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山房

在齊齊哈爾，流傳著紅豆山房的故事。故事并不久遠(yuǎn)，但卻催人淚下。

一處庵房

清代乾隆年間，齊齊哈爾城東隅有一處庵房。至于以前那是什么庵，由于什么原因蕭條而變成民房的，賃誰也說不清楚了。乾隆五十八年（1793）十一月，原駐藏大臣保泰，因處理駐藏事務(wù)既違反宗教政策，又違反國家公職人員則例而獲罪。乾隆皇帝把保泰的名字改稱“俘習(xí)渾”，流放到黑龍江充當(dāng)苦差，進(jìn)行“改造”。在滿語里，“俘習(xí)渾”可能是現(xiàn)在的土語“渾不吝”，什么都不在乎。

保泰來到戍所齊齊哈爾城后，最初選擇的居處就是那棟庵房，總計有20余間房子。不久，被他花錢買下，稍微修繕，成為他的私產(chǎn)。與保泰同時期流放齊齊哈爾的一名江南罪官，名叫龔光瓚。同是天涯淪落人，在齊齊哈爾的日子，保泰和龔光瓚相識并結(jié)下有情。其實，保泰在齊齊哈爾并沒有服“賤役”，優(yōu)哉游哉，更沒有誰去為難他。據(jù)《黑龍江外記》記載，保泰曾經(jīng)遇到流人章汝楠，“高其學(xué)品，數(shù)招之”，但“終不就”，被人家婉拒。乾隆六十年（1795）九月，保泰被赦歸。他慷慨地把房子贈給了龔光瓚。保泰任過戶部侍郎，由此西清才說紅豆山房“故侍郎保泰嘗居之”。

龔光瓚，字藥林，江蘇常州人，約乾隆五十八年（1793）因“詐贓”罪被流放卜奎當(dāng)差。他善于詩歌，精于書法，多次被當(dāng)時在任的將軍、副都統(tǒng)延入幕府。據(jù)記載，宗室永琨在黑龍江將軍任上3年，與龔光瓚交好并相唱和，每有新詩作，必定會把龔光瓚叫來書寫成幅懸掛。偶而去寺院游走，也是永琨吟詠龔光瓚題壁。永琨的脾氣很差，又漲又酸，龔光瓚書寫過程中，如果有一筆不稱其意，就會突然派人將其拘押到衙門，旋又釋放，好言相慰，待之如初，弄得龔光瓚無可奈何。永琨離任前，贈龔光瓚一首詩，詩中寫道：

塞垣離索少知音，兩兩枝頭話夕禽。

獨(dú)爾才華能好古，共予筆硯足論心。

囊中贏得新詩富，胸次都無俗念侵。

魑魅喜人須著意，等閑莫漫作狂吟。

即是對光瓚才華的贊許，也是對才華可能帶來災(zāi)難的警示，深深的蘊(yùn)含了垂戒之意。

永琨在任時，創(chuàng)辦了齊齊哈爾漢官學(xué)，龔光瓚是第一任教師。永琨調(diào)任后不久，龔光瓚果然惹禍上身，因“忤逆”齊齊哈爾副都統(tǒng)靈泰，被流放到呼倫貝爾，但那棟房子依舊是龔家的。

山房紅豆

嘉慶六年（1801），黑龍江將軍那啟泰抵江。當(dāng)他了解了龔光瓚的情況后，“禮而還之，授館如初”?？拷虝?，龔光瓚維持著一大家子的生活。好在一家人居有定所一一那棟保泰贈予的庵房。

還是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龔光瓚到達(dá)齊齊哈爾不久，二房夫人就生下一子，取名龔寶，小名寶寶。少時的龔寶聰慧可人。稍長，愛讀書，七歲知《易》，九歲讀畢《五經(jīng)》，有神童之稱。聽說龔寶非同尋常，那啟泰經(jīng)常命下人背著龔寶到將軍府里講說易經(jīng)，因為此人喜好形名之學(xué)。

這年秋天，那奇泰又想龔寶了，蒼頭（仆人）很快來到龔家。進(jìn)了院落，龔寶正在屏氣凝神地欣賞著院墻根一叢將衰的野生植物。當(dāng)母親召喚他換穿衣服的時候，龔寶還不住的回頭，似乎還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

入將軍府見過禮，那奇泰將軍問龔寶今天該講哪一卦，龔寶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乾為天為父，坤為地為母，天地父母一而己。我乃一爺二娘，然則地固可多于天歟？”從一個小孩的嘴里說出這樣的話，那奇泰一時愣在那里，無言以對。隨后解釋道：“在常州為江南地，黑龍江為塞北地，地雖多，其實是一回事。若有兩母，和這個可不一樣的啊。”龔寶嘴上說： “哦，知道了”，其實，他心里的結(jié)并沒有解開。

回到家，龔寶沒有進(jìn)屋，而是直奔那叢野草。野草上正結(jié)出粒粒紅豆，紅艷可人。寶寶佇立片刻，隨口吟誦道：

秋光凝白露，寒影入黃花。

紅豆山房里，江南處士家。

此詩之老到，無人相信出自幼童。兩句二十字直把秋光秋色秋情秋意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也把龔家的身份、處境蘊(yùn)含其中。更任誰也想不到的是，這首詩作竟然成為絕唱。就在重陽后數(shù)日，龔寶竟殤，年僅九歲，令人扼腕。自此，齊齊哈爾出現(xiàn)了第一首紅豆詩，第一次出現(xiàn)了紅豆山房這個詞。

紅豆山房

嘉慶十一年（1806）的秋天，出身名門的滿洲鑲藍(lán)旗人、大學(xué)士鄂爾泰之曾孫西林覺羅·西清從戶部來到黑龍江將軍衙門任銀庫主事。此時，西清已是家道中落，但他至少還是個六品官，否則就不會來到齊齊哈爾來，也就沒有了后面的故事。

首先要解決的是吃住問題。以往，京城各部來齊齊哈爾任職的管庫、理刑主事都是租借僧舍居住，帶家屬來的，家屬就租住廂房。西清獨(dú)自一人來到卜奎，開始寄居于萬壽寺的僧舍。萬壽寺在城南，大殿中央供奉著皇帝的龍牌。前面有房舍3間，是迎來送往用的;后有樓，存放雍正年間頒布的大藏經(jīng)。每到特別重要的節(jié)日，黑龍江將軍率屬僚在此行禮，這是萬壽寺僧人最重要的接待任務(wù)。

是年秋，西清在城里買下草房5間。轉(zhuǎn)年春暖花開，全家人從京城來到齊齊哈爾與他匯合。忽然來了這么多的人，5間房子一下子顯得非常擁擠，剛剛歡聚的喜悅轉(zhuǎn)眼變成憂慮。不久，傳來好消息，官府轉(zhuǎn)售龔光瓚舊居，并且承諾可以以薪俸抵押，逐步還款。這么大的房子，也不是誰都有用，也不是誰都買得起，但西清很快將此宅買下。

經(jīng)過簡單的修繕，全家人喬遷。西清徘徊在當(dāng)年龔寶吟詩之處，將這棟房舍命名為“紅豆山房”。當(dāng)年西清是否請流人中的書法名家寫過“紅豆山房”匾額掛在書房里，己不可考，但在這里，西清完成了《黑龍江外記》和《樺葉述聞》的撰寫。也是在這里，他廣交文學(xué)之士，與流人劉鳳誥、程煐等人相互唱和，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

西清在做過銀庫主事后，還做過司榷（征稅官）。嘉慶十五年（1810），西清轉(zhuǎn)任回京城之際，黑龍江將軍斌靜下令，由將軍衙門將紅豆山房買下，作為以后管庫、理刑主事的公寓（周轉(zhuǎn)房），這樣，使得來齊齊哈爾任職的主事們能夠居有定所。

如果排列出清代齊齊哈爾歷史上的前百位名人，西清當(dāng)在其中。也許他沒有戰(zhàn)功，也許他不曾有過各類政績，也許他沒有俠客風(fēng)姿，只憑一部《黑龍江外記》和一部《樺葉述聞》，足以讓他名傳千古一一他和他的著作對齊齊哈爾來說已經(jīng)不能僅僅用彌足珍貴來形容。

西清離開齊齊哈爾后，紅豆山房一度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故址也很少被人道及。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末，福建龍溪原縣令朱履中被流放齊齊哈爾，在他的詩集《龍江百五鈔》中，有這樣一首詩寫到：

紅豆山房遷客西，花開蝶戀兩相依。

春殘花落蝶飛去，人對落花尚未歸。

使得人們再次看到紅豆山房的魅影，勾起無限的回憶。朱履中知典故不假，但他可曾知道紅豆山房遺址遺跡？不管怎樣，他是最能體會當(dāng)時流人心境的，所以才寫的這樣不同凡響。

他鄉(xiāng)紅豆

合上《黑龍江外記》，腦海里每每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每隔一段時間，流人文士必定應(yīng)邀到紅豆山房做客：酒是從盛京運(yùn)來的高梁釀造的高度“小燒”;菜少不了手把肉、肉炒跨欄蘑菇、黑木耳炒菘、殺豬菜……;大家把盞交杯，或暢談古今之事，或述說當(dāng)?shù)仫L(fēng)情，或一邊欣賞紅豆一邊吟誦，或談起往昔又沉默不語……，;每值夏季閑暇，西清必定手持拂塵，或騎馬乘風(fēng)，或勒勒車慢行，或威呼船中橫渡，去感受塞外風(fēng)光;寒冬十分，西清也會穿上靰鞡、戴上皮帽子，或乘爬犁疾行，或人家炕上盤坐，博搜風(fēng)土、了解過往……

或許是我手頭資料有限的緣故，在收集到的詩文里，西清的詩作僅有一首與劉鳳誥相唱和的《次金門少宰見贈韻>。憑一句“三生香火前緣在，邂逅應(yīng)同骨肉親”妄測，為西清回京前所作。兩人在京城是否真的再會？按照任職時間，完全是有可能的。塞外的交誼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雪雨，是經(jīng)得住考驗的。

我想，對于分別、遠(yuǎn)行、相思、歸程、團(tuán)聚的感悟和理解，只有流放者和流亡者才有真正的體驗，才能產(chǎn)生既有高度又有深度的總結(jié)。平常之如我這般不曾涉足江湖之人談這些，太嫩了！

初知紅豆王維詩，演繹的是江南相思，也就以為只有江南才盛產(chǎn)此物。不成想在西清筆下，北國紅豆更解頤，也由此知道齊齊哈爾還有這等令人牽腸掛肚的好東西。還是用自己所作的一首紅豆詩結(jié)束該篇吧，算作我對紅豆山房各位名流的敬禮：

紅豆山房紅豆紅，

齊齊哈爾只一叢。

阿誰丟下相思種？

黃豆瓣兒伴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