“她開始是因為情感,那個制造紅光的核心人物放棄了她。其實核心人物很愛她,只不過膩煩了女人的勸告,或者說是害怕。她是個聰慧的女人,眼光看得遠,話就說得狠,從某種程度上傷害了他。他覺得她是禍水。所有的人都在贊美他,處處給他開綠燈。而他最愛的人,卻在身邊質疑他?!?/p>
“那她,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問題是,她愛他?!?/p>
“她是不是有抑郁癥,以前。”
“有些,大概有遺傳基因吧,聽說她母親活著的時候就很怪異。”
“分手后,她就搬回到這里來了?”
“開始搬到槐樹胡同的時候,她故作歡笑,整天唱啊,笑啊,逢人便談笑風生?!?/p>
“那就是危險的分裂了。”
“后來,她就賣自己?!?/p>
“再后來,她就買別人。”
“買別人?”
“她瘋了之后,有的人可憐她就多少給她點錢,但更多的是,她非拽著人家來,人家不來,她就追著給人家錢。”
依依聽到旁邊樹木的葉子嘩嘩地響了一陣,很快,風就過去了,周圍又恢復了寂靜。遠方的狗叫聲很清晰地傳過來。
“她賣點破爛的錢,就給男人。”
“你的那個右舍是怎么回事?”
“她和核心人物好了后,他就退了出來。等到后來她賣自己和買別人后,他就一直守在一邊,離她遠遠的。也許因為躲閃得恰到好處,也許她的眼里早就沒有了他,也許更珍愛舊情。反正她沒有賣給過他,也沒有買過他,他們沒有見過面。就這樣,我們三個不正常的人就守在了這兒?!?/p>
依依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冬梅的短信。“依依,我的《半個月亮》終于收筆了,我要大睡三天三夜?!爆F(xiàn)在是凌晨一點十分,她回復道:“夜貓子,靜養(yǎng)幾天吧。寫這玩意兒挺傷身體的,多睡,多補,美麗如初?!倍返倪@個長篇小說寫了將近兩年,依依打心眼里為她松了一口氣,這個過程可以暫告一段落了。她知道,不久冬梅會繼續(xù)往前走,文字已是她生命的一種方式。
曉海推了推小巧的眼鏡,笑著說:“冬梅姐寫東西很認真,哪天我認真了,也弄個小說寫寫?!?/p>
“詩人寫小說肯定不會太差,我喜歡詩性的小說。”
“剛才,我娘追著質問我,那些詩是不是抄的?”
“為什么?”
“村里人都這么說我,說我懶,不干活兒,靠著抄點東西騙稿費。”
“你母親信嗎?”
“小時候把她糊弄怕了,她怕我又?;ㄕ?,讓我寫東西老實點?!睍院M嶂”〉淖齑叫χf?!拔?歲時,模仿唐詩寫詩,在交給她的作業(yè)本上,寫滿了對她的怨恨。每次娘拿著我的作業(yè),就像在街上撿到一筐玉米一樣高興。有一次,她拿給村西頭的邱大爺去看。邱大爺看了后,拈著白胡子笑著說,這小子真壞,這小子真壞。母親回家后擰著我的耳朵讓我大聲念。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念出來她也聽不懂?!?/p>
“你不干活兒?”
“我不愿干,但還是干點兒,他們說我是鬧著玩的干活兒,是不下苦力的。娘卻從來不指望我干活兒,她嚴肅地對我說,‘你只管寫詩?!?/p>
“喔,偉大的母親!”依依用夸張的語氣說。
“不知道為什么,她一個字也不認識,就是認上詩了。我給家里搭補的那點稿費,你知道的,少得可憐。”曉海低下頭,用手指在地上亂劃著。“她在我四歲時就守寡,用后半生塑造我的人生,她易暴易怒,反復無常。”
他抬起頭,問依依:“你困不困?”
“不困,在這樣的夜空下,難有睡意。”
“本打算給你找個睡覺的伴兒,可……”
“你是說那個女孩?”
“是呀,但是她今晚上夜班。”
提到那個女孩子,曉海的語氣里既有興奮又有憂郁。
“她,骨子里有一種純凈和善良?!?/p>
微風吹過來,但是一點都不涼,他們聊了很多。這么多年來,曉海還沒有可以說這些話的人,因此,一些話就像早已打好了包,只等這一刻展開它。
和依依的交流,使他覺得自己在去往“窄門”的路上,遇到了一盞燈,盡管這盞燈也是孤獨和微弱的,但畢竟有了溫暖和相通的愉悅。依依更多的是傾聽,她向來喜歡傾聽,她有一雙傾聽的耳朵,能聽到人們內心最孤獨和最脆弱的靈魂。她覺得,曉海在成長的路上,她也是。一個人在某個階段會有自己的一個認知過程,并不需要什么斷語,只管往前走便是了。
就在他們稍微一個沉默的間隙,一聲巨響爆發(fā)了。
他們眼前紅色的夜空,更加紅艷了。
依依驟然站起來,循著聲音望去,紅光的那個地方,出現(xiàn)了滾滾的濃霧,紅得更紅,黑得更黑。
曉海沒有動地方,他捂住雙耳,枯瘦的雙肩聳動著,好像被什么東西逼迫在那里。
幾片寬大的葉子飛舞著,落在他們的腳下。遠處的狗叫聲停息了,一聲女人的尖叫,真真切切地響徹天空。天空像紅色的雨水一樣傾瀉了下來。
(夜子,河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八屆至第十二屆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刊于《十月》《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入選2008年度、2010年度《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中國詩歌精選》等。中篇小說《田園將蕪》《化妝師》分別榮登“201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和“2015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味道》獲“2012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一等獎。出版詩集《我消失?;蛘哌€有你》《弧線》,小說集《白色深淺》。)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