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依梅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200433)
《月下小景》是沈從文佛經(jīng)故事集《月下小景》之開篇,沈從文在其中講述了一個優(yōu)美哀婉的愛情故事,折射出他對人類終極問題的探求。結(jié)合沈從文創(chuàng)作《月下小景》時獨特的生命體驗,我們能從那片日月交映的光輝中一瞥湘西世界的自然與人,在那座愛的伊甸園中凝望彼岸世界的生與死、神與人,最終去發(fā)現(xiàn)人性的意義,從而解答“我們?yōu)槭裁匆鋈恕钡母締栴}。
1931年,可以說是沈從文生命中人事最為紛繁復雜的一年。是年年初,他得知摯友張采真不久前在武漢遭國民黨當局殺害的消息,尚未走出悲傷,緊接著在1月17日,他的另一位好友、曾與他合編《紅黑》《人間》月刊的胡也頻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沈從文為胡也頻多方奔走營救,數(shù)次往返于上海與南京之間尋人幫助,要求國民黨政府放人;可惜營救無門,胡也頻于2月犧牲,沈從文與這位生命中最好的朋友生死相別。隨后,他作為胡也頻、丁玲夫婦的摯友,以武漢大學教師身份掩護陪伴丁玲母子返回湖南常德,一路傾力盡心,重擔在肩,悲痛在心。
因路途耽擱,沈從文于4月才回到上海,等待他的卻是武漢大學教職的失去。與此同時,沈從文在個人情感方面也不順利,傾慕已久的張兆和遲遲沒有回應他熱情似火的追求,同時,師生戀引發(fā)的流言蜚語也讓他頗為煩惱。事業(yè)與愛情的不如人意帶給他精神上更深重的磨礪。
8月,沈從文返回青島,應聘青島大學國文系講師,開設(shè)中國小說史和高級作文課程,過上了一段相對平和的日子。11月,噩耗再度傳來,徐志摩因飛機失事遇難,沈從文于19日連夜趕赴濟南,與這位亦師亦友的偉大詩人告別。[1]13-14
好友接二連三的離去對沈從文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心靈沖擊,這引發(fā)他對人性與生命進行“抽象”的思索。沈從文在青島的心靈狀態(tài),我們大致可以從《鳳子》中窺見一二:
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卻,每日繼續(xù)發(fā)生無數(shù)新鮮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地便把一切也同樣忘去了。這一點,對于他自然是一種適當?shù)母淖?。同一切充滿了極難得的親切友誼離遠,也便可同一切由于那種友誼而來的誤會與痛苦離遠,這正是他所必須的一件事。一個新的世界,將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陣。[2]82-85
在遭遇如此多困厄之后,沈從文感受了人類生命的脆弱與無常,也體悟出人性的彌足珍貴,此般思索構(gòu)成了《月下小景》的創(chuàng)作底色。
一切在1932年發(fā)生了轉(zhuǎn)機。胡適和巴金與沈從文之間的真摯友誼讓他重新感受到友情的溫暖,漸而走出大悲痛。這一年恰逢張兆和從上海中國公學畢業(yè)返鄉(xiāng),8月初,沈從文去蘇州看望張兆和,并與其家人見面,在此期間,張兆和默許了她與沈從文的戀愛關(guān)系,沈從文的苦苦追求終于在這個夏天塵埃落定,這為他帶來無限歡欣。同時,他曾向張兆和的小五弟張寰和許諾,為他寫一組取自佛經(jīng)的故事,這便是《月下小景》集:
我有個親戚張小五,年紀方十四歲,就在家中同他的姐姐哥哥辦雜志。幾個年青小孩子,自己寫作,自己鈔印,自己裝訂,到后還自己閱讀。又歡喜給人說故事,又歡喜逼人說故事。我想讓他明白一二千年以前的人,說故事的已知道怎樣去說故事,就把這些佛經(jīng)記載,為他選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這本書,便是這故事一小部分。[3]215-216
這段話交代了《月下小景》集的創(chuàng)作動機之一。從表面看來,沈從文做這個集子是為了幫助小五讀些故事,并希望他能夠因此受到好作品的影響,能夠知道“說故事時,若有出處,指明出處,并不丟人”的道理,并能“將各故事對照,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變成活的,簡單的故事又如何可以使它成為完全的”[3]。不僅如此,沈從文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解亦躍然紙上,即這些講述人性的“故事”并非隨意寫就,而是意有所指——指向人性,拷問內(nèi)心。
沈從文自認為1932年在青島的生活逐漸接近一生中最旺盛的階段。在青島短短的兩年時間內(nèi),沈從文收獲了教學事業(yè)的成功、圓滿美好的愛情和真摯動人的友誼,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因之水漲船高。1983年,他在《小憶青島》中追憶半個世紀前的歲月:“在青島那兩年中,正是我一生中工作能力最旺盛,文字也比較成熟的時期,《自傳》《月下小景》,其他許多短篇也是這時寫的,返京以后著手的如《邊城》,也多醞釀于青島”[4]174-175??梢?,青島確實是他靈感的源泉之一。
關(guān)于《月下小景》集誕生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沈從文在題記中亦交代得明晰,因為在學校里教授小說史的課程,他對于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形體方面有所注意,同時發(fā)現(xiàn)佛經(jīng)故事往往能夠在短短的篇章中,組織極其動人的情節(jié),文體方面可資參考[3]。而根據(jù)沈從文在20世紀40年代創(chuàng)作的長篇回憶性散文《水云》,他對當年創(chuàng)作《月下小景》的心理原因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剖析:“把佛經(jīng)故事放大翻新,注入生命中屬于情感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象,于是寫成《月下小景》”“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另外一些方面作種種試驗”[5]。此番表述似能更加貼切地反映《月下小景》集的誕生意義。
而筆者著重關(guān)注的《月下小景》這篇故事創(chuàng)作于1932年9月,是整個集子的序曲,集子也因此得名,其地位之特殊不言自明。經(jīng)歷了紛雜與清凈的沈從文,在小說中講述了一個動人凄婉的愛情故事,在纏綿悱惻中,我們聽到了來自人性深處的輕輕嘆息,看到了人性在與自然和神魔間的溝通中閃現(xiàn)的奪目光芒,蒼茫之中似有微弱卻堅毅的聲音在反復叩問我們的內(nèi)心:我們?yōu)槭裁匆鋈耍?/p>
王繼志在《沈從文論》中討論《月下小景》集的歸屬時認為:“就故事本身而言,這些佛經(jīng)故事屬于異域文化,但就其對初民時代人生形態(tài)的描摹來說,不如說是對湘西古老民族的再現(xiàn)?!盵6]171《月下小景》這個故事同樣是以湘西世界的風土人情為背景,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相戀并相約自殺的故事,其中涉及大量對于自然的敘寫以及對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考量,其間奧妙值得深思。
《月下小景》故事的開篇就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英雄追趕日月的故事。
這故事是這樣的:第一個××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時,他還覺得不足,貪婪的心同天賦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趕日頭,找尋月亮,想征服主管這些東西的神,勒迫它們在有愛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點,在失去了愛心為憂愁失望所嚙蝕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點。結(jié)果這貪婪的人雖追上了日頭,因為日頭的熱所烤炙,在西方大澤中就渴死了……日月雖仍然若無其事的照耀著整個世界,看著人類的憂樂,看著美麗的變成丑惡,又看著丑惡的成為美麗;但人類太進步了一點,比一切生物智慧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嚴寒酷熱來困苦人類,又不能不將日月照及人類,故同另一主宰人類心之創(chuàng)造的神,想出了一點方法,就是使此后快樂的人越覺得日子太短,使此后憂愁的人越覺得日子過長。人類既然憑感覺來生活,就在感覺上加給人類一種處罰。[7]217-231
從這段神話的描述中,我們能看出一些很有意思的問題。
首先是關(guān)于這個英雄逐日的故事來源。英雄逐日讓讀者瞬間聯(lián)想到《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8]224?!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對此亦有表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涓覆涣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于此。應龍已殺蚩尤,又殺夸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8]299。《列子·湯問》中的說法與《大荒北經(jīng)》篇相近,也認為夸父之舉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但總體而言,大部分文獻記載與后人評說均對夸父的行為表示了由衷的溢美,逐日被看作古代先民戰(zhàn)勝干旱、影響自然的卓絕努力,以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涓傅摹暗揽识馈睙o疑是為人類謀福祉而壯烈犧牲,可謂“中國的普羅米修斯”。
但是,當我們把沈從文筆下的“英雄”逐日與《山海經(jīng)》的夸父逐日相對照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沈從文對這個“英雄”的貶抑之意是不言自明的?!坝⑿邸币呀?jīng)擁有超凡的智慧和武力,但仍不饜足,還希冀得到超越“人世一切幸?!钡拇嬖?,即文中提到的掌握時間流逝急緩,進而主宰自然規(guī)律。如果說夸父對烈日的追趕是建立在對人民的關(guān)愛之上,那么“英雄”的考慮則是完全出乎個人利益,甚至進而墮落成為貪欲的象征。從夸父的舉動中,人們能感受到的是一份不惜犧牲一切的、為理想而執(zhí)著追求的探索精神;而從“英雄”的行徑中,人們只能看到一種在個人利欲驅(qū)使下的對無上力量的扭曲而瘋狂的追逐。再看兩者結(jié)局的差異,夸父雖逝,其精神永遠為世人銘記歌詠;“英雄”既亡,其行徑卻長久為世人敲響警鐘。
人類作為萬物中的一員,即使具有最高等的智慧和最發(fā)達的存在方式,他們也只不過是“芻狗”。沈從文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觸及人類本質(zhì)、揭示人類命運的真理:在自然面前,每個人都是渺小的,自然凌駕于人類上方,主宰著人類的生命。同時,“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單為人類而有”,人雖然是自然中最為高級的物種,但這不意味著他可以對其他物種任意壓制、肆意凌虐;人類也不應用比其他一切生物更為嚴重的不道德來滿足一己私欲,而應當在道德上承擔更大的責任。
一位偉大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有一條明晰的精神線索的,前后作品應有相互照應之處,沈從文便是如此。我們可以從他1934年完成的代表作《邊城》中看出他對自然對人姿態(tài)的關(guān)照,這與《月下小景》中所傳達的自然對人的主宰是一脈相承的:
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9]66
“呆望”二字極為傳神,將人類面對自然之神的那份無力匍匐之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即便是順應自然的湘西子民,他們在自然面前也只能靜默著感受其力量的不可阻擋。說到底,人類自始至終無法主宰自然,只能在自然的安排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正直地生活。沈從文離開古老湘西世界只身前往繁華都市,所經(jīng)之處人性之丑惡與卑劣縱橫蔓生,世間為工具理性與經(jīng)濟利益所充斥,實為觸目驚心;與此同時,他重返湘西也發(fā)現(xiàn)那片人與自然契合的生命境界在城市文明的侵蝕下日漸式微,直至消失殆盡;但他相信,那些試圖對抗自然、“剝削”自然以滿足自己貪欲的人必將受到自然的懲罰,走向人性的崩潰。
面對自然的主宰支配,以常理度之,人類應當敬畏且依賴。在神話中,沈從文說了這樣一句話,“人類太進步了一點,比一切生物智慧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人類依仗自身作為萬物中最高級的存在形式的身份,以及更加發(fā)達的頭腦和更加復雜的思緒,所做之惡也就更多更壞。人類實在是一種劣根性很強的動物,一旦身居高位,就會想要擺脫自然規(guī)律對人性的限制,成為自然規(guī)律的制定者。此舉實為本末倒置。
我們知道,沈從文內(nèi)心深處對那一處自然、那一方生命無可懷疑的崇拜和對純美自然人性無可遏止的追求,源于他對自然與人契合諧和的堅定認識,也源于他對現(xiàn)代城市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影響下的人性缺失、人心不古的痛切感悟[10]。沈從文其實是在追求一種靈肉融合的自然人性,他將目光投向那片他熟悉而摯愛的湘西大地,將人性與自然的交匯點作為他關(guān)注的焦點。人生于自然,長于自然,賴以存在的一切均源于自然,那么人在面對這份宏大的饋贈時不就應該心懷敬畏嗎?人性中本存在一種“莊嚴意義”,是一種自然所孕育出的“人性的愛憎取舍方式,在這方式上保留下的較高尚的憧憬”[11]463-468。不得不說,這些都是沈從文在透視人類與自然關(guān)系之后,對民族社會現(xiàn)代啟蒙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以及他對人類本身存在以及人類對終極意義的追尋的深刻思考。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韓侍桁對《月下小景》提出批評,并稱沈從文為“一個空虛的作者”,是一個“輕輕地以輕飄的文體遮蔽了好多人的鑒賞的眼,而最有力地誘引著讀者們對于低級的趣味的作者”[12]165,這顯然是有失偏頗的,沈從文在自然與人類的二元對立中強調(diào)對人性的高蹈并非淺薄,亦非將人性降格為人類的原始沖動,而是有自己的很深的意味的。
在卷積層,基于局部感受野的人體視覺原理,將輸入圖像或上一層的特征圖與該層的卷積濾波器進行卷積加偏置,通過一個非線性激活函數(shù)輸出卷積層的輸出特征圖(feature map):
他或許沒有那么大的野心去引領(lǐng)社會思潮,做一個“振臂一呼而應者云集”的英雄,他只想透視人性,構(gòu)筑起一座“精致、結(jié)實、勻稱”、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讓讀到他作品的人感受到人性力量的偉大[13]1-7。人類的存在形式有兩種,一為物質(zhì)肉體在時間空間尺度的存留,一為靈魂人性在生命深度尺度的保持。正如海明威《老人與?!肥サ貋喐缢浴耙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中人性之剛強,沈從文亦是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不應磨滅性,從而對“我們?yōu)槭裁醋鋈恕钡倪祮栠M行了回答。人性與自然熔融,人性也就帶上了自然的那份靈動與廣博,萬物與我相合,萬物即我,我即萬物。
在《月下小景》中,面對儺佑的贊美,女孩子有一句很美麗的回答:“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7]這里意指做人比做神要好。那么,在沈從文的語境下,神和人分別代表了什么呢?做人究竟比做神好在哪里?我們不妨從人和神各自的界限說開去。
我們在上文中說到,沈從文崇尚與自然熔融的人性,認為人性應當自然張揚而不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壓抑,這在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具體表現(xiàn)為他對自然純真愛情的描寫。他在《月下小景》中追溯了久遠時代湘西的生活,憑借著常識和想象,把它描繪成性愛、宗教、自然三位一體的伊甸園[14]172。凡夫俗子們在世俗中往往為愛所約束,愛使他們獲得了作為人的主體性與唯一性,這也是人區(qū)別于神的最重要差異。而在愛中,最為人唏噓扼腕的當屬一份不得善終的愛情了。
《月下小景》取材自一個凄婉動人的愛情故事。明月朗照,和諧雅麗,山寨、樹林、平田、稻草與谷倉都浸潤在這片寧靜溫和的清輝之中,而那一雙小兒女也正在這月夜下,體驗他們萌芽于春天,又成熟于秋日的愛情。他們表現(xiàn)愛的方式是傳統(tǒng)的苗歌對唱,或純真甜蜜,或憂郁感傷,愛情的純凈與執(zhí)著似涓涓細流汩汩涌出,“幸福使這個孩子輕輕的嘆息了”[7]。但是,正如逐日神話所敘述的那樣,美好的月下時光總是短暫的,這對小兒女必須要面對本族人一個來源極古的風氣,這風氣讓初戀的有情人不能得到靈與肉雙份的愛:因為處女被認為是一種有邪氣的存在,娶了這樣的女人男子會遭遇不幸,于是便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規(guī)矩:“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jié)婚。若違反了這種規(guī)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拋到地窟窿里”[7]。因此,倘若女子要與她所心愛的男子結(jié)婚,就必須要找另一個男子來盡一下“義務”。但是這種近乎宗教儀式的“初夜權(quán)”往往不為那些與自然的神意合一的年青男女所認同,“女孩子總愿意把自己整個交付給一個所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愛了某個女孩時,也總愿意把整個的自己換回整個的女子”[7],因而常有人犧牲在這規(guī)定之下。他們兩人試圖用出走來維護愛的尊嚴,但是東南西北四方竟然都沒有他們可以容身的地方,唯有死亡能讓他們永遠在一起。于是他們便相約服毒自盡,共赴黃泉了。
沈從文描繪的無疑是一個愛情悲劇,但是我們從中感受到的并非痛徹心扉的傷感,而是一種哀而不傷的淡淡的情緒,似乎這注定的命運籠罩下的愛情就應當有這樣一個恰如其分的結(jié)局。這與沈從文對故事的處理方式是分不開的。纏綿悱惻的愛情與凄美婉麗的結(jié)局,本該是對讀者感官發(fā)起狠狠的沖擊的,但是沈從文并沒有一味渲染死亡的悲哀與絕望,而是將這份忠貞之愛的力量延續(xù)到死亡之時,甚至是死亡之后,留給讀者的是無盡縈繞的對純真之愛的感動。
愛情,常常被視為人生的一種存在方式,一直以來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母題。沈從文在《月下小景》中圍繞愛情談了三個維度的問題:戀愛、欲望與婚姻,并以人性為線索,在這三個維度中注入了湘西人民特有的生命的鮮活與青春的激情,展現(xiàn)出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3]?!皼]有船舶不能過河,沒有愛情如何過這一生?”愛情在沈從文的語境下是人生命的象征,是“生的一種方式”[15]3-29,而被視作自然自由的人性的體現(xiàn)。沈從文崇尚人性的自然張揚,人性不應當被他人、社會、習俗等外界環(huán)境所壓抑,而應當在自然的規(guī)律下逐漸成熟:“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兩個年青人的愛情”。但是現(xiàn)實的殘酷總是讓一份自然純真的愛無疾而終,古老習俗的壓迫使得愛情與婚姻不能得到完滿的對稱。“這世界只許結(jié)婚不許戀愛”,一句喟嘆,萬千心酸。
海明威曾言:“最好的寫作一定是在戀愛的時候?!蔽覀冊谇懊嫣徇^,沈從文寫作《月下小景》的時候,張兆和承認了與他的戀情,因此這部作品可以說是由于愛情成功所催生出來的一組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沈從文后來在《湘行書簡》中無不得意地寫道:“《月下小景》不壞,用字頂?shù)皿w,發(fā)展也好,鋪敘也好。尤其是對話。人那么聰明,二十多歲寫的。”同時,他還對張兆和承認:“這文章的寫成,同《龍朱》一樣,全因為有了你!寫《龍朱》時因為要愛一個人,卻無機會來愛,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愛人。寫《月下小景》時,你卻在我身邊了。前一篇男子聰明點,后一篇女子聰明點。我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有了愛,有了幸福,分給別人些愛與幸福,便自然而然會寫得出好文章的。對于這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于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16]143-145?,F(xiàn)實中的愛情帶給沈從文無盡的靈感,將一份張揚與肉感帶入到作品中,流露出他理想中的愛的圖景。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理想”并非取結(jié)局“圓滿”之意,而是意味著《月下小景》這一類故事描繪的是湘西人民理想中的愛。這種愛情并非是因為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對人性和愛情污染而失敗,而是因為千年來的傳統(tǒng)習俗以及湘西世界本身帶有的愚昧與蠻荒,使得有情人最終只能在黃泉雙宿雙飛。在《水云》中,沈從文曾言:“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么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xiāng)愿蠢事?!盵5]這些“鄉(xiāng)愿蠢事”對愛情與人性的壓抑,正為沈從文所深惡痛絕。
但是即便有了這樣一個悲哀的結(jié)局,沈從文依舊讓愛情的光輝普照人類生命的殿堂。在這個愛情故事中,我們能感受到愛的純真與熱烈,其中透出的人本主義精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那個亞當夏娃生活的、不需要思索明天之事的伊甸園?;蛟S愛情的確不需要那么多的考慮,活在當下不失為一種使人生無悔的生命形式。就像《雨后》中上山采蕨的四狗和阿姐,就像《媚金、豹子與那羊》中共赴黃泉的媚金和豹子,就像《阿黑小史》中婚前幸福的阿黑和五明,他們的愛情短暫卻火熱,人性的自由在有限的空間范圍內(nèi)恣意揮灑,沈從文理想人生的縮圖自此徐徐展開:健康、優(yōu)美而崇高。
王德威在論述沈從文批判的抒情時,曾經(jīng)對愛欲與死亡的關(guān)系進行這樣的說明:“在他最好的浪漫小說中,愛欲時常獻身于孩童般的天真之中,同時孕育一種非理性的狂暴力量。這種熱情發(fā)展至其極致,便構(gòu)成(自我)毀滅和死亡的力量”[17]258。的確,愛情與死亡在沈從文那里是相伴相生的,愛情因為有了死亡的籠罩而擁有宿命的神秘,而死亡也因為愛情的相伴而不那么寂冷。愛情是人生的形式之一,而死亡終究是人類真正的終點。人或自愿或被動地奔赴彼岸世界,是自然規(guī)律使然,亦是人性安憩之歸向。
《月下小景》中的青年男女為了成全那份不能得到的完滿愛情而服藥自盡,他們雙雙歸向彼岸的畫面是異常美麗的:
寨主的獨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鑲了寶石的空心刀把上,從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藥,含放到口里去,讓藥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兩人快樂的咽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yè)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fā)作。
他們的結(jié)局正如那歌聲中唱的那樣,真的生存意義結(jié)束在死亡里,而戰(zhàn)勝命運的只有死亡,死亡能夠克服一切,因為在死亡的境域中一切都可以實現(xiàn),世俗的規(guī)制在死神面前不過是人類的小把戲罷了。沈從文在這里將死亡或者說是自殺合理化,把死亡視作新的輪回的開始而非生命的終結(jié),只要人性留存,一切都可以在彼岸世界得到延續(xù)。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人性最終戰(zhàn)勝了魔性的世俗旨意,青年男女用他們片刻之間死亡的痛苦,來換取美的生命的永生, 最大程度上維護了人性的尊嚴與價值。
但是,沈從文并不是膚淺地認為歸塵入土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作為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人的生命狀態(tài)的思想者,他對人活下去這件事其實是相當看重的:“人實在值得活下去,因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與人的戰(zhàn)爭,心與心的戰(zhàn)爭,到結(jié)果皆那么有意思。無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趕日月的故事。因為日月若可以請求,要它們停頓在哪兒時,它們便停頓,那就更有意思了”[7]。沈從文幼年和青年時期看殺人、數(shù)尸體的經(jīng)歷留給他的不是對生命代謝更迭的冷漠,他其實比誰都要熱愛生命,這種對生命的熱愛不僅表現(xiàn)在生命長度的延續(xù),而更表現(xiàn)在生命深度的擴展,亦即人性層面的縱深,而且有時候為了擴展生命的深度,生命的長度也是可以暫時舍棄的,正如那對從容赴死的少男少女。這不是認命,不是匍匐在生命的藩籬之前,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直面死亡;這也不是向死亡宣戰(zhàn),而是承擔與跨越死亡的恐怖與悲痛,而成為生的勇士。此外,即便此岸的人生種種受制,但做人的誘惑遠遠大于成神成魔。其實,正是因為了有些限制與不如意,人生才會那么有意思,人性的偉大才能顯現(xiàn)出來。
首先,我們要對“神”的概念有一個界定。在沈從文的筆下,神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指“神”的存在本身,那種寓于自然的不可違抗的不可知的超越存在,是人們深深信仰的匍匐的對象;第二種是指“神性”,即一種抽象的美和愛的境界,它以人性的本真與自由為前提,是沈從文對前一概念的升華與重造?!斑€是做人好”中與“人”這一概念對立的是“神”的第一概念,而人所具有的極致人性則可理解為“神”的第二概念。
《月下小景》中多處出現(xiàn)人與“神”的比較,此處筆者摘錄幾句進行探討:
1.他覺得神只創(chuàng)造美和愛,卻由人來創(chuàng)造贊譽這神工的言語。向美說一句話,為愛下一個注解,要適當合宜,不走失感覺所及的式樣,不是一個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2.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3.神的意思不能同習慣相合,在這時節(jié)已不許可人再為任何魔鬼作成的習俗加以行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聰明的,理知也毫無用處。
4.痛恨日頭而不憎惡月亮。土人的解釋,則為人類性格中,慢慢的已經(jīng)神性漸少,惡性漸多。
5.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chǎn)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頰邊微妙圓形的小渦,如本地人所說的藏吻之巢窩,無一處不見得是神所著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轉(zhuǎn)側(cè),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神同魔鬼合作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對付魔鬼的兩種方法來侍候她,才不委屈這個生物。[7]
前三者屬“神”的第一概念,后兩者屬“神”的第二概念,在比較中,“神”本身的局限性與“神性”的超越性被凸顯出來?!吧瘛北旧淼慕缦拊谟谒鼘θ祟惖闹髟缀蛯θ诵缘目陀^抑制,這一點與自然對人的姿態(tài)是相通的,神以凌駕的方式將美和愛展現(xiàn)在人類面前,關(guān)于人類如何去體悟它、如何去獲得它,則不是“神”所關(guān)心的事情,這與基督教中神的不可知性很相似,但是又有所區(qū)別,湘西世界的神重于自然,頗有春秋戰(zhàn)國陰陽家之“序四時之大順”的意味,而非基督教上帝那么頑固而超脫萬物。
神性是一種生命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它建立在人性的基礎(chǔ)之上,體現(xiàn)在一些具體而微之處,如人的性格、外貌等方面,更重要的是,人作為一個主體主動地去追尋美和愛的終極產(chǎn)物。美就在人的舉手投足之間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行為之中,愛則以正直誠實為前提,以本真自由為法令,是一種“泛神情感接近的美”[18]。神性又體現(xiàn)在對神本身的反思,發(fā)現(xiàn)它的界限,攫取其超越性的部分與人性相融,以形成一種原始、單純、雄健、熱情的美好人性。
人的生命會受到愛與死的限制,而神的界限在于它無法體悟人性特有的純凈,兩種存在都有自己的美好與局限。但即便如此,我們依舊選擇做人,只因為人性可以超越人的生命本身,勘透生活中遭遇的磨難與痛苦,跨越生與死的界限,達到神性的境界。這種在殘缺中追尋完滿,在死亡中追求永生的生命哲學,正是沈從文作品中堅忍不拔的理性主義光輝的最佳寫照。
我們?yōu)槭裁匆鋈??沈從文借《月下小景》巧妙地回答了這個人性問題。無論是在人與自然的二元關(guān)系中,還是在人性與神性的融合結(jié)構(gòu)中,人都能憑借其耀眼的人性光輝筆直地站立在生命的洪荒之中。這不僅是因為人能夠具有一份源于自然、與自然同輝的健康人性,更是因為這份人性能在人生歷練中,通過對彼岸世界的凝眸與對超越性存在的追尋而獲得神性。倘若沒有這份神性,那么沈從文只是中國新文學史上書寫人性主題潮流中的普通一脈;沈從文之所以為沈從文,正是因為他比別人要想得多一些,也要遠一些。人性在自然中成長,在神性中升華。人性、自然和神性這三個概念構(gòu)成了沈從文生命詩學的三元范疇,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母題與精神主旨。而在這些背后,我們能讀到沈從文對人性不存的深切擔憂和對重造生命的熱切愿望,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深沉地愛著這個國家和它的子民。在戰(zhàn)亂與磨難中,我們很容易感受到生命的渺小與脆弱,很多人面對苦難會輕言放棄生命,沈從文給這群人以精神力量;在和平與安樂中,我們很容易感受到生活的無趣與庸常,很多人面對安逸會無所適從,沈從文便給這群人以心靈鞭策。這份澄澈純凈的對人性的執(zhí)著追求,構(gòu)成沈從文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與生命姿態(tài)的真實寫照,直至今天,我們?nèi)阅茉谄渲屑橙【竦酿B(yǎng)分,努力、正直地去做好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