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不改色

作者簡介：

孫德廉，筆名穗子。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中國楹聯(lián)學(xué)會會員，牡丹江市詩詞楹聯(lián)家協(xié)會副主席，牡丹江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镀茨Х健帆@2018年“同美杯”全國小小說大賽三等獎;《催產(chǎn)119》獲“北岳文藝杯”山西晚報2018小小說大賽一等獎?！逗笤呼敹稹啡脒x百花洲出版社《2018年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與長江出版社《2018年中國小小說精選》。

1

七點鐘，沙成海準時奔向城西，臉上帶著慣常的微笑。車少人少，電動車像每天一樣由著性子瘋跑，等意識到風(fēng)又涼了些時他也意識到自己腦袋出了錯，一個急剎車，整個身體瞬間僵硬——面館已經(jīng)在昨天兌出去了。

抬頭看，“沙家面”三個大字招牌影影綽綽地在晨光下激動成一片緋紅的云霞，格外魅惑。既然都到跟前了還是去看看吧，看看有啥沒跟人家交代清楚的，年輕女人平生第一次獨立打理面館，開始時肯定不得要領(lǐng)。

“沙哥來啦，走，咱們進屋?！蹦┠┗仨恍Γ畔率掷锏匿摻z球和抹布，一步一步從窗前的梯子上走下來。不知怎么，沙成海覺得每一步都像踩到了自己，心頭一顫一顫。

進屋后他愣住了，這還是自己經(jīng)營了四年的面館么，怎么一夜之間全變了樣？門窗本色出場，翹了邊的那些墻壁紙變得俯首帖耳，桌子凳子不再黏手，冰柜消毒柜亮亮堂堂，缸缸罐罐齊刷刷地站成隊列，還閃著光。

“喲，地磚讓你擦得跟鏡面似的，我都不敢下腳了?！鄙吵珊５难劾镆查W了光。

末末摘下厚厚的膠皮手套，嫩筍般的手指讓他有些恍惚。一刻，眼前閃過媳婦胡蘿卜一樣的胖手，一刻，他覺得自己那雙手根本就不是手，是電動車后座工具箱里那個油膩的活口扳子。他把兩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可褲子也不干凈，幾處大大小小的油漬此刻都跳將出來，故意羞臊他。自己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邋遢的？沙成海很生氣，生自己的氣，氣到不能原諒，但接過末末遞來的熱水杯時，還是壓制住了心內(nèi)的起起伏伏，適度地表達了贊許：“不簡單哪！”

“你們兩口子原來是太忙太累了，確實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jié)?！蹦┠┬τ兀吧掣?，你今天要是不忙的話，飯口時再過來幫我照看一下，我心里打小鼓呢。對了，你這會兒過來，是不是落下什么東西了？”

“中午我能過來。你收拾東西看沒看到一個活口扳子？”

“沒看到。要不你自己再找找？”沙成海的視線還在末末的手上，說話間她又戴上一雙半透明的醫(yī)用橡膠薄手套，把油綠的香菜攤平在桌面上，挑撿起來。

“可能我拿回去了，也不急著用，回頭再說。”

低頭摘香菜的末末，沒看到沙成海上了車后還朝店里望了又望。沙哥和小玲姐說用不上九點鐘就開始有人來吃面了，洗菜擺菜，燒水調(diào)湯，一大堆事情等著呢。

2

“我?guī)兔砹?，歡迎不？順便蹭碗面吃?！敝形?，小玲笑著推門進來，一看到沙成海也在，立刻換了副神情，眼睛和嘴巴在大圓臉上同時畫出了三個小圓：“你不是去幫三驢子搬家么？”

“剛剛搬完，正好到飯口了就回來看看，人家這是第一天。你也是不放心吧？”正在兌麻辣面湯料的沙成海為了掩飾尷尬，轉(zhuǎn)過頭去立刻又跟末末說話：“你看，俺們兩口子一個比一個心眼實。行了，我媳婦來了，后廚就沒我事兒了，擔(dān)擔(dān)面的湯料讓她兌，我走了?！?/p>

“來都來了，眼看學(xué)生就下課你也別走。你那張嘴最有數(shù)，忙完飯口讓末末給咱做兩碗面，你給判斷一下味兒正不正。你招呼前臺吧，一會兒咱倆一起回家?！毙×峥焖賿咭暳讼挛葑?，“天哪，末末，你怎么把這間破屋子收拾得這么干凈，地獄變天堂了耶，你也太能干了，是一夜沒睡，還是你本來就是七仙女？我可不行，我坐月子時抱孩子抱得時間長了，一干力氣活胳膊就又酸又疼……”

“天下女人就你一個坐過月子？直接說你懶就行了，自己不要強，還天天拿月子說事兒，我都替你臊得慌?！鄙吵珊夂吆叩刈叩酱扒?，像木樁一樣杵在那里。

沙成海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小玲跟沒聽見一樣。末末聽不下去，沖小玲眨了下眼睛，把中指豎在唇前，接過了話茬：“沙哥，不能這么說話。玲姐灶上的事兒弄得多地道呀，得表揚才是。俺們女人哪，一輩子耳朵根兒都缺一句好聽的話，玲姐你說是不是？”

面館開在一個中學(xué)的門口，學(xué)生們一下課成幫結(jié)隊地跑進來，六只手一起忙，應(yīng)付著一屋子的急切，孩子們不僅餓，還饞。一時間，屋子里除了點面吃面的歡聲，還有沙成海報單時的脆生生的吆喝，“麻辣面一碗，加雙份芝麻醬，酸辣粉一碗，加醋加辣，咱們的小麻丫和小辣妹來嘍?！币簧ぷ雍傲T，沙成海瞄了眼后廚里胖瘦分明的兩個女人，一時心里有些混亂，也說不清為什么。等到小玲笑瞇瞇地瞅了他一眼，他才意識到自己好久沒這么大聲吆喝了。一年？兩年？

“面來了，請沙家面創(chuàng)始人和第一傳人品嘗鑒定?！泵ν炅孙埧冢┠┮舶呀o兩人準備的面煮好了，還調(diào)皮地對兩人行了個電視劇里才有的屈膝頷首的宮庭禮。

小玲哧溜溜吞了兩口，頭也沒抬就豎起了大拇指：“不錯，一點兒也沒走樣。俺們把店兌給你算是選對人了，之前有個人來了四趟，每趟來都磨嘰半天。”

“是不是嫌六萬轉(zhuǎn)讓費太貴？你倆就是大開口的獅子。”點畫著他們的鼻子，末末依舊笑嘻嘻地調(diào)侃。

“不是，還沒到認真談價的地步我就說啥也不兌給他了。你猜咋的，四趟他帶了四個不同的人來，左問右問、里看外看的，我一看這就是個沒主意的，兌給他，沙家面這塊金字招牌就得毀他手里?！?/p>

“哈哈，玲姐你真做了一件大好事兒。俺保證不給沙家面抹黑，你倆就瞧好吧。”

“你可倒好，第一趟來就交了訂金，我就稀罕你這個爽快勁兒，所以教你沙家面技術(shù)時，我和你沙哥毫無保留，把能想到的都告訴你了。沙子，是吧？”

3

沙成海吃著面，聽著兩個女人一旁聒噪，嘴上也說了好，心里卻五味雜陳。他想起四年前自己租下這間屋子時的情形，空蕩蕩的。從零開始，從無到有，他在小城打造出一個面的傳奇，“沙家面”名噪一時，憑的是碗里的地道，面好，味正，這是沙成海專門去成都、去西安連學(xué)帶偷再琢磨才有的手藝。面館開到這樣，本來應(yīng)該是一輩子的營生，現(xiàn)在卻生生把店面和技術(shù)一起兌了出去，小玲高興白撿了六萬塊錢，可他心里疼。沙家面火了兩年之后顧客漸漸少了，就是因為屋子越來越臟，餐具洗不干凈，面碗里不時能吃出頭發(fā)來，菜葉有泥，有時候還能吃出菜蟲子、蒼蠅，唉。

起先，沙成海緊著跟在小玲屁股后面收拾，把她沒洗凈的杯子飯碗再重洗一遍，到處亂扔的瓶瓶罐罐歸置好，不斷擦拭灶臺和地面，替她向顧客賠笑臉，等實在收拾夠了笑不出來了，就把做面的技術(shù)悉數(shù)教給小玲，心思放在店外了。一個七尺高的漢子天天圍著鍋臺轉(zhuǎn)，給老婆擦屁股，擱誰不煩哪。處女座的沙成海凡事都愛弄個究竟，從小就對電器感興趣的他又在門口支起了個修車攤，自行車、電動車來者不拒，每天，圍著他嘮嗑的人越來越多，活也越接越多。在店門口修車的好處不僅是晚上可把家什車子收進店，白天飯口時他也能幫著小玲照應(yīng)，顧客再少中午時也得忙一會兒，學(xué)生們要么不來要么一起來。不用說，修車這一年多店里更加臟亂差了。

下決心兌出這個店一是兒子明年就上一年級，小玲明確表示自己要開始當(dāng)全職媽媽了，二是沙成海自己也想換個活法，找了個給人修車的工作，輕松過兩年靠手藝掙錢養(yǎng)家的日子，摸摸路數(shù)說不準將來自己還能再開個修車店，那是后話。今天看到末末把小店拾掇得這么亮堂，沙成海暗自慶幸選對了人，面館如同自己養(yǎng)了四年的寵物，到底還是想為它找個可心的下家。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有點苦澀難過，沙家面畢竟是自己一手創(chuàng)立起來的，小玲要是能撐得起來哪至于把店兌給外人呢。

“明天我得去跟末末談?wù)劊臣颐娴恼信剖怯梦业拿衷诠ど叹肿缘?，不能讓她再用了?！焙谔煜羯狭舜?，沙成海跟小玲絮叨著?/p>

“也是，她也不是咱沙家的人，咱兌店也不能把姓也兌出去了?！贝蛄艘惶炻閷⒌男×釤o比困倦，翻個身拉開了睡的架式，床顫悠幾下，把沙成海的那點需求也顫悠沒了，他也側(cè)過身閉上眼睛。

4

第二天再去時是下午，沙成海本來心里頭是底氣足足的，推開門的一瞬，他立刻心中浮躁起來——眼前這個穿高領(lǐng)黑毛衣、系綠圍裙、扎丸子頭、一樣一樣擺放菜品的女子是如此雅致，如此姣好。她抬頭一笑，沙成海覺得字典里的風(fēng)姿綽約四個字觸手可及，這輩子他第一次怦然心動。

風(fēng)姿綽約是沙成海在建筑公司里當(dāng)電工時聽來的，是他想象中的女人該有的樣子，“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那時他還是個毛頭小伙子，當(dāng)時隊里承攬了在一所大學(xué)里建圖書館的工程。電工是工程隊里最輕閑的工種，布線、裝燈等工作的開展得等到建筑達到一定進度時進行，架設(shè)好臨時施工線路后就基本沒啥大活兒，工余他就站在教室門外面聽老師講課，大樓蓋了兩年他白天晚上地聽了兩年，起先他遇上什么聽什么，直到有一次一個小男生給了他十塊錢和一個寫著人名的小紙條，讓他坐進教室，聽老師點到這個名字時喊一聲”到”，他才知道原來大課堂是隨便進的，原來許多學(xué)生不愿意在里面坐著，于是開始登堂入室大搖大擺地坐著聽課，不管有沒有人給錢。那段時光，真是美呢。后來他跟學(xué)生們要了課程表，除了電工電氣類課程，他專聽文學(xué)哲學(xué)類的，什么“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什么“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讀書是讓別人在我們的腦海里跑馬;思考則是自己跑馬”，都是那時候聽來的。沙成海覺得自己就是一塊掉進水里的黃色海綿，可吸飽了水之后也沒變成金磚，他依舊做電工，直到工程隊解散了才研究起開面館。

“我突然想起來那天跟你說的麻辣燙配方有問題，雞粉得減半，要不然影響口味?！?/p>

“微信里留言就行了啊，辛苦沙哥又跑了一趟，怪過意不去的。我做幾碗面，你帶回去跟小玲和孩子吃，算是向師傅交作業(yè)，要給評語的喲?！?/p>

八面玲瓏，得體大方，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他想起了大學(xué)課堂里的那些讓他心跳不止的女學(xué)生，沙家面的女主人不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嗎？看著末末細細地切蔥絲，穩(wěn)穩(wěn)地煮面，沙成海眼里是由衷地喜愛，懷里卻像揣了個小兔子。

5

兌出了店，沙成海卻丟了魂。

每天他都想回去看看，每天。想到這里來的愿望甚至比店還在自己手里時更強烈，但無論如何說啥不敢飯口時再來了，怕遇上自己那個實心眼媳婦。新工作單位離這兒不遠，上下班他選擇從店門口的道上騎過，有合適的借口就進店坐坐，遇上倒垃圾、給面條粉條換水的重活接過來就干，店里的活他知道哪輕哪重。找不到進店的借口時上下班就騎慢點兒，遠遠看一眼，一旦能看到末末的身影，就心情大好。

“末末，吧臺抽屜里有兩包咖啡再不喝就過期了，那是我從網(wǎng)上選來選去試了好幾種才淘到的，口味不錯?！?/p>

“正好這會兒不忙，那就一起品嘗你這個前店主留下的美味咖啡吧。”

“我來沖泡，我知道這款咖啡的品性，看我的。”

顯然，末末不討厭自己，沙成海心里有點小開心。他從抽屜深處摸出了兩只杯子，黑陶的，矮矮的，內(nèi)里光滑的，有柄如耳的。洗過之后，沙成海打開一瓶純凈水燒起來，眼睛的余光留意到在秤上分面的末末不時往這邊看一眼，他的心便像一個正在吹起的氣球，被歡喜鼓脹起來。

“來，嘗嘗?！边f到末末面前一杯，沙成海捏住自己杯子的耳柄，把咖啡送到嘴邊他沒急著喝，先深深吸了口氣，嘆道：“好香啊?！?/p>

“沙哥，你可真有情調(diào)?？Х却_實好喝?！?/p>

“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多買些給你帶來。”

“謝謝。這個真不能要，我神經(jīng)衰弱，輕易不敢喝的，嘗嘗就行了?！?/p>

“小小年紀就神經(jīng)衰弱，是不是妹夫車禍遇難你受的打擊太大了？這可不行，凡事兒得往開處想?！鄙吵珊８兄x這些故意預(yù)留下來的咖啡，給了自己一個跟她談過去的契機。

“唉，不說他，總之是我的命不好?！蹦┠┌涯抗廪D(zhuǎn)向窗外，窗外冷雨無聲，樹葉落了一地。

沙成海抿了一口咖啡，把“我能讓你好起來”這句話跟著一起咽了下去，那一刻，他準確地知道自己心疼這個女人，想時時跟她在一起，替他操勞，與她溫存。

“沙哥，累了一天回吧，別讓玲姐等著急了。我這里你放心，遇上解決不了的難題我就給你們打電話?！?/p>

6

每一次從店里往外走，沙成海的心里只有兩個字，不舍。眼前這個女人身上有他對女人的全部向往，聰明，賢惠，干練，溫柔，美麗，優(yōu)雅。多么善解人意的一個小女子啊，跟這樣的女人過日子才不白活一回。小玲？傻吃傻玩的，就是個豬，唉，該拿她怎么辦呢？

小玲是親戚給介紹的，一個愛笑的姑娘，認識的時候就偏胖，但還沒胖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沙成海最先接受的是她那雙毛嘟嘟的大眼睛，覺得那里面有天空的清澈，就像那個大學(xué)老師講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山Y(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小玲是個凡事隨緣，得過且過的人，其實就是懶，不僅懶得干活，還懶于思考。店讓她弄得臟、亂、差，家更是邋遢得像豬窩，這讓處女座的沙成海不能忍受。無數(shù)次的提醒、訓(xùn)斥、責(zé)罵都被她無底線的傻笑給化解掉了，在她面前沙成海有深切的無力感，一個裝睡的人，你怎么能叫得醒呢？這樣的狀態(tài)他本來都認了的，日子嘛，有吃有穿的，過唄?？涩F(xiàn)在末末出現(xiàn)了，難題也來了，喜歡末末是一回事，割舍下小玲和孩子可是另外一回事。一想到好不容易才有的寶貝兒子，沙成海心里就疼。

“沙子，你下班時去趟面館，上午買菜路過我去看了一眼，油煙機插座確實不行了，你幫著換一下吧，不管咋說咱拿了人家六萬塊錢得負責(zé)到底，末末一個女人家應(yīng)付不了這些。哎，你說咱把三驢子介紹給末末行不行？搭伙過日子唄，好有個照應(yīng)?！?/p>

“三驢子配不上人家，你別亂點鴛鴦譜。晚上你別等我吃飯了，我干完活在店里吃，好久沒吃，饞咱的沙家面嘍。”接到小玲電話，沙成海就去五金店買了插座，一下午都哼著小曲兒。

晚上人也不少，沙成海進屋后二話沒說直接進了后廚，接過后灶上煮面的活兒。末末里里外外張羅著，口里喊著好，臉上帶著笑。

“沙哥，你真是我的大救星，來得太及時了。學(xué)生下課到上晚自習(xí)中間的這一個小時，我恨不得變成八爪魚?！?/p>

“我就知道你會想我的，嘿嘿?！?/p>

忙完一個飯口之后開始張羅換插座，沙成海動起了小心眼，末末還沒洗完碗他就把電闡給拉了，這是下午想出來的招數(shù)。

“沙哥你等等，我取手電來?！?/p>

取手電必然會經(jīng)過自己，黑暗中，沙成海閉上眼睛張開手臂，等著末末向自己撞過來，他在心里數(shù)著節(jié)奏，一，二，三，來了！可末末只邁了兩步就停下了。

“哥，咱家有手電嗎？”

“有，你等著，我去取?！鄙吵珊Ｑ柿丝跊衲?。去取手電的時候他的腦子里是亮的，黑暗中已經(jīng)有了一束光照在末末的瓜子臉上，她瞇起那雙鳳眼，用手擋著強光，撅起了紅唇，扭過腰身，從頭到腳都是性感，他順著那束光撲了過去……真打開手電的一瞬，沙成海已經(jīng)是正常的沙成海，能夠配得上末末用心叫出的那一聲哥了。三下五除二換好插座，他快速逃離這個充滿誘惑的地方。那夜，沙成海一直沒上床，在小玲如雷的鼾聲里，躺在沙發(fā)上烙餅。

7

“今天生意怎么樣？”下午沒活時沙成海在微信里留言問。窗外，雪花一朵朵飄下，第一場雪來得還是相當(dāng)扭捏。

“托沙哥的福，好著呢。今天學(xué)生照比昨天又多了兩成，五條路移動營業(yè)廳一下子訂了六份面，下午還來了電話，說以后天天吃咱家的面?！?/p>

“是不是一個可胖可胖、話特別密的姑娘來訂餐的？那是店里的老顧客，她們每天中午換著味道吃咱們的面。唉，都是小玲太不爭氣，把屋子弄得那么埋汰，誰還來吃面。末末你行，把老顧客一點一點找回來了，沙家面又將重放光彩。”沙成海新學(xué)會用語音錄入，編輯好再發(fā)送，完成得非常快。

“是咱家面味道好，附近居民來吃面的越來越多了，都說以前就是咱沙家面的老主顧。所以，我說是托你的福呢。我得雇個人了，飯口時我說啥也忙不過來了，哥，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合適的？”

“我合適不？”停了兩分鐘，沙成海默默地打上這一行字。

“哈哈，你要是再回來可真是有意思了。好好的老板不當(dāng)，非得當(dāng)小工，咋也說不通啊?！?/p>

確實說不通，沙成海嘆了口氣。晚上下班，沙成海第一次沒從店門前走，而是直接抄近路回了家。他被自己的心猿意馬弄火了，決定放下不切實際的想法，跟小玲好好過日子，不管咋說，孩子都這么大了，他沒有勇氣放下這娘倆一走了之。

第二天他休班，小玲又去打她的小麻將去了，沙成海開始行動，他要把豬窩改造成安樂窩，他把這次行動叫“找回處女座本我”。該擦的擦，該洗的洗，該撇的撇，他唱著小曲兒忙乎了一天，渾身都是勁兒。傍晚時屋子變得清爽干凈，空氣里都是洗衣粉的香味兒，只是墻面還是太暗了，結(jié)婚十年就沒再刷過，來年天暖和時咋也得重新刷一遍了。小玲贏了錢，晚上帶著一大堆吃的回來，看到家里的變化嘖嘖稱奇，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沙成海在干凈的大床上躺下來，才意識到忙乎一天只是想讓身子動起來腦子靜下來，自己原來怕的是面對內(nèi)心的一刻。眼淚不爭氣地從眼角悄然滲出，小玲喊他吃飯時他假裝打起了呼嚕。

8

沙成海變得更沉默了，在單位不說話，回家里也是除了看電視啥也不看，屋子沒過多久又被小玲弄得亂七八糟，他也沒嚷嚷。他看不見，他甚至看不見自己。

冬日里的第一場大雪來得太猛了，七點鐘，沙成海準時走出樓門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雪情估計得還是太保守了，一夜之間下了近半米深。公路上清雪機在全能力戰(zhàn)斗。沙成海看了看，彎下腰，把褲腳塞進襪腰，向西奔去，電動車是用不上了，只能靠兩條腿，他覺得自己此刻是救美的英雄，末末肯定被困在屋里推不開門了。等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到地方，頭上已是熱氣蒸騰，而末末正揮著鐵鍬在一下一下鏟雪。

“你是怎么出來的？”沙成海一把接過鐵鍬，大力揮舞起來。

“我使足了全身力氣去推，怎么也推不開。多虧對街酒鋪的老徐來得早，看到我被困在門里，過來幫我把門掏開了。沙哥，凡事兒也不能老麻煩你和玲姐，有合適的幫我介紹一個吧?！蹦┠┺D(zhuǎn)身回屋，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沙成海拼命清雪，把堆積起來的雪在店門外拍實了，筑了一道結(jié)實整齊的白墻，自己很滿意。干完活他把鍬放回儲物間門后，進去出來走得都很慢，輕手輕腳的，末末在里屋沒出一聲。

9

晚上，沙成海再來時拎了一盒蛋糕，抱著一束盒裝的粉玫瑰，還有一條月白色的羊絨圍巾。

“你這是干什么？”

“給你過生日呀。”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合同上有你身份證號，查了萬年歷，今天正好是你陰歷生日，這場大雪來得多是時候，天老爺也給你送祝福呢。”

“謝謝沙哥，再約一下玲姐吧，讓她帶上孩子，一起熱鬧熱鬧。”

“你這又是何必？”

“正好我新做了胡蘿卜燜面和豆角燜面，你們先來試吃一下看行不行。我去忙啦，你給玲姐打電話吧?！?/p>

“你站住。”沙成海今天有話要說，他給自己下了命令，有些話一定要說，就今天，可一出口卻是軟綿綿的：“末末，非得這樣么？”

“這樣多好啊?！?/p>

“那你們吃，我走了?！?/p>

小玲帶著孩子進來看到蛋糕和玫瑰，才知道是末末的生日?！斑@么好的蛋糕！呀，還有玫瑰花呢，是不是哪個追求你的人送的？趕緊交代?！?/p>

“自己買給自己的不行??？我們女人，學(xué)會愛自己是頭等大事，會愛自己才會愛別人，你說對不對？”

“你沙哥不知道在哪喝酒呢，我喊他也過來，讓他給你買份禮物，要點兒啥？來個包包吧，包治一切煩惱，我剛買一個，咱倆同款怎么樣？”

“別喊他，我的生日我說了算，今天就是女生聚會，孩子贊助?！?/p>

末末表示自己下午已經(jīng)吃飽了，等那娘倆吃完蛋糕，安頓好孩子去了里屋寫作業(yè)，末末打開一瓶紅酒，碼上兩碟果仁，跟小玲嘮了起來。

“玲姐，你跟我沙哥還好吧？”

“老樣子唄，他修他的車，我打我的麻將?！?/p>

“也不能老打麻將，你還是得找點事情做?！?/p>

末末不敢直視小玲，而是看著高腳杯里的暗紅，這不正像自己的此刻的心情嗎，有些甜有些酸，也有些澀，她不知如何向小玲表達。電話里微信提示嘀嘀響起，打開一看，正是沙成海。

我不好嗎？

你很好。

那為什么？

我不愿意自己的后半生背上個沉重的十字架。

我可以馬上離婚。

那樣的話，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末末放下手機跟小玲碰了一下杯，兩人各抿了一口?！傲峤悖煜聸]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你這樣下去，不怕沙哥起外心嗎？”

“他要是起了外心，我就剁了他，跟他同歸于盡?！?/p>

“凈說傻話。你倆同歸于盡了，孩子咋辦？”

沒等小玲想出答案，這邊，微信又在嘀嘀亂叫。

你出現(xiàn)了以后，我才知道我之前的日子全都沒有意義。我在心里一千遍一萬遍地掂量過了，我愛你，我要疼你，我要得到你，不管千辛萬苦。

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塵歸塵，土歸土，我們還是各安本分吧，別讓彼此太尷尬。

“末末，你說你沙哥能嗎？”小玲蹙起眉頭，眼睛和嘴巴變成了三個小三角。

末末把那條月白色圍巾系在小玲的脖子上，說道：“你呀，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吧，把自己身上的問題弄明白了，讓沙哥舍不得離開你，不就天下太平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這兒也忙不過來，你每天中午飯口時來幫我，不耽誤你接送孩子，我給你開整天的工資，再免費培訓(xùn)你做個優(yōu)雅的女人，如何？”末末自飲一杯，吃吃地笑。

“這些年我是太隨性了，懶得沒邊兒了，真到了你沙哥要甩了我那天，我上哪哭鼻子都沒用，他認準的事兒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回沙家面？既能掙錢又能變美，干嘛不來？”小玲當(dāng)?shù)囊宦暟驯幼策^來，兩人都嚇了一跳。兩個女人在冬夜里笑了起來，一個前仰后合，一個笑出了眼淚，越擦越多。

10

生日以后小玲就過來上班了，每天中午三小時。改造小玲，末末從要求她每天步行上下班開始，每天六公里堅持下來，不愁她不瘦。

沙成海卻再沒露面，也沒有微信聯(lián)系，直到那一晚。

那晚，末末整理完桌位正要鎖門，沙成海滾了進來，推門時沒站穩(wěn)，摔倒了。

“天哪，你怎么喝成這個樣子？”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鄙吵珊Ｗ诘厣?，一把拽住要扶他起來的末末，抱在懷里。末末使勁往外掙了幾下，怎么也掙脫不出來。末末看實在不行便放棄了掙扎，索性把頭輕輕地靠在他胸膛上。

“哥，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再好，我不能啊，小玲和孩子沒有錯，傷害他們有罪。你不明白嗎？”

“可我只喜歡你。跟那個懶老婆過日子，太沒意思了?！?/p>

“不能這么說，玲姐的善良敦厚不能辜負。哥，你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彼此相望也是格局?！?/p>

“末末，我不要聽大道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鄙吵珊１Ьo末末，嗚嗚哭了起來。

“善待別人就是善待自己。世間事，情可以，罪難贖。你快走吧?！?/p>

沙成海捧起她的臉，親了又親，末末朱唇不啟，雙眸未開。等他親夠了，末末才掙脫出來退開兩步，重新扎了頭發(fā)，盯著他說：“沙哥你起來，我好好跟你說說我的過去。我原來告訴你們丈夫車禍遇難，其實是假的。我和他是同學(xué)，四年相愛說好了要白頭到老的，結(jié)婚才一年多他就劈腿了，跟他的女同事。兩個家庭散了不說，四家父母也都讓這場婚變鬧得備受折磨，女的那邊兒還有孩子，孩子最可憐，后面的日子長著呢。離婚后，我曾經(jīng)痛苦得不想活。后來，辭了工作來到這里，用手里最后的六萬塊錢賭生死，幸好我遇上了你們，幸好我遇上了沙家面，你和玲姐對我那么好，沙家面帶我走上了一條溫暖的陽光大路。這一切我感激不盡，報答還來不及，要是我做下了錯事兒，不跟那個人一樣了么？”

沙成海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起身便走，只扔下一句話：“我不是人?！?/p>

那晚，關(guān)了店門末末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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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學(xué)生放假，末末也要歇幾天回省城陪父母過年了。她給沙成海微信里留言：晚上過來吧，我有話要說。

沙成海沉著臉遲遲疑疑走進來時，末末和小玲已經(jīng)擺滿了一桌子。

“沙子，我和末末一起又鼓搗出了海鮮燴面和西紅柿炒面，加上之前的燜面，我們把沙家面發(fā)揚光大了！今天是謝師宴，我把孩子送他奶奶家了，和末末一起敬你，沙老師請坐，請上坐！你也得好好夸一下俺倆，哈哈！”小玲依舊像個快樂的小鳥，嘰喳個不停。小胖鳥瘦了十來斤，腰身漸出，精氣神也出來了。

末末給大家斟了酒，舉起杯子說道：“把哥和姐請來，我有話要說。我昨天從朋友圈看來一句話，叫‘心懷正念，終結(jié)善緣，這句話一直在我心里頭轉(zhuǎn)悠。人和人認識的方式可能有千種萬種，咱們是因為沙家面結(jié)下的緣分，我珍惜，也感謝你們成全了我的生活，我想要當(dāng)你們一輩子的親妹妹。面在人在，你們要是也同意，一起干了這杯！”

末末定定地瞅著沙成海，沙成海回頭看了小玲一眼，緩緩舉起酒杯，臉的輪廓漸漸柔和，嘴角慢慢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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