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話《紅樓夢》中的古玩

文/青田耕者

◎ 康熙 天藍釉花觚 故宮博物院藏

一部《紅樓夢》，稱其為中國文化百科辭典也不為過。以古玩而言，茲略舉數(shù)例，便可見作者在這方面深厚的功底。

《紅樓夢》里最早出現(xiàn)的古玩，是在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當(dāng)?shù)胤胖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p>

插屏，屬于屏風(fēng)類。屏風(fēng)的歷史，可追溯至先秦時期，《史記·孟嘗君傳》：“孟嘗君侍客坐語，而屏風(fēng)后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逼溜L(fēng)最早的功能應(yīng)是出于私密的考慮而對空間的給予屏蔽、隔斷。隨著審美需求的提高，到了宋代，其功能逐漸轉(zhuǎn)換為房屋室內(nèi)的裝飾。

屏風(fēng)按照形制可分為圍屏、坐屏、插屏。按照用途又可分為落地大屏風(fēng)、枕屏、硯屏等。而《紅樓夢》里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為落地大插屏風(fēng)。這種插屏通常由屏框、屏心、站牙、立柱、橫棖、絳環(huán)板和抱鼓墩組成。插屏的屏框、屏心可以取下，至于屏心的內(nèi)容可以鑲嵌大理石、瓷板畫、木雕、刺繡、書畫等，題材多樣，不拘一格。而這件大插屏，是極其名貴的，首先是木材，系紫檀。關(guān)于紫檀的最早記載是晉崔豹的《古今注》：“紫栴木，出扶南，色紫，亦謂之紫檀?！?。扶南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老撾、柬埔寨、泰國一帶。中國境內(nèi)的兩廣，也有紫檀，但數(shù)量稀少。所以，紫檀主要靠進口。到了明清時期，紫檀被皇宮所壟斷，可見其珍貴。其次是大理石，主要產(chǎn)自云南大理的蒼山，其石紋多為曲線型，富變化，少雷同，極似水墨山水畫，完全出于天然，自古就受到人們喜愛，鑲嵌于家具之中，裝飾性極強。

還是第三回，賈赦托詞身體不適，未見林黛玉。于是，黛玉去了榮禧堂準(zhǔn)備拜見二舅舅賈政，在堂屋中，見到了“大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 ，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

看來，賈政的古玩擺設(shè)比賈赦更高一個檔次。那紫檀大案有數(shù)貴：一貴在紫檀材質(zhì)；二貴在雕刻螭龍紋，螭龍，是一種無角的龍?！稘h書·司馬相如傳》：“蛟龍赤螭。注：文穎曰：螭為龍子。”螭龍紋一般是不能隨便雕刻使用的，只有皇宮才能用之。《蔡邕·獨斷》：“天子璽以玉螭虎紐?！比F在于“大”，紫檀無大木，大多粗不盈握，節(jié)屈不直，這是由于紫檀木生長緩慢，非數(shù)百年不能成材所致。明代時，東南亞一帶的紫檀幾乎被朝廷采購殆盡，到了清代，只能用前朝遺留下來的材料。所以，《紅樓夢》賈政屋里的這件紫檀大案，無疑是十分難得的。還有，案上的幾件物品也是非常罕見的。如青綠古銅鼎，系商周時期器物。鼎，是“三足兩耳，和五味之寶器也”，系盛裝食物的容器，供皇宮祭祀用，非皇親國戚不能享用。王位越高，所用的鼎的體積和數(shù)量越多。如那幅“待漏隨朝墨龍大畫”，本是懸掛在皇帝寶座周圍的物品。待漏隨朝，指的是大臣朝見皇帝的時間段。其前綴詞，已點明了此畫源于皇帝的賞賜，顯示了此物的名貴。如金蜼彝，是周朝的“六彝”之一，彝，酒器，用于祭祀?！吨芏Y·春官·司尊彝》：“凡四時之間祀，追享朝享，祼用虎彝、蜼彝，皆有舟?！蔽V，是一種長尾猴，一說是蛇虺。概而言之，是一種周朝鑄有蜼紋的酒器。“玻璃 ”是一種很少見的盛酒器，原為木制。最為氣派的是榮禧堂“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交椅的前身是交杌，俗稱“馬扎”、“胡床”，是中國古代西北游牧民族的一種收放自如，便于馬上攜帶的坐具，約在東漢時傳至中土。到了宋代，工匠在交杌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靠背和扶手，形成了多種品類。附圖南宋《蕉蔭擊球圖》中，可以看見有著圈椅那樣圓靠背和扶手的交椅。交椅，一般陳列在中堂的位置，供重要嘉賓享用，俗話里有“第一把交椅”的說法，由此可見其的尊貴。書中描寫的交椅有二貴：一是材料用楠木，楠木的結(jié)癭生紋較其他木材多，裝飾性強，明末清初達官貴人特別喜歡使用；二是數(shù)量多，達十六張，氣勢非同一般。至于那“烏木鑲嵌鏨銀對聯(lián)”，也不是普通陰陽雕刻的木楹聯(lián)可以比擬的。

◎紫檀雕螭案

◎大理石大插屏

◎南宋 陳容 《墨龍圖》 絹本 縱205.3 厘米 橫131厘米 廣東省博物館藏

◎ 南宋·蕉蔭擊球圖 故宮博物院藏

黛玉二舅母王夫人住在榮禧堂東面的三間耳房內(nèi)，其中的古董擺設(shè)以精巧雅致為主。如“文王鼎匙箸香盒”，是一種仿西周早期鼎器的香具。如“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觚，原本是商周時期的一種青銅飲酒器。但到了元代，則有瓷制花觚，主要用于插花或擺設(shè)，故稱花觚，明清時多有燒制。花觚除景德鎮(zhèn)燒制以外，尚有龍泉窯、德化窯等地的制品。而王夫人這件汝窯花觚，可能是清代仿汝窯的物品，因為宋代沒有瓷制花觚這樣的品種。至于說它是美人觚，是指觚形如美人的身材。

◎ 榮禧堂白描效果圖

◎ 明·《麟堂秋宴圖》

第五回，賈珍之妻尤氏和媳婦秦氏在寧國府備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賈寶玉等賞梅花。但寶玉倦怠想睡午覺，因在一個事先準(zhǔn)備的房間里看見一幅勸人讀書的《燃藜圖》，引起他的不快。于是，秦氏又把寶玉引入自己的房間休息。在秦氏的房間里，寶玉看見了幾件寶貝。一是唐伯虎所畫的《海棠春睡圖》，形制是中堂，內(nèi)容畫的是唐玄宗對楊貴妃醉態(tài)的贊美。宋釋惠洪《冷齋夜話》云：東坡作《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銀燭照紅妝?！笔乱姟短嫱鈧鳌?，曰：上皇登沈香亭，詔太真妃子。妃于時卯醉未醒，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是豈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但至今未見唐伯虎的此作，畫史上無此類記載。二是宋學(xué)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lián)：“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顯然是配對《海棠春睡圖》的。秦太虛即秦觀，宋詞婉約派的代表詞人，是蘇東坡的弟子，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至于說他是東坡的妹夫，則純粹是民間傳說，被馮夢龍編進了短篇小說集《醒世恒言》中，流傳至今。秦氏房間中的這副所謂秦太虛的對聯(lián)，也不見于秦觀的作品集《淮海集》。由此看來，畫和對聯(lián)，很可能是作者借唐伯虎和秦觀的身份虛構(gòu)出來的。三是武則天的寶鏡。據(jù)說在唐高宗時，武則天曾建造過一座安滿了鏡子的殿堂，供娛樂用。李商隱寫過一首《鏡檻》詩，首句有：“鏡檻芙蓉入，香臺翡翠過。”其實此詩并未涉武則天造鏡殿之事，但清代的朱鶴齡卻注曰：“高宗時，武后作鏡殿，四壁皆安鏡，為白晝秘戲之須?！逼隽宋鋭t天造鏡殿之事。至于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shè)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以及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等，皆是作者為了烘托秦氏房中的香艷氣氛而作的鋪陳描寫。當(dāng)代作家劉心武根據(jù)秦氏房內(nèi)的擺設(shè)，推測秦氏并非一般平民家中女兒，而是康熙帝某王子的私生女，還敷衍出一部《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書，其實也是一種徒費心思之舉。小說就是小說，是作者將他的耳聞目睹、經(jīng)歷、寄托和不平雜糅在一起的虛構(gòu)的文字。如果按此索驥，很可能就是鉆牛角尖了。

《紅樓夢》以各種角色的眼光來觀察物品，又以這些物品來營造環(huán)境氣氛、塑造人物性格及形象。如林黛玉看見的是文玩古董；賈寶玉看見的是香艷字畫及擺件；劉姥姥看見的是讓人耀眼爭光，使人頭暈?zāi)垦５臇|西，各不相同。賈赦一心做官，不理家政，家中的擺設(shè)也就簡單，僅一件大插屏而已；賈政喜歡讀書，熱衷交際，家中的擺設(shè)就極其高調(diào)，有大案、青銅器、字畫、楹聯(lián)；王夫人尚風(fēng)雅，玩的是香道、花道。秦可卿骨子里風(fēng)情，臥室里的裝飾無不與香艷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