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板凳呀擺一排（短篇小說）

程多寶

一

到了不惑之年，李興安還在濟川市一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當民警，雖說也掛了個副所長，可那畢竟只是嘴皮子快活，面子上好看而已，檔案袋與工資單都是沒影的事。公安人多崗少，這是不爭的事實，李興安也想得開，天天忙起來照樣不輸小鮮肉。日子過得充實，這不好嗎？滿眼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一開口父老鄉(xiāng)親山民村鄰，雖說這些年先后在幾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待過，可不管在哪兒總有一股子使不完的勁。只是沒想到日子賊一樣溜得快，一不留神人生的這部大書就翻到了第五大章。人過半百，奔六啦，肩上扛的還是兩杠一星的三級警督。

“有啥好計較的？組織上考慮的事，自己操哪份心？”難得到市公安局開次會，同事們有抱不平的，冷不丁兒會遭他一頓奚落。這以后，漸漸地就沒人再提了。

好在，剛過五十歲那年，總算熬進了城，從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調(diào)入城區(qū)西林派出所，還是一名普通民警，算是平調(diào)，說是位置實在騰不出來。要是換成他人，少不了一番嘰嘰歪歪，他倒好，只要是上級命令，一聲不吭服從就是了?！案锩鼞?zhàn)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唄。沒辦法，自己當年是個老轉(zhuǎn)，部隊轉(zhuǎn)業(yè)進了公安，算是半道出家，業(yè)務不熟害死人嘛，好多專業(yè)技術活，也不好派給他，只好將他塞進基層派出所，干一些敲邊鼓的活，職務動不了，警銜哪里上得去？

入警這么些年，并不是沒機會進城，李興安先后謝絕了幾次，誰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這次是因為老伴突然過世了，市公安局政治處研究之后，王主任說給他換個環(huán)境散散心。王主任是從省公安廳空降下來的，據(jù)說思想工作研究頗有建樹，還有各種論文見諸國字號報刊，嘴皮子功夫不淺。這邊，王主任剛一開口，李興安就沒再堅持。市局領導親自過問他這個“老基層”，這么些年再怎么辛苦也是值了。只是臨到進城報到時，他忙了大半天，做了只折疊式小板凳。

西林派出所所長楊明比李興安小好幾歲，警齡之差更是沒得比。要是翻翻陳年老賬，楊明進入濟川市警察學校集訓那會兒，李興安轉(zhuǎn)業(yè)待分配，被市人事局軍轉(zhuǎn)辦安排到警校，義務訓練隊列操課，兩人多少有些師徒傳承。當年，濟川警方組織“師徒結(jié)對子”活動，兩人湊成一對。所以，看到當年的師父比自己肩上還少一顆星，楊明也替他委屈，這回在所里一見面，心就軟了：“師父，王主任指示，說你在鄉(xiāng)下受罪了，好不容易進城，這回就不要提出下社區(qū)當片兒警了。西林新村那幾個住宅小區(qū)是多事之地，婆婆媽媽的沒完沒了?！?/p>

李興安一擺手，直接擋了：“別介，師徒結(jié)對子，老黃歷了，別再提那檔子事。現(xiàn)在，你是所長，不要照顧情面。我雖然過五奔六，但還能干事，又不是來養(yǎng)老。局里讓我進了城，夠照顧啦，總不能再伸手要待遇。我在鄉(xiāng)鎮(zhèn)干社區(qū)民警挺順手，既然那幾個小區(qū)需要人手，我明天就去那邊報到。”

還沒等楊明堅持呢，李興安就敬了個禮，一轉(zhuǎn)身出了門。等到楊明追出來，只看到李興安匆匆離去的背影，還有那只自制的折疊小板凳，拎在手里一邊的沉。

二

西林新村的社區(qū)警務室與物業(yè)辦公室相鄰，頭天上班交接之后，李興安就理順了工作思路，找到了物業(yè)經(jīng)理老馬，想請他帶著自己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順便摸摸情況。

“有啥好著急的？”老馬說，“社區(qū)工作就是一個字：磨。當然了，也可以說是另一個字：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一堆堆的，你要是被這些雜事瑣事難事纏上了，扒皮抽筋還要剮下幾斤肉。社區(qū)工作，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彈簧，松一松不要緊，真要是緊起來，夠你累的?！?/p>

“話，可不能這么說?！崩钆d安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一抬眼，就看到了對面的6號樓，心里不由得一緊。前任社區(qū)民警剛剛移交了幾個治安隱患，要是處理不好那可是麻煩事。比如說，6號樓606室麗麗的那個家事。

麗麗的老公大張，成天在外跑生意，前些年不大景氣，這幾年時來運轉(zhuǎn)賺了些錢，就讓麗麗在家做全職太太。本來這不很好嗎，哪曉得兩口子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這些天正吵著鬧離婚。受理這場官司的法官，來了幾次電話，請求社區(qū)民警協(xié)助配合。

“新官上任三板斧，你頭一斧子就砍麗麗家？”老馬有點兒擔心，話講了一半，牙一咬果斷掐了，趁李興安接電話的空隙，他抽身閃了，“李警官，要不你先去摸摸情況，等我忙完了，再陪你走一趟？”

這個老馬，遇事推諉，有這個必要嗎？這些年好歹跑過幾個鄉(xiāng)鎮(zhèn)，什么事沒有見過？離開物業(yè)辦公室，李興安拎著小板凳，只身登門拜訪。

現(xiàn)如今的住宅小區(qū)，不像農(nóng)村居家。前些年，鄉(xiāng)下人比較閑，撞上面哪個不打招呼還一張笑臉？雖說現(xiàn)在進城打工的多了，農(nóng)村成了空心村，“386199（婦女、兒童、老人）部隊”常駐，但是警方要是有事，找當事人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算一時找不到，一個電話他們也會匆匆趕來，有時還能碰到熱心村民通風報信或是帶路什么的。城里小區(qū)那是兩重天，白天難以找到業(yè)主，特別是上班族，你總不能上人家單位說事去。有時遇到急事打手機，人家要么開會忙事，要不就是看到陌生號碼拒接，你一個片兒警又能咋整？好在麗麗家的情況，李興安掌握了八九分。據(jù)老馬說，麗麗的孩子琪琪，眼下處于哺乳期，大白天的麗麗應該在家。但是，一個中年男警，突然上門找一個年輕女人說事，人家會不會開門接待？好端端的，誰家要是來了警察，手機上指頭戳屏的工夫，某個群里就會刷出嘩嘩一片雨聲，甚至會有好事者來了獵奇心，發(fā)朋友圈什么的也在所難免。

到了6號樓樓下，李興安有些猶豫了，手機連續(xù)打了兩個，一個打給大張，一個打給麗麗，都是無人接聽。也許，自己是新來的，手機號陌生，他們故意不接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兩口子要是僵得久了，難免夜長夢多。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唉，現(xiàn)如今這八零九零后也不知怎么啦，離啊散的像是小孩兒過家家一般。既然做了社區(qū)民警，摸排情況宜早不宜遲，說不定一次走訪，能將不該發(fā)生的事情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還能為法院調(diào)解雪中送炭呢。退一萬步講，大張與麗麗還有個寶貝女兒琪琪，小兩口開口閉口鬧離婚，要是哪方當了真，琪琪怎么辦？

拎著小板凳，李興安鐵了心。雖然老馬不愿跟隨過來，他們兩口子也不接電話，但他還是要登門拜訪。吃閉門羹也值得，一回生兩回熟，不打不相識嘛。

三

那只小板凳，是李興安知道自己將要進城之前特意趕做的。以前，在鄉(xiāng)鎮(zhèn)做社區(qū)民警，家家戶戶大門敞著，不像城區(qū)居家，一間間鴿子籠一樣，有的門對門住了幾十年居然老死不相往來。特別是到了夏秋季，有些年輕的家庭主婦衣著過于簡單，自己一個大男人，多少會不方便，弄不好鬧出尷尬。拎只小板凳登門走訪，就這么在人家門口坐坐，聊聊家常什么的來個警民互動，雖說出發(fā)點是好的，但操作起來也要有所顧忌。前些年，公安部不是一直推廣“警民懇談”嗎？那時他還在鄉(xiāng)鎮(zhèn)，還別說，每月25日的這個“固定動作”，真的融洽了警民之間的魚水深情。

麗麗的手機還是沒人接聽。輕輕地叩了叩門，好像里面有人應聲，貓眼里也閃了一下，就是沒有開門的意思，哪怕李興安幾次自報家門。怎么辦？李興安打開折疊小板凳，坐在門口一邊靜等，一邊翻閱戶籍資料，想著盡快熟悉小區(qū)的民風社情。

過了一會兒，沒辦法了，李興安只好向老馬求助。老馬來了，勸他先回去，說這事急不得。李興安想了想，老馬說得也對，家丑不可外揚，麗麗與大張不愿上居委會調(diào)解，也不愿到物業(yè)公司，這樣一來，就是法官前來調(diào)解，也只能是走過場。所以，他一個社區(qū)民警上門調(diào)解，方方面面來講倒也合情合理。

一連幾天，李興安都對麗麗家的這幢樓留了個心眼，有的業(yè)主看見了，問這問那的。李興安只是笑了笑轉(zhuǎn)移話題，也順便把其他業(yè)主的資料作了些補充。好多業(yè)主覺得這個新來的社區(qū)民警有點兒意思：會不會自命清高？民警走訪帶板凳上門，啥意思？莫非那里面安了個隱蔽拍攝裝置？

聽老馬說，大張這些天回來了，可在小區(qū)里沒怎么露臉。麗麗家物業(yè)費都是通過手機支付的，她很少出門，家里雇了個鐘點工，是大張家的鄉(xiāng)下親戚，多少帶有點兒暗中監(jiān)督的意思。別看大張是個大老板，心眼卻小得不如針鼻子，說麗麗天生麗質(zhì)，水蛇腰桃花眼，易招來男人邪念。當年，他與麗麗一見鐘情，沒過半年就閃婚，生怕這只金鳳凰一不小心攀了高枝。

終于有一天，傍晚時分，快要下班的時候，李興安的余光“堵”到了麗麗上樓的身影，那模樣像是從年畫上剝下來似的。生過孩子的人，從背影看，身材一點兒沒走樣，難怪大張在外面心神不寧。娶了這樣的女神，還不等于藏了一顆定時炸彈……

李興安喊上老馬前去叫門。一開門，麗麗前凸后翹、曲線婀娜的身姿，讓李興安的眼睛一時沒地方落位。要是在古代，這是給皇上留著當妃子的，凡人哪個敢碰？猶豫間，麗麗做了個邀請手勢，李興安連忙謝絕，打開小板凳在門口坐了下來。

這以后，麗麗沒再拒接李興安的電話，就連大張有幾次也約李興安上門談事。即使談事，李興安也總是帶上小板凳，從來不進屋子，坐在門口有事說事。有些業(yè)主家里的小孩兒看著李興安慈祥的笑容，伸手想要他抱抱，他也是微笑婉拒，仿佛他天生就是個潔癖。有些業(yè)主遞的茶水他也不喝，更談不上換拖鞋進門。有的人家裝了個紗窗門，他就隔著紗窗門說事;碰上沒裝紗窗門的，他就約好在電話里說，實在需要面談的就約個地點，他坐在風向朝下的地方，三言兩語快刀斬亂麻……倒是隨身攜帶的本子，記得滿滿當當?shù)摹?/p>

時間久了，幾個小區(qū)的業(yè)主們覺得，新來的社區(qū)民警李警官，雖說有些怪癖，但也是個貼心人。有些業(yè)主想著聯(lián)名寫封表揚信送到市公安局，老馬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只是在征求業(yè)主意見時，有人提了反對意見：李警官自帶小板凳走訪，是不是故意作秀？

四

一年多時光說沒就沒了，濟川警方的立功受獎表彰會，李興安照樣沒戲。

其實，楊明向市局上報過有關材料，還給李興安經(jīng)常攜帶的那只小板凳悄悄拍了照片。西林派出所的年終總結(jié)會上，大家以為市局這次表彰，肯定少不了李興安。哪知節(jié)骨眼上，他自己泄了氣。市局政治處干事來整材料，他懶得理睬，直接否了：“都是公安，哪個也不容易。刑警特警那么辛苦，命案必破，經(jīng)偵技偵挽回那么多經(jīng)濟損失……就那么幾朵光榮花，總不能搶著戴哈。就算這次給治安警察，也輪不到我。都奔六的人了，爭那個干嗎？”

政治處干事本來一片好意，沒想到還受了李興安一頓教育，沒鼻子沒臉還灰溜溜的。當然了，他們在機關也聽到了一些風聲，有人說李興安走訪時做表面工作，在業(yè)主家門口坐著，不深入家庭與群眾打成一片。是不是只是坐在門口造點兒影響，想著讓更多的業(yè)主看見？

甚至，有好事者來了個人肉搜索。這下，他們聞到了一些“內(nèi)幕”，說難怪老婆去世后到現(xiàn)在還單著。哈哈哈……頭天到社區(qū)警務室上班，就往美少婦家闖，要不然，人家美少婦幾次不讓他進門？

最先警覺的是楊明。楊明干所長這些年，給市局領導的印象就是遇事沉穩(wěn)。這次，新來的王主任算是開了眼界，遇事沉穩(wěn)的人惱怒起來，手里要是有家伙，真的難說會不會走火。楊明頭一次嗓門高了：“說李興安，誰比我更了解他？別說他是我?guī)煾?，就是沒這層師徒關系，摸摸良心，也不該這樣對他。”

楊明連連拍著胸口，那只拳頭擂得咚咚作響。王主任知道，楊明奪過全市公安系統(tǒng)比武冠軍，代表濟川警方在省里拿過散打獎牌，這要是任他往胸口上砸，鬧不好真會住院的。

關鍵時刻，王主任的理論功底起了作用，宏觀駕馭能力油然而生?？吹綏蠲鞑淮蛘泻舻仉x開之后，王主任立即叫來了新聞科科長，責令他出面請一下本市幾大媒體記者，奔赴西林派出所重整材料：“不要冤枉好警察，更不能樹立假典型，我要的材料，絕對不摻水分?！?h3>五

新聞科科長下沉到所里整材料，李興安本人還被蒙在鼓里。這些天他一直風里雨里跑前跑后著，哪里知道所里的事？有時，所里有其他任務，人手一時抽不出來，只要一個電話，李興安總是風風火火地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

這次，當他奉命趕到所里，見到新聞科科長，還有配合采訪的濟川市黨報、電視臺的幾個記者時，立馬拉了臉子。

楊明一看，只好把他拉到一邊輕聲說服。意思是說：這不是宣傳你李興安個人，是宣傳我們整個西林派出所，宣傳我們濟川警方的公安干警。這是機遇，更是挑戰(zhàn)，你不站出來，這份榮譽就要被人家搶去了。

像勸小姑一樣，徒弟看著師父不領情，只好向記者們攤了攤手：“沒辦法，老疙瘩一時轉(zhuǎn)不過彎，能不能再等幾天，我再溝通一下？”

兩家主流媒體記者早在那里忙活開了。一個架起攝像機，一個端起照相機。開弓哪有回頭箭，帶隊的市委宣傳部宣傳科科長惱了：“所長，我們也是市公安局請來的，本市兩大主流新聞媒體聯(lián)合出擊……不是鬧著玩的。”

楊明只得賠著笑臉，好不容易支走了李興安，這才與記者們攤牌：“要不，我來個爆料，算是劇透。但我有一個請求，這事你們知道就行了，最好不要報道，咱們尊重當事人隱私，好不好？”

記者們點了點頭，其實，他們心里卻有著另外的盤算：這樣的典型人物，可遇不可求，先采訪看看，要是逮到了一條“活魚”，至于后續(xù)的事，那可由不得你們。要是這個人物具備了滿滿的正能量還接地氣，他們就要層層向上“捅”，不管哪級媒體，能“捅”到哪兒就算哪兒，“捅”破天上的馬蜂窩才好呢。至于說后續(xù)補充采訪，只要領導發(fā)話，相信西林派出所一定會忙前忙后地配合。

這一點，做記者的哪個沒有自信？新聞記者，哪個不是人精？楊明只是個城區(qū)派出所所長，成天想的都是轄區(qū)里的平安和諧，哪里曉得各行各業(yè)之間還有這么深的道道？

于是，一名記者啟開話匣子，照相機和攝像機忙碌開來，鏡頭既然找不到主角，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對準了含著眼淚講述的楊明。

六

如果不是楊明說出一段辛酸往事，記者們哪里知道，這只小板凳的故事如此讓人潸然淚下。

原來，李興安走訪時不愿進入業(yè)主家里，是因為他是個有著生理隱疾的男人。他怕身上的異味熏到人家，于是就帶著小板凳坐在門口。有時樓道里有風，他還盡量挪挪板凳，坐到風向下方。一方面是因為狐臭……

有記者打斷說：“狐臭，無藥可治嗎？”

“這么些年了，跑過不少醫(yī)院，卻一直沒能根治。而且，老李還有一種異味，是腳臭，不是一般的臭?！睏蠲髡f，“他那種腳臭，幾家大醫(yī)院都沒招兒。屋漏偏逢連夜雨，就為這個臭腳，喪偶了一時也不好再找。他自己倒看得開，說一旦穿了警服也顧不了家，再說哪個女人愿意一天到晚聞著臭味過日子？”

楊明這么一說，記者們倒是想起來了。多年前，濟川市某鄉(xiāng)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惡性命案，一度列入了省廳督辦案件。出于偵破需要，必須當即開棺驗尸。那時，李興安是所里的值班民警，剛轉(zhuǎn)業(yè)不久，滿腔熱血。那天，前來支持濟川市局的省廳法醫(yī)，半道上突發(fā)車禍，局里只好打來電話，說省廳專家實在到不了事發(fā)現(xiàn)場，要求所里把尸體運到殯儀館。這邊開了棺，大夏天的又不能耽擱。李興安一聲招呼沒打，徑自跳了進去，雖說當時準備了專用手套，可是沒想到尸水漫出浸透了鞋子，鞋底又被山石戳穿了還渾然不知……本來那些天他就爛了腳丫奇癢難熬，哪知道沾上尸水后雪上加霜，從此腳丫一到夏秋季節(jié)就要發(fā)作好幾回，幾步之內(nèi)奇臭無比。冬天還好，穿棉皮鞋多少還能捂住，就是不能到夏秋天。時間一長，就連他自己都聞不出花香屁臭。這事，領導與同事們也不好提及，畢竟涉及人家隱私。有一次協(xié)助破案，刑警隊的警犬也不聽招呼，一個勁兒地圍著他的腳打轉(zhuǎn)轉(zhuǎn)。直到這時，李興安才大哭了一場。

公安戰(zhàn)線上，趟過尸水的警察絕對不止他一個，偏偏他染上了腳臭還久治不愈。平日里一雙腳好端端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受影響，既評不了殘，就是工傷也算不上……想想心里不委屈嗎？讓楊明沒有想到的是，記者們關鍵時候還是“忽悠”了他。市報市臺，以及接下來的省報省臺，先后把這事“捅”了出去?！丁鞍宓势瑑壕崩钆d安》，人物通訊、記者專訪、跟蹤報道……反正好不容易撈到了這么一條“活魚”，大廚們花樣翻新一菜多做，各顯神通妙筆生花，甚至有了王主任的點撥，還掏出了一些李興安自己想說卻不知道怎么表述的心里話：走訪時坐著小板凳，就是想著盡量把身段放低一些，在百姓面前不再高人一等，把群眾利益高高地舉過頭頂，彰顯人民警察親民愛民……

“這樣的‘板凳片兒警，我們舍不得他走，一百個也不多?！庇浾咄诔隽藰I(yè)主們的心里話，多么感人。這以后，省報來了，省臺也來了，省公安廳政治部搞宣傳的可忙壞了，一趟趟地陪著各路記者下基層“走轉(zhuǎn)改”。到了這個局面，楊明一個所長哪里能控制得??？李興安呢，更是納悶了：在部隊上我們教育士兵，見紅旗就扛，見榮譽就讓，地方上怎么就變調(diào)了呢？記者怎么這么煩人？被他們纏上了，沒完沒了接受采訪，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報刊來了還有電視臺，主流媒體走了還有網(wǎng)絡媒體，那些自媒體的就更不用說了。這樣一來，那么大的幾個小區(qū)，兩千多戶業(yè)主，一攤子事情都沒法兒做了。

這以后，一旦接到采訪任務，也不管記者是什么時候到的，他本人必須要到場不說，還要被拍照被錄音被攝像……怎么這么多“被”呢？沒辦法，執(zhí)行上級命令，必須的。只是接受采訪的時候，他避實就虛輕描淡寫：“我個人不想再成家，這樣一輩子挺好的。自己這一身臭味，熏也把人家熏跑了?！泵鎸Ω髀访襟w大軍，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抱歉著，說自己不值得宣傳，甚至私底下還把那只小板凳扔進灶膛，直到熊熊大火把它吞噬之后，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七

進入冬季，李興安穿著厚厚的棉皮鞋，又裹了兩層襪子，走訪時遇到熱心業(yè)主，有時也會進屋嘮個家常。只是來年一入夏天，他就犯了難。大張的疑心病又犯了，狀紙又遞到了法院。法官急了，只好求助于李興安。李興安還沒來得及上門，兩口子就分別來了電話。李興安說：“我這就過去，看看你們哪個有理?！?/p>

到了麗麗家門口，李興安發(fā)現(xiàn)門口已經(jīng)擺放好了一只藍色的塑料小板凳，很小巧的那種，還有泡好的一杯茶水。這以后，一些業(yè)主來電話邀請李興安串門時，都事先在門口擺好小板凳，有的還添了張小方桌，上面有香煙茶水瓜子水果之類。這邊人還沒坐下，門里面的幾張笑臉就朝著他說：“李警官，進屋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沒那個忌諱?！?/p>

李興安的眼眶濕了。還有業(yè)主在網(wǎng)上為他尋醫(yī)問藥，有時他外出不在警務室，那些藥品就堆放在老馬的物業(yè)辦公室。老馬說：“老李啊，做人做到這番田地，該知足了，我可是服了你了。搞物業(yè)這么些年，這回可是眼見為實。哪個小區(qū)只要有了你這樣的好警官，我敢打賭，那就是永遠的平安小區(qū)、和諧小區(qū)。”

老馬趁著收物業(yè)費的契機，在西林新村業(yè)主群里建了一個“警民一家親”的微信群，推舉李興安做了群主。這樣一來，大家遇事更方便了，有事在群里說，大家群策群力，還自發(fā)組建了小區(qū)夜間巡邏隊，并協(xié)助濟川警方成功抓獲了幾個網(wǎng)上逃犯。

一晃三四年社區(qū)民警干下來，李興安心情倍兒爽。在這里，他建立了“全家福檔案”，小區(qū)里每家每戶都在他這里存了檔，一張張合影喜氣洋洋。這下好啦，就算是自己往后年齡越來越大，遇見了業(yè)主可能一時叫不出人名，回頭看看相片也能想起來。在市局領導眼里，李興安簡直成了救火隊長，楊明也給他發(fā)了私信：師父，西林知道你、濟川知道你、這身警服和警徽知道你……

八

雖說建了個群，業(yè)主有事可以找李興安，當然也可以私聊，甚至還可以視頻語音什么的，但他還是要求自己每月堅持一次走訪。這種警民交談方式，面對面心連心，不管時代如何飛速發(fā)展，警察為民的初心可不能忘了。

這次，是他最后一次走訪西林新村小區(qū)。昨天，王主任親自找了他，自從那一輪新聞宣傳轟炸之后，王主任盤點出自己的工作有些疏忽，冷落了李興安這樣一位在底層默默奉獻的老片兒警。這次，王主任想賦予老典型以重任，想來一個老樹發(fā)新芽。王主任決定調(diào)他到另一個小區(qū)。那個小區(qū)這些年治安管理有些滑坡，市局一把手點將了：“濟川不是有李興安嗎？調(diào)他過去，專治疑難雜癥，年內(nèi)改變面貌?！?/p>

李興安在群里發(fā)出了最后一次走訪通知，大張第一個打來了邀請電話。大張的生意越做越大，這些天他在家休息，遙控公司運營。下個月，他想把麗麗帶到公司，夫妻倆一起打理公司。這才幾年啊，大張轉(zhuǎn)變得這么快。大張恭迎在門口，硬要請李興安進屋，還特地添了雙新買的拖鞋，看上去毛茸茸的，好溫暖?！斑@么好的拖鞋，一次性的？別瞞我了……”李興安話還沒說完，大張就遞來一盒“九五至尊”牌香煙。李興安知道這煙的價位，一支不下五元錢，正好是濟川出租車的起步價，打火機一點，抵得上的哥辛苦跑三公里。

來西林新村小區(qū)這幾年，雖說經(jīng)常見到各位業(yè)主，大人們身上的變化看不出來，但是小孩子見風就長。一不留神，當年那個抱在麗麗懷里吃奶的琪琪，已經(jīng)上了幼兒園。琪琪那張小嘴，見了生人，打蓮花落一樣：“你走，你出去！說你呢警察爺爺，聽見沒有？你臭，臭死了……”

突然，麗麗一聲呵斥，琪琪哭了：“就是臭……就是臭嘛?！?/p>

李興安只好退出門外，坐在那只塑料小板凳上，正準備說幾句離開，琪琪卻沖到門口，哭喊著要索回她的小板凳。

原來，那是她的玩具，是那套玩具組合里個頭最大的一個。仿佛這只藍色塑料小板凳，讓門口的這位警察爺爺一坐，從此就臭氣熏天似的。

大張?zhí)统鲆话亚煽肆?，琪琪這才止住哭聲。聽麗麗說，平時為了保護琪琪的乳牙，他們家從來不給孩子吃甜食，這次，倒讓李興安一時忐忑不安。

“爺爺，你不還我，那就算了，我這——還有這么多呢。”琪琪的臉說變就變，居然在屋里擺開了玩具。那是一長溜的小板凳接龍，宛如一列火車?！熬鞝敔敚阄彝婧脝?？你坐在那里別動，不準進來，我們一起唱歌。”

一時，李興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只好機械地坐在門口。深秋了，紗窗門已經(jīng)不起作用，蚊蠅們早就躲進草叢里準備過冬了。

大張一使勁，他們家的紗窗門便開到了最大限度。琪琪抬起了小臉，手上不停地忙碌著，一曲清脆的兒歌從屋里飛出：

小板凳呀——擺一排

小朋友們——坐上來

坐——上——來

小火車呀——跑得快

火車司機——把車開

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轟隆隆——嗚

坐在門口的李興安拍手跟著哼了起來。沒哼幾句，他伸手一摸，臉上不知什么時候有了淚珠。屋里，琪琪的歌聲感染了大張與麗麗，隔著紗窗門，一家三口與他一人形成對唱，那架勢倒有點兒像是山歌對唱。

琪琪終于唱完了。下了樓，李興安忽然一抬頭，發(fā)現(xiàn)大張、麗麗和琪琪，在樓上一直目送著他。被麗麗抱在懷里的琪琪，嘴里又在唱著，小手揮動著打著節(jié)拍。末了，琪琪舉起右手，朝樓下的警察爺爺李興安敬了個禮。

李興安回了個禮。只那么一下，他的眼淚便止不住了。唉，要是沒有那次的個人英雄主義，自己的孫子會不會成天也讓他抱著？會不會也像琪琪一樣，嫌他是個臭爺爺？好在，琪琪現(xiàn)在對自己有了好感，可自己的孫子呢……是啊，也不知有多長時間，孫子都沒有與自己親近了。

琪琪的歌聲又有了，斷斷續(xù)續(xù)漸行漸弱。伴著歌聲，李興安離開小區(qū)時，幾乎一步一回頭。這一段路也沒多長，可他走得很是艱難，路上幸好沒有碰上一個送行的目光，只有那只不停撞擊著肩頭的小板凳，一下一下地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這只小板凳，琪琪答應贈送啦。這次，李興安沒有拎在手上，而是搭在肩上。他知道，這不是一只普遍的玩具小板凳，這里面有一份童心，也有全家人的一份期待。聽老馬說，大張與麗麗也找過名醫(yī)，高價買過好幾種奇方偏方藥，小區(qū)業(yè)主們也為他尋找了靈丹妙藥。他自己也說了，現(xiàn)在腳臭味淡了些，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真的說好就好了呢。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世道人心更潔白無瑕呢？走出小區(qū)，6號樓看不見了，李興安伸手掏手機時，碰到了褲兜里的那副嶄新的肩章，是兩杠兩星的二級警督警銜。

這是王主任特意派人送來的，算是政治處送他履新的禮物。一連兩天，李興安都猶豫不決，與小區(qū)業(yè)主們告別時，要不要換上這副新的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