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新加坡和中國：蓉子文學創(chuàng)作論

◎白舒榮

新加坡華文作家蓉子自稱是“三國五朝小民”。1949年初,她出生在中國；8歲隨養(yǎng)母下南洋,落足英屬馬來亞；半年后馬來亞脫離英國殖民建立馬來亞聯(lián)邦；1963年9月16日馬來亞同沙巴、砂拉越,以及新加坡聯(lián)合組成馬來西亞聯(lián)邦共和國；1965年她去新加坡工作定居。三國五朝不折不扣。

一、新加坡蓉子：從報紙專欄走來

蓉子出生在潮州金石鎮(zhèn)陳厝垅,本名賽蓉,生身父陳姓,她隨養(yǎng)父姓李,全名李賽蓉。4歲的她被送給了不育的親姨母。在姨母那兒最常領到的禮物是令她肝膽俱裂的“泄憤般地打打打”。8歲時離開潮州家鄉(xiāng),隨姨母漂洋過海到馬來亞與姨夫團聚。姨夫在雜貨店當伙計,收入低微,一家三口租住在一個簡陋大雜院。她立刻擔負起洗衣燒飯、提水劈柴、養(yǎng)鴨洗地等繁重的家務勞動,稍有差池,小則被敲頭擰臉,大則被燒火木柴痛擊手指,或者用麻繩套在她脖子上,勒一勒松一松,姨母還惡狠狠地威脅:“你要死還是要活？”讓她心志不死的是書本。她非常愛讀書,雖然是班上的窮學生,連練習本都買不起新的,卻下課后偷偷做拔鴨毛的雜活兒,掙錢買故事書看。

她以4年的時間完小畢業(yè),勉強又念了二三年英文中學,便因家窮輟學,開始四處流浪打工。后來結(jié)婚成家,滿懷希望投入新生活,擔任起新角色。蓉子婚后在新加坡自家的小天地里,灑掃庭除,買菜做飯,做毛絨玩具等手工活貼補家用外,從小愛書、恨自己讀書少的她,從沒放下過書本。翻破了《辭源》,熟讀《古文觀止》《紅樓夢》,民國年間老舍、張恨水等等名人著作,盡量借來閱讀?？吹亩嗔?難免技癢,悄悄動了寫作的念頭。

1969年,她把廚藝心得寫就的一篇以《食譜——豬肉蒸蛋》為名的小稿,化名雪蘭,寄給《南洋商報》。不料竟被刊登了,恰逢長子出生。她欣喜萬分,覺得這或許是冥冥中的天意,暗示寫作同兒子一樣,注定都是她的生命之重。

《南洋商報》是馬來西亞歷史最悠久的華文報紙之一,由新加坡殷商陳嘉庚于1923年9月6日在新加坡獨資創(chuàng)刊。1965年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分家,南洋商報一分為二。與《南洋商報》并駕齊驅(qū)的另一份華文大報是《星洲日報》。除此外,還有華文報《新明日報》,其文藝副刊很受讀者歡迎。《新明日報》為新加坡華文下午報之一,由新加坡報業(yè)控股發(fā)行,于1967年3月18日創(chuàng)刊。創(chuàng)辦人是香港著名小說家金庸和新加坡商人梁潤之。

第一篇小稿見報后,她又陸續(xù)寫了一些婦女版的文章。70年代初,她試著投稿給《新明日報》的文藝版“新風”,并沒抱多大希望。不料幾天后在“新風”版,發(fā)現(xiàn)有個叫“蓉子”的寫了一篇《閨怨》,看內(nèi)容,竟同她寫的一樣。再仔細讀,除了改掉幾個字添上兩句詩,明明就是自己投的稿?。≌{悶,發(fā)現(xiàn)版面當中有行黑體字:請作者“蓉”晚間與本版編輯聯(lián)絡。

她常讀《新明日報》副刊,發(fā)現(xiàn)這是該刊主編姚紫的一貫作風,他喜歡在版面上給作者和讀者發(fā)訊息。姚紫是新加坡早期優(yōu)秀作家和編輯,原名鄭夢周。20世紀20年代出生在泉州晉江安海鎮(zhèn),1947年12月只身南渡新加坡。兩年后他的第一篇中篇小說《秀子姑娘》在《南洋商報》連載,備受讀者追捧；中篇小說《咖啡的誘惑》拍成電影后,亦轟動一時。他曾擔任多家副刊和刊物的編輯,致力培養(yǎng)文學新人。為問明究竟,她給《新明日報》副刊打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中年人和藹客氣的聲音,正是姚紫。他說,這篇《閨怨》就是她的作品,他認為用一個字“蓉”作為筆名對讀者顯得不夠尊重,所以做主加了個“子”,變成“蓉子”,這既不影響原意,眼看還是耳聽都比較美。聽了姚紫的話,她想,自己本名賽蓉,喜歡芙蓉,卻嫌“賽”字有點俗,便愛用單字“蓉”,姚紫的建議有道理,從此在“新風”發(fā)表作品就常用“蓉子”。新加坡的“蓉子”由此從報紙副刊誕生。

副刊,通常是指報紙上刊登文藝作品或理論文章的固定版面。中國的副刊出現(xiàn)比較早,從有了報紙以后就有副刊。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老舍的《駱駝祥子》和張恨水的“鴛鴦蝴蝶小說”等,都首見于報紙的文化副刊。中國大陸外的地區(qū)和國家,華文雜志鳳毛麟角,文化副刊尤為華文作家們馳騁文筆、培育成長的重要園地。

姚紫無意間把李賽蓉命名為“蓉子”。恰巧,臺灣地區(qū)有位著名女詩人叫蓉子。20世紀70年代初,資訊比較封閉,沒有網(wǎng)絡,沒有郵箱,更無微信,世界華文文壇遠非如今這般交流頻繁。直到70年代后期,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才從臺灣地區(qū)傳入新加坡,基本以詩為主,接受者多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學人。

姚紫是位中華傳統(tǒng)文人,70年代初不知臺灣已經(jīng)有位著名女詩人叫“蓉子”并不奇怪。否則,以他的性格,以他當時在新加坡文壇的地位,斷不會讓自己的作者重了別人名。李賽蓉當時不過是個家庭主婦,雖然喜愛讀書,對國外文壇作家的了解和認知還比較少,接受姚紫的建議換筆名全然出于尊重。同臺灣名詩人之重了名,全然無心。再說,臺灣蓉子從沒在新加坡發(fā)表過東西。當時不知臺灣有位著名女詩人蓉子也不足為怪。未料,有人譏諷她有意借名人之“名”抬高自己,常以之作為箭鏃,抽冷射一箭。面對嘲諷和打擊,她暗暗較上了勁兒:“我是石頭縫里長出來的草,座右銘:大石橫前,弱者的障礙,強者的階梯?！焙髞硭餍缘綉艏?加上中文名“蓉子”,將自己完完全全正名為“蓉子”。

蓉子開始寫作,多因心緒無從訴,想借此給自己圈在家庭小天地、受娘家和婆家輕賤的生命帶來希望,帶來力量,外加掙些稿費補貼捉襟見肘的家用,改變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家務消磨了蓉子的精力,而一路為命運所激發(fā)出來的要強心,絲毫未變。在主流的男權社會,女人總是低男人一等,女人的使命是婚姻、家庭、孩子、丈夫,把一個家操持得有條不紊,服侍好男人和孩子,就是全部價值體現(xiàn)。傳統(tǒng)觀念把女性孤立于社會之外,為此20世紀西方便出現(xiàn)了關于女性主義源源不絕的思考。

女性主義理論有一個基本的前提就是:女性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即女性主義思想泰斗法國著名存在主義作家、女權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讓-保羅·薩特的終身伴侶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女性的第二性地位是十分普遍,非常持久的。在這樣一個跨歷史跨文化的普遍存在的社會結(jié)構(gòu)當中,女性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認知、觀念、倫理等各個領域都處于與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即使在家庭這樣的私人領域中,女性也處于男性之下。19歲時的波伏娃曾發(fā)表過她的個人“獨立宣言”,宣稱“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

另一位被譽為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的英國女作家艾德琳·弗吉尼亞·伍爾芙認為結(jié)婚生子從來不是女人的義務,而是一種權利。女人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至于這份自由是否值得你背負世人的疏離、道德的譴責,你是否有這般勇氣去承受,只能自行掂量了。

按蓉子的環(huán)境,她當時對女性主義、西方女權運動,對波伏娃和伍爾夫未必有多少了解。但與生俱來,由于女兒身,所遭受的一切屈辱,讓她天然同女性主義思想不謀而合:堅持選擇自己的生活,絕不讓自己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她每天起早貪黑勤習寫作,甚至徹夜不眠在廚房趕稿。伍爾夫有句名言,女人想要寫作,必須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還要每年500英鎊的收入。蓉子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更沒有什么經(jīng)濟收入。

1976年,她到新訊雜志社當編輯,又受教育出版社出版《電視周刊》邀約寫社會信箱,以及不定期地主辦座談會、采訪影藝界人物。當時她像鐘點工一樣,有時在電視臺一邊看電視劇,一邊抄寫劇情,在《星洲日報》的專欄“她的訪員手記”由此產(chǎn)生。1977年新加坡教育出版社編選了她歷年在《南洋商報》《星洲日報》《新明日報》《文學月報》及《新加坡文藝》等副刊雜志,發(fā)表的部分作品,結(jié)集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星期六的世界》,選入30多篇散文隨筆,主要是她70年代初期發(fā)表過的文章。蓉子的作品取材于生活,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文筆簡明直接,敘事有己見,狀物有特色。作為家庭主婦和初學寫作者,蓉子的社會觸角和視野難免受限,不少篇幅中點點滴滴斷斷續(xù)續(xù)的取材直接或間接多與自身相關,諸如家庭生活、孩子、丈夫、鄰里、養(yǎng)父母、病痛、花草樹木、親情友情、生活感悟,以及對寫作的想法,等等。

同年的4—8月,短短數(shù)月間,蓉子開始撰寫三個專欄:《南洋商報》副刊《新婦女》版的“主婦隨筆”,《星洲日報》婦女版,以及“江采蓉漫筆”。當時在新加坡,她是第一個寫專欄同時也寫小說的作家,很罕見兩家華文大報同時采用她的專欄與小說。翌年,緊跟著《星期六的世界》,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初見彩虹》問世。該書出版后短短一周便售罄,很快再版?！冻跻姴屎纭烦霭娴诙?更有《蓉子隨筆》和小說《蜜月》《又是雨季》,腳跟腳緊隨著同讀者見面。

1978年,蓉子有一篇小說《凱凱的日記》榮獲全國小說創(chuàng)作首獎,頒獎者是第三任總統(tǒng)蒂凡那。新加坡著名作家黃孟文稱道說“在新加坡的華文文藝界,蓉子的名字相當響亮”。同年,她被邀請代表家長,亦是唯一的作家,上電視直播節(jié)目,與總理李光耀對話,討論“兩種語文的教育政策”。

蓉子本希望婚姻改變命運,不料仍然是苦海無邊,沒有回頭上岸。逆境惡緣,20年的婚姻生活滿含痛苦辛酸。每日以大蔥蘿卜干為三餐,經(jīng)常被遣去雜貨店為丈夫借賭本……她真想跳進大海,一了百了,尋求徹底解脫。后來終于解除了這段苦多樂少的婚姻,立志艱苦創(chuàng)業(yè),自力更生。她有個信念:“20歲以前,如有苦難,不是我的錯。20歲以后,再有苦難,一定是我之過?！笔瞧D難困苦和不絕的厄運,磨煉和造就了今日的蓉子。正如法國文豪大仲馬所說；“開發(fā)人類智力的礦藏是少不了需要由患難來促成的?！保ā痘壬讲簟罚┯旯嘤型瑯拥臄嘌?“堅強,稀有的性格便是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苦難,經(jīng)常是后娘,有時卻也是慈母；困苦能孕育靈魂和精神的力量；災難是傲骨的奶娘；禍患是豪杰的好乳汁?！保ā侗瘧K世界》）

從蓉子成長和經(jīng)歷看,她不畏艱難,勇敢堅韌,她的作品也展現(xiàn)作者自身的這種品格。

二、回國探親后：生活重大轉(zhuǎn)折為其創(chuàng)作注入新養(yǎng)分新活力

蓉子8歲隨養(yǎng)父下南洋。地窄人稠,天災人禍,靠海的地理之便,被動或主動下南洋掙錢養(yǎng)家,是清末民初,百多年閩粵一帶百姓不得已的選擇。

1983年,蓉子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她的母親獲準到新加坡探親。從她家鄉(xiāng)到新加坡探親的,她母親是第一人。可見蓉子的一片孝心。如果說,8歲下南洋為蓉子開啟了另一種人生,那么,母親的到來,不啻是給自己女兒搭了一座橋。踏著這座橋,從此蓉子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生活發(fā)生了又一次重大轉(zhuǎn)折:新加坡—中國,中國—新加坡,不絕往返的嶄新人生,為她的寫作注入了新鮮的養(yǎng)分和動力。生活痛苦也罷,快樂也罷,她離開中國潮州故鄉(xiāng)已經(jīng)27年。被連根挖起遷徙的一棵小樹,已經(jīng)在移植的異國他鄉(xiāng)成長。但無論樹長得多么高大,她的枝葉總不忘向根部垂望。母親探親離去后不久她就回潮州探親,從此她不絕往來于新加坡和中國。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進入了新階段。

無論前期創(chuàng)作,還是探親后的創(chuàng)作,都與她的生命歷程密不可分。

回國探親后,她曾經(jīng)營花崗石生意、房地產(chǎn)中介,開辦信封廠等生意,生活得到保障,獨力供兩個兒子讀書成才。同時,她“文癡欲狂”,小說、散文、信箱,什么都寫。當年新加坡,她是唯一同時在三家華文報寫專欄的作者,高峰時期每周7篇,其中有答復讀者的信箱,有與老作家的“唱雙簧”,還有“中國行”“老潮州”及“蓉記小廚”等,自稱“文壇雜牌軍”。這些作品按題材大致分為:

（1）反映愛情婚姻的社會信息。愛情婚姻家庭等社會問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內(nèi)容和主題。蓉子更多切身感受,對此類題材,信手拈來,故其作品相關涉獵頗多。其藝術表現(xiàn)比較直接。

早期的小說《軌外》,談的是子女教育問題。單線條的故事結(jié)構(gòu),明明白白的警世意義。當時曾被改編成電視劇。更多關于愛情婚姻家庭題材的作品,不是《軌外》式的虛構(gòu)故事,主要見之于“秋芙信箱”。她曾為新加坡《電視周報》《聯(lián)合晚報》《電視廣播周刊》《新周刊》《新明日報》等報刊,主持“愛情與生活信箱”（即“秋芙信箱”）長達30余年,深受大眾歡迎,名聞獅城。這些信箱文字結(jié)集成《未了情（一）》《未了情（二）》《你永遠是男人的最愛嗎？》和《別碰！那是別人的丈夫》。為行文方便,姑且將其統(tǒng)統(tǒng)簡稱為“信箱文集”。

“信箱文集”透過婚姻、愛情和家庭中形形色色的問題,直接貼近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脈搏,反映社會眾生相。她在充當心理醫(yī)生角色回答問題時,所呈現(xiàn)出的思維方式、人生態(tài)度、語言風格,都深深打著“蓉記出品”的烙印,特色十分鮮明?？芍^“筆下離經(jīng)叛道,別有笑料”的勸善金科。信箱中的語言特色,顯然受潮汕一帶民間歌冊的影響。蓉子的“秋芙信箱”因其涉獵廣泛社會問題,釋疑解惑大膽敢言、切中肯綮,文筆機智幽默、情采并茂,所以其效果作用和影響力幾乎蓋過她的其他作品,收獲了不少好評。

（2）道不盡中國情。蓉子作品的另一個重要主題就是她眼里的中國?！吨袊椤贰栋偃f之愛》《芳草情》《悠悠中國情》《老潮州》,以及《戲言》《蓉記小廚》,即此之屬。這類作品亦結(jié)集自報紙副刊,具有副刊文章的基本特點:緊貼時代、緊貼生活、緊貼作者的步履和視野,為文短小,輕松活潑。

自1984年回鄉(xiāng)探親之旅后,她的身影便日漸在中國,有時甚至一年之中,在中國的時間多過新加坡。探親、文化活動、經(jīng)商,三位一體,相互牽絆,潮州、汕頭、揭陽、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廣西、河南、吉林、西安……到2000年年底,她幾乎跑遍了半個中國,接觸過各類官、商、文化人及普通民眾,體驗過不同層次的豐富多彩生活,不免文思泉涌,話語滔滔。蓉子從小遠離故鄉(xiāng),卻未因數(shù)十年隔離斷了親情血脈的相牽。她一旦走近家鄉(xiāng),便如老房子著火,對潮州生出遏制不住的好奇和深情熱愛。為寫“老潮州”專欄,1998年她回潮州尋尋覓覓,認真做了田野調(diào)查,將老潮州的歷史傳說、文物掌故、豪宅建筑、工匠技藝、巨商宿儒、名人雅士、街談巷議、民間俚語、貞女節(jié)婦、戲曲故事、恩怨福報、懲惡揚善、軼聞趣事、鄉(xiāng)里風俗、語言特色、飲食習慣、山川風貌等等,整理記錄,細致入微,加之自己的解析品評,通過報紙專欄一篇篇介紹給讀者,然后結(jié)集成書《老潮州》。她曾為新加坡國慶獻禮電視劇《潮州家族》當顧問,而耽誤了暨南大學的研究生學業(yè)。

這個期間的創(chuàng)作,與上述婚戀題材和中國題材關系不大的還有兩書。《燭光請》是作者辦養(yǎng)老院的副產(chǎn)品,生動形象真實地描繪了遠離沸騰生活、遠離青春活力、遠離子女家庭的一些病弱老年人,被邊緣化的另一種殘陽夕照的生存圖景?！蛾柟庀碌睦悟}》是她既往生活和感情篇章的選集。

三、他鄉(xiāng)故鄉(xiāng)：筆筆正能量 滿滿家國情

2000年,蓉子的長子許文威被派任新加坡駐滬總領事館,任教育與文化領事。她作為家屬隨行,開始長住上海,從此她的人生又翻開新的一頁。她戲稱自己為“滬部尚書”。“滬”是上海市的別稱,“尚”有“尊崇”之意。顯然,蓉子的“滬部尚書”乃自謂住在上海的愛書人。

常駐上海后,照顧三個幼小孫兒孫女之余,寫專欄、兼職多種社會工作,參加文學會議和新加坡與中國的交流活動。中國和新加坡,一個是她的故鄉(xiāng),一個是她的家鄉(xiāng)。站在中國的視角,她既是“故鄉(xiāng)人”,也是“他鄉(xiāng)人”。無論“故鄉(xiāng)”還是“他鄉(xiāng)”,一筆寫不出兩個“鄉(xiāng)”字來。鄉(xiāng)鄉(xiāng)筋脈骨血相連,兩國的分量在她心里,幾乎難分伯仲。在中國,她為地震、為自然災害、為貧困兒童、為家鄉(xiāng)辦學,不斷慷慨捐助,屢獲各種殊榮。最令她難忘的是,2015年9月27日受中國國務院僑辦之邀,出席66周年國慶招待會及登天安門城樓觀夜景。

在上海開辦的“蓉記餐廳”結(jié)束后,她探親和生活在中國,各種緣由,曾經(jīng)去過多次醫(yī)院,發(fā)現(xiàn)中國缺乏方便病患的全科診所。新加坡診所十步一間,到處林立,十分方便。中國人只信仰醫(yī)院,大病小病,頭疼腦熱,全往三甲醫(yī)院擠。蓉子懷抱一個夢想:把新加坡的全科醫(yī)療模式搬進中國。家里的二兒夫妻皆是專家級醫(yī)生,是她開辦全科診所的有利條件。她以堅強的毅力堅韌不拔的精神,克服種種困難,在蘇州新加坡工業(yè)園區(qū)開辦了“新寧診所”。一應經(jīng)營大小瑣細事務,她個人一力承擔。2016年3月,她的診所掛牌上市,這是中國第一家上板的醫(yī)療門診,可謂一件劃時代的大事。新寧診所從一間開到4間,又落戶廣州。醫(yī)德醫(yī)術頗為病患推崇。

蓉子商務和社會活動繁忙,卻仍堅持寫新加坡的幾個專欄。她常為趕稿徹夜不眠,飛機上,甚至衛(wèi)生間馬桶蓋上,都能作為她趕寫專欄文章的座席。她身在商海,心系文苑。常駐上海至今,出版主要的著作有《上海七年》《文化鐘點工》《中國故事》,主編《魚尾獅之歌》《玄奘之路》《品味上海》《品味潮汕》《僑批里的中國情》等。

《上海七年》,內(nèi)容富瞻,姿彩斑斕,以輕松靈動的筆墨,短小精干的篇幅,生動描述了蓉子一家人在上海的生活情態(tài),并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歷史地理、人情風俗、飲食男女、春夏秋冬等,比較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以上海為代表的中國在改革開放中騰飛的風貌。她對中國有贊揚有批評,贊揚發(fā)自內(nèi)心,批評緣于愛之深。她為中國改革開放由衷歡欣贊嘆,對出現(xiàn)的問題痛心疾首,其情緒起伏,緣于個人情懷和探索,與一般旅人或?qū)χ袊С梢娬叩囊暯呛蛻B(tài)度有別。

《文化鐘點工》是她在新浪博客5年間200多篇博文的結(jié)集。不少文章曾同時見之于新加坡報章,亦主要反映她的多姿彩的生活?！吨袊适隆肥撬鳛橹袊母镩_放40周年的獻禮,為其歷年關于“中國”的文章結(jié)集。說不完道不盡的中國情?！镀肺渡虾！泛汀镀肺冻鄙恰肥撬謩e協(xié)助上海和廣東僑辦組織的海外華文作家文化活動,由各位作家撰寫文章的結(jié)集。蓉子希望通過這類活動讓久別祖國的海外游子重新認識中國?！遏~尾獅之歌》是她作為中國新加坡建交20周年的獻禮,搜集精選了新加坡各類文體的詩文佳作?！缎手贰肥撬x新加坡曾駐中國的華文作家撰寫的關于中國的文章,輔以國內(nèi)相關學者的評文。新、中兩國的文化人的一次合體出現(xiàn),寓意著文化的歸屬和認同。

同《中國故事》同時間出版的,是蓉子同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會長王列耀教授策劃,由蓉子主編的《僑批里的中華情》。僑批是清末民初百多年下南洋的閩粵一帶百姓寫給家鄉(xiāng)親人的信,因為此信同時也是匯款單,故有別于一般只有文字的信件。閩粵發(fā)音“信”作“批”,故稱之為僑批。無論是寫給家鄉(xiāng)親人的信還是同時寄的款物,其中滿含著親情、鄉(xiāng)情、中華情,總之“僑批”的點點滴滴皆關情。蓉子策劃主編該書并邀請寫作者赴潮汕共慶該書的出版,體現(xiàn)了滿滿的家國情懷。

四、結(jié) 語

蓉子的寫作,可以簡單分兩個時期?；疽运剜l(xiāng)探親為線。前一個時期,她生活在新加坡,主業(yè)家庭婦女,生活圈子狹窄,寫作的內(nèi)容多與家庭、婚姻、孩子、身邊瑣事及社會聞見感受為主。與她同時期,新加坡一些比較著名的女作家,受過高等教育,有不錯的職業(yè),在寫作題材方面同蓉子類似。

女作家何濛說:“如果要女作家擔負起一個重大的文學使命,狂呼時代的心聲,反映人民的生活和愿望,深入社會,批評現(xiàn)實和暴露黑暗,這恐怕是一個難以達到的理想?！雹偎{玉坦言:自己的文學“圈子仍然是狹隘的,內(nèi)容仍然是貧乏的甚至文筆也是粗劣的,幸好,在這些東西里,有我真摯的感情,真實的生活痕跡,它記載了我的笑,我的淚,還有我的滿足和不滿足,是我人生旅程上一段想抹也抹不去的生活記錄?！雹陔m然七八十年代新加坡華文女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題材比較普遍受限,但她們擁有特殊眼光和特別感受,筆觸敏銳,善于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創(chuàng)作成績不可忽視。

生活在現(xiàn)代大都市的女作家,不管是職業(yè)女性還是家庭主婦,身兼多種身份。工作壓力,繁雜家務,生兒育女的精神和時間耗費,蓉子還加上生活艱辛困苦。在文學日漸式微,尤其80年代初,新加坡將英文列為國家第一語言,母語列為次要,華文學校紛紛關停,華文普遍遭受冷遇,無疑使蓉子在內(nèi)的華文寫作者,受到了不小打擊。但她不拋棄不放棄,依然進行華文寫作,這便超出了個人喜愛、宣泄和改善自我的愿望,而是出于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堅持和捍衛(wèi)。

中國改革開放,她追著母親的腳印回鄉(xiāng)探親后,一種嶄新的生活、嶄新的社會狀態(tài)、嶄新的各色人等,以及中國日新月異的飛躍,不斷涌入她的腦海,她的視野、眼界大為開闊。加之,她完全走出狹小的家庭,獨立勇闖世界,交游廣闊,建立了自己的事業(yè),參與豐富的文化活動等,為她的寫作注入了空前豐富的內(nèi)容。錢鐘書夫人楊絳說過這樣的話:要鍛煉一個能做大事的人,必定要叫他吃苦受累,百不稱心,才能養(yǎng)成堅忍的性格。一個人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yǎng),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

2017年7月,新加坡國立大學史無前例地出版了一本碩士生論文:《潮籍作家蓉子與新中兩國互動》,在發(fā)布茶會上,大學校長陳永財、陳爕榮大使、白振華議員、陳榮照教授、何乃強大醫(yī)、吳多深總裁、陳再藩作家、潮州八邑會館會長、黃錦西大律師、國家檔案館素春等社會名流、政商要人、文教彥士,濟濟一堂,足見各界對她的肯定。

蓉子永遠以堅守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家國情懷行進在路上。

注釋：

①何濛:《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在區(qū)域女作家文學研討會上的發(fā)言》,《南洋商報》1982年3月22日。

②藍玉:《西窗晨語》后記,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