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逝世90周年：知我罪我，讓天下后世評說

梁氏之一生 變中求索的時代圖譜

梁啟超以置身“新舊兩界線之中心”的“過渡時代之人物”自居。1873年出生的他，在晚清政治改良運動中，以康有為弟子的身份登上歷史舞臺。1896年，他出任《時務報》主筆，很快便憑借其汪洋肆恣的系列政論文章《變法通議》而成為一代輿論巨子。不久，康梁即開始并稱。在隨即展開的維新運動中，梁啟超大顯身手，奠立了其在近代中國的歷史地位。

“戊戌政變”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先后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與《新民叢報》，繼續(xù)發(fā)揮其引導輿論的優(yōu)長。與此同時，他在日本近代文明的沖擊下，“思想為之一變”，開始逐漸從康有為的籠罩中獨立出來。這一時期，在《新民說》等文章中表達的“新民”主張，是其基本的思想立場。他將“新民”作為建立現(xiàn)代國民國家的首要任務與根本途徑。在他看來，“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梁啟超在流亡中的政治實踐與學術(shù)活動也直接受此支配。在《新民叢報》時期，他達到了個人生涯的巔峰，此后在二十世紀中國登場的各家各派，幾乎無不受其影響。

但在1903年后，梁啟超的號召作用卻大為下降。革命在其時日益成為共識，而在他的“新民”體系中雖然也有激進面向，但與章太炎等人提出的“以革命開民智”的行動方案相比，終究十分不同。此時的梁啟超認同“開明專制”，而與清政府中的立憲派秘密接觸，并為“出洋五大臣”代擬憲政折稿，正可見出他的這一努力。

1912年民國鼎立，梁啟超結(jié)束流亡生活。回國后的他主張“不爭國體而爭政體”，在尊重共和制度的前提下進行政治改革。他先后出任司法總長、幣制局總裁與財政總長，參與“倒袁運動”，反對“張勛復辟”。在眾聲喧嘩的民初政壇上，以他與蔡鍔為代表的“青年支那黨”一度被日本方面認為是“支那將來永遠的中心勢力”。至此，他在思想立場上也與康有為徹底分道揚鑣。

不過，梁啟超的政治活動卻大都并不成功。意興闌珊的他，最終在1917年決意退出政壇。次年他出游歐洲，開始反思西方現(xiàn)代文明。1920年歸國后，他形成了自家的“新文化運動”思路并投諸實踐，同時完成了《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國歷史研究法》與《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等多部重要學術(shù)著作。1925年，他出任京師圖書館館長與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導師，此后在教學與著書中更加勤勉，直至1929年不幸病逝。

當然，晚年的梁啟超也并非與政治絕緣。且不說其學術(shù)與文化關(guān)懷的背后多有政治追求，僅是1919年歐游途中助力“五四運動”的開展以及推出“黨前運動”的構(gòu)想，便意義深遠。

在清末民初的時代風云中，梁啟超可謂“善變”，時人也因此對其多予詬病。但倘若放長視線，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其變中亦有不變。其所“不變”者，大略約有四端：一是始終堅持“新民”主張，畢生致力提升國民素養(yǎng)；二是以政治與學術(shù)相互發(fā)明，將“議政”與“論學”彼此熔鑄；三是在心態(tài)上兼及“覺世”與“傳世”，追求“常識”與“創(chuàng)見”之統(tǒng)一；四是借助其“新文體”，通過與現(xiàn)代報刊而合作產(chǎn)生廣泛影響。

梁啟超的一生縱橫捭闔，波瀾壯闊，可謂一部變中求索的時代圖譜。其涉及的面向之多與層次之廣，在二十世紀中國即便還有能出其右者，恐怕也實在不多。平生如此，稱得上完滿。但如果細究，則無論其從事的事業(yè)，還是提出的命題，卻又多屬未及完成之列。是故，梁啟超也在近乎天然地召喚后來者。

1896年，梁啟超出任《時務報》主筆，“戊戌政變”后，又在流亡日本期間先后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與《新民叢報》。曹聚仁曾有評論，過去半個世紀的知識分子都受了梁啟超的影響。

張灝之創(chuàng)見 重審“中國思想的過渡”

梁啟超研究當然首先是一種歷史研究，其旨歸在于還原一個真實的“梁啟超的整體形象”。但不應忽略的是，由他命名的“過渡時代”事實上迄今尚未結(jié)束。所以，閱讀梁啟超也就是一個與之展開精神對話并從中汲取思想資源的歷史過程。不同代際與立場的學者都可以在其間帶入各自的時代命題，探求取法與出路。換句話說，梁啟超研究正是對于梁啟超的思想脈絡與精神傳統(tǒng)的接續(xù)與闡揚。

2016年6月，梁啟超研究史上的名著——美籍華裔學者張灝的《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的過渡（1890-1907）》再版推出。此書英文本初版于1971年，其命名受到了梁啟超的《過渡時代論》的影響，而其核心觀點是發(fā)生于1890年代中國的改良運動是“一場真正的思想運動”，自此“西學和傳統(tǒng)文化之間建立起了具有重大意義的文化交流”。在張灝的論述中，梁啟超的意義在于其“可被看作是古老的儒家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和當代尋求新的思想方向之間的一個重要的思想紐帶”。此說經(jīng)過日后數(shù)十年的反復檢驗，如今已然成為共識，但在當初立論的北美學界，卻堪稱“創(chuàng)見”。

在“二戰(zhàn)”以后北美的近代中國研究中，費正清建立的“沖擊-反應”的闡釋模型一家獨大。這一思路以西方的知識觀念與制度經(jīng)驗為現(xiàn)代化的唯一標準，認為中國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歷史轉(zhuǎn)型是在西方的沖擊下不斷作出反應的產(chǎn)物。而在張灝看來，費正清模式對于中國自身的能動作用與更新能力的估計嚴重不足。而梁啟超作為儒家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的當代傳人，其一生在思想史上留下的屐痕正顯示了中國文明本身具有的潛質(zhì)與活力。

《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既是一部梁啟超研究的力作，同時也是張灝個人學術(shù)生涯的起點。在完成梁啟超的個案之后，他又對同一時期的康有為、譚嗣同、章太炎與劉師培進行了深入研究，集成《危機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尋求秩序與意義（1890-1911）》。兩書合而觀之，其反思西方“現(xiàn)代化”理念的用意便十分明顯。道德精神與超越意識是在中國歷史轉(zhuǎn)型時期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兩種價值內(nèi)涵，但為西方“現(xiàn)代化”理論奠基的韋伯的“理性化”概念則在其中無處容納，而在梁啟超等人身上這些面向正有集中體現(xiàn)。

此后，張灝又相繼推出了《烈士精神與批判意識：譚嗣同思想的分析》與《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兩部中文本著作，以梁啟超研究發(fā)端的近代中國思想史論述大致完成。如果說“中國思想的過渡”是梁啟超以“歷史中人”的身份對其所處的歷史進程作出的敏銳感知，那么張灝即是以同樣具有歷史意識的方式對此進行了認真重審。其間有學術(shù)推進與思想創(chuàng)獲，也有作為海外學人的家國情懷與遙深寄托。

《新民叢報》于1902年由梁啟超創(chuàng)辦于日本橫濱，至1907年停辦共出版九十六期，是梁啟超宣揚在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反對民主革命的重要陣地。初創(chuàng)時，梁啟超所撰長篇政論《新民說》分期刊載。《新民說》的發(fā)表使人們意識到“新民”對于“新國家”的迫切與必要。

政治活動家梁啟超以“善變”聞名。清末民初的國恥世變中，他的政治生活云變波折，政治活動大多數(shù)并不成功。梁啟超嚴于自我省察，其“善變”是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辭世后，墓碑上未寫任何生平事跡，“知我罪我，讓天下后世評說，我梁啟超就是這樣一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