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沒有盡頭的記憶的走廊
對著空蕩的大廳敞開的門
每一個夏天都在那里腐爛
饑渴的珠寶在深處燒毀
——帕斯《太陽石》
1
父親又不見了。黑夜已然降臨。風是個偏執(zhí)的歌唱者,窗戶上的塑料紙是他不停歙動的嘴唇。我坐在小凳上,點燃了爐膛里的火。幾根在水里微微顫動的玉米棒,是我今天的晚餐。山村安靜下來,偶爾有遠處的幾聲狗吠。我是害怕回家的,害怕回到這廣袤的寂靜之中。但是,我又不得不回家,在周末,五公里之外的金縣純河高級中學,學生宿舍會例行關閉。初夏的夜從門板縫里,伸出了許多冷絲絲的長舌頭。長舌頭們舔著酢漿草、舔著玉米、舔著我,還舔到了那些藏在心里的鬼故事,比如,關于狐貍精或者山魈。我不迷信,只是害怕寂靜,和寂靜里隱藏的東西。我又想去他家了,我說的是同班同學劉鋼的家,我們是一個村的。我出了門,沿著山路往下走。他家有六間石頭砌的房子,劉鋼住最西邊那間。我敲了門,他還沒睡,在煤油燈光中拖著長長的影子。
“是不是你爸不在家?”劉鋼問。
“那個山頂洞人總是不在家?!?/p>
“哈哈,你又把你爸說成山頂洞人。”劉鋼捻長了煤油燈的燈芯,坐回到PV革沙發(fā)上,沙發(fā)旁邊一排書架,上面有不少詩歌方面的書,這些書大多是劉鋼從縣城書店買來的。在純河高級中學高三年級,存在著一個名叫純河詩社的組織,九個人,我們是其中的成員。劉鋼的父親在山下承包了一片茶園,生意不錯。
“有什么新書沒有?”
劉鋼從沙發(fā)上拿起《當代歐美詩選》,“這本,我在看?!?/p>
我翻了幾頁,覺得他媽的太好了。
“我憎惡這些耀眼的果實。”我指著詩行說。
“你不是憎惡,是被自己燒壞了。”劉鋼說。“要不要我再給你介紹幾個筆友?”劉鋼有臺十波段的收音機,他從里面扒拉出不少筆友的姓名、地址,記在筆記本上,有富余的,會介紹給我。
“不用了?!?/p>
“是不是還和廣東的那個妞打得火熱?”
“沒有,沒有什么進展?!?/p>
“上次你還說,她要到這里來?!?/p>
“沒有,沒信兒了。”
星星眨著眼睛,夜就這么深下來,劉鋼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說:“這個時候,在這個偏僻的山村,仍亮著燈火的地方,就只有這里了吧?!?/p>
“我們多像偷盜天上燈火的人?!蔽艺f。
“夜的死敵。”
“不過,我得走了?!蔽覍艢w書架上。
當我回到家中的時候,父親竟然回來了,他坐在大灶旁,啃著我吃剩的那根老玉米。“你去哪里了?”他問。
“劉鋼家?!?/p>
“下次別那么晚呆在人家?!备赣H雖然在責怪我,但在語氣上,卻是輕柔的,輕柔得不像一個父親。他應該剛從后山回來,額頭上自制的礦燈(松緊帶加電池加小燈泡)還沒有摘下。這當兒他啃完了玉米,將桌上赭色的石頭敲了敲?!靶∏?,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么?”
“什么?”
“我快要找到金子了?!备赣H說。
我將赭色的石頭接過來,怎么也看不出它與金子有什么關系。而照父親的說法,在咱家的后山深處,隱藏著巨大的黃金礦藏。當然,這也不是父親的說法,因為父親說是他父親說的,而父親的父親又說是他父親說的。我的曾祖父,那位民國時期的鄉(xiāng)紳,離鄉(xiāng)背井千里迢迢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就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這里有著黃金礦藏。我沒見過我的曾祖父,我只見過他的畫像,他很瘦,臉上的骨頭向外高高凸起。
“我們要發(fā)財了,你不高興嗎?”父親說。
“高興?!?/p>
“高興就好?!备赣H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兒子,睡覺去?!?/p>
我們家只有三間石頭房子,我和父親睡一間。父親很快沉沉睡去,呼嚕的聲音響徹子夜。我怎么也睡不著,父親做了很多年的發(fā)財夢,說過好多次快要找到金子了,結果金子沒看到,我們家卻越來越窮了,窮得連我高中的學費都得靠東挪西借。好在高中快結束了,夏天過去,我會在哪里呢?明月落在窗戶的塑料紙上,映出淡淡的像被水洇過的黃色光暈。
我沒能考上大學,在1996年,純河高級中學兩個高中班,考上大學的人數(shù)是零,破了中學近十年來的高考紀錄,這件事成為純河鎮(zhèn)人們飯后的談資。我已經打算去廣東了,我跟父親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剛從后山回來。我原來以為他會竭力反對,因為高考結束后,他跟我說過,讓我跟著他去尋找金子。我沒有想到,他說出的,是“也好”兩個字。他微低著頭,手在鎬把上緩慢地上下移動,過了半天,他說了“也好”,聲音低沉,像有點沉痛。他說:“去廣東也好,我的爺爺,也就是你的太爺爺,是廣東陸豐人。我們家祖上,在陸豐最繁華的大街上,還有一排用作店面的二層樓房。收是收不回來了,但還是該去看看。你要到了那里,拍個照給我寄回來?!?/p>
我點點頭。父親到屋里,在一塊石頭底下扒出只油紙袋來,里面是皺皺巴巴的錢,大的小的,毛票也有。他把這些錢一統(tǒng)兒放在桌子上?!皦虿??”
我的心忽然疼起來,他讓我心疼。我暗地里說了多少他的壞話呀,可是他還是將他所有的都給了我。我說:“夠。”
“要不夠,我再去借?!?/p>
“路費夠了?!蔽艺f:“那邊有朋友,幫我工作找好了。到那兒就好了?!?/p>
“你那邊還有朋友?”
“嗯?!?/p>
“男的女的,你們怎么認識的?”父親問。
“我同學的表哥?!蔽胰隽酥e。
“這樣我就放心了。到了別忘了給我寄信。”
“嗯。”我本來想忍住不說的,但我還是說了?!拔易吡撕?,你別到后山找什么金礦了,就算你找到了,也不能采,礦產是國家的?!?/p>
“要是我找到了,告訴國家,國家會給我一筆錢的?!备赣H說?!霸僬f了,我要找到了,干嘛告訴國家,我自己采?!?/p>
我知道說不了他,只能閉嘴。過了幾天,我就出發(fā)了。沒讓父親送,因為我要去找父親酒后嘴里的那個“婊子”,她是我親媽。和父親離婚后,她嫁在純河鎮(zhèn)下河村。至于她嫁給下河村高駝子的原因,父親認為是她見錢眼開,她不是嫁給了高駝子,是嫁給了“三金一響”。
事實上,對于能不能見到我媽,我毫無成算。我若直接上門,高駝子會打斷我的腿。這是高駝子單方的說法,他那身子骨,和我扭在一起,還不定誰打斷誰的腿。我不擔心我的腿,我擔心的是我媽。因此我不能直接找我媽,只能先去找靳鵬。靳鵬也是純河詩社成員,但和我不是一個班的。他有個智障哥哥,本來挺聰明的,小的時候,發(fā)了次高燒,把腦子燒壞了。謝天謝地,靳鵬在家,他的哥哥坐在椅子上,沖著我傻笑。只要來人,他總會傻笑。他的父親骨瘦如柴,像個大煙鬼,倒是他哥哥,壯得像頭豬。
靳鵬家離高駝子家不遠,算得上鄰居。他去替我傳了話,回來告訴我,下午1點50分,我媽會在老地方等我。靳鵬的母親留我吃中飯,我略推托了一下,便答應了。難道有比這更好的去處嗎?下河村的房子,大多是磚砌的。靳鵬的房間,還用磚頭鋪了地。我告訴靳鵬,我馬上要去廣東了,今天晚上的火車票。靳鵬說:“你就這么狠心?”
“什么叫這么狠心?”
“你能舍得下施芳雨?”施芳雨同是純河詩社成員,是女成員中的二分之一,而且還是長得好看的那二分之一。我們班的班花。
“我操?!?/p>
“別說你不想她。”
“我操,是你想她吧?”
靳鵬瞇起了他的細眼睛,輕輕吟道:“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沒有情人和春天?!?/p>
“我那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好吧好吧。”靳鵬說?!爸v真的,我羨慕你,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呢,哪兒也去不了,將來我要照顧我哥?!?/p>
我突然不知說什么好了。我甚至想把施芳雨拉回來,這個年齡,漂亮的女孩總是讓我們心馳神往。但顯然,這不是個好主意,她不會再回到我們的話題中來。接下來,我們的聊天中斷了。窗外陽光盛大,在幽暗的樹葉中,蟬聲迅速跑出來,塞滿了整個夏天。靳鵬從床邊拿了本書,翻開,里面有些植物的圖形。他說:“我最近在看這本書?!?/p>
“中草藥?”
“對?!苯i帶我到門外,指著窗下的一株草說?!斑@是小薊,可以涼血止血的?!庇种噶酥浮!案钊颂僖彩侵胁菟帲鍩峤舛镜?。”
“你快成藥劑師了?!?/p>
“不,我想成為一名醫(yī)生,看好我哥的病?!苯i說?!暗饶銖膹V東回來,說不定我就成為一名醫(yī)生了?!?/p>
“名醫(yī)靳大夫?!?/p>
“哈哈?!?/p>
我當然不認為靳鵬會成為醫(yī)生,這只是他的白日夢而已。眾所周知,學寫詩與學醫(yī)不一樣,沒有文憑,你可以成為詩人,但不可能成為醫(yī)生。
在我們這兒,夏天總是漫無邊際。靳鵬的爺爺說他活不下去了。他午飯吃得很少,吃完了,赤著上身,搖著蒲扇,坐在門口的空地上。他問我:“你聽天氣預報了嗎,什么時候下雨?”
“不下雨。”
“老天要收我?!彼f。
我沒有搭腔,往純河邊的蘆葦蕩去。正是中午的時光,熱浪滾滾,河邊的小土路上看不到一個人。蜻蜓飛舞,蘆葦葉子紋絲不動。我媽在蘆葦蕩里那塊空地上,已等候多時。蘆葦蕩里有許多空地,但只有這塊,是“老地方”,是我和我媽的。我媽漂亮,到哪里都喜歡戴著她的“三金”。但她今天不是“三金”,而是“四金”。除了金戒指、金耳環(huán)和金項鏈,她的手腕上,又多了條金手鏈。她晃動著金手鏈,問:“漂亮嗎?”
“漂亮。”
“剛買的。”
“哦?!?/p>
“小勤,等你將來找好了女朋友,我就將手上的戒指給她?!?/p>
“我不要?!?/p>
“這是媽的心意?!?/p>
“算了。”每次見我媽,見之前,我都很想她,真見了她,又總在跟她戧嘴。
“這錢,你拿著,到廣東用。”
錢不算多,但疊得整齊?!拔矣绣X?!蔽艺f。
“拿著?!?/p>
我只能拿著,因為此刻,我媽眼睛里團著淚花。
“收好了?!蔽覌屨f。
“嗯。”
“將來要對樂樂好一點,你們是兄妹,要互相幫助?!睒窐肥俏覌尯透唏勛由呐畠海任倚?3歲。
我點了點頭。對這個樂樂,我可真是又愛又恨。
2
我媽死了,在我去廣東后的第四年。
是夏天,我媽死在“老地方”。這是樁兇案,靳鵬告訴我的時候,他的聲音像在發(fā)抖。他說,我還是個醫(yī)生,還是個醫(yī)生,可是當我見到你媽,我只想吐。小勤,你一定要回來,把殺害你媽的兇手揪出來。
我媽挨了十七刀。
趕到下河村的時候,已是黑夜,我先是到了“老地方”,蘆葦蕩依舊,蘆葦蕩中間那塊空地依舊,只是不見了我媽。蘆竹上,似乎仍留存著我媽的香,血腥的味道,飄蕩在空氣中。我又看到了我媽,還看到了那個背著臉的兇手。我媽渾身血跡,趴在地上,她往蘆葦蕩外面爬,指甲縫里嵌滿了泥土。而那個喪心病狂的家伙,繼續(xù)往她身上扎刀。我流著淚,走向靈堂,我要見水晶棺中我媽最后一面。如果高駝子攔我,我就和他大打出手,我要和他鬧喪。大地靜穆,不遠處靈堂的燈火,像遠在另一個世界。讓我深感意外的是,高駝子并沒有推搡來到靈堂前的我,而是遞給我一卷黃紙。母親的臉上遮了紅布,我只能隔著玻璃門,看著身穿壽衣的她。紙灰飛揚。這個生前沒有給過我太多溫暖的女人,給過我太多美好的想像。我詩中的所有女性形象都與她有關。我抹著眼淚,被高駝子拉到隔壁屋里。這時我覺得高駝子是有力量的。
“我知道你要來?!彼f。
“她是我媽?!?/p>
“什么時候走?”
“送完我媽就走,沒請幾天假。”
“哦,是這樣?!彼Ⅰ劦谋扯读硕??!澳銒屪叩锰蝗?,什么話也沒有留下?!?/p>
“我知道?!?/p>
“她跟我說過,要把她的戒指留給你?!?/p>
“她真這么說過?”
“是的,不過……”高駝子頓了頓?!澳莻€殺人犯,把你媽身上的金器都帶走了。你是她兒子,本來她的東西,你也有份??墒乾F(xiàn)在,她什么東西也沒有?!?/p>
“除了金器,就沒有別的東西嗎?”
“除了金器,那些東西就不算東西了?!?/p>
“我就想找個東西留個念想,隨便什么都行?!?/p>
“你媽的發(fā)夾,還有幾個,你隨便拿吧?!?/p>
“好?!?/p>
我選了兩只一模一樣的發(fā)夾,不大,嵌著顫動的蝴蝶翅膀。有一刻,我攥緊了它,深怕它們從我的手心里飛走。
這幾天,每天夜里,我都在和不同的守靈人打牌,直到被困倦裹住眼皮。眼皮合上后,我總會看到我媽,看到她的血,看到閃著寒光的刀子。我想,我媽是在托夢,她要我報仇。我是詩人,有一雙敏銳的眼睛,也許線索就在守靈人那里。有時我甚至想,兇手就是守靈人中的一個。但是我沒有從他們那里得到任何與兇手有關的蛛絲馬跡,我成了睜眼瞎。
到下河村的第五天,我去了靳鵬那里,四年過去,他真的成了一名醫(yī)生,沒有執(zhí)業(yè)醫(yī)師資格證的醫(yī)生。他家最東邊的屋子,另開了門,用作診所。生意不是很好,只有零星的村民過來。靳鵬不穿白大褂,但聽筒、體溫計、血壓計、酒精棉這些還是齊全的,他不給病人打針、吊水,只開些西藥。
“靳鵬,我是不是很沒用?”
“這怎么說呢?”
“本來我以為,高駝子就是兇手,是他殺了我媽,然后偽造了劫財害命的假現(xiàn)場。但他不是,我媽走的時候,他不在下河村?!?/p>
“再等等,也許案子就快破了。這是警察的事?!?/p>
“到目前為止,派出所那邊沒有任何訊息?!?/p>
這會兒,診所來了個女孩子,高挑個兒,臉上布滿了雀斑。她沖我笑了笑,徑直走到藥品柜邊整理起藥品來。她說:“小鵬,你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靳鵬說:“這是路小勤,我高中同學,大才子?!?/p>
我說:“哪里哪里,小鵬才是大才子。”
靳鵬又說:“這是我女朋友,姓杜,叫杜麗?!?/p>
“杜麗,你好?!?/p>
“聽小鵬老念叨你,說你的詩寫得特別好,有誰的風格的,那個墨西哥詩人?!倍披愓f。
“帕斯?!苯i說。
“對,帕斯。路大才子,最近有沒有什么新作?”杜麗問。
“沒有,工作忙,寫得很少?!?/p>
“也是,廣東那邊,生活節(jié)奏快,但是拿的錢多,生意也好做,遍地黃金?!倍披愓f。
“沒那么夸張?!?/p>
“發(fā)財了?”
“沒有。我一個打工的,能發(fā)什么財?!?/p>
“你是財不外露?!倍披悋@了口氣。“你知道,我們這里窮,這些人來看個病,還經常賒賬?!?/p>
“慢慢來,不著急?!?/p>
“要不是小鵬,我說不定也到廣東打工了?!彼膬芍蝗^捶在靳鵬肩上,開始撒嬌了?!岸际悄愣际悄悖 ?/p>
靳鵬有點招架不住?!昂昧撕昧耍€有客人在呢。”
杜麗松了手,說:“你們繼續(xù)聊?!北沔鼓榷嘧说仉x開了。
“什么時候有的女朋友?這保密工作做的?!蔽艺f。
“半年了,我們快結婚了,到時回來喝我們的喜酒?!?/p>
“你這是早婚?!?/p>
“絕對夠上了?!?/p>
“不過,婚期訂在9月,到時我可來不了?!?/p>
“小勤,你也有女朋友吧?”
“沒有?!?/p>
“有也不會告訴我?!?/p>
“真的沒有。”
“哦?!?/p>
“你有劉鋼的消息嗎?”我問。
“他們家搬去縣城后,我也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兩年了吧?!?/p>
“我回了趟老家,問了幾個人,都沒有他家的消息。劉鋼老家住著的,是他家的遠房親戚,也沒有劉鋼的消息。他家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p>
“你爸還好吧?”靳鵬問。
“他,老樣子?!?/p>
昨天我到后山找過我父親,找了好久,才在一個山洞里找到父親。與外面的溽熱天氣相比,洞中真是涼爽得很。他當時正拿著鏨子,在洞里瞎搗騰。我跟他說,“我媽死了。”
他沒有講話,繼續(xù)拿鏨子在巖石上鑿。用力愈發(fā)地大,榔頭敲打鏨子的聲音在山洞里發(fā)出巨大的回音。我想,父親也許沒有聽見,又說了句:“我媽死了?!?/p>
“死了好?!备赣H終于停止了敲打。他也沒問怎么死的,看來關于那件兇殺案,他也是知道的。這類事情,有時傳得比風還快。
但父親所說的“好”,不像是種喜悅,而像對喜悅的反諷。他扔了榔頭、鏨子,坐在地上啜泣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哭泣。
“爸,你怎么啦?”
父親抬起頭,大了聲吼道:“死了好,好,死婊子!”他說著,將工具放進包里,快步向山洞外走去。
父親又不見了。但是我想,他一定躲在某個地方慟哭。現(xiàn)在我特別理解父親,怎么說呢,就在前段時間,我被一個女的耍了。父親一定想起了過往受到的所有委屈,想到一個人帶大兒子的辛苦,他多么痛恨那個女人,甚至,他就靠“痛恨那個女人”活著。她死了,他和她的愛恨情仇全部化為烏有,他的痛恨沒有了方向。這是另一種委屈。
我媽化成骨灰的那天,我啟程回廣東了。在夜火車上,我手里攥著蝴蝶發(fā)夾,腦子里晃過我媽最后的遺容。也許因為擱置太久,也許因為夏天,也許因為她流了太多的血,我媽的身體脫水嚴重,顴骨和發(fā)綠的牙齒突出來,盡管化了妝,還是難看極了。我做了個夢,夢見那些跨火的人,圍著我媽的遺體跳舞?;鹧嫘苄埽静莅l(fā)出“噼啪”的聲響。
3
她說,她要為我點首歌,是陳奕迅的《十年》。十年,多么長或者多么短的時間。十年之后,我決定離開廣東,離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我下了熱聊的QQ,打點了行李,把房門鑰匙交給房東太太。房東太太是個50多歲的女人,燙著一頭黃褐的卷發(fā)。她問:“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p>
她把電表上的數(shù)字抄下來,說:“還有兩個多月的房租錢,我不能退給你了,你看,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不太好租,你還把房間弄得這么亂,整理起來也費勁的?!?/p>
“不用退的?!?/p>
“那就好?!狈繓|太太接著說。“我看你是長租客,租金給你便宜。以后如果有機會,還可以到這兒來的?!?/p>
“我知道,我有你電話?!?/p>
“以后有朋友,也介紹到這里來呀?!狈繓|太太說這話的時候,我已出了院門,直奔火車站而去。
經過20多小時的旅程,火車在晚上9點多鐘抵達了金縣。在出站口,有許多拉客的黑車司機,劉鋼在后來的一篇小說中,寫到了這次偶遇:浮云散了,月亮掙脫了所有的束縛,露出了牙齒一樣的白光。是的,胡云想老婆了,想她的牙齒了,他多么喜歡她的牙齒。他想,她還會說:你這個臭不要臉的。他就臭不要臉了,她又能怎么樣呢?胡云手擱在方向盤上,車的前方是新楊火車站,這是個四等小站,站前的幾盞廣場燈,散發(fā)著幽暗的光芒,映照著燈桿下幾個灰蓬蓬閑聊著的臉龐。還有15分鐘,9點15分,從廣州方向來的列車即將進站,他想等完這一班,就收工了?;疖國Q笛,新楊火車站熱鬧起來了?!盁狒[”的說法是針對旅客的,對胡云來說,只有熟視無睹的厭惡。他閉上眼睛,也能看到那個胖胖的男檢票員,那個舉著住宿牌子的中年婦女,那個兩手空空垂手而立的中年漢子……他略知他們一二。
來新楊鎮(zhèn)的旅客不多,胡云早下了車,到出站口拉人。前幾個他都沒拉上,就在有點失望的時候,他看到有個旅客遠遠落在后面,拖著兩只28寸的旅行箱。他和其他幾個司機擠在一處,那旅客說到孫莊村的。胡云立即說,我就是孫莊的,你幾隊的?那兒我熟。那人定睛看了看胡云,突然用肥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操,老同學!
這位旅客理所當然地坐到了胡云的五菱面包車上,現(xiàn)在胡云知道他是劉會勤了,幾年不見,他長胖了,不但人胖了,口氣也胖了。手腕和脖子上戴著粗大的金鏈子,在昏暗的車廂里閃閃發(fā)光。他幾乎認不出他來了。汽車在顛簸的石子路上前進,車窗外是一行行的楊樹。劉會勤說他在廣東發(fā)了,這次回來,是要做產業(yè)的,他不能看著家鄉(xiāng)人民窮下去。胡云,以后你就不要開黑車了,跟著我干。胡云說,好。劉會勤說,說定了。
……
這篇小說中的胡云是劉鋼;劉會勤是路小勤,也就是我;新楊火車站是金縣火車站;孫莊,是純河鎮(zhèn)尚嶺村,我的老家。還有一點跟真實情況不同的是,我沒那么胖,也沒那么胖的語氣,沒說過讓他跟我混,起碼在那夜沒說過。楊樹在后視鏡中倒退而去,十年沒見,劉鋼還是老樣子,只是理了平頭?!笆裁磿r候干上這行的?”我問。
“剛干不久?!?/p>
“以前干什么?”
“幫人家拉貨?!?/p>
“現(xiàn)在還寫詩嗎?”
“不寫了,你寫嗎?”
“偶爾寫,主要精力放在寫小說上,現(xiàn)在小說吃香?!蔽艺f。
“啊,你居然在寫小說,和我一樣。”
“你也寫小說。”
“是啊。你寫小說發(fā)表了嗎?”
“沒有,寫著玩玩?!?/p>
“哦,我也是,發(fā)不了。你結婚了嗎?”劉鋼問。
“沒有?!?/p>
“有女朋友了嗎?”
“也沒有?!?/p>
“那你可得抓緊了?!?/p>
“你知道靳鵬干什么嗎?”我轉過話題。
“干什么?”
“那家伙現(xiàn)在是醫(yī)生?!?/p>
“奶奶的,那家伙能干醫(yī)生,我都干宇宙飛行員去了?!?/p>
“你還不信!”
“太讓人不可思異了。”
“明天我們聚一下,我請客。”
“好。”
“正好明天是純河鎮(zhèn)的集場,我們不如到純河鎮(zhèn)聚,吃個中飯,吃好了逛集場?!?/p>
劉鋼看了看手機,說:“對呀,明天七月初二,正逢大集,我都多少年沒逛過純河的集場了?!?/p>
于是在七月初二純河鎮(zhèn)的慶陽飯店二樓,有三個男人一塊兒喝酒。他們問我,既然不回廣東了,那你干什么呢?
“煉金?!?/p>
“煉什么金?”
“還能煉什么金。”我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鏈子?!案嬖V你們吧,我在廣東這么些年,別的沒學會,學會了煉金。你以為我這金鏈子是買的?是我自己在廣東煉的。這次我回來,準備在家里煉。靳鵬,你一直呆在下河,你幫我看看,純河邊上,有沒有什么房子賣的,給我弄幾間,我要用來煉金?!?/p>
“我操,你真能煉金?”靳鵬說。
“騙你干嘛,我要不煉金,能有這么粗的鏈子?”
“怎么煉?”劉鋼問。
“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p>
“用什么煉?”
“廢品?!?/p>
“廢品能煉黃金?開玩笑!”劉鋼說。
我還是那句話:“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p>
既然我在賣關子,話題就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在感嘆了前年年關的那場大雪后,劉鋼問:“你們見過山魈嗎?”
“見過呀,你還記得高二暑假,我們去后山,不就見到了山魈嗎?”我說。
“那只是只猴子?!眲撜f?!拔乙矝]見過山魈,但我在后山見過女鬼,就在你去廣東后不久。我們尚嶺村后山腳下有處深潭,潭邊長滿了灌木和松樹,當然,在夏天,還有惱人的割人藤。那地方很少有人敢去,小勤,你也不敢去?!?/p>
“我怎么不敢去,我去了無數(shù)次,還在潭里面洗過澡?!?/p>
“吹吧,吹夠了沒有?等你吹夠了我就繼續(xù)說。”看我不作聲,劉鋼接著說?!昂谩D翘煳襾淼搅颂哆?,發(fā)現(xiàn)水里有東西在游,我躲在灌木叢中,割人藤刺得我又癢又疼。那東西上了岸,我才看出是個女孩,他媽的真漂亮。我在灌木叢中沒敢出聲,直到她離去。后來我連續(xù)去了幾天,希望再看到她。果然,四天后,我又看到了她。她穿著長長的白裙子,從水中出來后,就站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渾身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她的身體,頭發(fā)垂過了屁股。她向我躲的地方看了看,像是看到了我,然后轉過身,向前走去,在上次消失的地方消失。我大膽地到了她消失的地方,發(fā)現(xiàn)有塊小小的墳包,沒有墓碑。”
“以后我仍然常到那里去,但我再沒有見過她。我見過你父親,有時他會到潭邊喝水。還見過純河鎮(zhèn)的周老四,對,就是那個發(fā)了點小財?shù)闹芾纤?,那一次他來到潭邊,大喊大叫,又蹦又跳?!?/p>
靳鵬顯然覺得劉鋼無聊極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女鬼有什么意思,而且編的水準極低,連個情感沖突都沒有。他把現(xiàn)實版的美人拎出來?!拔乙v件關于施芳雨的事情,你們都沒有聽過。這些年你們不會跟施芳雨有什么聯(lián)系吧?”
我搖了搖頭,在我的QQ里,只有一個名叫“江南油紙傘”的女人。
劉鋼也搖了搖頭。
“那我就要開始講了,可不準傳出去,那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
我可以斷定,他又要講那樁事。自從他和杜麗的短暫婚姻結束之后,他在QQ上變得沉默寡語。但他在QQ上,至少提過三次他和施芳雨的事,主情節(jié)相同,細節(jié)卻總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認為他只是意淫,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個突然失去了老婆的人,意淫過去的夢中情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2003年夏天,施芳雨來到了我的診所。她是慕名而來,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專治疑難雜癥的名醫(yī)靳醫(yī)生,居然是我(這牛吹得有點大,直到現(xiàn)在,他的黑診所仍是門可羅雀)。她說她的背上,生了個大瘡,在縣城醫(yī)院看過,在大城市醫(yī)院看過,還用過幾帖民間秘方,結果都不見好。她掀開后背,在胸罩帶子下面,貼著塊紗布。拿掉紗布,媽呀,碗大個瘡,里面淌出黃色的膿水,惡臭難聞。你們猜我怎么著?我讓她露著背,在太陽下暴曬,十多分種,她就大汗淋漓。然后冷不丁弄盆井水澆了去,她打一激靈,我手里刀光一閃,將那瘡割了去(像從武打小說里得來的靈感)。然后再敷上我的獨家膏藥,也就一個禮拜(上次說的一個月)的時間,那瘡不見了,她后背那塊,沒留下絲毫疤痕?!?/p>
“她那時已結了婚,但婚姻生活并不如想像的那么美好。她的男人賺不了什么錢,脾氣還挺大。她跟我說,她想離婚。我安慰了她幾句,她就趴在我肩膀上哭起來。夜黑下來,我感覺到了她的那個意思。對,就是你們想像的那個意思。她想給我,但我不是那種人,我可是有道德底線的,決不會和一個沒有離婚的女人不清不白。換了你們會怎么樣,肯定上了是不是?別說那么高尚,我知道你們的那張羊皮。但那個夜晚,我的確沒有碰她半根毫毛。第二天一早,她是含恨走的。那以后,她換了電話,我再沒能聯(lián)系上她?!?/p>
他講得唾沫星子亂濺,而我只有厭惡。劉鋼沒說什么話,他對菜肴興趣濃烈。靳鵬講完的時候,劉鋼臉色難看起來,這讓人奇怪,他為了晚上能出車,沒敢喝酒。靳鵬問:“怎么啦?”
劉鋼按著腹部,說:“胃有點不舒服。”
“我給你看看?!?/p>
“不用不用,老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我得回去了,你們慢慢聊?!?/p>
“就在這兒休息好了。”
“不不?!?/p>
“這樣子,能開車嗎?”
“沒事的,開到縣城才半個小時?!?/p>
“那你路上小心點?!?/p>
“會的。謝謝了?!?/p>
劉鋼就這么走了,像個趕場的群眾演員。
慶陽飯店樓下,是集場一條街。我們下了樓,一路走去。集場真是什么都有,一塊一樣、兩塊一樣十塊三樣、賭球賭牌賭棋,還有一個40多歲的婦女穿著白大褂,冒充眼科醫(yī)生,說是能捉出眼睛里的蟲子。靳鵬說:“你以為那是醫(yī)術?其實那是魔術,江湖小把戲?!?/p>
“哦??赡窍x子又是什么?”
“人眼睛里哪有眼蟲?你看看,她用木棍沾出來的眼蟲那么大,真要在眼睛里,那眼睛還不疼死?那不是眼蟲,是用面粉做的。”
“就沒人戳穿?”
“這農村集場,假貨多了去了,那又怎么樣?這是獨屬鄉(xiāng)村的狂歡,每個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p>
“看來,你不應該停止寫詩?!蔽艺f。
“我去,少來?!?/p>
一圈下來,我們也買了不少東西。
4
我煉出了金子。揣著煉出的金子,我踏上了去往縣城的班車。已然是8月下旬,夏熱未除,然已至窮途,到了一場雨一場涼的時候。大風過境,掉落的樹葉拍打著所有的路面??h城的夜晚有著強烈的層次感,越往縣城中心,越能感受到燈紅酒綠的溫度。我坐在五樓的茶餐廳,透過窗簾縫,看著人民廣場上模糊的人群。我渴望看到她,那個網名叫“江南油紙傘”的女人。廣場上有兩盞路燈壞了,那地方意外灰暗,而她,就從那灰暗的地方涌現(xiàn)了出來。
包廂不大,色調偏冷。黃色燈光像越燃越暗的火,它把空間變得越來越小?!敖嫌图垈恪痹诎鼛T口出現(xiàn)的時候,像劃亮了一根火柴,但隨即包廂落入更深的灰暗之中。
“你還是老樣子。”她說。
“不不,胖了二十斤,比高中畢業(yè)那會兒?!?/p>
“看不出來嘛!真有二十斤?”
“這還有假的?”我揚了揚手腕,粗大的金鏈子跟著晃動?!澳憧纯催@肉。”
“男人還是胖一點好。”她說。
“你倒是瘦了。”
“我還在寫詩,寫詩減肥啊,伊沙說了,要餓死詩人。我都快餓死了,所以瘦是正常的?!彼f。“寫小說的胖了,劉鋼也胖了,只是不大看得出來。”
“這說的,我一直沒斷過寫詩,不也胖了?不過講真的,我看了你給我的那些小說,劉鋼寫得還真不賴?!?/p>
“和我寫的詩一樣,換不到錢?!?/p>
“有些東西,不是錢可以衡量的?!?/p>
“得了吧,小勤,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錢的確不是萬能,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行。我多么想打著詩歌的幌子,然后讓幌子不停地掉錢?!?/p>
“哈哈,打著詩歌的幌子。”
“詩歌死了,詩歌的幌子自然也沒用了。在我工作的那家工廠,誰會和你談起詩歌?只有沒完沒了的布料和永不停歇的電機。”
“談這些真的,怎么說,肉體太沉重了。我們都需要翅膀,而金錢,是翅膀的一部分。我在廣東這么些年,算是想明白了。所以我才回來,我把錢帶回來,把金子帶回來,把翅膀帶回來。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煉金,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金子。是的,到處都是金子,它們藏在線路板中。你讓劉鋼得空也去收收廢舊電器,我給他最高的回收價格。這樣你們的收入也會好些?!?/p>
“他不干。”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過這樣也好,嗯,也好。你知道,這次我約你來,我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而且心里總有隱隱的不安,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你約來。剛才你說過,詩歌的幌子。對,但我這個,不是幌子,而是以詩歌的名義。它在我心里埋藏了十多年,像一粒種子,這十多年它已長成參天大樹。因此我要把它掏出來,不掏出來,我會爆炸。是的,當年我暗戀你,是眾多暗戀你的人中的一個。我的許多詩,只為你所寫。這些年我在廣東,不是沒談過戀愛,談過,都沒成。談飛的時候總會想起你,但你已是劉鋼的妻子,而我,也已經將近三十歲的年齡。我想,在這個年齡,是可以坦誠的。把它說出來,我就卸下了這個包袱,可以重新去審視人生。”我把這些一口氣說完,從懷里拿出了金掛件,是一把傘,江南油紙傘?!斑@是我打的。我不太會打首飾,所以看起來有些粗糙,但是請你收下。你收下了,我心里就放下了?!?/p>
“這怎么好?!彼仆?。
“不不,你一定要收下。”我抓住她的手,“以詩歌的名義請你收下?!?/p>
“下雨了。”她說?!澳憧?,外面下雨了。”
窗簾外,天黑得很快,豆大的雨珠擊在玻璃上,閃電讓我們頭頂?shù)陌谉霟糸W了一下。人民廣場上,人們飛奔起來。我沒有松開她的手,她的手心里有一把傘。我說:“是的,下雨了,讓我送送你。”
“我有傘,江南油紙傘?!彼χf。
我和“江南油紙傘”就這么從線上走到了線下,我很難將這種關系說清楚,怎么說呢?就像高高豆油燈下的老鼠,老鼠看著那跳躍的火焰,在燈下徘徊,滿腹踟躕。與它不同的是,我愿意承受這種謹慎、受怕,以及約會之后回憶的甜蜜。越來越多的下河村村民幫我收購舊電器,他們的足跡甚至走出了金縣,到了鄰近的土縣和木縣。在純河邊,我的工業(yè)作坊里,壘起了高高的煙囪,里面冒著帶著刺激氣味的黑煙。黃金總是和魔鬼同在,魔鬼從煙囪里跑了,黃金就留下了。
在我堆放廢電器的倉庫,靳鵬成了那兒的???。他迷上了無線電,有一天,竟然用那些拆下來的電子部件,組裝了一臺收音機,可以收到省里的電臺。父親離開了尚嶺村,來幫我分拆電子垃圾。自從我媽死后,他去后山就少了,像對我曾祖父失去了信心。在我的幫助下,他還親自煉了金。對著那些黃色的小球,他眼眶潮了。他咬了一口,說:“是真的,是真的金子!”
“真的?!?/p>
“我煉出了真的金子,這是真的,是真的?!?/p>
“真的?!?/p>
“這些金子都是我煉的,都是我煉出來的!”
“沒錯?!?/p>
“我有金子了,我有金子啦!”
“有啦?!?/p>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漫洇過去。我的確發(fā)了點小財,在金縣和純河鎮(zhèn)都置了房產,還買了輛豐田凱美瑞。有的時候,“江南油紙傘”會坐著我的車,到任何可以幽會的地方幽會。寫到這里,我想我的讀者們已經憤怒了,因為你們猜到了“江南油紙傘”就是施芳雨,而我在行文里仍在裝模作樣。且你們對我的品德,正置于極度懷疑之中。是的,正如那只偷燈油的老鼠,我正處于極大的恐慌之中。我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是傳統(tǒng)美德,但我管不住自己。我只能用“江南油紙傘”掩去她的姓名,就如同掩去了我的所有罪過。2007年初夏的一天,我把車開到了油坊鎮(zhèn),在純河邊,我拉著她的手,初夏的風掠過蘆葦,我看見它們點頭哈腰。不遠處有“咿咿呀呀”的聲音,不知是誰家請來了戲班?!敖嫌图垈恪闭f:“小勤,我覺得劉鋼快要知道我們的事情了?!?/p>
“別想那么多,晚上他都在跑黑車?!?/p>
“我看了他最近寫的小說,寫了好幾個女的,他會不會是有意的?”
“看戲去?!蔽艺f。
戲臺搭在純河邊上,毛竹搭的臺,踩上去有些晃蕩。唱青衣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矮胖,倒似個描了眉、畫了腮紅、穿了裙衩的武大郎。眾人正待發(fā)笑,那男子卻拋出了長長的水袖,變了女聲唱道:
八月里來桂花香
妹妹我想見情郎
情郎家在尚嶺村
茅草蓋在泥墻上
田地倒有八九畝
種糧要找石頭縫
山間蚊子大似牛
你說能嫁不能嫁
……
臺下有笑的,有說嫁的,有說不嫁的?!敖嫌图垈恪蹦7轮悄凶拥某?,在我耳邊輕聲道:“你說能嫁不能嫁?”
我說:“能?!?/p>
戲臺上那對男女的狗血愛情居然點燃了我們,曲終人散,我們來到了附近蘆葦蕩的一塊空地上。我們用蘆管做成了口哨,還成功回憶起在純河高級中學的學生生活。老師安排自由復習的時候,我就喜歡拿著復習資料,來到純河邊,在蘆葦蕩中,可以看天,可以發(fā)呆,可以吹蘆笛。
“還是有些不一樣?!彼f?!澳菚r的純河水,可以直接喝的?,F(xiàn)在呢,現(xiàn)在給你喝,你敢喝嗎?”
我不敢。純河水已不是以前的純河水了,就像路小勤不是以前的路小勤,施芳雨變成了一個叫“江南油紙傘”的網絡女人?,F(xiàn)在若讓我喝,我肯定能從純河水中喝出王水的味道。王水,多么好聽而霸道的名字。我突然情緒有點低落,就像甜蜜的愛情都被王水融化吃掉了?!敖嫌图垈恪闭f:“怎么不說話了?”我說:“走吧,我想你的牙齒了?!彼蛄宋乙蝗?。來到停車的地方,我正欲打開車門,聽到一聲冷哼。
有時女人的第六感,簡直準過她們的經期。那個發(fā)出冷哼的人正是劉鋼。我看到他渾身發(fā)抖,手里還拎著把彈簧刀。他直接沖著我來了。我讓了一下,他扎空了。不但扎空了,整個身子都扎到了大地之上。要論打架,他還真不是我的對手,何況我在廣東,還學過搏擊術。這正是表演空手卷白刃的好機會,我將他的短刀奪了?!袄潇o點,兄弟。”我說。
“你他媽的?!彼麤_了上來,但三下兩下,他又趴地上去了。
“你他媽的?!焙髞韯摏]勁了,躺在地上號啕起來。
“你冷靜冷靜,我們是兄弟,有什么事情不好談呢?”扔下這句話,我和“江南油紙傘”一起走了。
我和劉鋼約了見面,地點是我定的,在人民廣場五樓的茶餐廳。那是我和她多年后,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今天,我等來了劉鋼,他坐在她的位置。兩個男人,面對著兩只空杯子。
“30萬?!彼f。
“我沒那么多錢?!?/p>
“那你還砸了十萬給尚嶺,八萬給下河?!?/p>
“那是修路?!?/p>
“這也是修路,修你自己的路?!眲撜f。“沒有30萬,我是不可能離婚的?!?/p>
“等一下靳鵬,他是我們的公證人?!蔽艺f。
能用錢解決的事情,不算事情。我的確沒有30萬,但30萬也不算事情。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們像在進行一場交易,那個不在現(xiàn)場的29歲女人是惟一的交易品,我們談論著她的價格,而她絲毫不知。
“你就一點也不想,你們還有孩子?”我說。
“我是完美主義者?!?/p>
“好吧,完美主義者,也許你是對的?!?/p>
靳鵬來了,背著個雙肩包。他問:“你們談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蔽艺f。
“那你們把協(xié)議訂好了,我簽名。”靳鵬說著,從包里拿出來一個方塊的儀器?!罢f來你們也許不信,剛剛我收到了外星人的信息,我把它都錄下來了?!?/p>
他不是來公證的,是來攪局的。他按下了儀器上的一個綠色按鈕,包廂立即塞滿了刺耳的聲音,像汽車輪胎與柏油路面在急劇摩擦。劉鋼捂住了耳朵,說:“快把它關掉,關掉?!?/p>
靳鵬很不情愿地關掉了,說:“那是外星人,外星人。”
就算此刻,有真的外星人來到我們面前,恐怕我都懶得看一眼,我想劉鋼也是。我們都迫切地想把問題解決掉,我們很快簽了協(xié)議。當然,這只是一份還款協(xié)議。我還了20萬,還有十萬約期歸還。簽完協(xié)議劉鋼就走了,我想他早把離婚協(xié)議書擬好了,也只等著簽字。靳鵬坐到了剛才劉鋼的位置。“我找到了外星人,你不相信?”
“有一種說法,最初的生命,是隕石帶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外星生命的后代?!?/p>
5
2011年春天,父親忽然咳嗽了起來。我要帶他去醫(yī)院,但他不允,他是老一輩的眼光,怕花錢,病都靠硬扛。這也沒錯,五十多年,他都這么扛過來了。我打電話問靳鵬,這會兒忙不忙,要是不忙,我到你那兒拿點藥。也就是這兩年,他的診所生意開始好起來。
“還好,中午。”
“那我來?!?/p>
煉金作坊離診所并不遠,走路十分鐘左右。我到那兒的時候,靳鵬剛剛吃完午飯,杜麗則站在藥柜前,忙著記賬。去年他們復婚了,一切像回到從前的軌道。我喝著杜麗倒的綠茶,問:“快生了吧?”
“還有兩個月?!倍披愓f。
“你馬上就要當爸爸了?!蔽覍χi說。
“他呀,一點當爸爸的樣子都沒有。”杜麗說?!懊刻焱砩?,就鼓搗他那些儀器,也不知道有沒有輻射?!?/p>
“我在研究曲速引擎?!苯i說。
“曲速引擎?”
“一種時間機器,它甚至可以超越光速。在這種機器里呆上一天,你猜怎么樣?地球上的時間已過了一個月。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當曲速引擎回到地球,時間回到了過去。你看,物理多有意思?時間也是可以折疊的。”
“折疊的時間,確實很有意思。你還想用它去外星是吧?真是異想天開,滿腦子跑火車。你最好還是研究研究你的醫(yī)術。”我說。
“總要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搭一座橋梁?!苯i說著,讓杜麗給我拿了兩盒阿莫西林和一瓶枇杷止咳露。
我拿過藥品,盯了一眼杜麗放在藥柜上的手機?!皳Q蘋果了嗎?”
“小鵬剛給我買的?!?/p>
“醫(yī)術高明啊?!蔽艺f。
“我哪里醫(yī)術高明了?”靳鵬說?!澳阌植皇遣恢?,我手里有幾把刷子。我就能醫(yī)兩種人:一種是醫(yī)不死、感冒之類的,吃藥不吃藥,差別也不大;一類是醫(yī)死人,得了絕癥,又沒錢在大醫(yī)院呆著,到我這里,給點鎮(zhèn)痛之類的藥物?!?/p>
“大醫(yī)院也不過如此,你這里起碼比大醫(yī)院厚道,大醫(yī)院醫(yī)死人,往死了醫(yī),花了那么多錢,一樣是死。你這里起碼還有人道主義情懷?!?/p>
“不過這兩年,村里確實病人多了,得癌的也多了。”
我心里緊了一下。
三個星期后,向來不抽煙的父親在金縣人民醫(yī)院查出了肺癌,然后是各種折騰。省城醫(yī)院住過、民間偏方試過,但癌細胞仍像真空中無法停下的火車,跑到了父親身體里越來越多的地方。父親開始咳濃痰,后來咳出了血,后來咳不出血,只有痰,后來什么也咳不出,后來又是濃痰。父親躺在縣城醫(yī)院里,拉著我的手,說:“回家。”
“等好了,我們回家?!蔽艺f。
“回家?!?/p>
“好吧,我們回家?!?/p>
主治醫(yī)生此前也跟我說過,要我們回家。他說得那么簡單,就像打發(fā)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磦€病不容易啊,不上醫(yī)院,不知道自己錢少。那么多錢都沒了,然后醫(yī)生說,你可以回家了。我說:“我不回家,你把我父親的病看好?!?/p>
“路老板,說實在話,繼續(xù)在這邊看,意義不是很大?!?/p>
“不,我不想我爸回家。”
主治醫(yī)生用他寬厚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不吭聲走了。這時我多想成為一個孩子,無賴的孩子,抱住醫(yī)院每個醫(yī)生的大腿撒嬌。醫(yī)生不是趕我們走,只是希望父親在臨終之前,能再看一眼老家的土地。我們還是走了,我把父親帶回了尚嶺,還背著他到后山走了一趟。最后他躺在老家的木板床上,竹席下鋪著厚厚的稻草。他身子蜷縮著,微閉雙眼,咳出了一口濃痰。
“小勤?!备赣H呼我。
“喛。”
“黃金。”
“什么黃金?”
“你沒看到嗎?”父親用嘴呶了呶,指向了嘴邊剛吐出的濃痰?!鞍腰S金收起來?!?/p>
“這不是?!?/p>
“好多黃金?!备赣H又咳出了口濃痰?!昂枚帱S金啊,快把它們收起來?!?/p>
我拿了張A4紙,墊在他的嘴邊。父親在這天晚上,精神特別好,像是回光返照。“這些黃金,好像是從我身體里咳出來的?!彼f?!拔疑眢w里都是黃金?!?/p>
A4紙上已有好些濃痰。他又咳不出痰來了,但父親已心滿意足,說:“我把身體里的黃金全咳出來了,我覺得身體里好空,空死了。我要走了?!?/p>
此后父親閉上眼睛,陷入深度昏迷狀態(tài),直到兩天后被閻王收走。
作為尚嶺村的首富,我決定為父親舉辦一場盛大的葬禮。老家的屋子早已翻成樓房,屋前的空地上,搭起了戲臺。那年在油坊鎮(zhèn)唱青衣的老男人再次出現(xiàn)在戲班里,這么多年過去,他真是一點不見老。戲里依然演花旦,他變的女聲在臺上哭天哭地,竟引得臺下的幾個老年人眼淚汪汪。已是晚上9點,這戲也到了快散場的時候。我走過戲臺的后場,沿山間小徑而去。唱戲的聲音越來越輕,像喘口氣,就能將它吹走。天黑成一片,我信著步子,不覺已到山下。沿途時有惡臭,一些溝壑里,扔滿了生活垃圾。倒是無人的后山,成了凈土。父親走后,我會把他的骨灰葬在后山。為此我請教過算命先生,那個年邁的瘸子告訴我,后山腳下的潭不是一般的潭,是龍?zhí)?,龍?zhí)兜某鏊?,即是龍穴,葬在龍穴邊,是再好不過的。我點了點頭,這樣好,他可以在那里繼續(xù)找礦,總有一天,他會找到金礦的。
回到山上的時候,唱戲的散了,靈堂里只剩下守夜人。三叔見我回來,突然一把扯住了我,說:“你害死了你父親?!?/p>
“三叔,你酒喝多了?!?/p>
“你害死了你父親,你以為我不知道?!?/p>
“我怎么會害死我父親呢?”
“你要不干煉金,你父親能死嗎?我雖然不懂你怎么煉的金,但我知道煉金的那東西毒啊,你那煙囪冒的煙,味兒可不好聞。你父親就是被那些東西毒死的?!?/p>
“三叔,你這話說的,我那個小作坊,都有過濾裝置的。再說了,我那點小東西,能害什么人?要說害人,還得數(shù)前兩年建的那家化工廠,偷偷往純河里排污水。我也恨它,但拿它沒辦法。農村就這樣,我們的命就這樣。閻王收誰的命,那是閻王說了算。真挺不過,只怪自己的命不好?!?/p>
旁邊的人上來拉勸,三叔說:“我酒不多,我酒一點也不多?!?/p>
我說:“三叔,好歹咱是一家人,這里還有外人,我們到外面說話。”
三叔說:“好,看你說什么?!?/p>
在我家屋旁的松樹下面,我拿出了黃金,我說:“三叔,這請你收下。”
“你這什么意思?”
“這塊金子,不大,20來克,但卻是我的一片心意?!蔽艺f?!拔抑廊龐屔眢w不太好,只是這年吧為父親的事,顧不上你們。我別的沒有,金子有?!?/p>
“這怎么好,怎么能……”三叔說著,將金子揣進口袋里。
“我父親走了,但我那個作坊,還是要個靠底的人。要是三叔愿意,就到我那里去。每個月我給這個數(shù)?!蔽疑斐隽怂母割^。
“容我想想?!比逭f。
“三叔,就算我在難中,你幫幫我的忙?!?/p>
“嗯,我再想想,再想想。還要與你三媽商量?!?/p>
那天凌晨,天還沒亮,我們的隊伍坐著轎車、卡車,敲著鑼打著鼓吹著嗩吶,將父親送去了火葬場?;貋淼臅r候,天色大亮,父親在我手里,他變輕了。家里擺下了宴席,我和三叔在席上碰杯。他心情大好,我敬了他一杯,他回過頭來,敬了我兩杯。我一高興,就告訴他了,在廣東陸豐,真有我們家的祖產,我去過,二層的老樓。三叔驚訝地說:“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那地兒現(xiàn)在繁華得很,是商業(yè)街。”
“有機會我也要去看看?,F(xiàn)在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
“算起來,是我的堂叔?!蔽艺f。“我有他的電話,改天給你?!?/p>
天色放晴,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我也像從陰間,走到了陽間。
6
2018年夏天,我在金縣縣城又遇到了劉鋼,這是一次真的偶遇。很簡單,我在手機上使用滴滴,然后就上了他的車。
“是你?”我很吃驚地說。
“上車吧?!彼f。
“嗯?!?/p>
“沒自己開車?”
“我現(xiàn)在很少開車,網約車比自己開車還方便。”
“現(xiàn)在還煉金嗎?”
“不煉了?!?/p>
“為啥不煉了?”
“金子不值錢了?!蔽艺f。“金子這些年來,一直沒怎么漲。你能想到,有一天金子會不值錢嗎?”
“那你不煉金子,你干什么?”
“早些年錢都買了房子了,房子值錢,房子就是金子?,F(xiàn)在我收收房租,生活也夠了?!?/p>
“那你發(fā)財了,房子這兩年都翻倍兒了。”
“就這樣?!?/p>
“一晃,咱們這是又多少年沒見了?!?/p>
“話這么一說,有好些個年頭了?!?/p>
劉鋼把車停了下來,打開車門,靠著路邊的楊樹抽煙?!爱斈昴憬o了我30萬,要是像你一樣,當初買了房子就好了。我炒了股,結果被股炒了,炒得不要不要的?!眲撆牧伺能??!霸俸髞恚野压墒欣锸O聛淼腻X取出來,買了這輛車?!?/p>
“沒離開本行,現(xiàn)在合法了?!?/p>
“前妻的事,后來我想開了。假如你和她結婚了,可能我到現(xiàn)在還想不開,但是我不明白的是,當年你給了我30萬,為什么卻沒有和她結婚,而是和另一個女孩很快結婚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蔽艺f?!安诲e,我花了30萬,花出去我明白了,她愛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她愛的是金子,她只要金子。而我要生活,還有理想。”
“理想。這個年齡了,還有理想?”
“我還在寫小說,也寫詩,一直在寫。”我說。“說起來,我和施芳雨已經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但你肯定知道她,畢竟你們還有個孩子?!?/p>
“你說得不錯,后來她嫁給了金子?!?/p>
“哦,嫁給了金子?!?/p>
“對,嫁給了金子?!?/p>
我跟著抽完了一根煙,上了車繼續(xù)走。我們都黑了她,這充分證明男人在女人的事情上,從來不是大度的。我還記得分手時刻,那最后的燈光。在一家昏暗的咖啡館,她在咆哮:“你以為你做了善事、好事,你花了30萬,把生不如死的我贖出來?你當我是什么,你以為我生不如死是嗎?其實我好得很,活得好得很。你以為那是火坑?”
“你說過,我只是用到了詩歌的幌子。”
“你說什么?”
“我也喜歡詩歌的幌子,這個世界上到處是打著詩歌幌子的人,救贖自己或者救贖別人。”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說的都是繆論,繆論?!?/p>
“好吧,你就當是繆論。不過,這世界本身,就是由悖論組成的,真理只是邊角料。沒人和你講理,對,我也不講理。不過想想,如果這世界是由真理組成的,那也是相當可怕的。追求真理,恐怕所有的夫妻都要拆散。”
施芳雨走了,燈光搖曳旖旎。我慢慢地走了出去,咖啡館每個房間的窗簾后面,都有一段消失不見的時間。我有失落感,我想去追她,我想是我錯了。但最后我還是拉上窗簾,因為我不想用一個錯誤換回另一個錯誤,我只想把所有的錯誤都拉在窗簾后面。
“純河到了。”我說。“一起喝杯酒吧。”
慶陽飯店還在,我們上了樓。包廂重新裝璜過好些次,最近壁紙由土黃變作了金黃。劉鋼的酒量并不大,但他在盡力控制自己。他說:“十多年前,我們三個人在這兒喝的酒,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你恨他嗎?”
“你說靳鵬?剛開始的時候恨,現(xiàn)在不恨他了。我想,他也就是一時想不開。人都有想不開的時候?!?/p>
“你能這么想,真是最好不過了?!?/p>
“何況,他家那樣。他學了醫(yī),沒能醫(yī)好他哥哥的病,也沒能醫(yī)好他爺爺?shù)牟?。他爺爺死在夏天,全身潰爛流膿而死。他父母年齡大了,杜麗跑了,家中留下個尚且年幼的兒子。多可憐,上天也是有報應的。上次我見到他兒子,還塞了點零花錢給他?!?/p>
“后來我見過靳鵬。”劉鋼說。
“你見過?”
“好歹同學一場?!眲撜f。“他判死緩以后,我去探望過他。他本來就瘦,我見他時,他更瘦了,像個蘆草稈兒。我問他,你怎么干下那樣的事?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問我,你還寫詩嗎?我說,早不寫了。他說,現(xiàn)在他寫。他說,你不知道,沒有一個地方,比監(jiān)獄更清靜、更適合寫詩。他說,等他把牢底坐穿,他會寫出世界上最好的詩,他要拿下詩歌所有的冠冕?!?/p>
“誰給他寫詩的權利?他不配寫詩?!?/p>
“你還是恨他?!?/p>
“好吧,我恨他。我多么希望真相從來不曾存在過,比如,他乘上了曲速引擎,飛往仙女星系;或者他被外星人抓走,成為外星人的實驗品。這樣沒人知道他干過什么。但現(xiàn)在,我不想再見到他。見到他,我會想起我媽的死相。我媽被砍了那么多刀,就因為她身上的金器,就那么點金器。他隱藏得真好,要不是科技發(fā)達了,可以DNA比對了,說不定真抓不了他。他當年怎么下得了手,而且后來我們還經常在一起,他怎么做到的?想到這個,我就感到害怕。”
“是的,小說這樣寫,都不能讓人信服。這個世界,越來越離奇了?!?/p>
“這么說,你還在寫小說?”我問。
“是的,還在寫?!?/p>
“發(fā)表了嗎?”
“哪那么容易發(fā)表?”
“我也沒有,有時間切磋切磋?!?/p>
“好?!?/p>
“過幾天,是我妹妹大婚的日子,你也來?!蔽艺f。
“不了,我還得跑車?!?/p>
“這不行?!蔽艺f?!艾F(xiàn)在,樂樂是我最親的人了,她結婚,你一定要來?!?/p>
“什么時間?”
“八月初二?!?/p>
“好吧,我盡量。”劉鋼看了看手機。
“什么叫盡量?一定,一定要來。”
“好,我一定來?!?/p>
我打了電話給我妹,我說:“哥酒多了,在純河。”
“你和誰喝酒,喝那么多?”
“劉鋼?!?/p>
“劉鋼呢?”
“找了個代駕把他送走了?!?/p>
“嫂子呢?”
“她在省城,一時回不來。你能來嗎?”
“哥,你別的都好,就是愛喝酒,酒多了,舌頭就大了。知道現(xiàn)在我想干什么嗎?我想把手機扔了。”
“別、別,你來,我有東西送給你。”
“什么東西?”
“保密?!?/p>
“跟你老妹還保密?。俊?/p>
“保密?!?/p>
“那你等著,我來了?!?/p>
我妹騎著電動車(她總是騎電動車),出現(xiàn)在我住處的樓下。時間過得真快,高三畢業(yè)那會兒,她才五歲,今年她都27了。她長得像我媽,只有鼻子是高駝子的。其實我酒并不多,只是微醺,腦子是清醒的。我妹上得樓來,說:“又有什么好東西送我啊?!?/p>
“比金子還好?!?/p>
“那是什么,房子嗎?”
“比房子還好?!?/p>
“還有什么比房子好?”
我媽的兩只蝴蝶發(fā)夾,我一直珍藏著。我定制了兩只一模一樣的首飾盒,用來存放它們?,F(xiàn)在我拿出其中的一只,遞到我妹面前?!斑@個?!?/p>
“這是什么?”我妹說著,打開了首飾盒,那只蝴蝶發(fā)夾躺在金黃的綢緞中。它通體黑色,翅膀仍在微微顫動。看到它,我就想起我媽,想起“老地方”,想起“老地方”帶血的蘆葦稈子。我有點哽咽。“樂樂,咱媽走得早,這是她留下來的。兩只發(fā)夾,一模一樣,這只給你。”
“哥,現(xiàn)在我感到她離我好遠好遠?!?/p>
我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媽就在我們身邊,你會摸到她,她永遠都在?!?/p>
說到我媽,我妹眼睛也濕潤了。我妹的對象長得不好看,高駝子是反對的,但我卻支持我妹,原因在于,那男孩是大城市的人,而且離金縣十萬八千里。并不是我惡毒,不愿意讓我妹給高駝子養(yǎng)老。我的確對高駝子不懷好意,但更多的原因在于,我得為我妹的未來著想。年輕人的未來應該在大城市,而不是在這里。
我妹大喜之日,天氣晴朗,迎親的車來了十多輛,一式的奔馳。笨拙的新郎在我妹的閨房里找新娘鞋,找得滿頭大汗。我想笑,又希望這樣的場景一直下去,哪怕像手機視頻中按了循環(huán)播放,我不怕重復。我甚至有點后悔,讓我妹嫁去了遠方。新郎還是找到了鞋,給我妹穿上,送上一番肉麻的表白。接下來,我的事情來了。我要把我妹背到婚車里,過程中不能讓我妹的腳碰到地面。在挨近我妹的剎那,我突然看到,在花團錦簇的頭飾中,隱藏著那只黑色的蝴蝶發(fā)夾。
酒席桌上,我和劉鋼坐一起。劉鋼說:“你像有點不高興?!?/p>
“怎么會呢?今天是高興的日子?!?/p>
“還記得純河詩社嗎?”劉鋼說。
我怎么會不記得純河詩社呢?在我正在寫作的小說《鄉(xiāng)村煉金術》中,我、劉鋼、靳鵬和施芳雨都是小說中當仁不讓的角色。而且這四人中,有一人是純河詩社社長,每個月負責把我們詩社的刊物油印出來。至于到底誰是社長,我想請讀者猜猜。“你怎么會問這個?”我說。
“我剛剛想了一下,當年我們愛過的詩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他說這個干什么,他不應該說這個。他的這個說法還讓我想到新娘頭上的蝴蝶發(fā)夾,我能想像到上面蝴蝶翅膀的晃動,我真怕它掉下來。
“他們都死了,你愛的帕斯早死了,現(xiàn)在連特朗斯特羅姆也死了?!眲撜f。
我認真想了一下,好像我們當年愛過的詩人,確實沒幾個活著的了。舞臺上,身著紅色套裙的女孩正在演唱,聲情并茂。唱完《五星紅旗》,接著唱起了《青藏高原》,一邊唱,一邊扔著小布偶玩具。有些孩子圍上來,向她討要。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好像要把五星紅旗插在青藏高原最高的地方。
我看見一座座山
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連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
回到金縣,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劉鋼取了車,送我去純河。車至半途,我不想去純河了,我說:“兄弟,今天你的車我包了,你盡管開,往遠的地方開?!?/p>
“再遠,也得有個地兒?!?/p>
“那就往沒人的地方開?!?/p>
“沒人的地方?哪有沒人的地方?”
我想到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沒有人。但我沒有說出來,我說:“你隨便開。我就想閉上眼睛休息會兒?!?/p>
我知道,當我閉著眼的當兒,他一定是往純河開,不去純河,他又能把我送到哪兒呢!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