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翼
(北京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今日“龜手”“龜裂”等詞語中的“龜”字正音皆讀作jūn。如《新華字典》(第10版)“龜”字有jūn一讀,釋義:“同‘皸’”;而“皸”字的釋義是:“皮膚因寒冷或干燥而破裂,也作‘龜’”。《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音jūn之“龜”字下收“龜裂”一詞,義項有二:1.同“皸裂”。2.(動)裂開許多縫子;呈現(xiàn)出許多裂紋:天久不雨,田地龜裂?!稘h語大詞典》該音項下除“龜裂”外,還收“龜手”“龜坼”等復(fù)音詞。這些讀jūn的“龜”字都與“開裂”義有關(guān)。
《漢語大字典》“龜”字下收jūn音,并指出這一讀音的來源是《集韻》俱倫切小韻中的“龜”字:“手凍坼也?!肚f子》:‘不龜手之藥?!倍都崱返倪@個讀音又來自《莊子釋文》徐邈的反切:
《莊子·逍遙游》:“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弊ⅲ骸捌渌幠芰钍植痪雄?,故常漂絮于水中也?!薄夺屛摹罚骸袄⒈?,徐舉倫反,李居危反。向云‘拘坼也’,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背墒瑁骸笆种干?,拘坼有同龜背?!?/p>
先秦“龜”字歸之部,各家均無異議。漢代“龜”仍入之部,如《淮南子·說山》:“千年之松,下有茯苓,上有兔絲;上有叢蓍,下有伏龜。”又“壞塘以取龜,發(fā)屋而求貍;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齲。”前兩句押之部,后兩句押魚部。聲訓(xùn)材料也可證明兩漢時“龜”仍讀之部,如《說文》:“龜,舊也,外骨內(nèi)肉者也?!薄栋谆⑼x·蓍龜》:“龜之為言久也?!?1)據(jù)《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漢代“久”“舊”等字已轉(zhuǎn)入幽部,但是兩漢幽部和之部音近,存在大量合韻的現(xiàn)象。
上古之部與文部有少量相通的例子,較為可靠的例子如“存”與“在”同源[1](P101)。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第五》舉的兩部相通的例子還有以下這些。《荀子·性惡》:“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楊倞注:“騹讀為騏”(2)“騹”“騏”也可能是同源詞。。《禮記·射義》“旄期稱道不亂”,鄭玄注:“旄期或為旄勤”?!蹲髠鳌こ晒辍贰肮有罆r”,《公羊傳·成公十六年》《新序·節(jié)士》作“喜時”。《禮記·樂記》“天地欣合”,鄭玄注:“欣讀為熹”。另外,職部長入“意”也有與“隱”通的例子,如《春秋經(jīng)·昭公十年》“季孫意如”,《公羊傳·昭公十年》作“季孫隱如”?!妒酚洝ば⑽谋炯o(jì)》“故楚相蘇意”,《漢紀(jì)》作“蘇隱”。
因此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龜”讀為“皸”是假借或雙聲假借。如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五:“龜與皸聲近義同。”《莊子集釋》引李楨曰:“龜手,《釋文》云:‘徐舉倫反’,蓋以‘龜’為‘皸’之假借。按‘龜’‘皸’雙聲。《眾經(jīng)音義》卷十一:‘皸,居云、去云二反?!锻ㄋ孜摹罚菏肿阚辶言话?。經(jīng)文或作龜坼?!乱f此文及郭注為證。是元應(yīng)以‘龜’‘皸’音義互通?!?/p>
雙聲假借之說不可信,王力先生在《中國語言學(xué)史》[2](P155-156)一書中已有批評,此不贅述。李楨引玄應(yīng)《音義》證明“‘龜’‘皸’音義互通”也沒有道理。原因是:
1.這段話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一原文作:“皸坼,居云、去云二反。《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皸。經(jīng)文或作龜坼。《莊子》‘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注云:‘其藥能令人手不龜坼也’?!毙?yīng)《音義》中說“經(jīng)文或作”,不一定是兩個異體字或假借字,也有屬于同義異文的情況,如卷四:“驚悸,古文痵同,其季反?!蹲至帧罚骸膭右病!墩f文》:‘氣不定也?!?jīng)文或作惶?!?“驚”與“惶”顯然是同義異文,不能認(rèn)為是“音義互通”。
2.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龜坼,恥各反。莊周云:‘宋人有善不龜之藥者’,注云:‘其藥能令人手不龜文坼裂也’?!边@里的“龜文坼裂”顯然對應(yīng)卷十一中的“龜坼”,以“龜文”釋“龜”,可見玄應(yīng)是按照本字本義來理解的。
3.玄應(yīng)《音義》中讀如字的“龜”一律不注音,如卷十七“龜鼉,徒多反”;卷十九“龜鰲,吾高反”。徒多反和吾高反切的分別是“鼉”和“鰲”字。卷五“龜坼”一詞只出“坼”音,可見玄應(yīng)認(rèn)為這里的“龜”應(yīng)當(dāng)讀如字。
之部和文部相通的例子雖然很少,但是畢竟存在,因此“不龜手”中的“龜”是“皸”的假借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不龜手”中的“龜”字按其本義就可以講通,沒有必要看作假借。事實上,“皸”和“龜”可能有同源關(guān)系(3)這點蒙孫玉文師指出,特表謝忱!,“皸”表示“手足坼裂”可能就源于“龜文坼裂”之義。
關(guān)于 “不龜手”中“龜”字的意義,古人大概有這么幾種說法:
1.指“龜文”,又有兩種理解:
(1)“龜殼的裂紋”。如成疏:“手指生瘡拘坼有同龜背?!标懙琛钝拧め岕~》:“龜背微坼如皺剝,故《莊子》云‘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也’?!?/p>
有的注釋單言“龜文”,如《釋文》:“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玄應(yīng)《音義》:“其藥能令人手不龜文坼裂”,難以推斷是上面兩說中的哪一種。
2.“指龜縮”。如《釋文》:“又云‘如龜攣縮也’。”俞樾《諸子平議》卷十七《莊子一》:“龜字宜即讀如拘,蓋龜有丘音,《后漢·西域傳》‘龜茲讀曰丘慈’是也。古丘音與區(qū)同,故亦得讀如拘矣。拘,拘攣也。不者,不拘攣也。龜文之說雖非,攣縮之說則是,但不必以如龜為說耳。”
3.龜足皮似皸裂之狀。清陳錦《勤余文牘》卷二:“龜足皮,皸凍者似之?!?/p>
以上幾種說法中,第四種顯然沒有道理,可不討論,前三種都與龜本身所具有的特征有關(guān)。從舊注來看,“不龜手”主要說的是“不開裂”。郭注把“龜”釋為“拘坼”,關(guān)于這個“拘”字,一般認(rèn)為是“攣縮”之義?!夺屛摹罚骸安痪校o(jì)于反,依字宜作跔,紀(jì)于、求于二反。《周書》云‘天寒足跔’是也。”《說文》“跔”字段注:“跔者,句曲不伸之意?!笨磥怼熬雄濉币辉~兼具1、2兩種意義。但是有的本子引郭注徑作“龜坼”,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一:“其藥能令人手不龜坼也?!薄妒挛念惥邸芬肚f子》注云:“其藥能令手不龜坼,故常漂絮于水中也。”雖未明言出自何人注,但從上下文語句的相似度而言,當(dāng)出自郭注??傊?,不論當(dāng)作“拘坼”還是“龜坼”,其核心不在“拘”而在“坼”;而從后世的用法來看,“龜”字也主要與“開裂”有關(guān)。因此對“不龜手”中“龜”的解釋要和“開裂”義有關(guān)才可以講通。所以可以先排除第二種和第三種說法。而俞樾的說法最大的不妥之處在于,上古“丘”在之部,“區(qū)”在侯部,原不相同,因此說“龜”假借為“拘”也就成了無本之木了。
實際上,在早期的注家中,只有徐邈把“龜”讀為“皸”,包括陸德明在內(nèi)其他各家都讀“龜”為本音,且以本義(“龜文”或“龜背”)釋之。魏茂林《駢雅訓(xùn)纂》卷二下《釋訓(xùn)下》就認(rèn)為:“向秀曰‘龜拘坼也’,司馬彪曰‘文坼如龜文’,則不必改音矣?!?/p>
不僅如此,明代以前與“開裂”有關(guān)的“龜”字除了《釋文》徐邈一讀外,無一讀為“皸”者。
1.從古代注家的注音釋義來看,上文已分析了陸德明所引各經(jīng)師及玄應(yīng)之讀音和釋義。可注意的還有下面幾條材料?!短接[·時序部十二》引《莊子》后有一段按語:“按絖,古纊字,絮也。洴澼,浣溧斫絮于水中也。洴,扶經(jīng)切。澼,普歷切。”同書《藥部一》引《莊子》:“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間注,下同:龜手,裂若龜文),世世以洴(音萍)澼(音僻)絖(音曠)為事(洴澼,漂也,浣絮也,冬漂絮則手拘),能為藥以自治?!边@兩段的兩種注不同于今天所見的郭注和成疏,也不同于《釋文》所引各家說(除第一段“洴澼”兩字反切同《釋文》),當(dāng)是今日已佚宋代以前之舊注。這兩種舊注都沒有給“龜”注音,且釋“龜”為“龜文”,可見這兩種舊注也是讀如字且釋以本義的。
3.從韻書來看,宋元時期,《廣韻》《增修互注禮部韻略》《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等書“龜”字都沒有收諄韻一讀。這一時期韻書字書中收淳韻一讀的,有《集韻》,而《集韻》中這一讀音顯然承襲自《釋文》中的徐邈音。此后尚有金代韓道昭的《五音集韻》,該書淳韻居筠切小韻:“龜,手凍坼也。《莊子》:‘不龜手之藥。”’該書收字及反切多承襲《廣韻》《集韻》[3](P28),這條注文與《集韻》如出一轍,襲自《集韻》無疑。元代《古今韻會舉要》亦收此音,釋義全同以上二書,亦當(dāng)出自《集韻》。由此可見“龜”字諄韻一讀,雖明清之后漸為正音,傳承至今,追根溯源,都源自《釋文》徐邈一讀。
那么徐邈為什么要把“龜”讀為“皸”呢?值得注意的是《釋文》一書中經(jīng)師的注音,有許多屬于“假性注音音切”。所謂的“假性注音音切”指的是“或是只借用注音的形式來析形辨義而沒有真正注音,或是表面上看起來像是給被注字注音而實際上是為其相應(yīng)的異文、借字(或本字)注音”[4][5]。在“假性注音音切”中,有的是“存異文”,有的是“辨訛誤[6]。還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這類注音有釋義的功能[7]。實際上這些讀音都是另一個字的讀音,絕不是被注音字本來的讀音。方孝岳(1979)曾有過論述[8]:
韻書所以備日常語言之用, 書音則臨文誦讀, 各有專門。師說不同, 則音讀隨之而異。往往字形為此而音讀為彼, 其中有關(guān)古今對應(yīng)或假借異文、經(jīng)師讀破等等, 就字論音有非當(dāng)時一般習(xí)慣所具有者, 皆韻書所不收也。所謂漢師音讀不見韻書者多, 往往即為此種, 而此種實皆訓(xùn)詁之資料, 而非專門辨析音韻之資料。
嚴(yán)學(xué)宭(1990)進一步申明了“音韻音”和“訓(xùn)詁音”的區(qū)別[9](P170-171):
這一字?jǐn)?shù)音的又切,大體可分為音韻音和訓(xùn)詁音,兩者雖在韻書和訓(xùn)詁書中有所混用,但各有所側(cè)重,不難識別。韻書如《廣韻》備日常語音之用,多以古今時地異讀為主,這屬音韻學(xué)之事。訓(xùn)詁書如《經(jīng)典釋文》,則臨文誦讀,因義而異,師說不同,音讀隨之而別,往往字形為此,而音讀為彼,其中多有詞義歧異,假借異文和經(jīng)師讀破,這些就字論音有非當(dāng)時一般慣用者,韻書往往不收,實際上都是訓(xùn)詁的珍貴資料,而非可作專門辨析音韻之用。……凡《經(jīng)典釋文》如字之讀,即為當(dāng)時慣用的音,為韻書所備載,而各家破讀的字,即不見于韻書。兩者之別,六朝人知之甚明,故顏之推《家訓(xùn)》一書中,既有《音辭篇》,又有《書證篇》,兩篇都論音韻,但前者說音韻音,后者是說訓(xùn)詁音,界域分明,由此人們也就可以明了《切韻》與《經(jīng)典釋文》編寫體制的不同了??墒堑剿未都崱繁慊於弥?,凡訓(xùn)詁音中異文改讀的字都認(rèn)為與本字同音,濫列一處,作為重文,混淆音韻音與訓(xùn)詁音,讀者應(yīng)加區(qū)別。
至于這里徐邈讀“皸”的具體理由已經(jīng)很難查考,也許有“破假借”的用意,也許屬于“釋義”,也許意在“存異文”??傊?,不能簡單地認(rèn)為這里的“舉倫反”就是“龜”字的讀音,特別是在全部音注材料中只有這一處讀音例外的情況下。
到了明代,“不龜手”的“龜”字才開始押入真諄韻,且?guī)缀鯖]有再押支脂之微韻的。如倪元璐《庚午冬十月至都答所知》:“新、莘、神、臣、龜(吾藥惟能手不龜)”;蕭士瑋《閨情》:“嗔、人、龜(袖短天寒手欲龜)”;卓發(fā)之《王昆華總裁過裓園言以余落卷刻程感賦》:“賓、臣、濱、磷、龜(裂地誰酬手不龜)”。清代仍之,陳美訓(xùn)《雪》:“新、塵、勻、峋、龜(呵凍拈題試不龜)”。
明清的《莊子》的注家也往往將這個“龜”注為諄韻字。如明焦竑《莊子翼》:“宋人有善為不龜(原注:均)手之藥者?!鼻宸揭灾恰端幍嘏谇f》:“宋人有善為不龜(原注:即皸)手之藥者?!薄恶壯庞?xùn)纂》卷二下《釋訓(xùn)下》:“今或讀皴龜音軍。”
但是,除了“不龜手”這個典故中的“龜”字明代開始讀作“皸”外,其他與“開裂”義有關(guān)的“龜”仍然多讀本音。
從種種跡象來看,古人對“龜坼”或“坼龜”的理解是“像龜兆一般開裂”。因此“龜坼”可以說成“坼龜兆”,表達的含義與“龜坼”或“坼龜”相同,如呂本中《東園》:“荒田坼龜兆,老檜落龍鱗。”且該詩龜龍對舉,可見當(dāng)讀本音,釋以本義。也可以說“龜坼兆”,如韓愈《南山詩》:“或熏若柴槱,或如龜坼兆。”清鄧廷楨《冬不雨雪喧妍若春愀然有憂旱之意》:“野老行田龜坼兆,關(guān)心宿麥亮多憂?!被颉褒斦综濉?,如宋謝邁《晚晴步塘上》:“去年禾干龜兆坼,今年雨多禾耳生?!币部梢宰鳌叭琮斲濉?,明石文器《涅髭吟》:“泥涂少頃如龜坼。”此外,還有“如坼龜”這樣的用法,如清趙良澍《清江客館喜雨》:“此邦正苦旱,良田如坼龜?!奔热徽f“如”,這里的“龜”只能按本義理解。總之,“龜坼”“坼龜”以及類似表達在詩文中主要用于“田地(因干旱而)開裂”義,而這個意義當(dāng)來自于占卜時龜兆開裂的樣子。直到民國時期編纂的《辭?!?合訂本,1948)和《國語辭典》(1948)中,“龜坼”一詞中的“龜”字仍然讀作guī,而非jūn。
“龜裂”一詞中的“龜”字民國以前也不讀“皸”。有以下一些證據(jù)。
(1)與之近義的“裂龜”押支脂之微韻,如清朱琦《游大伾謁禹廟》:“飛、圍、隨、樏、栭、披、衣、睢、誰、悲、卑、危、奇、龜(波工椎冰手裂龜)、皮……”
(2)有“如龜裂”“龜兆裂”這樣的表述。如宋朱長文《佳雨應(yīng)祈因思昔年諸友作詩今再敘舊》:“田干如龜裂,蘊溉勞遠取?!痹犁妗痘鹪啤罚骸暗o今牛犂地,已作龜兆裂?!鼻妩S本騏《艮巖禱雨有應(yīng)》:“高田低田龜兆裂?!庇智尻惞б镀嵵x》:“根柢龍蟠,皮膚龜裂?!饼旪垖εe,顯然也不能讀成“皸”。
(3)“龜”與“皸”有同義連用的例子。如明錢士升《南康通守祝公傳》:“積雪凄風(fēng),刮面次骨,皸瘃龜裂,幾無完膚?!鼻逋貘Q盛《顯妣朱太淑人行述》:“鳴盛十一而試于有司,冬無復(fù)襦,太淑人一夕手成之,手皆龜裂皸瘃,血濡縷縷然?!薄鞍楌颀斄选蓖x連用,這里的“龜”字顯然不能讀“皸”,否則原文成為“皸瘃皸裂”,古人行文絕不至此。
以上這些例子指的或是“田地坼裂”,或是“手足開裂”,兩者都不讀“皸”。
令人奇怪的是,除了徐邈,明代以前人們都把這個“龜”讀作本音,按其本義理解,為何明代以后徐邈的一家之言竟成為讀音之正呢?
第一個可能的原因是《集韻》類韻書對罕見讀音的放大效應(yīng)?!都崱奉愴崟氖找粼瓌t是“務(wù)從該廣”,“凡經(jīng)典字有數(shù)讀,先儒傳授各欲名家,今并論著以粹群說”(《集韻·序》)。本著這一原則,《集韻》收錄了“舉倫反”這一讀音,盡管這個讀音只出現(xiàn)在徐邈給《莊子》所作的音注中。但是由于《集韻》并非字書,每個字頭下釋義不可能收全,雖然當(dāng)時表示“開裂”義的“龜”字的通行讀音是居逵切,但是居逵切下并沒有收“開裂”這個義項。這樣一來,如果光看《集韻》人們大概會有這樣一個錯覺,以為“不龜手”的“龜”字只能讀舉倫切。
第二個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避諱。明代的官韻《洪武正韻》并沒有記載“龜”字有舉倫切這樣的讀音,另外當(dāng)時前人注疏和詩文俱在,要查考“龜”字本來的讀音也并非難事,為什么“不龜手”中“龜”字讀音的變化偏偏發(fā)生在明代?個中原因當(dāng)與元明之際龜?shù)牡匚灰宦淝д啥蔀槿藗冎M言之物有關(guān)。
“龜”從上古一直到元代前期都是華夏民族崇敬的動物?!冻鯇W(xué)記》卷三十引《洪范五行傳》:“龜之言久也,千歲而靈,此禽獸而知吉兇者也?!痹郧安簧偃艘札敒槊蜃痔?,如唐代的李龜年和陸龜蒙,南宋詩人陸游晚年自號“龜堂”等。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八《諱龜》條:“元至正中,謝應(yīng)芳自號龜巢老人,所著有《龜巢集》;又戴良自署其居曰龜毛廬?!笨梢娫跄挲斶@種動物還沒有跌下神壇。
元明之際龜?shù)牡匚话l(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楊琳認(rèn)為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八《廢家子孫詩》“宅眷皆為撐目兔,舍人總作縮頭龜”是目前所見最早以龜為詈詞的材料[10](P98-100)。到了明代,龜就成了人人諱言之物,王世禎《池北偶談》卷二十二《名龜》條:“麟鳳龜龍,并稱四靈……(龜)至明遂以為諱?!倍安积斒帧钡淖x音轉(zhuǎn)變恰恰發(fā)生于明代,這絕不會是巧合?!褒敗奔热怀蔀槿藗兊闹M言之物,而“不龜手”一詞中的“龜”在典籍中又有“皸”的讀法,并為一些韻書所采錄,那么語言使用者自然會傾向于選取一個不那么“面目可憎”的讀音來讀這個字。
從龜字讀音變化的順序來看,最早發(fā)生讀音變化的也正是“不龜手”這一典故中的“龜”字。之后這個讀音慢慢推廣到其他與開裂義有關(guān)的由“龜”字構(gòu)成的復(fù)合詞中,由于“皸”字本義指的是“手足皮膚開裂”,所以這個讀音先進入與“手足開裂”有關(guān)的詞匯中,后來才進入其他與“開裂”有關(guān)(如土地開裂)的詞語中?!褒斄选币辉~常用來表示“手足坼裂”,少用來指“田地開裂;”而“龜坼”一詞較常用于“土地坼裂”,很少用于“手足坼裂”。兩詞的區(qū)別從上文所舉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另外《漢語大詞典》對兩詞釋義的安排也顯示出這種區(qū)別。如“龜裂”一詞,首義項為“手足皮膚因寒冷或干燥而坼裂”,次義項為“引申指物體因破敗或干旱而開裂”;而“龜坼”一詞剛好相反,首義項為“形容天旱土地裂開”,次義項為“手足皮膚凍裂”。因此“龜裂”中的“龜”改讀較早,筆者見到較早的例子出于周天籟《白話字辨》(1934):“龜,音軍平。手凍坼,叫龜裂,反之叫不龜。”而“坼龜”一詞中的“龜”字讀音直到民國末年仍然沒有改變。
以前與“開裂”義有關(guān)的“龜”字除了徐邈一讀外,全部讀以本音,釋以本義。明代開始這類“龜”字的讀音漸漸被替換為 “皸”?!褒敗焙汀鞍棥彪m然有同源關(guān)系,但是在當(dāng)時語言使用者的心目中,已經(jīng)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詞了,因此可以同義連用,如上文所舉明錢士升《南康通守祝公傳》:“皸瘃龜裂,幾無完膚?!蹦敲串?dāng)明代的語言使用者出于各種原因讀“龜”為“皸”時,客觀上就給“龜”帶來了一個類似“訓(xùn)讀”的讀音。
語言是約定俗成的,今天這一讀音替換過程接近完成,成為語音標(biāo)準(zhǔn)并被大眾廣泛接受,因此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今天“龜”字讀作“皸”的合法性。但是在編寫與古代漢語有關(guān)的辭書時,最好指出“龜”字讀音的變化過程,否則歷史上許多詩文的押韻情況便無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