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書聲翻過墻

肖體高

春節(jié)，兒女們都沒回來，再加上冷風(fēng)不時地擠進(jìn)屋中，我便覺著分外的清冷！

但是——好在這人世間還有“但是”二字——一忽然一陣陣?yán)世蕰曤S風(fēng)而入，讓我為之一振！久違了的早晨讀書聲！我想起我兒時清晨站在桂樹下讀書的情景，那么遙遠(yuǎn)，此時卻又如此親近！如今，城里的孩子都沒有清晨朗讀的習(xí)慣。也許是沒有時間。昨晚做作業(yè)到很晚，清晨起來又要匆匆趕去上學(xué)。雙休日一大堆作業(yè)，還要去這班那班。此刻，是誰家的孩子，又是怎樣一個孩子，在那邊朗朗地讀著？我急忙趕到院壩里。

我住在底層，門前一個百十平米的院子，我讓人用磚塊砌了一道高墻圍起來，似乎是要把城市的喧鬧擋在外面。清靜是清靜了許多，但有時清靜便是冷清與寂寞。此時，那讀書聲仍持續(xù)著，那么明朗，甚至動聽。它越過高墻，傳到院子里來，溫暖了我的心。其實，很多東西都是擋不住的。

他朗讀著什么？我靜靜地聽。

“威尼斯的小艇有二三十英尺長，又窄又深，有點(diǎn)兒像獨(dú)木舟。船頭和船艄向上翹起，像掛在天邊的新月，行動輕快靈活，仿佛田溝里的水蛇?！?/p>

我知道，這是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作品《威尼斯的小艇》，被選入小學(xué)課本五年級下冊。哦，他是五年級學(xué)生，他應(yīng)該十一二歲。正好，去年，我去過威尼斯，坐過這樣的小艇。忽然，耳畔就響起意大利船女的歌唱！我教過書，又是兒童文學(xué)作者，熱愛孩子，我多想過去和那孩子講講我在威尼斯坐那樣的小艇的親身感受?？墒?，是我壘的高墻把自己給擋住了！我無奈地站在高墻下。

那邊的孩子繼續(xù)朗讀著，書聲乘著晨風(fēng)的翅膀，飛過高墻傳送過來。

“車窗外是茫茫的大戈壁，沒有山，沒有水，也沒有人煙。天和地的界線并不那么清晰，都是渾黃一體。

“從哪兒看得出列車在前進(jìn)呢？

“那就是沿著鐵路線的一行白楊樹。每隔幾秒鐘，窗外就飛快地閃過一個高大挺秀的身影?！?/p>

啊，這是作家袁鷹的作品《白楊》！我剛從新疆歸來，心里還在感嘆著那筆直向上、不懼風(fēng)沙的白楊哩。我多想和那孩子傾訴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扛過來一架木梯，靠在高墻上，沿著梯子一步步登上去，趴在墻頭，終于看見他了！他手里正捧著一本書。他也看見了我，有些驚詫的樣子。渾圓的頭和臉，明亮的眼睛，我看得很真切。

“孩子，爺爺愛聽你的讀書聲，像一首動聽的歌！這樣好聽的歌，爺爺好久沒有聽見了！”

孩子沒有說話，只臉上飛出一片靦腆的紅，讓我更覺著他的可愛。

“孩子，爺爺去過威尼斯，坐過那樣的小艇；又剛?cè)ミ^新疆，見過鐵路邊那高大挺秀的身影，那就是白楊?！?/p>

這時，屋里走出個男人，約摸三十多歲，大概是孩子的爸爸。

“大叔，我領(lǐng)孩子過來，請你給他講講吧?！?/p>

“好呀！好呀！”我一迭聲地說。

他們住在二單元，我住一單元，要繞一個圈才能到我家。

我拉開門，待在門邊，期待他們出現(xiàn)。說實話，我對許多客人都不曾這樣禮遇過。

他們手拉手地走來了。站在門口，卻有些躊躇。

“我們的鞋臟，就不……”

“啥叫臟？進(jìn)來吧?！?/p>

我拉拉孩子的手，一雙溫暖圓實的手。

他們站在客廳中央，又顯得拘謹(jǐn)。

“隨便些，爺爺是很隨便的人。你看處處不都亂糟糟的？”是的，我的書四處放著，為的是無論坐在哪里都能隨手拿起書看。

我滔滔不絕地對孩子講起來。白楊就是一種樹，叫白楊樹。它全身灰白色，無論在什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下它都能生長，而且筆直地向上，決不屈服。其實它象征著人的一種精神，就像課文中的孩子在新疆工作的爸爸。

“《威尼斯的小艇》，課文中的比喻用得多好??！孩子，知道什么叫比喻嗎？”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真高興！“小艇像獨(dú)木舟，像掛在天邊的新月，行動輕快，仿佛田溝里的水蛇！其實，比喻是相互的，我們也可以說，掛在天邊的新月，多像威尼斯的小艇……”

“大叔，我看你是一位大學(xué)問家！我們剛從山里進(jìn)城來打工，為的是能讓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正愁找不到課外輔導(dǎo)老師，大叔，就你，行不？我們會給你錢。”

什么，錢？我不需要。我最高興的是能看見一個喜歡讀書的孩子。

他說，他就是寫不好作文。

那就多讀書吧。我這屋子里的書都適合他讀。

他倆目光掃視了一遍，看見滿屋子的書，驚訝得有些發(fā)呆！

他忽然拉過孩子，說：“快給爺爺磕頭，拜爺爺為師！”

他真磕起來，而且極認(rèn)真，一連三下，并磕響了地面！

這一磕，磕下我眼里的熱淚！也許是我一生中收到的一份最重的禮物！我說：“你隨時進(jìn)屋來取書看，我給你我屋里的鑰匙?！?/p>

“就是怕打擾你！”

“我需要?！?/p>

我忽然想起，他從二單元過來，又從一單元過去，這樣繞來繞去，多煩！我問他：“你會做什么工？”

他說：“泥水工。”

正好！

我拉上他的手，一只粗實的手，壘起這座城市的手，來到我的院壩，高墻下邊。我說，在墻上開道小門吧。他忙說，使不得！也許他們哪一天就會離去。我說，我就只管現(xiàn)在。

小門很快地開出來了，雖然很窄小，但足夠我和孩子過來過去。

早晨，那孩子的讀書聲再也用不著吃力地翻越高墻，直接從門里過來，沒有阻撓，聽起來，那讀書聲就愈加的美妙！

不久，我們就成了多好的鄰居！孩子進(jìn)出自由，隨意地拿書看。

然后，我就輔導(dǎo)他寫作文。我見他們的課本里有一篇選自蕭紅《呼蘭河傳》的《祖父的園子》，就說，我這里也是一座園子，你多讀幾遍課文，再觀察眼前的這座園子，寫一篇關(guān)于這座園子的作文。

于是院壩里響起朗朗的讀書聲，一會兒又靜下來，他瞪著眼觀察著這座園子里的一切，然后回到他屋里。不久，他就捧著作文本交到我手上。他寫道：

爺爺?shù)膱@子里栽了好幾樣果樹，柑橘、桂圓、李樹、桃樹、葡萄、荔枝?，F(xiàn)在春天已經(jīng)來了，桃花紅，李花白，蜜蜂嗡嗡嚶嚶，熱鬧和美麗了院子！并有許多小鳥飛來，在樹枝上跳躍歌唱。竟有兩只畫眉，站在我旁邊的枝丫上，靜靜地聽我朗讀課文，像安靜聽課的小學(xué)生。我疑心它們是從我鄉(xiāng)下的竹林里飛過來的！

沿著墻根有一道彎曲的小溪，五彩的魚兒們在溪水里游來游去，宛如藍(lán)天下一群飛翔的小鳥。

……

院壩邊的屋子里，住著一位善良、智慧的爺爺，我的敬愛的老師。

寫得不錯，只是讓他把最后一句改成：院壩旁邊的屋子里住著一位勤勞善良的爺爺，這座園子就由他打理。

此后，每天清晨，孩子就從墻上的小門過來，站在我身旁朗朗地誦讀，讓我觸摸到了我的童年，還是那樣溫潤！

但是，又是但是，我擔(dān)心有一天他們會離開這里，那朗朗書聲就會消失！不，一定也會在遠(yuǎn)方響起的，在我耳邊，在我心上縈繞！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