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
記得是在黑夜,下車以后,路牌上寫著:八道灣。
我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八道灣,火車卻把我拋在了這個地方。那個頭發(fā)略有些蜷曲的列車員一直認為我是要在八道灣下車,早早就催促我說,車到站了,快下車,要不就來不及了,我匆匆忙忙地按著她的指示跳下車門。我都以為我到達目的地了,可在站臺上看見所有的指示牌上都寫著“八道灣”,就在這時候,我還認為我是到目的地了。出站口,檢票員看了看我的車票,又看了看我的車票,問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我說,沒有呀。檢票員說,那怎么在八道灣下車呀?我說,我不是在八道灣下車,我是在紅鎮(zhèn)下車啊。檢票員愣了一下:紅鎮(zhèn),哪個紅鎮(zhèn)?我在這條線上轉(zhuǎn)了大半輩子,沒聽說過紅鎮(zhèn)啊。
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一股風吹過來,不大,但冷,像刀子割一樣。清冷的火車站,剛剛下車的幾個人迅速消失了。除了車站廣場上有昏暗的燈光,四周一片漆黑。冥冥之中,我覺得這就是我要來的地方。對于下錯了車站這件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懊悔,相反,還有點洋洋自得。
我在火車站附近走了一圈,又呆呆地站了一陣,不知不覺,困倦的情緒彌漫了整個身體。我知道,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找一個溫暖的住處。
信馬由韁,我順著自己愿意去的方向走去,在一條寂靜的小巷子里,我敲開了一家私人旅館。奇怪的是那旅館的名字就叫紅鎮(zhèn),是我要去的真正的目的地,難得陰差陽錯中,我走進了時光隧道。腦子剛一有這樣的想法,我笑自己了,都什么年代了,會有這樣的事,難不說紅鎮(zhèn)會像一張紙一樣從天上飛到這里來。小時候我倒是聽說過鬼打墻,所謂的鬼打墻,就是一個人老是在一個地方轉(zhuǎn)悠著,就像驢推磨。總之,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總之,我找見了一間屋子,找見了屬于自己的一張床。
陰暗的屋子里,擺了四張床,其中的兩張床上已經(jīng)有人了,屋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但不管怎么說,總算有了落腳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八道灣的情景才顯出了本來的面目。這是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能夠有的,這里都有。理發(fā)店、雜貨店、小吃店……小鎮(zhèn)的生活節(jié)奏像裹了小腳的老太婆,一切都是慢悠悠的,一切都顯示出舊時代的氛圍。已經(jīng)是早晨九點多了,可鎮(zhèn)上仍是人丁稀少,大多數(shù)店鋪還沒有開張。好在有一家小吃店正賣熱氣騰騰的包子,包子、稀飯、咸菜,正是這一帶的特色小吃,我吃著順口。
小鎮(zhèn)并不特別,只是外圍有幾處古城堡,這是小鎮(zhèn)古老歷史的憑證。我大冷的天出一趟遠門,為的就是尋找那些失去和即將失去的城堡。前幾天,報社有個朋友委托我做一組關于古城堡的選題,說是稿費從優(yōu)。我胡亂翻閱了一些地方志,知道在一個叫紅鎮(zhèn)的地方,有幾座廢棄的古城堡。加之這幾天心情郁悶,就不假思考地跑了出來,想去那個叫紅鎮(zhèn)的地方探索一番,看能不能弄出點特別的東西。不料,來到了八道灣。
八道灣的早晨,從小鎮(zhèn)東南的山頭上照射下來的晨光,很鮮艷、很刺眼。一個人走在荒蕪的河灘,就像一頭熊出現(xiàn)在開闊地,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好在,這里的人們?nèi)狈闷?,除了工作的人之外,很多人還沉湎在溫柔鄉(xiāng)里。
沿著河灘走,我還發(fā)現(xiàn),這個看起來荒蕪的河灘竟然有水,有一股溪流在低洼處流著。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溪流基本上被荒草所覆蓋,荒草沿著溪流的方向,一直延伸下去。說那是荒草,原因是那草的莖葉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土的顏色覆蓋了草的顏色。還由于別的地方很少有草,這些草就顯得很特別。我想,如果沒有那厚厚的灰塵,那草肯定是綠油油的,像一條綠色的絲綢帶子。我去過這一帶的許多小鎮(zhèn),它們幾乎都緊挨著一片河灘,河灘上堆放著鎮(zhèn)上每天產(chǎn)生的垃圾,垃圾上滋生著蚊蟲和蒼蠅。八道灣也不例外,這一帶所有的情形都是那么相似。讓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厭惡的情緒,我想,沿著這樣的河灘走下去,缺乏想像和期待。
在吃早飯的時候,有人說有個古城堡就在河灘的對面,我想走過河灘大概就是古城堡了。其實在當?shù)兀瑢γ媸莻€很模糊的詞匯。一公里是對面,幾十公里也是對面。對面只是個方向。
那天,從早晨開始,我走過河灘又一直往前走,走了約十多公里,走到一處兩山夾合的險要地帶,才走進一座古城堡。那是一座很有規(guī)模的古城堡,據(jù)我的經(jīng)驗,它大概有上萬平方米。到處是殘垣斷壁和廢棄的瓦礫。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可以看清城堡的全貌:這個古城堡坐東面西,南北有高山阻擋,只有東西一條寬不過幾公里的隘口。城堡雖然破敗不堪,但還是能夠隱約分辨出內(nèi)城、外城和城門等。據(jù)守險要的城堡,在破敗中,仍然顯示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當時,已是中午,強烈的陽光給人以暖洋洋的感覺。由于走了幾個小時的山路,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一面青石板上,美美地睡一覺。我常常對朋友們說,在整個西部,所有的古城堡,你第一眼看它的時候,它們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細細分辨它們的不同,是一件很費眼力的事情。我去過的古城堡太多了,去了之后,按照程序觀察整個城堡的地形、地貌,弄清城堡的形制和大概的規(guī)模,尋找有關的能說明城堡歷史的遺跡,即使是一部分的殘片碎瓦,也要仔細瞧一瞧,蛛絲馬跡中往往有著驚人的發(fā)現(xiàn)。前幾年,只是做詳細的文字記錄,最后的成品是長篇大論的考察記事;后來,就自己買了數(shù)碼相機和數(shù)碼攝像機,出來的產(chǎn)品就豐富了。每年都有報社、雜志社和電視臺的朋友資助我去某某地方,大多數(shù)時候,是我侃起了某個地方,他們就說這個地方好,讓我去一趟,把作品搞回來。
應該說我是個無業(yè)游民,早先是工廠里的宣傳干部,干了整整六年后買斷了工齡,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多人見了我就說,當時真應該好好考慮考慮,能招進國有企業(yè)當工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當上干部就更不容易了,你這樣輕易就放手,將來可怎么辦啊。說的人很誠懇,語氣中透露出無限的惋惜,就像他們自己犯了傻。聽得時間長了,我都有點麻木。
還有一些人,看我的眼神總是怪怪的,總是提起工作有多么多么重要,單位上發(fā)了衣服、發(fā)了生活用品,還發(fā)了購物券和不菲的獎金……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總是搶先結賬。其實我心里好笑,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年之中我得到的贊助費和稿費,一般都在好幾十萬元左右,是他們工資的幾倍,錢對于我不成問題。
我是因為特別喜歡那些大地上的人類文明遺跡而離開工廠的,我覺得我不適合工廠的工作,不適合就離開,這是很自然的事。這幾年在大地上行走,把各個角落里的故事都抖摟出來,匯在一塊兒,報紙上有連載的文章、電視臺有系列專題片,最后再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編成一本書。一年四季,想做的事情都做不完。
尋訪這座古城堡,是因為我對一座城鎮(zhèn)的歷史產(chǎn)生了興趣。從那天半夜誤入八道灣,我一直都雄心勃勃,憑我的直覺,我認為這里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我在古城堡的坐定,遠遠地看見一群羊向這里移動,羊群在刺眼的陽光下是一片雜亂的白,再加之羊群穿越沙地,帶起了塵土;不斷升騰的塵土,擁抱了更多的陽光,使一群羊顯得格外拉風。近了之后,看見牧羊人穿一件羊皮襖,不住地吆喝著,把羊群往古城堡里聚攏著。我這才發(fā)現(xiàn),古城堡的南邊,有土坯圍成的羊圈,羊群的一側(cè),有一間羊房子??磥恚裂蛉司驮谶@座古城堡棲身。
似乎牧羊人并沒有看見我,我的位置是古城堡東北面,從古城堡西南面看這里是個死角。牧羊人很麻利地把羊趕進羊圈,又開始一桶一桶地打水飲羊。羊兒咩咩的叫聲此起彼伏,沉靜的古城堡一下子熱鬧起來。牧羊人不管不問,自顧自地走進了羊房子,不一會兒,房頂上的煙囪里冒出了一縷炊煙?;秀敝校只氐搅四莻€烽煙四起的年代。
我想去會會這個牧羊人,一個以古城堡相依為命的牧羊人,絕對有一肚子的故事。
這座羊圈是靠著古城堡的南城墻圍起來的,其它的三面,基本上都是古城堡里的磚瓦和土坯砌筑而成,就地取材省了好多事兒。羊圈的東面,是一個巨大的草垛子,這草垛子的底部是高高抬起的木頭架子,大概有兩米高的樣子。人順著架子上的梯子,就可以把草垛上的草用叉子挑下來喂羊。最特別的是那口井,井沿是細膩的石頭鋪筑,尤其是那井圈,經(jīng)過長久的摩擦,已經(jīng)光亮無比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是一塊完整的山玉鑿出的井圈,看那井圈周圍的胞漿,最保守的估計,也有千余年了。這是一口古井,牧羊人將這座古城堡能利用的一切都利用上了;包括那一間羊房子,也是古城堡中固有的,只是換上了現(xiàn)代的門窗和玻璃。
牧羊人看見了我,先是吃驚,接著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他的平靜使他顯得冷漠,我趕緊表示歉意,因為在這之前,整個古城堡的世界是他的,我的到來,打破了平衡。我想盡快消除這種介意,能與牧羊人好好聊聊。
屋子里很黑,剛進去的時候什么也看不見,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屋里的陳設:一進屋就是一盤大炕,這是當?shù)厝说牧曀?。連著大炕的是生火做飯的土爐子,爐齒則用鐵條一根根排列整齊鑲嵌在爐膛里。這是關鍵,爐子的好壞,火道通暢不通暢,都在于爐齒。門的正面,則是做飯的案板和案板上凌亂放置的鍋碗瓢盆。
牧羊人的臉黝黑黝黑的,只有兩個眼珠子亮晶晶的,顯示他是一個活物!看神態(tài),他的年歲并不大,也就是五十歲左右。五十歲左右的人,在偏遠的村莊已經(jīng)算是老人了,但他行動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收拾得整齊有序。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沒有推辭就接下了,接著自己吧嗒吧嗒地抽煙,我說什么他跟著應和一下,融洽的氣氛漸漸形成了。時近中午,牧羊人說,就在這兒湊合著吃一頓吧。牧羊人說完就準備做飯,先是用一個搪瓷盆從棉布口袋里挖了一盆子面,然后用碗調(diào)和了開水和涼水、鹽巴,牧羊人就開始和面了,他要招呼我吃一頓當代最普遍的面食——拉條子。
菜是蔫巴了的芹菜和土豆,牧羊人把芹菜揀出來,用水洗了洗,又把土豆削了皮,切成土豆絲。我驚異,這哪是牧羊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廚師??!做飯的過程嚴絲合縫,每一個步驟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這個牧羊人,不簡單。
牧羊人說起了這座古城堡。他說,這座古城堡人們都叫它紅鎮(zhèn)。聽到紅鎮(zhèn)這個名字,我身體哆嗦了一下,怎么又是紅鎮(zhèn)!我買了去紅鎮(zhèn)的火車票,火車檢票員非要讓我在八道灣下車。到了八道灣,卻有兩處地方叫紅鎮(zhèn),這古城堡,怎么也叫紅鎮(zhèn)呢?我最初想要去的紅鎮(zhèn)與這座古城堡南轅北轍,根本就靠不上。
牧羊人看出了我對紅鎮(zhèn)這個地名的敏感,它說,這座古城堡就叫紅鎮(zhèn),他的語氣不容置辯。他說,這里原本就是一座村莊,后來,人死光了,一切就都廢了。
怎么是一座村莊呢?牧羊人侃侃而談:最早的時候,這里住著一族人,大概有200多口,一直以來,他們就在這里開墾田地,利用從山里流出的泉水,種上了果蔬、小麥、玉米等等,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因為年年風調(diào)雨順,積累了不少的財富,族長就召集大伙兒商議,在村莊的四周打上圍墻。平時族里的很多人就提意見,說是出門就看見河谷和大山,要是發(fā)生個不測的事情,連個抵擋都沒有。要給村里修圍墻了,大伙兒都贊成??蛇@么大的村莊,要修一道圍墻,那就等于建造一座城啊。
修一座城就修一座城,族長說,他早就想修。族長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張圖,上面畫滿了村莊的建筑,看得大伙兒眼花繚亂。人們都說,這得多少年才能修好?。《嗌倌甓嫉眯?,一輩子一輩子修,把村莊修成一座城。
仍然是一年一年的風調(diào)雨順,仍然是一年一年的修城,終于修成了如此規(guī)模的大城。
說到這里,牧羊人的語氣有點沉悶了,他說城修到關鍵時刻,斷了糧草,只能停下來。但也不能停得時間太長,停得時間長了,修好的部分在風雨剝蝕中就會毀掉。族長急得嘴上起滿了血泡,但也沒辦法,最后,族長咬了咬牙,帶了幾個小伙子進了山里,說是去借錢糧、搬救兵,族長去了大概半年就回來了。族長剛進村的時候,人們都沒認出來,等認出來了,就擁在一起抱頭痛哭,族長臉黑了,身子瘦了,胡子長了,遠看就像個叫花子。說也奇怪,族長回到村子后,修城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外面來的工匠也肯出力氣,沒日沒夜地干活。就在這一年的秋天,村莊迎來了大豐收,城也修好了,雙喜臨門,村里在城中間唱了三天大戲,族長給村子里宣布了一條鐵律:不準任何人進山。
牧羊人講的這個故事并沒有引起我的關注,我固執(zhí)地認為,一座古城堡、一座新城鎮(zhèn),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肯定有著比牧羊人講述的故事更驚心動魄的往事??墒?,對新城鎮(zhèn)和古城堡做了細致的考察之后,我失望了。我希望的那種大發(fā)現(xiàn)、大揭密式的轟動題材,基本上不可能出現(xiàn)。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理出有關古城堡的歷史線索。
從地方志上看,這座古城堡修建于漢代,它的內(nèi)城基本上是漢代的遺跡,外城是唐代增修的,城門及馬道則是明、清兩代逐步修建的。整個城堡,就仿佛是歷史演進的教材,從古城堡的一側(cè)進入,所有朝代的夯土一路而過,如同書的頁碼,里面珍藏的,肯定是一座古老城池鮮活的往事。就算一群燕子在它的軀體上做窩,也不見得能夠知曉它太多的秘密,何況是一個牧羊人。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特殊、也很有意義的城池,我主要是想了解它于新城鎮(zhèn)的關系。文化的傳承就是這樣,它們的聯(lián)系也是隱秘的,一天過去了,我沒有找到一點點線索。
牧羊人的故事中“不準任何人進山”的族訓留下了懸念。當一只活蹦亂跳的雞被一刀子割斷脖頸之后,淋漓的鮮血滴進一碗碗白酒中,血紅的顏色就浸入了人們的眼神,這種顏色一直沒有褪去過,直到后來城里發(fā)生了大劫難,那種顏色就更濃厚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牧羊人的故事沒有多大興趣,但對牧羊人講故事的方式卻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那僅僅是故事,距離歷史太遙遠。后來我從這個故事當中,窺視到了一座古城堡的蛛絲馬跡,牧羊人漸漸就成了一個連接我和古城堡的媒質(zhì),不時有一道道閃電,把我的思路照亮。
時間過了很久,也許是一百年之后,安定和富裕起來的村莊發(fā)展成為一座龐大的城市,街道、酒肆、車馬店、店鋪,應有盡有,目不暇接,幾百里的道上都能知道村莊的名聲。可是為什么不讓進山呢?當年族長進山都做了些什么,看見了什么?成了一個謎。
一個小小的村落,只能叫村落,雖然它是一座城市的胚子,但骨子里最多的還是村莊的慵懶和尚俗。就在有一年的春天,發(fā)生一件不大不小的愛情,這個意外的事件,讓平靜的村落起了波瀾。
東街劉瘸子的兒子小劉瘸子,從官道上救下一個外省的逃荒女子,這女子在當時已是奄奄一息,小劉瘸子二話沒說就背回了家,為此沒少挨劉瘸子的罵。好在劉瘸子老婆是個有心人,幾頓米湯糊糊,這女子就醒來了。醒來之后,就只是個哭,有人的時候抽泣,沒人的時候嚎啕大哭,像是死了爹娘一樣。任憑你問啥,她都是一句話不說。劉瘸子的老婆好心伺候著,不幾天,這女子的氣色也好多了,換上幾件時興的衣服,一下子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劉瘸子老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暗自打自己的小算盤。
整個山野的春天彌漫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這些草地往往是東一片西一片,在水源旺盛、背陰靠陽處生發(fā)綠油油的草,而在別處,還是光禿禿的。在這之前,一場接一場的風,把隱藏在溝溝坎坎里的雪吹起來,吹散,吹得無影無蹤,大地才干干凈凈地迎接春天。而山嶺上的樹,綠洲前沿的林帶,要等到春末時才能夠綠透?,F(xiàn)在,從劉瘸子家的窗戶看出去,那些老柳樹的枝杈間已經(jīng)填充了些許的鵝黃。這樣的鵝黃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撫摸著每一個人,你看見它,就得接受它的撫愛。春心蕩漾這個詞,在這個季節(jié),攪亂著人的心。
劉瘸子老婆把兒子拉到一邊,問兒子,這女子咋樣?兒子說,不咋樣。劉瘸子老婆揪了一下兒子的耳朵,說你是豬啊。劉瘸子的兒子趕緊說,心疼地很。說著,嘴角上還流下了口水。劉瘸子老婆拍了拍兒子的后背,看你這出息。
人說,瘸子不瘸能上天。在當?shù)氐耐琳Z風俗里,瘸子是高智商的一類,大概像鐵拐李那樣的。但到了劉瘸子一家,那算是窩囊透了。日子過得磕磕巴巴,在整個村落里,落在人后面。劉瘸子老婆一直為這事叨叨著。尤其是兒子,也不知道做了啥孽,生下來就隨了他爹,是個不折不扣的天生瘸。
兒子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這在村子里已是大齡青年中的大齡青年,別人家的男丁不到十六歲就娶媳婦成家了。像他這個年紀,孩子已經(jīng)能打豬草了,能當個人用了,這成了劉瘸子老婆的一塊心病。有了這塊心病,日子就總是過不到人前面。
這不,傻人有傻福。兒子竟然從官道上救下來這么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你說,這不是天賜良緣嗎?
劉瘸子的老婆精心伺候著女子的衣食起居,不幾天,女子就能下地了。那身段、那臉蛋,要多美有多美。劉瘸子老婆試探著撮合女子和兒子的婚姻大事,不想簡直就是瞌睡遇著了枕頭。女子一口答應,這讓劉瘸子老婆喜出望外。走在街上,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找上媳婦了,媳婦有多賢惠,多看一眼,都讓人生嫉妒。僅僅一個上午,劉瘸子老婆說得口角堆滿了白沫,聽得人還是一頭霧水。等劉瘸子的兒子小劉瘸子領著那女子在村上轉(zhuǎn)了一圈,不溫不火的村子就開鍋了。
老一輩的人互相埋怨,說找媳婦的事馬虎了,平時瞧不起劉瘸子一家的神氣沒有了,就像一個鼓脹的豬尿泡,被人一腳踩爆了。
年輕一輩子的后生,都唧唧喳喳地罵小劉瘸子他媽的走了狗屎運,從哪兒弄來這么個撩騷娘們,讓他們睡不著覺。有人還放出話來,說那女子小劉瘸子根本就鑲不住,遲早都是個賣溝子的貨。話說得難聽,但都是酸葡萄的味兒。
只有幾個顫顫巍巍的老人說了句在理的話,找媳婦是一輩子的事,門當戶對、知根知底最要緊,外面來的啥門道,誰清楚。但這話剛一說出,就被一股子野風吹走了,似乎什么都沒說,似乎誰都沒有聽見他們說話。
人們看到的是小劉瘸子找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至于來路的問題,他們考慮不了那么多。再說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哪兒的人不出嫁,哪兒的人不娶媳婦,遇上了就是緣分。難道說就你這土坡坡好,就你這土夯的莊子好?
小劉瘸子好像是時來運轉(zhuǎn),他跟屁蟲似的跟著自己漂亮的媳婦,做了幾單生意,竟然是大賺。眼看著滿把的銀子攥在手里,又讓村里人眼紅。
村里的婦女們湊在一起,總是嘀嘀咕咕東家長西家短,有人說劉瘸子家的媳婦是狐貍精轉(zhuǎn)世的,你看把村里的男人們迷的,都不知道回家了。
時間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小劉瘸子的媳婦和家事也漸漸冷落了下來。因為年復一年的日子稀松平常,已經(jīng)把人磨得沒有心思滄桑了。偶爾的那么一兩件超出常理的事,也只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刺激一下人們麻木的神經(jīng)。
在八道灣的所有故事里,有一個占山為王的女土匪格外傳奇。有人說,她貌若天仙,嘯聚于新城鎮(zhèn)周邊的山林,打家劫舍,日子過得好不自在。但因為村莊的嚴密守衛(wèi),土匪們還一時不能得手。凡是都有個律條,那就是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對于土匪們來說,村莊就不僅僅是一塊熱豆腐,還是一塊肥肉,土匪們小打小鬧時間長了,就覺得一點也不過癮,但要攬瓷器活,必有金剛鉆,土匪們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傳話那個女土匪卻行事穩(wěn)重,不像山上那些見了酒肉就沒命的莽漢,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往往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女土匪的行事總是滴水不漏,秘密出擊迅速而返,因而,這么多年來,土匪們一直和山下的官府相安無事。不然事情鬧大了,鬧到不可收拾,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到那時,土匪們只能樹倒猢猻散。
女土匪想著干好村莊這一票就遠走他鄉(xiāng),隱姓埋名。村莊里的財富夠山上的人吃一輩子,甚至幾輩子。
城堡里的故事還沒有完。村上的規(guī)矩看起來堅若磐石,穩(wěn)若泰山,但漸漸的,族長的遺訓就在人們心里發(fā)酵。一個小小的秘密,時間長了,也會從葡萄長成西瓜。
族長是一個說一不二的男人,村莊之所以稱為一座龐大的城堡,是因為族長的眼光。這就跟村上的老人們教育孩子說的一句話:要多見世面,見多了世面,啥都會有的。族長就屬于見過大世面的人,見過大世面,村莊的財富才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涌來。
族長去世的那一天,躺在虎皮椅子上。一般人都覺得老虎身材威猛,一張老虎皮應該足以裹下很大的椅子,可族長的老虎皮椅子,只有一小塊老虎皮,只夠坐屁股和墊背。這讓村里的后生們大為疑惑:難道一張老虎皮就這么丁點?
族長在最后的一刻嘴角動了動,努力地想說出幾句話,站在身邊的其他人就想著要離開。大家明白,人之將死,要給家人留的遺言,外人是不好去聽的??勺彘L使勁地擺手,那意思是說,讓大家都留下來,這又是為啥呢?人們悲傷的心情中,又增添了幾分好奇,只好耐心地等待著??勺彘L一直張著嘴,想說什么就是說不出來,只有身邊的小丫頭把耳朵貼近族長,一句一句給大家傳遞著:以后,不要,不要……進山里去……不要,不要……就這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句話說完,族長就咽氣了。
后來,有人說族長的死亡是村莊一個時代的結束。也就是說,從前的一切,包括那些繁華的商業(yè)、那些高大的城池、那些堅固的村舍,都一點點開始消亡,直至最后的轟然倒塌。
大概是族長去世兩三年的光景,人們就把族長的遺訓拋到了腦根后面。誰也不覺得進山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就這么著,有人進山了,是村上的三個后生。后生可畏,他們不相信族長的遺訓會有什么魔法。他們偷偷地潛入山中,他們走遍了整個山溝,也沒覺得有啥怪異。其中的兩個自己回去了,留下來的那個不死心,繼續(xù)在山里轉(zhuǎn)悠著,他堅信:族長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什了,不然他不會如此興師動眾立下誓言。
在山里住了幾個月之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山里的秘密,那就是山里有黃金。他先是不聲張,自己小打小鬧地開采,后來滾雪球般地發(fā)展成一個淘金組織。這下,村莊出了大名,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村莊邊的山里出金子了,大批的人慕名而來。整個村莊田野荒蕪了,大家都做起了各種買賣。那么多的淘金人,村莊的各類生意應接不暇。
據(jù)說那個留下來的人,就是小劉瘸子。如果沒有高人指點,小劉瘸子會有如此的定力和妙算?人們不相信小劉瘸子,只相信小劉瘸子的老婆。時隔只有幾年,小劉瘸子和他的漂亮的女人又成了村里的熱苞谷,飄著香味,誰見了都想啃幾口。
村莊的財富就像洪水一樣從山里涌進來,人們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一下子說富就富了!就是手里拿著黃澄澄的金子,也覺得這是一場夢。
新城鎮(zhèn)有一個習慣,那就是這里的人永遠保持著一種對陌生人的警惕。人們恬淡地過自己的日子,從不羨慕那些暴發(fā)戶們的驕橫。在他們的心里肯定有抹不去的陰影滲進了血液里,一代一代傳遞。當我從并不是八道灣的地方下火車后,卻意外地來到了八道灣。一開始,我就進入了一種神秘的旅行,見到的人、聽到的事、看見的景物、近的,模模糊糊;遠的卻清晰得就像展現(xiàn)在眼前。似乎所有的秘密都向我涌來,但剛剛碰到他們,又好像虛無迷茫。我不甘心就這樣與一座城堡的前世今生擦肩而過。
還得說說小劉瘸子的女人。女人的利器是溫柔。對很多男人來說,溫柔就是一把刀,慢慢的,這把刀越來越鋒利,越來越讓你不能自拔,你就飲血而亡了。就在村莊遭劫的前一陣子,劉瘸子的女人在山林里的一個洞穴里閉門不出,接連好幾天,土匪們都以為她病了,都想去看看,但誰都不敢去。這事在幾年前遇見過一次,女人在山洞里三天都沒出來,一個愣頭青沒命地往里闖,結果一聲清脆的槍聲就結果了他的性命。后來,女人從山洞里出來,厚葬了這個小伙子,還給小伙子的家人送去了一包金子。這件事情讓山林里的土匪們心里一緊,手上頓時出了一把冷汗。想想平日的光景,他們和這個女人打情罵俏,甚至在被窩里滾來滾去,只覺得這是一劑溫柔湯,能驅(qū)身上的火。許多強悍的土匪,幾天不見她,就心里長了毛。每每遇到女人閉門靜養(yǎng)的時候,土匪們都知道,這是要接大活了。她總是能夠把每個細節(jié)都考慮得滴水不漏,總是能夠快速解決,快速脫身。這次,女人進山洞已經(jīng)五天了,她自己從山洞出來的時候,身體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剛上一個石級,就栽倒在地。
的確,就像一場夢一樣,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整個村莊都沉靜在溫暖的睡眠之中,突然間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殺人了,殺人了!村莊醒了,村莊流著血,像垂危的老人。一伙土匪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挨家挨戶一個不漏。村上的富戶被五花大綁跪在雪地里,族人一個勁兒地求饒,把所有的金銀財寶都拿出來贖命,最終的結果卻是人財兩空。那些慘無人道的土匪,殺光了村上所有的人,掠走了所有的財富,四散而去,沒了蹤跡。從此,人們避而不談村莊的任何事情,一座村莊在人們的心目中抹掉了,只剩下洗不干凈的血腥,只剩下慘不忍睹的殘垣斷壁。據(jù)說,廢棄的村莊常常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出來,瘆人得很。幾個號稱大膽的淘金人從村莊走進山里,沒住多長時間就落荒而逃了。別人問起原由,他們只是搖頭,不久之后,他們就都一一得了奇怪的病,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