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燃燒

曉寒

冬天總是以一副這樣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間仿佛衰老了，改變了原來的節(jié)奏，一天接一天往慢里走，到最后卡在生銹的齒輪上，不動了，像老電影里某樣落滿了灰塵的物件。

早上起來，我搬張凳子，坐在房間里的老窗前看雪，以前，我也這樣做過，坐在凳子上看雨像松子一樣灑落，陽光從山頂鋪向山腳，依次梳理著聽話的草木，春天把花一朵接一朵扔上枝頭。只不過都是匆匆一瞥，那些東西在我眼前一晃而過，而這一次，沒有了時間的窮追猛趕，我可以蹺著腿不慌不忙地看個夠。雪還是老樣子，丟下咖啡色的天空，無憂無慮地飄向大地，蓋過滿地的落葉，光禿禿的田壟，長著青苔的茅草屋。樹上慢慢掛上了雪條兒，雪條兒一點(diǎn)點(diǎn)長胖，憨態(tài)可掬，讓人想起剛出生的嬰兒向這個陌生的世界炫耀他胖嘟嘟的小手。事實(shí)上，這是冬天早已準(zhǔn)備好的經(jīng)幡，幾個夜晚過去，會有一雙無形的手把它們雕塑成銀光閃爍的冰條，刻上晦澀難懂的經(jīng)文，這些經(jīng)文只有風(fēng)認(rèn)識，它一遍又一遍地唱誦，把眾生帶往慈悲和光明。

這是冬天的儀式，一個冬天，是不能沒有儀式的。

黃昏，廳屋里的老方桌上多了盞煤油燈，風(fēng)鉆進(jìn)屋來逗弄燈盞上的火苗，把它弄得東倒西歪，剛剛倒下，眼看著快要熄滅了，又被惡作劇般扶了起來。這個無聊的游戲時斷時續(xù)，最后雙方都厭倦了，光暈便趁機(jī)鍍在屋檐下長長的冰掛上，折射回幽微的暖意。灶膛里，火焰從劈柴上升起，一絲絲的煙結(jié)著伴兒，從高高的煙囪里爬出來后，似乎是累了，不想動了，懶洋洋地趴著。

鳥雀不再叫了，把自己關(guān)在巢里，叫了一年，也累了，正好趁著這個當(dāng)兒歇口氣，它們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消耗倉庫里囤積的糧食。狗也不叫了，在窩里做一個很長的夢，從夢里醒來，主人已經(jīng)為它們準(zhǔn)備好了食物。狗知道，這個時候是不會有陌生者闖進(jìn)來的，即使醞釀一場陰謀，也要等到這個冬天過去。外出打獵的人也回來了，兩手空空，拖著雪地上那個笨拙的影子，喝醉了酒似的穿過田間小路，向一座亮著燈的泥巴屋走去。肩膀上的火銃跟著一搖一晃，長筒雨靴觸地的那一剎那，傳來咕的一聲。

這是我用想象勾勒的冬天，那時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試圖用想象擦亮我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經(jīng)積了一層灰塵。我從未向別人說起過這些，說與不說都一樣，沒有人在乎我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我身上貼著一枚與眾不同的標(biāo)簽，一個剛剛輟學(xué)的少年。這枚標(biāo)簽像狗皮膏藥一樣，一時半會兒撕不下來。整個村莊找不出第二個像我這樣吃飽了想閑事的人，都在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雪從頭天夜里就開始落了，沒有預(yù)兆，沒有前奏，比任何一年都來得早，來得大，也來得直接。以往在下雪之前，總有一段序曲，那是一場大風(fēng)，海浪似的，把天吹得很低，浮云散盡，天空像貼了塊骯臟的獸皮，這時候的村莊，成了一個巨大的揚(yáng)聲器，放出各種奇怪的聲音，連石頭似乎都在尖叫。這時候，祖父望一眼天，低下頭說，這天該落雪了。而這一次，一點(diǎn)風(fēng)也沒有，頭天下午，整個村莊還沐浴在繽紛的陽光中。

等到早上起來，才看到屋坪里的火堆消失了，木馬遁入雪中，西山上的楠竹十有八九被攔腰折斷，門前的老雪梨樹也被壓倒了半邊，剩下的一半杵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像一個一夜之間失去了伴侶的老人。雪把溝溝壑壑都填平了，往日看上去很遠(yuǎn)的山，好像突然推到了眼前，一伸手就能摸到。風(fēng)穿過身體，毫不費(fèi)力就弄疼你一塊肌肉，一根骨頭。老屋被雪死死圍住，成了一座孤島，想要出門，必須穿上長筒靴子，再在靴子底上綁兩根防滑的草繩，拿鐮刀清理路坳上倒伏下來的雜木和竹子，再用鋤頭把冰雪刨開，這是一件程序復(fù)雜又特別費(fèi)力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去做的。

晚飯過后，火塘里的火燒起來了，柴是白天才從山上的雪堆里費(fèi)盡周折扒出來的，往年這時候才開始準(zhǔn)備，這回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誰知道雪會來得這么早呢？在雪堆里埋了一夜的柴，剛開始燒時滴著水珠，白色的煙很快把屋子填得滿滿的，像是村里人熏黃鼠狼一樣，嗆得人眼淚直流。黃鼠狼就得這樣熏，有時還會撒上些辣椒粉，丟幾粒胡椒，一邊熏一邊用扇子對準(zhǔn)洞口扇，不到一碗茶的工夫，黃鼠狼認(rèn)輸了，吱的一聲蹦了出來，成了籠子里的獵物。過一陣子柴堆上吐出火苗，越來越大，呼呼地叫著，像是一池被大風(fēng)攪動的水，凹凸不平，有棱角、波峰、浪谷、旋渦，有飛濺的水花、落下的雨點(diǎn)?；鹋c水一樣，柔軟，有韌性，能無限度地伸展，小小的一點(diǎn)，一旦爆發(fā)起來，便有了毀滅的能量。很難想象，這兩樣老死不相融的東西，在形神上竟有如此多的共性。

火塘上面吊著一把銅壺，這是一把老銅壺，傳了好幾代了。往年在燒火之前，會拿一把稻草擦得通體閃亮，周身透出溫暖的光。這回還沒來得及，還是去年那種煙熏火燎的顏色，只是用開水草草燙了一下里面，灌了滿滿的一壺水?；鹕嘬f起來的時候，在銅壺底上舔一下，像一道惡毒的閃電在黑夜里炸開，丟下數(shù)不清的痙攣的線條。銅壺像被嚇壞了，兩邊冒出細(xì)密的汗珠，偶爾有一滴大的，驚惶不定地從眼前逃竄。

我家十三口人圍坐在一起，要趕在往年，這是最熱鬧的時候，一家老小有說有笑，商量著過年時要準(zhǔn)備些什么，什么時候去榨油，炸多少玉蘭片、紅薯皮，哪天熬紅薯糖，二十幾殺年豬，留多少肉自己吃，賣出去多少，哪個孩子要添件新衣、買雙新鞋，哪床棉絮要翻彈一下。一個十三口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如牛毛，平時沒有閑工夫去管，只有年底圍爐向火的時候，才能從容地做出安排。若有遺漏了的，誰都可以插上一嘴，沒有什么禁忌。

但這一次，沒有一個人說起這些，好像這是一個禁區(qū)。都只是把雙手伸向火苗，被燙到時又猛地縮了回來，抖抖索索地搓著，像是被燙著了，又像是冷得太難受，不這樣反復(fù)搓不行。其實(shí)并不是非得這樣，這一連串帶著表演性的動作，目的是為沉默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三天前，還沒有誰想到很快會有一場大雪到來。一大早，我表叔踩著新鮮的陽光上我家來了。他還不到四十歲，穿一雙解放鞋，一身草綠色的衣服，一頂草綠色的帽子扣在后腦勺上，露出前面那撮像被火燒過的頭發(fā)。他臉瘦，如兩片倒掛的柳葉，顴骨高高聳起，像是皮下包著兩塊尖銳的石頭。他是我祖父嫡親的外甥，也就是我姑奶奶的兒子，以往每年正月都要上我家來拜年，帶上一瓶酒、一塊肉。但自從當(dāng)了大隊(duì)治保主任以后，就沒有來過了。

他和一個背槍的民兵跨過門檻的時候，我們剛剛吃完早飯，桌子上的碗筷還沒來得及收。他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夾著紙煙，似笑非笑地環(huán)視了一下廳屋里的人，隨后故意用很大的聲音咳嗽了一聲，好像在提醒我們他下面要說的話是如何的重要。是這樣啊——他頓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你們私自販賣木材，大隊(duì)部決定，趕你們家的豬。他這些話語氣冰冷，與外面越來越明亮的陽光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也沒有具體的稱呼，不是對某個人說的，是對所有人說的。沒有誰搭他的腔，屋子里墳?zāi)挂话惆察o，正在抽煙的祖父把煙斗從火籠里抬起來，重重地磕在門檻上，發(fā)出比平時大得多的響聲，聽起來讓我感到隱約的憤怒和不安。

頭天傍晚，父親把家里兩根掛紅薯藤的杉樹賣給了一個姓楊的江西人，收了一塊五角錢。后來才知道，剛出村口那個江西人就被巡邏的林業(yè)隊(duì)抓住了，一通拷問之后，當(dāng)夜帶著他來我家指認(rèn)現(xiàn)場。那時夜已深了，我們正準(zhǔn)備睡覺，突然家里的狗狂叫起來，緊接著響起了重重的擂門聲，父親示意我去開門。我剛把門開了一條縫，便射來幾束惡狠狠的手電筒光，伴著幾聲呵斥，一個人被猛地推了進(jìn)來，連打了幾個趔趄，差點(diǎn)摔到地上。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我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到了，努力定下神來，才看出是那個姓楊的江西人。他的棉衣被剝掉了，只穿著一件單衣，被棕繩捆得像個粽子一樣的身子瑟瑟發(fā)抖。血正從他的嘴角一滴滴流下來，脖子上染紅了一大塊。他瞟了我父親一眼，把頭撇過去，對隨同的人說，就是這家。盡管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被我聽清了。父親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讀書不多，卻是個遇事不慌的人。他平時跟我們說，事來了，怕也沒用，就是天塌下來，也得站直了身子頂著。他沒有分辯半句，很平靜地承認(rèn)了這件事情。林業(yè)隊(duì)的人把手電筒熄了，圍著父親兇巴巴地大吼起來，大意是公社正在抓典型，亂砍亂（濫）伐，犯了很大的法，要準(zhǔn)備去坐牢。幾個人吼累了，走到屋外嘀咕了一陣，倒回來說回去跟大隊(duì)書記匯報(bào)，要父親聽候處理。臨走時，那個一直低著頭的江西人對著我父親鞠了個九十度的躬，眼神里混雜著驚恐、酸楚、無奈和愧疚。這道復(fù)雜多義的目光，像某樣利器戳在我身上，讓我的心緊跟著抽搐了一下。一向沉穩(wěn)的父親也被這一突發(fā)舉動弄得不知所措，我看到他的手動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該如何回應(yīng)，這個動作僅僅持續(xù)了幾秒，結(jié)果他什么也沒做，像根木頭—樣呆呆地立在那里。屋外，幾只手電筒光晃來晃去，像狂亂的蛇在黑暗里舞動。

煙斗敲在門檻上的聲音很響，我表叔像沒聽到一樣，帶著那個民兵直接去了豬欄，我家的豬關(guān)在哪里，他是最熟悉的。祖父突然站起身來，把煙筒往地上一丟，直奔門角操起一根雜木扁擔(dān)，這個忘眼畜生，他討老婆還是我做的廚，今天我收拾他。大哥趕緊沖上去攔住，大哥說爺爺你犯得著嗎？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曉得？祖父說我黃土埋到脖子上了怕什么？大不了就是魚死網(wǎng)破。他死死抓著手里的扁擔(dān)，像要把它捏出水來，他的額上青筋鼓起，胸膛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憤怒的野獸在里面拱動。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祖父發(fā)這么大的火，他那副架勢，像是一只隨時準(zhǔn)備把獵物撕碎的豹子。

我表叔這個人，方圓十幾里都是出了名的。我最記得的是一次開批斗會，斗一個姓吳的四十多歲的富農(nóng)。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面，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一直牢牢地刻在我的記憶里。會場設(shè)在我小舅家旁邊的大隊(duì)部禮堂里，里面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中間有個天井，天井上方擺著一張八仙桌，邊上放了些繩子、木棒、窯磚、劈柴。我當(dāng)時弄不明白，就開個會，擺這些東西做什么？會還沒開始，我表叔走到桌子邊，大喝一聲，吳××，老實(shí)點(diǎn)，跪噠。姓吳的富農(nóng)望他一眼，遲疑了片刻。我表叔操起桌邊的一塊劈柴對準(zhǔn)他的背砸了下去，姓吳的富農(nóng)應(yīng)聲跪下，死死咬著嘴唇?jīng)]有哼一聲，汗大滴大滴爆出來，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動。

吃中飯的時候，我媽臉色很難看，像是病了。到收碗筷時，她終于忍不住喃喃自語，對門對戶的鄰舍，這樣打須掛面（毫無人情味）的事也做得出來，人啊——說完一邊嘆息一邊洗碗去了。灶臺上傳來哐啷哐啷的碗筷碰撞的聲音，這聲音比平日里大了許多。

要不是大哥及時攔住，那天我表叔不是肋骨斷了，就是腿骨折了，總有一處的骨頭要分家。那年祖父還不到七十歲，身子骨健朗，他一米八幾的個子，自幼習(xí)武，在民國那個亂世活了三十六年。我祖母是個病秧子，去得早，祖父不到三十歲又過上了單身生活，此后終身未娶。無人管束可能助長了他放蕩不羈的性格，農(nóng)閑之余，他主要做三件事：打獵；鄉(xiāng)里紅白喜事掌廚；再就是出入賭場。說不清哪件事是他的最愛，有年為了追一群野豬，從我們陽谷煅一直追到江西萬載的金鐘湖，一個月沒落過屋，害得父親以為他失蹤了。有一回在賭場里莊家出老千，他一雙空手撂倒了六個看場子的人。上屋的耀生叔公好幾回和我們說起這事，說到最后他總要強(qiáng)調(diào)一句，你爺爺后生時是個好角色。

祖父經(jīng)常說，人活一口氣，骨頭該硬的時候就得硬，要打得鑼響。他是我們這個家里最有血性的男人。幸好他懂得節(jié)制，要不早就成了個混混，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或者在牢房里了結(jié)一生。我這樣說不是自夸，單憑一件事就能看出來，他愛喝酒，喝了一輩子的酒，但我從沒見他醉過。

我表叔把豬從欄里趕出來，旁若無人地經(jīng)過屋坪。母親在屋檐下號啕大哭。早在十月，因?yàn)榧Z食緊張，把另兩頭豬賣了，剩下這頭準(zhǔn)備過年殺的。這頭足足有三百斤的豬，是我們幾姊妹從外面把豬草一籃籃扯回來，母親大清早起床一刀一刀鍘了，一鍋一鍋煮了喂大的。家里的年貨，一家人穿的用的都要從這頭豬身上出。她大概想到了我們姊妹凍得通紅的手，聽到鍘刀一刀一刀鍘碎黎明的時光，看到雪白的殺豬刀直直地捅在豬脖子上，豬踢著腿在木凳上嗷嗷地叫著，血噴了一地。吃“豬血酒”的鄰舍陸續(xù)來了，直夸母親會持家，是個能干的女人，她在腰裙上擦著雙手，笑吟吟地答著話，把人讓進(jìn)屋來，忙里忙外地招呼，然后等著豬肉賣出去，換回她認(rèn)為十分富足的年貨?，F(xiàn)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剩下空空的豬欄，一頭乳豬也沒有了，連憧憬都變成了毫無可能的奢侈。

這頭豬好像是通人性，趕到我家那口池塘邊的時候，賴在地上再也不肯走了。我表叔先是用竹丫打它，竹丫雨點(diǎn)一樣落到它身上，但沒起任何作用，只留下一條條血印子。然后我表叔揪著它的兩只耳朵往前拖，那個背槍的民兵抓著尾巴往前推，豬嚎叫著奮力掙扎，四只蹄子死死抓住地面，地上劃出一條條銳利的印痕。我表叔累了，汗從他的臉上滾下來，他伸手去揩汗時，豬抬起腦殼往他身上一拱，他一個跟斗翻到路下丈多高的田里。田泥濕潤，他并沒受什么傷，只是擦破了一點(diǎn)皮。他爬起來氣沖沖地對那個民兵說，去搞張土車子來。過了一個多小時，那個民兵弄來了一張土車子，還帶了兩個人來。土車子是哪里弄來的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我們這個村莊的，我們村莊的人都知道這事，不會把土車子借給他。幾個人罵罵咧咧把豬綁在土車子上，吱吱呀呀地推著走了。

空空的小路一彎一扭，穿過滿地的陽光，一頭扎進(jìn)了山腳。菜地里，蘿卜拱破了泥土，青菜舉起高高的葉子，鳥雀飛過，溪流淙淙，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要不是母親還在那里傷心地哭泣，好像剛剛這件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火越燒越旺，噼里啪啦地飛著火星，映紅了一張張沉默的臉。銅壺里的水開始咕嚕咕嚕地冒泡，壺蓋被熱氣沖得一起一落，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嗑嗑的響聲。祖父終于開口了，他叫四姐，去拿杯子泡幾缸茶來。四姐起身去拿杯子，給每個人泡了一杯茶。每個^都喝著茶，火爐房里交雜著各種聲音，火星爆裂的聲音，開水翻滾的聲音，茶水經(jīng)過喉嚨時索索的聲音。

喝完茶，祖父連著抽了三袋煙。他放下煙筒，眉頭慢慢展開，今年這年怕是不好過了，但再難過也得過。沒有人敢插嘴，怕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惹得大家不高興。祖父接著說，看樣子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生產(chǎn)隊(duì)也不會派活。明天你們幾個都上山去燒炭，三個窯一起燒，到時候把炭賣了，照樣過年。明天我跟老奇（生產(chǎn)隊(duì)長）說一聲，他是個本分人，不過還是要小心些。

祖父的話打破了沉悶，父親一邊往火塘里添柴，一邊和家里人議論雪大概會下多少天，燒一窯炭要幾天，能燒多少，大概能賣多少錢。一家人小聲地議論著，在這個冰冷的冬夜，透過虛構(gòu)的窯火，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夜?jié)u漸深起來，火苗開始凋謝，銅壺里的水不再響。外面，風(fēng)嗷嗷地叫著，像有一雙巨大的手，把門和窗拍得砰砰響，讓人心里感到無端的慌亂。祖父說，莫想了，都去睡吧，明天還有事呢。

我們陸續(xù)起身，祖父把我叫到一邊，明天讓你爹他們?nèi)疄忱锬莾蓚€大窯，你一個人去燒屋側(cè)邊那個，那個窯小，砍柴也近，吃得消嗎？我很利索地點(diǎn)了下頭，實(shí)際上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把這件事做好。祖父再沒說話，進(jìn)了房間，隱約中，我聽到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雪夜是靜謐的，雪光返照在窗子上，有如黎明準(zhǔn)備悄悄地鉆進(jìn)屋來。風(fēng)一場趕著一場，卷過田壟、池塘、吊樓、屋檐，像一場夢一樣翻過山那邊去了。偶爾聽到啪的一聲，然后是一長串嘩啦啦的雪落下的聲音，那是一棵不幸的樹斷成了兩截，它們活了那么久，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霜，卻沒能躲過這場倒霉的大雪。生產(chǎn)隊(duì)的活暫時不用去干了，大雪天也沒什么活好干。廳屋墻上的有線廣播已經(jīng)歇了一天了，靜悄悄的，像要滴出水來。要是平日，一大早便嚷開了，今天到大王沖修水圳，今天到野豬窩割山坳，遲到的罰工分。那是隊(duì)長在喊，隊(duì)長家有一臺四用機(jī)，黑色的，正方形，具備四種功能，收音，放唱片，擴(kuò)音，送話。放在一張老式抽屜桌上，每天一大早，隊(duì)長打開四用機(jī)，先放唱片，一出花鼓戲，有傳統(tǒng)的《劉海砍樵》，也有現(xiàn)代的《打銅鑼》《補(bǔ)鍋》，或者幾首革命歌曲，放完把那個黑色的按鈕往上一扳，對著機(jī)子一喊，整個村莊都聽到了。

我設(shè)計(jì)好的冬天沒來，卻等到了這樣一個壞消息。我躺在床上，對我那個表叔充滿了我這個年齡不應(yīng)該有的恨意。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飛在白雪堆積的山巔，山上到處是燒木炭的窯，無數(shù)根白色的煙柱旋轉(zhuǎn)著插向天空，鼻孔里滿是木頭焚燒的清香。耳邊響起寒冰咔嚓咔嚓融化的浩浩蕩蕩的聲音，群山層層疊疊，在太陽的金色里閃耀著光芒。突然，我一個跟斗跌到冰冷的地面，我使勁掙扎著想爬起來，啪的一聲醒了，此后再也沒有了睡意。外面還是白晃晃的，不時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帶著刀劍般的冷。

第二天匆匆吃過早飯上山砍柴，就在我家側(cè)邊的西山，隔屋近，屋坪里的狗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夜的北風(fēng)，厚厚的雪上結(jié)了層殼，踩上去裂開，喳喳地響，路不好的地方，得手腳并用像老牛一樣往上爬。樹上結(jié)了冰，風(fēng)吹過枝條互相碰撞，沙沙，啦啦，聲音短促，干燥，凜冽，充滿了敵意。好在山上雜木遍地都是，不用怎么爬山，但我得挑著砍，太大的背不動，太小的又費(fèi)人工。只能砍碗口大小的桐樹、桎木、黃楊、燈籠柴、橡木、柞樹，這些樹木質(zhì)硬，燒出來的炭吃秤，又不會散成碎末，特別是起火快，一敲當(dāng)當(dāng)響。買炭的人精得很，只要瞟一眼，就知道這是最好的炭。如果砍些楓樹、栗樹、松樹，擱在火盆里半天看不到一根火苗，又化得快，白送人也遭嫌棄。

我用三天的時間砍了一窯柴，三天里，我不敢坐下來歇?dú)?，得不停地動用自己的力氣，把最后一絲力氣用光。這樣做不完全是為了多砍一點(diǎn)柴，多燒一些炭。主要是一用力渾身就發(fā)熱，汗出來了，感覺不到一點(diǎn)冷。只要一坐下來，汗一收，風(fēng)吹來身子就打戰(zhàn)，鉆進(jìn)套鞋里的冰雪早就化成了水，走一腳咕的響一聲，水從鞋幫子上冒了出來，雙腳冷得像兩根木棍，早就不屬于自己了。

點(diǎn)火之前，我準(zhǔn)備了足夠的柴，這個窯有了上十個年頭，進(jìn)過水，又是冷窯，燒的時間要比別的窯長一倍?；鹬饾u大起來時，我聽到了它的響聲，雄健，有力。火苗不解人意，它一瘋起來，是歡樂的、鏗鏘的、忘形的，它用鋸齒形、絲綢形、山形，用它的平面、棱角、弧度、峰巒、深谷，演奏著一首雄赳赳氣昂昂的進(jìn)行曲?；鸸庥臣t了周圍的雪，雪像是正在燃燒，升起熊熊的火焰。煙冒出來，雪白的煙，嫵媚的煙，被風(fēng)吹得到處都是，很快就看不到了，不知去了哪里，似乎都化成了遙遠(yuǎn)的雪。

燒了整整一天，到傍晚的時候，煙改變了顏色，變成了青的，直直地豎起來，像三根筆直的柱子頂著混沌的天空。這時候，祖父來了，我知道他擔(dān)心我第一次燒窯沒經(jīng)驗(yàn)，萬一沒燒著就?；?，那就麻煩了。得把窯里的柴弄出來重新裝窯，而裝窯是個累死人的活，把柴弄出來，再一根根拖進(jìn)去，豎起來擠緊，一不小心，手就被樹皮劃出一道口子。最后還得用剁成短截的小木棍擠得沒有一點(diǎn)縫隙。大半天的功夫，不能站著，也不能蹲著，得趴在地上像一條狗一樣地干活。

祖父圍著窯轉(zhuǎn)了一圈，在煙囪邊蹲下身子，把手伸到煙囪口，停留了片刻。他對我說，可以?；鹆?。然后他告訴我，你看這煙是直的，突突地往上躥，非常有力，把手放上去，能感到明顯的燙，就說明燒著了。祖父找來一些石頭，教我把燒火口封住，只留一個小孔通風(fēng)，然后讓窯里的柴燒上一天一夜，差不多就可以封窯了。

深夜，我打著手電筒去查看，主要是看窯蓋子有沒有開裂。窯蓋子是土夯的，受熱后泥土容易膨脹裂開，有了裂縫要及時堵上，否則燃燒過的木炭就化成了灰。四周是朦朧的白，天低低地壓在頭頂，星星隱藏在云層背后，風(fēng)夾著雪片撞來撞去，嗚嗚地叫著。我高一腳矮一腳地走著，向著那一道隱藏在地皮下的火焰靠近。這條路不長，一眼就能看到盡頭，陡峭，狹窄，路上沒有第二個人，冰雪在我腳板底下喳喳地響著。我懷疑這是不是生活為我這個輟學(xué)少年早就準(zhǔn)備好的道路？我這一生就要在這樣一條路上徘徊？我媽在我輟學(xué)的那天含著眼淚告訴我，沒法子啊，窮人家的孩子，要吃得苦。吃苦我并不怕，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是為了吃苦而來？

到了窯邊，我縮著脖子圍著窯轉(zhuǎn)了幾圈，幸好土夯得實(shí)，沒有發(fā)現(xiàn)裂縫。

封窯靠的是經(jīng)驗(yàn)，封早了，柴的兩頭燃燒不充分，用我們的土話說，盡是“瑪瑙”。到時候往火盆里一放，不停地冒煙，熏得人眼淚直流，這種炭沒人買。封遲了，好好的炭就化掉了，有可能能出三百斤炭的窯，最后變成了百來斤或者幾十斤，前面的力氣白用了。我喊祖父幫我去看火，還隔老遠(yuǎn)他就說，煙吊三寸腳了，可以封了。我一看，還真是這樣，從煙囪口起那三寸高的地方空空的，看不到煙的影子，三寸往上的地方，依然有煙在翻滾著往上走。我用一塊板石把煙囪蓋了，再敷上一層稀泥，用腳踩緊。最后把原先燒火口留下的那個小孔也緊緊封住。

出窯那天，祖父說你要提些水去，萬一是紅窯也不會慌了陣腳。紅窯就是說火還沒滅，或者有一點(diǎn)火星，一旦把封窯門的石頭搬開，立馬就成燎原之勢，眨眼之間，整個窯都是紅的。碰到這種情況，就得趕緊潑水，把窯門封好繼續(xù)等待。

我提著木桶去池塘里打水，池塘里結(jié)了厚厚的冰，我用鐮刀砸，一刀下去，震得虎口發(fā)麻，冰面上留下一個白色的印子。再用力砸?guī)椎叮甑囊宦暳验_了，水花濺到我臉上，像是有人拿著針朝我狠狠地扎?？吡車?，出現(xiàn)一道道白色的裂紋，如干燥的霜風(fēng)日復(fù)一日在誰臉上劃過時留下的杰作。木桶笨拙，我個子不高，提著踉踉蹌蹌往山上走，半桶水在里面晃晃蕩蕩。拆開窯門，好在不是紅窯，我像狗一樣爬進(jìn)去，把木炭一根根拿出來，每拿一根，灰塵像長了翅膀一樣，不要命地四處亂飛。里面溫度奇高，氧氣稀薄，讓人感到隨時都會窒息，拿兩三根得爬出來換口氣。拿出最后一根木炭，全身已沒有一根干紗，衣服上、鼻子里、嘴巴里、眉毛上，到處都是灰塵。我站在窯邊，似乎頭頂仍在飄來漫天的灰塵，這漫天的灰塵好像突然有了重量，冰雹般一齊向我砸來。

這些木炭，是我分六次挑回家的，過秤稱剛好三百斤，這是我用八天的起早貪黑換來的。它們堆在屋角，閃著烏黑的光，還保留著樹干的雛形。它們有木頭的味道，也有火的味道，但它們不是木頭，也不是火。它們將在一個誰也無法確定的火盆里燃燒，吐出藍(lán)色的火舌，咝咝地叫著?；鹕嗌希埔褱?zé)?，滿屋子都是酒香。桌子上菜已擺好，炊煙還盤在屋頂不肯散去。外面，雪簌簌地落，像落了滿地的梨花。河流停止，眾鳥歸巢，夜一天比一天悠長，黑暗啃食著群山，親人都在，不幸的消息遠(yuǎn)在天涯。寺廟里的鐘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觊煹奈惨?，飄向那永恒的時光深處，這是一個冬天最好的歸宿。想起這些，再看看自己劃得到處是傷口的手，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傷，這些，并不歸我，只屬于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買炭人。

這場雪整整下了十天。第十一天，雪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風(fēng)像牛一樣吼叫。第十二天，太陽出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上，傳來雪融化的嘩啦啦的聲音，融化的雪從枝丫上落到地上，騰起一團(tuán)雪霧。滿山的樹木像從一場漫長的夢里醒來，擦擦眼睛，又直起了身子，昂起了頭顱，黝黑的顏色，像是后來我在一本畫報(bào)上看到的黑森林。眼前的事物又回到了那場雪到來之前的樣子，近在眼前的漸漸后退，遙遠(yuǎn)的繼續(xù)遙遠(yuǎn)。屋坪里布滿了骯臟的腳印，被凍得堅(jiān)硬的雪化作一條條濁流，向著低洼的地方流去。來不及融化的雪盤踞在枝條、山窩、草甸、泥坑，如一團(tuán)凍僵的憂郁的云。

大清早，墻上的廣播響了。先是《南泥灣》，再是《我的祖國》《歌唱祖國》，這些聽得爛熟的歌曲，每一首都鏗鏘有力，聲嘶力竭，震得廣播的揚(yáng)聲器沙沙地響，這也不是什么壞事，正好用來驅(qū)趕寒冷的余威。

歌聲停時，我們正在吃飯。隊(duì)長在廣播里喊，今天到打石灣修壩，帶鐮刀鋤頭。另外安排了兩個人帶炮釬和炮錘。打石灣那個壩早該修了，那個壩一直管到保管室門口，有好幾里，那一塊是村莊里最好的田，地肥，光照足，產(chǎn)量高。每年五月，稻子揚(yáng)花，花粉兒在風(fēng)中飄飄灑灑，像是一場綿綿無盡的雨水，路過的人，仿佛也跟著那些粉末兒飄飄悠悠。六月，稻子黃了，在風(fēng)里，在陽光里，在雞鳴狗吠與鳥雀聲中，泛起一片金光，把遠(yuǎn)山近水和人的心都照亮了。時間一年一年地流走，這種土地上最尋常的莊稼，一直在無聲地傳遞著一個簡單的道理，不用害怕，是花到了時候就會開，是果到了時候就會結(jié)。生活再荒謬，莊稼人照樣活得坦然自信，是因?yàn)槟_下這片土地。土地?zé)o欺，滴一滴汗下去，就是種子，就能開出花來，結(jié)出果來。

夏天的時候，一場洪水把這個壩沖垮了，派了好幾撥人去修過，水太大了，剛修好又沖垮了，影響了那一片地的收成。那段日子，隊(duì)長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jié)，憋了一肚子的火，卻不知道該沖誰發(fā)。吃過飯，家里的主要勞力操起家伙去修壩了，既然準(zhǔn)備放炮炸石頭，看樣子這個冬天，村莊里的勞力都要耗在這個壩上了。我才十四歲，不是主要勞力，用不著去修壩，可以繼續(xù)燒我的木炭。

中午回來聽哥哥說，這次隊(duì)上下了血本，準(zhǔn)備用洋泥（水泥）。洋泥這個詞我是從姑父嘴里聽來的，我姑父這樣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人，都把它說得神乎其神，看來非同一般。后來才知道，那確實(shí)是個稀罕物，有錢都難買，平時誰家想弄一點(diǎn)堵老鼠洞，削尖了腦殼都弄不到。要真用上了洋泥，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水沖垮了。

等到這個壩修好，快到年底了。果真用了洋泥，一些人光著腳坐在上面抽煙，說這洋泥真好，硬得鋤頭都挖不進(jìn)，光滑得像石板一樣，要是以后能用這個打個曬谷場就好了。一旁的人笑起來，說他們是大白天做夢。

這時候，買木炭的人借著夜色偷偷進(jìn)了村，只是沒想到木炭那么不好賣，他們挑三揀四，清水里找骨頭，—會兒說有“瑪瑙”，一會兒說摻了水，一會兒又說材質(zhì)不行，價錢一天比一天賤。這些人都是二道販子，并非最后的買家，只是冒著風(fēng)險(xiǎn)賺幾個辛苦的腳力錢，我們也不好跟人家斤斤計(jì)較。價賤的原因是這一年剛好寧鄉(xiāng)人來三元洞燒炭，這些燒炭的寧鄉(xiāng)人有好幾十個，屬于當(dāng)時的副業(yè)隊(duì)，專門出來抓副業(yè)的，買了好幾個生產(chǎn)隊(duì)的雜木。三元洞離我的村莊就四五里的路程，走山路也就半個鐘頭，翻兩座山就到了。木炭源源不斷地從三元洞挑出來，一部分就地消化，賣不完的裝上手扶拖拉機(jī)，經(jīng)過那條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不知運(yùn)到哪里去了。

我弄不懂寧鄉(xiāng)人為什么一個冬天能燒出這么多木炭來，后來我特意抽了個空去那里看。這一看簡直把我嚇到了。他們打的是鉆山窯，就著一個山坳挖進(jìn)去，然后把里面掏空，中心位置有兩丈高，比我后來看到的延安人住的窯洞還高大。然后再在周圍用石頭砌四個煙囪，窯門有一米多高，人可以直著腰進(jìn)進(jìn)出出。砍下來的柴不用鋸成一截一截，直接背進(jìn)窯里豎起來就行了，一窯能燒三四千斤木炭。這些專業(yè)燒炭人的出現(xiàn)，對我們這個家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不是加了一層，而是一下加了好幾層。

由于炭價一跌再跌，這個年過得十分特別。十幾口人就買了兩斤肉，一些該買的東西都沒有買。祖父特地跑到李家大屋，請我—個書讀得好的遠(yuǎn)房伯父寫了副對聯(lián)，回來時又買了掛長長的爆竹。他說，大過年的，再寒酸也不能讓別人看笑話。除夕那頓飯是拼湊出來的，祖父親手釀的紅薯酒，塘里撈的魚，田里挖的泥鰍，山上挖的冬筍，宰了家里那只做種的大公雞，加上菜園里的蘿卜白菜，照樣滿滿十大碗。吃晚飯時，紅對聯(lián)一貼，爆竹一點(diǎn)，噼里啪啦，爆竹屑高高飛起，拖著青煙飄下。飯后，我?guī)兔妹谜覜]有炸開的爆竹，妹妹手里拿著一根點(diǎn)燃的香，每找到一個，就高興得大叫起來。我半蹲在地上往前走，看到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爆竹屑，像極了滿地細(xì)碎的花苞。夜色升起來，漸漸模糊了屋坪，淹沒了我的半截身子，恍惚中，那些爆竹屑被一陣楊柳風(fēng)扔上了枝頭，帶著羞澀和驚喜。

晚上弟妹和侄女照樣分到了紅包，雖然紅包里只有一張2分的毛票，還是高興得滿屋子亂跑?；馉t房里照樣燒起火來，柴堆成一個尖塔，火燒得比任何一晚都旺，火光把一家人的影子打在老墻上，有喝茶的，有抽煙的，也有什么也不干的，像是電影里的一段日常。這些影子在長夜結(jié)束之前就會消失，然后被時間重重覆蓋，成為往事的一部分，很久以后，記憶之網(wǎng)捕撈起來的，也只是一些爬上了銹蝕的生活殘骸。就像一對情深緣淺分手后幾十年從未見過面的戀人，風(fēng)燭之年在街頭偶遇，依稀中辨出對方的輪廓，簡單拉幾句家常道一聲珍重后，各自繼續(xù)往前走，把對方丟進(jìn)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曾經(jīng)那些背叛、尖銳、遺憾、怨懟，那么多的不堪忍受不可諒解，都滑落在歲月的軌道之外隨風(fēng)而去，只留下嘴角那絲淡如雛菊的笑容。

世事真如唱戲一樣，一出一出從日子里晃過，戲碼頻繁地更換。第二年，土地承包到戶，緊接著公社改為鄉(xiāng)，大隊(duì)改為村。對于和平大隊(duì)這個名稱，村莊的人叫了那么久，早已叫順了口，突然之間要改過來，嘴巴里像長了什么東西，疙里疙瘩的。他們出村的時候，仍是相互招呼著，走，到大隊(duì)上去咯。但并不是堅(jiān)持這么叫便不會改變，它已經(jīng)成了歷史，代替它的是一個新名字——樓西村。我那個表叔不再當(dāng)治保主任，草綠色的衣服換成了藍(lán)衣黑褲，只有那頂帽子還是這樣扣著，像在懷想他那段輝煌的歲月。

正月，他又上我家來，一口一聲舅舅地叫著，和祖父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舌頭打卷，說酒話。我原以為祖父會趁酒后教訓(xùn)他一頓，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可是祖父什么都沒說，自始至終笑瞇瞇的，好像那件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