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證詞

劉中馳

立春

春，一個發(fā)生體，春雨如油，大地回暖，萬物蠢蠢欲動。從《詩經(jīng)》出發(fā)，在唐詩里蔓延，“泥暖草芽生，沙虛泉脈散。晴芳冒苔島，宿潤侵蒲岸?！陛谵ㄓ迫唬宦暣旱暮艉?，叫醒泥土，從山麓到村莊，傳遍籬落。小河中，絨絨小鴨感知到了春的抵臨，雀躍，歡叫。

春，嬌柔，敏感。一聲驚雷，沉睡的蟲子不老實(shí)了，探頭探腦地鉆出泥土。一場雨，草兒們已冒出了新芽，新綠嫩軟。一陣風(fēng)動，千絲萬柳隨風(fēng)舞動，繚亂繽紛，縹緲如煙。我喜歡這種不動聲色的前奏，因?yàn)槲抑溃髿馀畈陌蝗皇澜缇驮谏砗?。絆惹春風(fēng)別有情，世間誰敢斗輕盈？

春，像是被愛情寵溺的女子，任性，霸道，但這正是其可愛之處。忽然之間，小草挺進(jìn)了人間，一抹新綠灌滿了眼界，空地里，花草間，樹林里，有泥土的地方都有小草的身影，甚至在墻角屋頂上。桃花攻陷老宅山村，滿目妖嬈地獻(xiàn)媚著，此去經(jīng)年，崔護(hù)還是沒能尋到人面桃花的美人，桃花依舊，人已非。不知桃花庵中的唐寅可好？“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肆意的桃花引得唐公子不能自持。杏花控制住了山廓杏花村，想必杜牧也已尋到杏花美酒，一醉方休。不用說，柳樹也已霸占了江河湖溝，氣勢斐然。春天如筆力蒼勁的畫師，潑墨揮灑得干凈利索、虔誠靈動、美沁人心。

春天，爺爺留了一季的種子，終于要派上用場了。鋤地翻土，爺爺是個細(xì)心的人，他知道如何和土地交流，種了一輩子的地，他們已是心有靈犀的好伙伴了。爺爺說，春天的土地是溫?zé)岬?，近乎人的體溫，土質(zhì)松軟，仿佛剛睡醒，在伸懶腰呢，舒展著筋骨。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大地是不會虧待人們的。和土地對話，無需語言，他們是靜穆的老友。

春天，飛揚(yáng)跋扈，鶯飛草長;春天，窈窕張揚(yáng)，花枝亂顫。春天是忘我的季節(jié)，深谷草翠，懷春遐想。兒時，一群玩伴在田野里撒歡地奔跑玩耍，追蝶，看鳥。一浪一浪的麥苗卯足勁地生長;河灘邊的蘆葦一層薄綠，剛冒出嫩芽;趁著新柳，盤一頂柳帽，春意十足，擰下柳條，放在嘴中，吹響春天的序曲。春，在孩子的眼中，永遠(yuǎn)綠意盎然，可以脫下厚厚的棉衣，可以放開手腳大玩一場，可以干很多期待的事情……“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鄙贂r閑時，回想艷羨。

鳥兒用羽翼丈量著天空的藍(lán)度，蝶兒去盤點(diǎn)花兒的蕊數(shù)，鴨兒正游遍河流測量河水的溫度，燕兒在忙碌地計(jì)算人們的笑臉……它們要把春天編冊，寫入記憶?？粗β档乃鼈儯那闊o比的通暢，陽光照進(jìn)心底，伸出雙手，我們用手感知陽光，天藍(lán)云白，陽光湛澈。

在老宅，拂柳穿檐，杏花滿院，天澈云潔，日光正暖，一石凳，一盞茶，坐對春天，翻書看花，靜心美好。把自己畫在春的畫卷中，珍藏春色。

驚蟄

驚蟄，蠢蠢欲動，躍躍欲試，有種驚心動魄的喜悅。

滿墻的爬山虎醒了，伸著觸角，順著墻，毫無聲息地游蕩在老窗上，爬山虎那青嫩的卷須昂揚(yáng)著，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態(tài)勢，嫩得像一小泡水?？匆?，你會覺得，其實(shí)就是一滴晶瑩剔透的翡翠露，春天的第一個毛孔，從爬山虎的身上張開了。

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那雷，仿佛春運(yùn)列車的號角，轟隆隆呼嘯而來，驚醒了土地，驚醒了山川，驚醒了草木。淅瀝瀝的春雨就似那歸鄉(xiāng)的游子，翻下云的列車，迫不及待，劈面迎來，閃爍著喜不自禁的眸子，尋找各自的庭院。有的在窗下歡心地笑，有的在曠野輕輕地歌。沉睡了一冬的山川、草木、土地，在今夜，被笑聲和歌聲攪得徹底失眠了。

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麥青了，草綠了，花開了，燕來了，該來的都來了，驚蟄啟動了春天。喜歡驚蟄，猶如初戀般沖動，但又有矜持的扭捏，欲說還休，欲罷不能，渴望突然爆發(fā)的勇氣，又想緩緩而流的甜蜜。就是那種沖動與美好的徘徊，美在心間，甜在唇齒。

“雷動風(fēng)行驚蟄戶，天開地辟轉(zhuǎn)鴻鈞。鱗鱗江色漲石黛，嫋嫋柳絲搖麴塵?！标懹螒?yīng)該是真正把握了驚蟄的脈率，入木三分，動靜皆宜，仿佛站在山川河堤邊，鳥鳴魚躍，翠柳拂面。驚蟄用花鳥魚蟲的喜悅，敲開了春天的大門。

“頓然草木精神別，自是寒暄氣候催。惟有石龜并木雁，守株不動任春回?！毕矏酃旁?，是因古人寫的實(shí)在是妙，仇遠(yuǎn)的詩很少讀，但這首《驚蟄日雷》實(shí)在令人過目難忘。推門望去，冬日蕭瑟的樹枝，一夜間換上了絨絨綠衣，喜上人心。門前的小草你追我趕般破土而出，滿目的青綠油畫般炫目。油菜花，早已拋卻矜持，呼啦啦綻開了花蕾。門側(cè)的石龜靜靜地等候，春天，你來或不來，我都在這里。

這一切，篤定地抓住了春天的身影。所有，不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等待，哪管他風(fēng)雪寒雨，哪管他矯揉造作。韶光煦暖，春色四伏，鳥蟲在咿呀歡笑，草木在追逐奔跳。人們爭相“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在這發(fā)了情的季節(jié)里，若窩在家里，真是蕭殺了光陰。

若春天是一場精美絕倫的舞臺劇，驚蟄，只是一個鋪墊的開場白，不過是主角登場前的緊鑼密鼓，好戲還在后頭。明媚春天，夾裹著滿園春色，帶著希望與期待，颯颯殺將過來。

清明

桐花的花信風(fēng)吹來，清明節(jié)氣也便到來了。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蕪自生愁。爺爺墳前的梧桐花飄落，爸爸就念叨著要去掃墓了。在墓地，抬頭望見那棵挺拔的梧桐，仿佛看見爺爺遠(yuǎn)遠(yuǎn)地在和我們打招呼，挺直腰板在眺望我們。

墳塋上野草蔓延，凌亂不堪，一些穴居小動物，在墳上打了好幾個洞眼?？丛谘劾?，想想爺爺生前的種種，滿心的凄涼。在藍(lán)澈的天空底下，梧桐樹邊，地上落滿了豐碩的花朵，一切安寧定然，萬物的生生滅滅、塵塵緣緣，自有其規(guī)律。夢繞魂?duì)康募腊菹銡庠趶浡陲w舞，仿佛這個清明又明朗、澄澈起來。念清明，是讓我們懷念，不忘記，多幾分歡快，讓逝者看到我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清明，的確是一個畫滿希望與夢想的日子，春回大地，草木蔥蘢，百花競放，讓人看到的盡是滿目的蓬勃與昂揚(yáng)生機(jī)。

清明這個詞，就像生長在這個季節(jié)的野菜，含在嘴里，唇齒間便覺出清朗與明澈。煙火相傳千年的清明節(jié)，那是尋常百姓不忘本的樸素，亦是愛的本性。清明的底色里，有四月細(xì)雨，有牧童騎牛吹笛的自在，有煙霧繚繞酒旗招展的杏花村。品酒，賞花，望雨，吞天地之氣。清明，或許就是在這個春季，讓我們輕松地整裝待發(fā)。

“人間幾度清明，一邊梳拭英雄淚?！卑遵x過隙，幾度春秋能讓我們迷茫、傷感，匆匆在世，我們要讓自己更加的有價值，活得更精彩，為了自己，更為了親人和他人。此時，賈寶玉的這句話，仿佛增加了幾多況味。獨(dú)自漫步林間，感受自然的律動與清新，讓細(xì)雨滌蕩心靈，潤澤心田。

蘇軾念妻，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如若亡妻在天有靈，定不愿看到蘇軾如此的肝腸寸斷，淚眼迷離。什么痛有陰陽相隔來的更決絕呢？蘇軾一人獨(dú)守空墳，凄寒繞身。即便今日讀來，仍讓人不能自持。那份苦、那顆淚，只能自己吞咽，夢魘醒來，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幾多清明，才能撫平那孤寂的傷痛？也正是清明，讓逝去有了寄托，思念讓愛長存，讓心得到慰藉。

搭著清明的輕風(fēng)，春天尾隨而至，盡管披雨帶霧，但整個世界是晴朗的，花草舒朗，溫暖和煦，樹木蒼綠。清明，和貴如油的春雨，淡淡描繪著一幅色彩張揚(yáng)的自然水彩畫，映于眼簾。孟浩然在《清明即事》寫道：“車聲上路合，柳色東城翠?；洳蔟R生，鶯飛蝶雙戲?！鼻迕鳎粋€重生的節(jié)令，逝者在清明之境安息，生者在清明祭念后要更昂揚(yáng)地生活。插一枝柳立于墳前，柳寓意留，留住愛的記掛，留住情的思念。我的親人，你在那邊一切安好吧！

一腔傲然之氣的黃庭堅(jiān)嘆道：“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生死坦然，不甘沉淪，此種人生情懷，何嘗不是一種民族精神的慰藉與洗禮呢?；钜嗲迕鳎酪嗲迕?，幾度清明，幾多思念。

清明，多少情愫在心中輾轉(zhuǎn)，悲喜交集。“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鄙贂r讀此詩句，只覺朗朗上口，一幅鮮活的畫面似曾相識。后來，身處這一情景，心中了然頓悟，心仿佛被撞擊般驚醒。沉靜，帶一顆清明之心，念一段曠古的清明之思，感悟花與草的對話，聆聽蜂與蝶的喃語，仰視先輩的奮斗激情，恍覺醍醐灌頂，周遭清明。

谷雨

中國的節(jié)氣就是美妙、應(yīng)景，每個節(jié)氣都有與之相應(yīng)的農(nóng)物，谷雨谷雨，采茶對雨。水霧繚繞、濕意氤氳的谷雨，嫩得透明，仿佛要滴出綠汁，這時節(jié)里長出的茶，不香、不嫩都難。谷雨和茶粘在一起，就是絕配，世間尤物。

谷雨當(dāng)天所采的茶，才能稱為真正的谷雨茶。我沒有喝過純正的谷雨茶，不過，谷雨這天，我定會用一個素凈透徹的玻璃杯，一撮春茶，沖下一杯春水盈盈、清香翻騰的新茶，看其清澈澄明，品其苦盡甘來，清怡滿屋。

清水、綠茶，谷雨里的茶分外清明。窗前的香樟也被這脈脈清香誘惑了，順著窗戶，伸進(jìn)枝葉討茶吃。

窗前案上，一本本泛著時光痕跡的書籍，記憶悠遠(yuǎn)，紙張里，透著淡淡的茶意?！奥淙掌脚_上，春風(fēng)啜茗時?！倍鸥φf的最得我心，品茶，喝的是淡雅，仿佛一切都恬淡、靈動了起來。茶煙輕裊，仿若一旗袍美女一顰一笑地走來，眉清目淡，她就在那里若隱若現(xiàn)地看著你，不急不躁，你說她媚，她媚而不俗，散發(fā)著讓你捉摸不透的深意，讓你欲罷不能。你只能沉下心來，緩緩地靠攏她，用心品嘗那沉淀下來的清明，回味那綿長的輕靈。

茶如美人，說來不虛。蘇東坡都說了：“從來佳茗似佳人?！惫扔瓴?，就像那清雅脫俗的美人，帶著幾分羞澀與甜蜜，碧沉霞腳碎，香泛乳花輕，苦如生命的磨礪，又香似愛情的甜蜜。經(jīng)歷了采摘與烹炒后，蛻變?yōu)轶@訝的沉香，歷久彌新。這樣的美人怎能不愛？

泡最好喝的茶，看最美好的文字?！吧嗟壮栉?，眼前處處詩題。”坐在書房靜靜發(fā)呆，思緒隨茶霧蕩漾開去，手上的書頁被不識字的清風(fēng)悠悠地翻動著，茶葉與水如膠似漆地舞動，窗外云卷云舒，庭院花自飄落。此情此景，是感動又是忘我地凈化。

想起那時老爸喝茶，鄉(xiāng)下人是不講究茶葉和水溫的，茶和水倒在一起就是一下午的光陰。農(nóng)忙時節(jié)，我會燒好一壺水，抓一把茶葉放進(jìn)去，送給田地里勞作的父親，此時的茶，是父親解乏的工具。烈日灑，農(nóng)活重，還有什么比這壺茶更能體味他的心呢。閑暇時，家里來客人，父親定會讓我倒茶，泡杯茶，就證明我們用心待客，一心一意。偶爾父親會弄來好的茶葉，都會邀來三五好友共同品嘗，這是最有面子的事了。

一枚茶，那是天地的精靈，天然中帶著簡樸，靜謐中帶著潔凈，綠瑩瑩翠玉一般的身軀，散發(fā)著淡淡的清寧。谷雨時節(jié)，沏壺清茶，在氤氳的茶香中，看走心的文字，憶綿悠的往事，品素雅的谷雨茶香。

責(zé)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