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一到太一──唐君毅的愛情婚姻理論

廖俊裕

(1.南華大學生死學系，臺灣嘉義62249，2.嘉義大學輔導與咨商學系碩士研究，臺灣嘉義62103)

當代新儒家的時代課題是甚么？當代新儒學“新”之所以為“新”何在？一般學界皆采取蔡仁厚先生的看法，有三點:“道統(tǒng)的光大，重建生命學問”“政統(tǒng)的繼續(xù)，完成民主建國”與“學統(tǒng)的開出，轉(zhuǎn)出知識之學”。[1]19-29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呢？李澤厚、龔鵬程、曾昭旭等先生一致認為“情欲”和“愛情學”都是當代儒學很重要的發(fā)展面向。[2][3]194[4]82-92而唐君毅先生在愛情學、家庭理論皆有論述，在此可以提供討論的資源。

臺灣地區(qū)目前離婚率已近三成，居全球第二，僅次于美國。愛情婚姻家庭問題甚為嚴重，幾乎已達唐君毅先生所說的“婚姻關(guān)系之紊亂、家庭意識之崩壞”[5]156境地。以解脫輪回為主要目的的佛學也發(fā)現(xiàn)此點，學者也為文討論佛教的婚姻觀。其他宗教亦然。[6-7]儒學為經(jīng)世之學，如果目前有人有愛情婚姻家庭問題，求助于儒學，儒學在當今世界，作為“哲學咨商”的某種可能性，正應(yīng)該起其經(jīng)世的任務(wù)，也是外王學應(yīng)該著力的方向。①

當代新儒家的文化理論為返本開新論。[8]47-68在返本開新理論下，如何開創(chuàng)儒家新的有經(jīng)有權(quán)的婚姻理論(例如伴侶家庭、同性婚姻等議題)，將是這時代要面對和處理的課題。

一、唐君毅愛情婚姻家庭理論之主軸：精神必然表現(xiàn)原則

關(guān)于唐先生的愛情婚姻家庭理論，筆者之前已做了些先導研究，但僅限于愛情部分，[9-10]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論述其婚姻理論部分。

唐先生一生有幾個經(jīng)驗對他影響很大，其中一個經(jīng)驗是他哲學思考的基源問題之起源，就是他六七歲時，父親跟他說了一個科學預(yù)言，將來太陽光熱會慢慢黯淡消失，地球也將滅亡，會只剩下一個人帶著一只狗，默默等待世界末日。迪風公說完此事后幾天，下雨，土地曝曬而裂，竟引起唐先生聯(lián)想到地球是否要裂開了，于是世界存在本身有無價值？有沒有一個不會毀壞的東西？這些問題就在他心中一直盤旋。

唐先生在找一個不會毀壞的東西，他找到了，他在哪里找到呢？他在“真經(jīng)驗”“又是情又是理的東西”“情理合一的經(jīng)驗”中找到。他說：

真經(jīng)驗是思想學問的背景……我后來的許多思想，可以說是環(huán)繞自己的真經(jīng)驗……我的哲學中，宇宙也好，人生也好，最后的東西是什么呢？是一個又是情又是理的東西，不是情、理兩個，情的普遍化是理，理的具體化是情……我后來的思想就是回顧這種我曾經(jīng)自己親自受過的經(jīng)驗，去說明這種經(jīng)驗。[11]386-387

唐先生在“真經(jīng)驗”當中找到了不死、不會毀壞的東西，因此他的基源問題得到解決，這世界確實是有不毀壞的東西，就在情理合一的經(jīng)驗中，但又不是經(jīng)驗主義的個別經(jīng)驗。經(jīng)驗主義的個別經(jīng)驗屬感官經(jīng)驗，變動不居，沒有普遍永恒性，因此不能解決死亡毀壞的問題。這“真經(jīng)驗”是一惻怛的仁體顯現(xiàn)。[12]467就是一種精神實在。精神實在之名有多種：道德自我、道德理性、超越自我、宇宙靈魂、世界主宰、生命本體、精神實在、神之自身、原始之太一……②[13]116-117

唐君毅先生愛情婚姻理論，便直接由此宇宙靈魂、精神實在、生命本體出發(fā)。由“精神必然表現(xiàn)原則”說明精神實在、宇宙靈魂會創(chuàng)造價值、客觀化為萬物，唐先生作為一位儒者，肯定世界的價值自不在話下，但由此再論述萬物有回歸生命本源、本體之精神實在的存在本質(zhì)，他說：

一切存在來自那無窮無際、絕對完美、真實不虛、永遠常住、無形無象、先天地生的生命本體、精神實在、世界主宰、宇宙靈魂、神之自身——那原始之太一。一切存在也還要求復歸于那原始之太一。一切存在是多，而要還歸于原始之太一之一。這便是一切存在之活動共同遵循之律則。于是一切存在都要想破除它存在之限制，而求與其它存在交感流通，而互相溶融，各自超越它有限的自己。然而一切存在中，只有人類才能真正自覺的要求破除他存在之限制，而自覺的渴慕無限。所以只有人類才能真實現(xiàn)無限的生命意義，領(lǐng)略無限的精神意味，要求與世界之主宰、宇宙之靈魂冥合無間，還歸于原始之太一。但是人類憑借什么以還歸于那原始之太一？這就是人類自內(nèi)心流出之源源不息生生不已綿綿不斷浩浩不窮之愛。[14]6-7

以上是唐先生愛情婚姻家庭理論的總綱，身體的產(chǎn)生是從精神到物質(zhì)。人的活動是從身體到精神實在、宇宙靈魂。這段總綱中，我們可以看到幾個唐先生念茲在茲的重點：世界是精神實在、生命本體、原始太一的呈現(xiàn)；而萬物的存在(包含人)的本質(zhì)就是回歸這生命本體的原始太一、精神實在。人就是透過愛來破除存在的限制，超越有限、體證無限，來與生命本體冥合無間，透過合一以達太一。這種冥合無間表現(xiàn)在情愛上面隨著生命的發(fā)展，有其深淺的不同，因此會展開一個歷程的存在，唐先生由此論述評價愛情產(chǎn)生原因建立在性沖動基本現(xiàn)象之誤，也由此來鑒別和流俗認為愛情建立在性本能上的不足。性沖動是在不明了性的意義時才是性沖動，明了理解后，他就是我們突破自身障礙與他人合一的管道，以實證回歸生命本體，超越有限、體驗無限之經(jīng)驗。③

二、婚姻的意義：客觀的愛

如果我們?nèi)タ紤]婚姻的本質(zhì)意義時，會發(fā)現(xiàn)很多學者是不措意于此的，楊士毅先生《愛·婚姻·家庭》，就書名來看，和本論文有直接相關(guān)性，當我們?nèi)ヌ剿髌溆懻摶橐龅谋举|(zhì)與意義時，發(fā)現(xiàn)是有所闕如的。④目前學術(shù)界上常用一種稱為愛情外行的相關(guān)研究，就是愛情的本質(zhì)眾說紛紜，各大思想家說得也不同，那就舍棄這方面的討論，直接就大學生或普羅大眾對愛情的籠統(tǒng)概念來做問卷施測，而得到一般人的愛情態(tài)度、愛情分類等行為反應(yīng)。[15]247-248這種方法淪為流俗，不一定可以探索愛情婚姻的本質(zhì)。

或者另外一種方式，性與婚姻關(guān)系的直接連結(jié)，如李文獻先生說：

而各個民族、社會也都存在著這種被認可的性關(guān)系，這就是“婚姻”。更言之，婚姻，是指男、女依照各個不同的社會風俗、習慣或法律規(guī)定所建立的一種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自古以來每一個社會都有，也都自成一個系統(tǒng)，各有其特色。[16]

李文獻先生的說法來自康德，康德對婚姻的定義：“婚姻就是兩個不同性別的人，為了終身互相占有對方的性器官而產(chǎn)生的結(jié)合體”[17]95。純從性的占有上來立論。引文中，直接說明婚姻就是“被認可的性關(guān)系”，這種觀點下，結(jié)婚一個很大的作用就是可以發(fā)生性行為了。但時代進入了后現(xiàn)代社會，這個婚姻的意義也就無實質(zhì)意義。美國學者David Knox & Caroline Schacht也發(fā)現(xiàn)了此點：

當我們把婚姻描述成兩個異性成年人管理他們的經(jīng)濟和性行為的法律合同。但是，美國人通常把婚姻看做是更加個人化而非法律的范疇。[18]186

可見，Knox & Schacht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用“被認可的性行為”來解釋婚姻的意義其實是不足的，除了性行為的法律契約，還包括有兩人共同認可的經(jīng)濟行為，這就比康德或李文獻單從性行為的合法化來看婚姻又多了些規(guī)范。他們認為現(xiàn)在的美國人看待婚姻觀念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他們強調(diào)美國人現(xiàn)在的婚姻看法已非法律的范疇所能約定限制了。在李文獻先生上段引文中，說了很重要的一個現(xiàn)象，婚姻概念一定有客觀性這個因素，而客觀性的強制展現(xiàn)就是法律位階上的強制力量，所以才說，每個社會都有合乎該社會的風俗習慣和法律的婚姻制度，雖然其中的制度都是不同。從這里來看，現(xiàn)行美國也是有其法律位階的婚姻制度，Knox & Schacht的說法“美國人通常把婚姻看做是更加個人化而非法律的范疇”是有問題的，因為還是有其法律的范疇，只是更加個人化些，要修正成“美國人通常把婚姻看做是更加個人化而不僅僅是法律的范疇”，這種更加個人化是甚么意思？其中的一個含意當是離婚的自由度。

唐先生的婚姻研究，他不是走“愛情外行的相關(guān)研究”，因為了解普通人或普遍大學生關(guān)于婚姻的看法蠻重要的，但大多數(shù)人都這樣看法，不代表他就是不應(yīng)被檢討、提升的。

唐先生的婚姻理論從愛情延續(xù)而來，他秉持著“精神必然表現(xiàn)原則”，愛是兩個獨立人格狀態(tài)的個體，跨越彼此限制而互相進入雙方生命的歷程，而實證人我一體，進而與生命本體冥合無間之境界，由合一以達太一。因此當兩人一體感有更深刻的要求實證，要更客觀的必然表現(xiàn)兩人一體，這時候，他們的愛，就會溢出兩個人之外，而創(chuàng)造出一兩人之外的客觀力量來體現(xiàn)更深刻的愛?；橐鍪菒鄣囊环N表現(xiàn)，唐先生說是“婚姻是男女之愛凝注成的形式”，唐先生說：

婚姻是男女之愛凝注成的形式。

但是婚姻制度存在之根本意義，不是為的保障男女之愛，也不是為避免社會的糾紛，那些只是婚姻制度之附帶的效用。

婚姻的要求，乃依于男女之愛要求永遠繼續(xù)，互相構(gòu)造，而日趨于深細，實現(xiàn)兩人格間。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把男女關(guān)系固定，使有真正心靈之滲透……人類不是為要保障男女之關(guān)系，避免社會的糾紛，而制造出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以互相限制。乃是因為男女之愛，生于兩人格間要求和諧，和諧之價值自身要求絕對的繼續(xù)，永遠的表現(xiàn)于男女兩人格間，所以形成了外表似乎在互相限制的婚姻制度。

假如我們只認識此制度之限制的效用，我們不算了解此制度之積極的價值。[19]95-96

首先唐先生并不贊成我們看到婚姻都有其法律上的制度來限制，就把眼光放在限制上。唐先生認為就婚姻是個契約來說，它是個社會制度，這個社會制度有他保障男女的愛、避免社會糾紛的功效，唐先生基本上不是只站在社會契約的立場，有如“婚約”兩字中的“約”的意義，這也是民法中“婚姻”章之所為的用意。但這只是婚姻制度附帶的功用。唐先生說這只是此制度的消極價值(“限制的效用”)，而非此制度的“積極的價值”。

所謂積極的價值，正是唐先生智能獨到之處，他認為男女之愛，身體是“一體感”之愛的表達，從擁抱、接吻，即使到了性行為，從精神要客觀其自己、表現(xiàn)其自己、證明其自己的要求上看，這時愛還只是在兩人之間，一體感的呈現(xiàn)，一種合一的過程，也還限制在兩人之間，其客觀性不夠。對于精神必然表現(xiàn)原則來客觀化其自己來說，會繼續(xù)深化其一體化的愛情深度，這時的客觀性就會溢出兩者之間，而牽涉更客觀的社會力量，來表現(xiàn)其彼此互相融合的愛(“互相構(gòu)造”)，如此他們的愛，會更“深細”，這里面有一種唐先生說的“絕對的繼續(xù)”的意義。甚么叫作婚姻具有“絕對的繼續(xù)”的意義？就客觀性的精神必然表現(xiàn)來說，如果只是存于當下這個剎那，隨時間流轉(zhuǎn)，其客觀性當然是不夠的。這時候客觀性之所以有客觀性，就必須有超越當下時間流轉(zhuǎn)的性質(zhì)，也就是要把未來包括在里面了。

綜合以上，在精神必然表現(xiàn)原則的客觀要求下，婚姻是愛的深化、客觀化，在此，婚姻有兩個特色：第一，另一主體力量的介入：就是在兩人之外的社會客觀力量，這第三者的力量，還有其保證性，是兩者愛的互相承諾，保證我愛你，這里的第三者力量就唐先生引文來說，就是政府的社會制度了，于此我們可以了解婚姻之前的求婚和婚姻，常常是有公開的儀式。公開儀式正是愛情本身的自我客觀性的要求，這就是唐君毅先生強調(diào)的積極價值。第二，超越當下：就客觀化其精神下，這客觀性不只當下，還把未來也包括在其中，因此就時間的超越來說，未來彼此也還是互相分享愛的，這時候的婚姻來說是將未來當成愛的禮物與承諾來送給對方，婚姻制度中常常會有遺棄罪也是這個道理。

三、“婚姻是愛情墳?zāi)埂钡幕庵?/h2>

上節(jié)引文中，唐先生說到“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把男女關(guān)系固定，使有真正心靈之滲透。”這表示唐先生的婚姻理論中，婚姻是使愛情深化、絕對永遠的表現(xiàn)，但是俗諺為何說“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保?/p>

唐先生認為，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梗鸵话闳藖碚f也有其道理存在。唐先生說：

宇宙間的普遍律，是分離的要求結(jié)合，而結(jié)合的又要求分離。由未婚到結(jié)婚是分離要求合一，婚后生活漸漸使彼此感到厭倦，以偶然的沖突，便常會想到愿意分離。所以一切人間的夫婦的沖突，遠較未婚的夫婦為多。[14]35

唐先生認為，就自然的普遍律來說，分合合分是自然的。沒結(jié)婚想要結(jié)婚以求合一，但是結(jié)婚后因為更緊密結(jié)合，容易感到厭倦，所以偶然的沖突，便讓人容易想要離婚，這也是正常的。不過雖然是正常的，但卻非一定的命運結(jié)局，人們還是可以透過婚姻經(jīng)營之道來避開這墳?zāi)梗沟没橐鍪菒矍榈牧韨€階段的展開。唐先生認為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怪碛墒腔橐鐾高^公開的社會制度宣示后，更緊密結(jié)合，距離更近，所以會厭倦，因此當下之務(wù)就是把距離拉開，有如一般說的“小別勝新婚”的效果，那要如何把距離拉開呢？是真的要兩個人在具體的時空中分離嗎？這又未必，因為身體的距離只是象征的符號，內(nèi)在的和諧才是重點，唐先生說：

身體接觸。它們只是象征之符號。它們只是和諧之價值，要求客觀化具體化，而透露于我們的影子。人們之常須經(jīng)度此影，他們只為達到“真實”。[19]94

身體是內(nèi)在精神價值要客觀化、具體化其自己時的象征，所以內(nèi)在精神價值是本，身體是末，但“本不貫于末，理想不現(xiàn)實化，內(nèi)在個人者，不顯為超越個人者，則道德自我不能成就他自己?！盵20]自序二，6末雖然很重要，但根據(jù)還是在本，因此如何從本下手才是關(guān)鍵，那么該如何從本下手呢？唐先生說：

敬是一種彼此之尊重，在尊重中，有人格之距離。愛是求人格的合一；敬是保持一種人格之距離。這二者似相矛盾。但是，孩子，世間的東西永遠是相反的才能相成。男女相成，正因為他們相反。愛是求兩人格之合一，但是如果沒有兩獨立的人格，沒有兩也沒有兩合成之一。要有一，必須先承認兩。所以你必須尊重你的對方，視他為一獨立之人格……敬似是在對方與我之間，劃出一種距離，這距離之劃出，正是為愛自身之發(fā)展，使他所愛的對方成為更值得愛。愛似乎在它自己之外創(chuàng)造出敬來，反隱其自己于敬之后，然而這正是為完成它自己，這是愛與敬間之最深的秘密。[14]34-35

唐先生在此展現(xiàn)了他的精神哲學辯證發(fā)展的特色，相反相成，一中有兩、兩中有一。他認為婚姻之所以是愛情墳?zāi)咕褪瞧渲械木嚯x沒了，所以容易厭倦，因此關(guān)鍵點就是把距離拉開，如何把距離拉開呢？唐先生用“敬”。敬就是尊重對方獨立自主的人格。一中有兩，兩原本就是兩個獨立自主的個體，經(jīng)過愛情的一體化后，容易“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容易因為距離的取消而隨便，而忽略了對方也是一個獨立自主人格的人，原本就是兩個自由的個體，對方原本就沒有義務(wù)跟我們分享愛，照顧關(guān)懷我們。但敬之后，還隨之而來愛，愛就是把對方拉進來自己的生命，融合成一體之感，于是在愛與敬之間，在既獨立又一體之間，婚姻便不會成為愛情的墳?zāi)?，而有日新又新之甜蜜感，這樣就把問題解決了。

四、“一瓢即是三千”的一夫一妻制

就唐先生來說，似乎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是愛的深沉表現(xiàn)，但現(xiàn)實上尚有其他婚姻制度：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等，這樣狀況下，一夫一妻的合理性何在？

從上文已經(jīng)可以得知唐先生論婚姻是從愛情的深化、客觀化建立其婚姻理論，而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制度在歷史上，常常是因為愛情以外的因素，如經(jīng)濟、增加子嗣血統(tǒng)延續(xù)等理由而產(chǎn)生的，以一妻多夫來說，例如家貧無法支付龐大聘金而采取兄弟共妻制等，[21]因此底下便只從何以需一夫一妻制的理由立論。

剛剛已說唐先生是從愛情的深化、客觀化來論述婚姻之意義。因此就一夫一妻他也從愛情本身的特色來論述。他說：

當你與人定情時，由無數(shù)中擇一。一能代替無數(shù)，一便等于無數(shù)。真正的定情者當他自無數(shù)中擇一時，他對他的對方說：“從今以后，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边@句話尚待修正，因為你真正飲一瓢時，一瓢代替三千，一瓢即是三千……首先你要知道，愛情如光，光分散則所照者廣，光便淡；光集中則照者狹而光強，二者之光量是相等的。其次你要知道，分散的愛，不能獲得對方真正的對你愛之愛，集中的愛才能獲得對方的對你愛之愛……所以，只有愛情對象專一者，才有真正無窮豐富的愛情生活。宇宙的道理真妙，當外表看來愛情物件縮小至小限度時，愛情生活之內(nèi)容，便可擴充至無窮限度，內(nèi)外的看法正是相反的。[14]41-43

弱水三千，吾但取一瓢飲，這一瓢并非三千分之一，而是一瓢就是三千。這一瓢就是三千顯然不是從量上來說，而是質(zhì)上來說的。從質(zhì)上來說，當我們愛上一個人時，整個生命化為思念，常常世界其他人對我們變成不具異性的意義。只有“你/非你”“妳/非妳”的區(qū)分，世界其他事務(wù)也常隱沒于愛情對象之下，[14]52-53就此而言，我們可以理解這一瓢即是三千的意義。唐先生后面還繼續(xù)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理論來說明兩個光光相映下，愛的無窮豐富。一才能無限，當我們對象是一時，透過這“一”的專一性，才能進入后面無窮無盡的生命本體、精神實在，而跟整個大化合一，至小才能至大。如果兩者后，愛的能量分散，反而無法進入無窮無盡的光光相愛的無限愛的能量的境界，尤其是愛帶來的互相分享關(guān)懷，當一對多時，對方生命剛好都要做生命溝通時，要選擇誰呢？因此對象非一時，反而發(fā)現(xiàn)生命的有限，而無法無限，因此唐先生才說宇宙的道理真妙，“一能代替無數(shù)，一便等于無數(shù)?！比绱宋覀兛梢灾酪环蛞黄拊趷矍樯罨?、客觀化上的必然性之所在。

五、“離婚為不得已”的變道

唐君毅的愛情學理論并非食古不化，禮教吃人。唐先生不否認有離婚之可能，他說：

吾人所謂夫婦之常道與變道，乃謂夫婦關(guān)系以永續(xù)為常道，離異為不得已之變道……在今日現(xiàn)實之社會中，以人類心理性格及社會關(guān)系之復雜，夫婦固不免有離異之事。離異固不必為不道德，然要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一變道。人在通常之情形，皆應(yīng)遵循常道。在特殊之情形，可行變道。行變道亦有不得已之理由，此理由或極為特殊，他人不能了解，然吾人良心必自覺此理由之無可疑，乃可行變道……行變道非即不道，變字無劣義。故強一切之人行常道亦不可。強一切之人行常道，反成不道。動輒責人之行變道為不道，乃刻薄之人也。[20]69-72

唐先生自己的婚姻鶼鰈情深、白頭偕老，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過這也沒有讓他成為冬烘先生。對于離婚，唐先生是不反對的，他認為婚姻之初，就婚姻的客觀化人我一體、絕對永恒意義來說，能夠攜子之手、與子偕行、白頭到老，這是夫婦之道的常道。而且這個過程本來就是一個道德自我升進發(fā)展而擴大自我，到夫婦間的一體感之愛的落實到日常生活，因此他是個永續(xù)的歷程，這是愛情婚姻之道發(fā)展的常道。但他認為“人類心理性格及社會關(guān)系”是很復雜的，一定要大家都不能離婚，動不動就責備人不道德，這種人真是刻薄之人，所謂刻薄就是失去同理心、失去人情。唐先生認為在此情況下，離異是不得已的變道，這些離異的理由常常是“不得已”“極為特殊，他人不能了解”，⑤因此唐先生竟然只有很簡單的提出一個理由，就可以提出離婚，這個理由就是要離婚者“吾人良心必自覺此理由之無可疑”就可以離婚。唐先生這個理由是對的，但很可能有任意性的后遺癥，他沒有訂出一個很明確的條件或狀況，是因為真實的情境來說，只有婚姻中的夫妻才知道，甚至有時一方還不知道另一方為什么要離婚，舉例來說，如電影《天下無賊》中劉若英因為懷孕不愿當賊，又恐傷了同是賊的劉德華自尊而要和劉德華分手等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唐先生的方法就是提醒再提醒、慎重再慎重“吾人良心必自覺此理由之無可疑”，其中“無可疑”“良心自覺”都是很重要的層面。

結(jié)語

唐先生的愛情學站在生命本體、精神實在有其必然創(chuàng)生價值的基礎(chǔ)上，人應(yīng)跨過彼此界線以求合一回歸生命本體，合一以達太一。這也強烈地表現(xiàn)在情愛上面。

透過精神必然表現(xiàn)原則、人會客觀化其內(nèi)在以使生命得到實證。這表現(xiàn)在婚姻上，婚姻的意義就不只是社會契約上的行為、消極價值。唐先生看到婚姻在其內(nèi)在生命實踐上有其社會客觀意義，也有超越時間的絕對性存在。這里，唐先生看到婚姻的神圣性，而非只是動物性情欲的保障而已。

在此基礎(chǔ)上，接下來，我們可以立基唐先生的婚姻學，對于婚姻中的歧出現(xiàn)象，如婚外情等問題，或和其他婚姻學者的意見對比討論，以實踐當代儒家的時代任務(wù)。

注釋：

①以“婚前協(xié)談”“婚前輔導”而言，在心理咨商界、基督教界都很強調(diào)。參見謝文宜《從國內(nèi)將婚伴侶的婚姻承諾談婚前教育》載于《咨商輔導學報》2005年13期39-58頁，梁景龍《牧會關(guān)顧中的婚前輔導(上)》載于《道雜志》2004年22期50-53頁。儒學很重視婚姻家庭，但在這部分幾乎沒有聲音。

②在《愛情之福音》中，唐先生用了“生命本體、精神實在、世界主宰、宇宙靈魂、神之自身——那原始之太一”來表達，參見唐君毅《愛情之福音》，1991年臺灣學生書局出版。

③本文的重點為論述唐君毅先生的婚姻理論，因此婚姻前面歷程的情愛、擁抱、性、戀愛等意義探討僅點到為主，目的是要引出下面的婚姻理論，相關(guān)論述可參考廖俊裕的《從愛情到靈魂——論唐君毅的愛情神秘主義》《論唐君毅的愛情病理學》。

④通書沒有討論何謂婚姻。

⑤真實世界中，確實也有很多婚后才知道真相的案例，例如婚前沒有家暴行為，婚后才有家暴行為者也頗多，參見https://www.mohw.gov.tw/dl-14526-c3808e2f-1d0d-49a1-9c44-a17e7611885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