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存在的犯人

暗地妖嬈

警官史戴西·加爾布蕾斯與亨德森組成“黃金搭檔”。

在瑪麗的教母陪同下，她被警員帶往醫(yī)院做了詳細的性侵痕跡檢查和拍照，錄了口供，住所也經(jīng)過了一輪現(xiàn)場搜證。原以為，接下來會是密集刑偵過程，為林伍德市消滅一個隱患。而警方也確實行動了，只是行動內(nèi)容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樣，而是——將瑪麗帶進了審問室，要她承認自己根本沒有遭到性侵。

瑪麗起初一再強調(diào)自己確實被強暴，但負責問話的男警員卻跟她講：“假如你說謊，往后的麻煩會很大，被證明強暴犯不存在的話，你坐牢都有可能?！?/p>

就這樣，瑪麗睜著無助的雙眼，艱難地跟警員說：“是的，并沒有人強暴我。”

沒錯，以上內(nèi)容出自2019年9月由CBS電視臺首播的八集美劇《難以置信》;與此同時，也是在十一年前的8月11日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這位被不知名的闖入者侵犯的少女，在此后經(jīng)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煉獄歲月，直到三年之后，兩名女警將“不存在”的犯人曝光在公眾面前，才洗脫了她莫明的冤屈。

最倒霉的受害人

2008年8月11日，瑪麗向警方的報案，為什么會被認為是說謊？原因很簡單——除了報案人手腕上有被捆綁的淤痕，身體各個部位都不曾發(fā)現(xiàn)性侵痕跡。也就是說，假設(shè)犯人真實存在，那么體液呢？毛發(fā)呢？指紋呢？這些都沒有，瑪麗本人以及案發(fā)現(xiàn)場可說是顯得過于干凈了，何況當時縛住她的還是她自己的鞋帶。

但更讓人無法置信的，是瑪麗本人的供述。她說犯人在侵犯她之前戴了避孕套，過程中動作很輕柔，非常注意不給受害人留下身體創(chuàng)傷;當一切結(jié)束，他還命令她進浴室洗澡;與此同時，他順便將可能留下指紋和毛發(fā)的物件收集打包，帶離現(xiàn)場。走前還不忘威脅受害人：“你若敢報警，我就把你的裸照公布到黃色網(wǎng)站上去。”

很顯然，犯人近乎強迫癥患者，懂得如何干凈漂亮地收尾，意在讓警方覺得他本人并不存在，一切都是瑪麗的“幻覺”。

除了犯人的手段特殊性，警方也被蠻橫無理的自負帶偏了方向。他們質(zhì)詢過瑪麗的家人，得知她是名孤兒，這輩子只見過親生父親一面，從小就在各個領(lǐng)養(yǎng)家庭之間奔走，也就是他人眼中“渴望受到關(guān)注的孩子”，直到報案前不久，她才離開最后一個領(lǐng)養(yǎng)家庭，開始獨居，并找了一份工作。

就因為這樣，外加瑪麗做了可能所有青春期少男少女都會做的事情——偶爾說謊，因此被斷定為“報假案”。依照警方的說法，她是自己把自己綁起來，弄出了腕上的傷痕，然后打電話給警方，用這種辦法來爭取所有人對她的同情憐愛。

在被迫“承認”自己報了假案之后，瑪麗于八月底收到了法院傳票，原來警方以“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名告了她。于是，身心受到嚴重折磨的女孩，不得不心驚膽戰(zhàn)地來到法院，而她的手機里，已經(jīng)積滿了辱罵她是“大騙子”的騷擾短信。在林伍德這樣的小城市，人們無法原諒一個女孩因“說謊”給大家?guī)淼目只鸥?，于是將它化作了怒火，一股腦兒傾瀉在她頭上。為此，瑪麗不得不辭掉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而原先想收養(yǎng)她的寄養(yǎng)家庭也不得不放棄了她。

可以說，受性侵之后的瑪麗，在向大眾求援之后，得到的不是幫助，卻是更多的鞭撻和嘲罵，令其傷勢層層疊加。最可怕的是，壞事還在接連不斷地發(fā)生，因為瑪麗在處理法律事務(wù)上毫無經(jīng)驗，公益律師為她進行了交涉，最后讓她向警署支付500美元的罰金。

總結(jié)一下，一名女性被性侵之后要付出的代價居然會包括：丟了住所和工作，被周圍人不停吐口水，站上法院的被告席，以及硬著頭皮借500美元去求警察放過自己。

所謂的對受害人的“二次傷害”，在瑪麗身上已經(jīng)疊加到了一種全新的高度，令她的青春不再閃閃發(fā)亮，卻似跌入永恒的深淵。其案件改編的電視劇中，瑪麗的一句臺詞是這樣說的：“我后悔，后悔極了，后悔自己當初撒謊撒得不夠徹底，我應(yīng)該一開始就當這件事（被性侵）不存在，也就不必在后頭吃了那么多苦?！?/p>

那么，誰來解救這位身陷煉獄的女性受害者呢？答案是——另外的女性。

能抹掉自己的性侵犯痕跡

瑪麗事件三年后，也就是2011年的1月，美國科羅拉多州的戈爾登市發(fā)生了一起性侵案，受害者系26歲的女性，深夜被闖入的一名男性強行侵犯了四個小時。和瑪麗一樣，她遭受性侵的睡房內(nèi)很干凈，她的身體也很干凈，性侵犯有點像是憑空捏造出來的，搜證警員費了老鼻子力也沒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什么關(guān)鍵證據(jù)，除了一個鞋印。

不同的是，這一次負責辦案的警員沒有認為女受害人報“假案”，相反，她對對方的講述深信不疑，并以近乎偏執(zhí)狂的態(tài)度嚴苛要求手下把現(xiàn)場搜了一遍又一遍。這名中年女警官叫史戴西·加爾布蕾斯，她反復且仔細地詢問受害女性，終于掌握了一些關(guān)鍵細節(jié)。比如，性侵犯是半夜闖入，性侵過程中動作輕柔，當受害人表示身體冷的時候，他還“體貼”地為其蓋上被子;完畢之后，他要求受害人進浴室洗澡，并在臨走前將所有留有他個人生物信息痕跡的物品打包帶離……是不是和瑪麗案件的內(nèi)容很像？

顯然，加爾布蕾斯還不滿足，她總是找準一切機會在受害人情緒穩(wěn)定的當口繼續(xù)追問，一如當初林伍德市的警員就同一個問題不停追問瑪麗。但二者的目的有本質(zhì)區(qū)別，林伍德市的警員這么做只是為了找出報案人口供前后的不一致，以此確認對方報假案;而加爾布蕾斯卻是堅信受害人能慢慢想起一些之前被忽視了的事，就這樣，她得到了兩條更為重要的信息：一、性侵犯腿部有一塊明顯胎記;二、性侵犯給她拍照用的是一部粉紅色相機。

加爾布蕾斯當晚回家之后，和同樣在警察局工作的丈夫聊起了這樁性侵案，即便是像她這么精明能干的警探，也不得不驚訝于罪犯的膽大心細。雖然手法變態(tài)，卻懂得如何抹除證據(jù)，力求“雁過無痕”，這樣的情況她還是頭一次碰到。

誰也想不到，加爾布蕾斯的丈夫卻說，他知道另一名女警官遇到了同類的案子，這位女警官是他的同事，也就是來自科羅拉多州的另一個城市威斯敏斯特市。2010年的8月，該市警署也接到過一起性侵案，59歲的報案者稱自己被蒙面闖入者長時間性侵，結(jié)束之后被強迫洗澡，犯人用廚房的一個計時器為她設(shè)好了時間，洗夠了才能出來;案發(fā)現(xiàn)場也收拾得一塵不染，犯人在帶走痕跡物件時，還順走了一臺粉紅色相機。負責該案的女警員亨德森也是堅定不移地相信報案人，并且搜證組好不容易采集到了一枚犯人的指紋——就從那個計時器上頭。

加爾布蕾斯仿佛看到了暗夜里的一縷光明，于是急吼吼地與亨德森取得了聯(lián)系，兩名女警官交換對比了各自手上的性侵案，幾乎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所為。也就是講，她們面對的很可能是一名作惡上癮的連環(huán)性侵犯。

也是從那一刻起，瑪麗沉冤昭雪的希望被點燃，這名擅長抹除掉自己的性侵犯無法再假裝自己不存在了！

蛻變中的“隱身魔”

2011年1月中旬，加爾布蕾斯與亨德森成功“會師”，她們目標一致、對受害人的態(tài)度一致，女性特有的敏銳度和細膩度也一致，這使得二人的合作堪稱“珠聯(lián)璧合”。兩位女警官都注意到了一件事——兩樁性侵案很可能是同一個人干的，卻發(fā)生在不同的城市，這就增加了查案的難度，因為美國不同城市之間的警署幾乎從不交流案件信息。

因此她們猜測犯人也知道美國各市警署之間信息不暢的內(nèi)幕，為了確保自己能夠在完全“隱身”的狀態(tài)下不停犯罪，他就選擇更換作案的城市，這樣至少能讓警方誤以為接手的是一起單獨的強奸案，偵查方向由此能被一直誤導下去。

于是乎，二人費盡周折，從各個警局調(diào)取了未破獲的強奸案宗，從中又發(fā)現(xiàn)了兩起相似的：2008年10月，華盛頓州的柯克蘭市一名63歲的女性被強暴案;2009年10月4日，科羅拉多州的奧羅拉市一名65歲的寡婦被性侵案;這兩起案件中的犯人都有“隱身”的“魔力”，完成侵害后會逼迫受害者洗澡。奧羅拉市的這起案件偵查過程中，警方還從一只玩具泰迪熊身上采集到了DNA，那是犯人在過程中碰倒了玩具，隨手撿起時留下的。

加爾布蕾斯與亨德森幾乎可以肯定，“隱身魔”不僅是個慣犯，還是個特別熟悉警方辦案套路的慣犯，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是警方內(nèi)部的人，或者至少有當警察的經(jīng)驗?？上У氖?，嚴格來講，由于掌握到的罪犯生物信息太少，單憑一個鞋印和少量DNA根本無法在龐大的警署成員群體中找出這個“隱身魔”。

但是，兩名女警的直覺和豐富的辦案經(jīng)驗，促使她們能嗅到更多關(guān)乎這名罪犯的蹤跡。經(jīng)過十來天的魔鬼式盤查，一起未遂的“入室行竊案”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那是2010年8月，發(fā)生在科羅拉多州萊克伍德市的案子，一名46歲的女性在自家被蒙面人襲擊，情急之下她故意大聲叫了一個不存在的男性的名字，讓對方誤以為屋子里還有別人而慌了神，這才讓他趁其不備直接從三樓窗戶跳了下去，得以成功逃脫;接到報案以后，警方后來在現(xiàn)場也找到了鞋印。

將萊克伍德市案件中收集的鞋印與戈爾登市案件收集到的一對比，結(jié)果明顯——屬于同一個人。

2011年12月9日， 科羅拉多州的法院判決馬克·帕特里克· 奧利里327年半的刑期; 次年6月，華盛頓州也加判了他68年半的刑期。

就這樣，五起案件被正式排在了一起，確認一名連環(huán)性侵罪犯的隱身術(shù)被成功破解，其真面目即將公諸于眾。

順帶提一下，2008年10月在柯克蘭市發(fā)生的那起性侵案，警方偵查過程中，曾經(jīng)向瑪麗報案的林伍德市警局求證過是否屬于連環(huán)案，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沒這個案子”，就這樣錯過了阻止罪犯繼續(xù)作惡的最佳時機。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憑借“完美犯罪”一直逍遙法外的“隱身魔”連環(huán)性侵案，在兩年多的時間里，警察體系內(nèi)竟無人察覺，直到加爾布蕾斯與亨德森組成的“黃金搭檔”上陣，才有了云開月明的前兆。她們摸索出了“隱身魔”犯案的基本套路：提前鎖定性侵目標，在目標住所附近長期監(jiān)視蹲守，以確認“獵物”作息時間，是否單身，何時會獨自在家;找準時間進屋實施犯罪，之后強迫受害人清洗，同時將自己留在現(xiàn)場的痕跡抹除;選擇在不同城市作案，確保不讓警方發(fā)現(xiàn)這是同一個人干的。

萊克伍德市的受害人住所附近裝有監(jiān)控攝像頭，意味著可以調(diào)取案發(fā)之前的錄頻資料，也許能從中取得線索。就這樣，“黃金搭檔”再度鎖定了一個重大目標——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天天在女受害人住所附近徘徊的白色馬自達汽車。為什么覺得這輛車可疑呢？因為它曾經(jīng)也多次出現(xiàn)在戈爾登市，也就是加爾布蕾斯一開始接到的那起性侵案的發(fā)生地，只是當時得不到它的車牌信息。

查得到車子，便能查得到車牌號，有車牌號，就能知道車主是誰。這時候，警察的巡邏車上的攝像頭就立了大功，萊克伍德的巡邏車偶然拍下了那輛目標車的車牌，令案子終于只離真相一步之遙！

就這樣，名叫馬克·帕特里克·奧利里的人浮出水面，這名32歲的白人男子體重近100公斤，與他的弟弟米歇爾一直住在一起。兄弟二人身材樣貌都很接近，倘若讓曾經(jīng)被蒙住雙眼的受害者來指認犯人，恐怕很困難。

于是，警方兵分兩路，一隊人跟蹤了弟弟及其女友到達一家餐館，等他們吃完飯走人之后，立刻從弟弟喝過的杯子上獲取了DNA。另一隊人馬直接上了奧利里家的門，獲取了馬克的DNA。

科羅拉多有多重視這個連環(huán)案，看他們的鑒定師通宵不眠不休地檢驗DNA就知道了，可是得出的結(jié)果卻只能肯定這是奧利里家兩兄弟中的一人干的，至于是誰，依然不得而知。

當然，這根本難不倒加爾布蕾斯，她即刻提出了一個明確的請求——“讓我馬上看他們的腿?！?/p>

是的，真兇——也就是哥哥馬克，其腿上那塊雞蛋大小的胎記就是最明確的犯罪證據(jù)，在軍隊工作的經(jīng)歷讓他摸透了各種反偵查的技巧。

當馬克的電腦被解密之后，真相的盒子徹底打開了，受害人被性侵時拍下的照片觸目驚心，也證明了他的犯罪次數(shù)遠不止那報案的六起，光是在科羅拉多州就有28名女性遭其毒手。值得一提的是，電腦照片曝光的那一刻，也是被污蔑為“報假案”的瑪麗沉冤昭雪之時。因為馬克在傷害瑪麗之后，曾經(jīng)把她的學生證放在其胸前拍了張照片，這可能是本案最諷刺的地方——能證明受害人是受害人的，竟是施害者一個扭曲的惡癖。

我們再來看看瑪麗，近三年的時間里她都幾近崩潰，原本最要好的高中同學建了個叫“瑪麗大騙子”的網(wǎng)站，她學會了在抽煙酗酒中逃避現(xiàn)實，甚至想過要自殺，身材也日漸臃腫。這不該是一位無辜女孩要經(jīng)歷的生活，也不該是一個法制國度應(yīng)該給予公民的待遇。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刻終于來臨。

2011年12月9日，科羅拉多州的法院賜予馬克·帕特里克·奧利里高達327年半的頂格判決;次年6月，華盛頓州也加判了他68年半的刑期，也就是讓這個魔鬼爛在牢里。

與此同時，林伍德市警署還作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將五百美元罰金退還給了瑪麗。

當然，瑪麗的“回禮”也相當給力，她聘請律師花了三年時間，向市政府要了十五萬美元的精神賠償?？墒牵蝗鐭o法真正抹去的犯罪記錄，瑪麗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絕非一筆錢可以令其煙消云散。

根據(jù)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統(tǒng)計報告，從2008年至2012年間，林伍德市警署接到過47起強奸案報警，其中的十起都被定性為“假案”。犯人馬克落網(wǎng)后也交代，由于侵犯瑪麗的時候他作案手法尚且生疏，在現(xiàn)場留下了少許的毛發(fā)和體液，“幸運”的是林伍德市的警察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

由此可見，瑪麗身上的悲劇有可能發(fā)生在任何人身上。

為了不讓這類“二次傷害”事件再出現(xiàn)，為了讓政府部門保持著捍衛(wèi)司法公正的決心，更為了讓女性的尊嚴不會被反復踐踏，2015年12月16日，T. Christian Miller 與Ken Armstrong 撰寫的關(guān)于此案的深度報道被刊載于ProPublica（一家針對美國社會公共興趣進行調(diào)查報道的獨立非營利機構(gòu)），并贏得了2016年普利策解釋性報道獎。

隨后，便是美劇《難以置信》的誕生，將它傳播得更為廣遠。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