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鳶
本身對文字沒有太多感覺的我,在毫無防備地陷入異國生活的沼澤之后,對由短促句子堆積起來的所謂詩歌的東西猝然喜愛起來,其實也談不上喜愛,只是以之來瞅瞅自己的生活,有了幾分共感罷了。毫不情愿地搜索早前學習鑒賞詩歌時的記憶,被時不時斜眼偷瞄教師用書的先生之油膩的情感和橫飛的唾沫所驚嚇,眼睛先于大腦一步,阻止了記憶的黑色膠片反向旋轉,迅速由腦海撤回到眼前。黑夜賦予顧城的黑色眼睛也許并沒有那么黑,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許并未來得及擁有陽光和花草?,F(xiàn)在才深深地驚覺,我曾經沉浸于先生滑稽的表情,還毫無設防地走進他或她營造的情感虛幻中,而且還莫名歡喜地走向更深處,迷失自我。
因為修課的緣故,不得不開始重讀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開始自然是很抵觸的,更是不喜歡的。然而,現(xiàn)在開始讀詩,真正個人地讀詩,給自己機會再次拾起詩歌集子,偶然又必然地讀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蔽铱咕芩^的詩歌鑒賞,而只沉醉于它給我的最直觀的景象,那畫面轉瞬即逝,像抵著你臉龐的輪廓搓擦而過的速風,像瞄準你頭顱的天靈蓋飛逝而下的急流,像捕捉你眼睛的瞳孔唐突穿梭的閃光,但也就是這樣的瞬間,才讓你感受到可能的不消失。也許是一個人久了,就更容易也更愿意撿拾一些真實的瑣碎。我無從知曉卞之琳是否真的目睹而記錄下這樣的風景,但他提筆時可能的躊躇和下筆時堅決的篤定倒是完完全全可以感受到的。
雖說在首爾生活,倒是完全沒有能感受到所謂“首都”這個字眼的分量,故而也就不太能體會到當?shù)厝藷o時無刻散發(fā)出來的傲嬌,究竟是源自于哪個塞滿灰塵的縫隙。在這個冰涼的城市里,能夠有一個暫時棲身的小角落已是極為不易,特別是在一個破落得百轉千回,可能一個輕輕的哈氣都能毀掉它的胡同里,如果你還對它抱有一絲絲可能的期待的話,那我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在你的臉上留下我清晰的指紋,把你從不知所以的夢幻中拖進這狹窄的現(xiàn)實,哪怕你是一具冰硬的尸體,也要將你置于此,碰觸四下涌動的寒意,讓你的五臟六腑變得更硬。
我就活在這個岌岌可危的胡同深處,一間游離在隨時可能作古邊緣的紅磚小屋里,都說是羊腸小道,我沒有測量過羊腸到底有多寬,但我的四周卻是實實在在的“魚腸”交錯,在“魚腸”小巷中間來來去去,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別人家的故事,無需窺探,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們互為對方消遣的風景,但在這蟑螂堂而皇之地到處亂竄的小巷中,我們一定無法成為別人的夢,若是夢,一定也是布滿蛛網(wǎng)的噩夢吧。
我蜷坐在床邊,在冒著寒氣的陽光快要闖進窗戶的剎那,順著滑輪凹槽的軌道,拉上了那扇時常漏風的窗,原本不太敞亮的房間更加昏暗起來,我不討厭昏暗,也許是很少看到過光亮的緣故吧。無意間抬起疲倦的眼,我看到窗戶里有一個人影,和鏡子里的復制品不太一樣,窗戶里的他,很模糊,模糊到分不清輪廓的邊際,就像是吸足水分的墨汁,在宣紙上大膽漾開的波紋,那四散圈暈的最外側不知調皮地竄向了何處一般,我找不到他的邊際,只是朦朧的一團,我甚至懷疑,我們之間是否還隔著一片布滿薄霧、由一撮掉完最后一片樹葉的枯枝臨時堆積的森林。我沒有眨眼,一直盯著他,那一團朦朧的四周,我卻看到他十分清晰的嘴角,那是被層層胡碴包圍的嘴唇,它好像被這群黑色軍團逼到了絕境一般,已經被恐懼與疲憊所充滿,它放棄了一切的抵抗,默默地保持著原來的模樣,包括嘴角那一條細紋,也不動半分,標本般地僵持著。我好奇地順著黑色軍團的列隊向上搜索,我看到了那段深陷的凹槽,它躺在兩個黑色洞口的中間,接受著進出氣流的洗禮,可能是一陣清澈的暖流,抑或一團渾濁的瘴氣,它越陷越深,越來越光滑,它就那么臥著,無所作為的。
我感到了一絲的倦意,低下頭,闔上眼睛,只想略微地停頓和小憩,但是我的腦波還在強烈地震動,命令我完成拼圖的另一個半球。我抬起眼,去找那團朦朧,它還沒有走,馬上抓住我的視線,不讓我掙脫,那兩個黑洞撐起了一段山丘,不矮,能分辨出兩側被光影投射后形成的斑駁。漸漸能看清楚他的臉,就差最后的一小撮,我小心翼翼地繼續(xù)向上探索,終于快要接近那占據(jù)山丘兩側,隔岸相望的兩顆眸子,不知它們是清澈還是渾濁,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想知道那張臉的模樣,只想弄個究竟,他是誰?
都說眸子是上帝丟給人的窗,是連接身體與世界的入口和出口,但又著實有趣的是,這兩扇窗在吸進世間的一切美好與丑陋時,又吐露出些什么呢?真是難以捉摸的。它們會時不時地穿上一副鎧甲,無情地堵上這唯一的出路,抑或閃爍著令人眩暈的光芒,拒你于千里之外的沙漠,而不得脫身,它們真實又虛偽,是草地又是沼澤。我沒有勇氣直接與它們相對峙,就在躊躇之際,一汪清泉從山丘滑向洞口,又在凹槽處囤積、回旋、溢出,順勢填滿嘴角上那道被雕刻的細紋,我看到黑色軍團略微地向后退去,而僵硬的嘴角做了細微的蠕動,只有一下,便又保持了原先的對峙。我驚訝于何處懸落下這一股清流,拉起眼簾,鼓起勇氣沖上山丘的頂峰,我看到了兩個清澈的泉眼,那里還在緩緩地往下輸送清泉,兩小縷,形成了兩條隔峰而置的微型瀑布。我無暇再顧及清泉瀑布,而急忙再去找尋那兩顆泉眼:清澈,被泉水掃去了污垢;空洞,看不到底的黑;悲傷,夾雜在泉水的縫隙間;孤獨,在你不留意的瞬間悄悄探一探頭;真實,在虛空中不露痕跡的存在,它不愿意見光,更不能見光,但它真真實實地存在于那不見底的黑之中……
我搜集完了拼圖的所有版塊,對準它們的齒輪拼湊起來,完成了。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他跟我真像,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紋路,每一個角落,都像鏡子里的復制品一般,不,簡直一模一樣,但又有哪里不同。我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他也抬起手,摸了摸眼角,我沒有摸到那兩縷清泉,他抹掉了那兩縷瀑布。我們都放下了手,這時,我們完完全全地一模一樣了。
我翻開詩集,再讀卞之琳的《斷章》,便想,如若他關上了窗戶,又會看到些什么風景?又會裝飾誰的夢呢?我就活在這個岌岌可危的胡同深處,一間游離在隨時可能作古邊緣的紅磚小屋里,讀卞之琳的詩,想自己的事。
責任編輯 林幼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