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婆

范瑋琛

老阿婆今年八十二歲了，和人說話時，總是喜歡笑瞇瞇地稱自己為“老阿婆”。伺弄菜園，做飯洗衣，做操散步，調(diào)侃爺爺，是她現(xiàn)在的日常。

飲食起居，柴米油鹽，人間煙火，時光靜好。

可是在以前，當老阿婆還是俏阿嬸，或者更加久遠一點兒，只是小阿妹的時候，日子它又是什么樣的呢？

大排場

二八年華嫁給了爺爺后，老阿婆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遇上過年過節(jié)，或是請客吃飯，家里僅有的一張小圓桌子坐不下那么多人。放在許多人家里，客人與家里面的大人是一定要上桌吃飯的。但老阿婆家的規(guī)矩是，小孩也要上桌和客人一起吃飯。

有人對她說：“小孩子不懂事，也吃不了什么，拿著碗吃就可以，上什么桌，那么排場？”

老阿婆慢條斯理答道：“小孩子才精呢！我小時候，阿媽讓我上桌吃飯，我以后見什么大排場都不怕?！?/p>

老阿婆的頭發(fā)，永遠用茶油梳得一絲不茍，靠近細嗅，有茶籽油淺淡明媚的清香。她上街買菜時，總是提著用竹條編的籃子，每條竹子之間的縫隙利索整潔，扁扁的竹條表面泛著時間特有的淡淡的黃色。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時光在縫隙里溜走，似乎一切都沒改變。

八十歲那年，老阿婆隨女兒去杭州玩，第一次坐飛機?；氐郊依锖螅呛堑卣f：“那個家伙那么大又那么重，也飛得起來?？磥?，人是要讀書、要學習啊，飛機都可以造出來，多厲害！”

我問她：“奶奶，你在杭州人生地不熟，要是迷路了，怎么辦？”

她得意地回答：“如果真的走丟了，老阿婆會用半生不熟的塑料普通話請旁邊人幫忙，打電話給你姑姑，我早就想好了！”

老人家沒有害怕的東西，歲月給了她足夠的勇氣和信念。

時代變化太快，老阿婆早就跟不上了?？墒?，很多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夏天過去，來的是秋天，不是春天，春夏秋冬這個順序不會變；世界上的人，終歸是從向善的小孩子長大的。

從來都是和和氣氣、從從容容，任世情如何跌宕起伏，她有著自己的節(jié)奏，她細聲細語，娓娓道來，把日子過成涓涓細流。

無字曲

老阿婆沒上過學，不懂何為課堂，不會寫名字，不識方塊字。古稀之年，她和爺爺搬到城里居住，從雞犬相聞的黃土地，到車如流水的紅綠燈大馬路。她學習過馬路，走斑馬線，看紅綠燈，面對的是一個規(guī)則眾多的全新世界。

甚至，她開始學習打電話，依靠記住每個數(shù)字在鍵盤的位置，漸漸地，她能準確無誤撥打自己家里座機的號碼，按了上邊的鍵，再按左邊的，一個一個按。她想與后輩們更方便地聯(lián)系，便讓我?guī)退诎准埳现`寫家里人的號碼。老阿婆不識字，號碼順序便按照孩子年紀大小、小家庭成員排序，一列一列，是她延綿的血脈。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對字幕一竅不通，老阿婆陪著退休干部爺爺，每天晚上，從中央的新聞聯(lián)播看到地方新聞，再到電視連續(xù)劇，養(yǎng)成了看電視的習慣。

只是在一個下午，大概四點的光景，彼時漸漸由金色轉橘紅色的陽光透過窗戶溫柔地漫進客廳，我看見老阿婆獨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對著電視，用手拍著大腿，輕緩地一下又一下打著節(jié)拍，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哼著遙遠的曲調(diào)，神情很愉悅。我看向電視屏幕，原來電視上正在播放“唱山歌”的節(jié)目。

那些被稱為有《詩經(jīng)》遺風、仿佛天籟之音的客家民間歌謠，是陪伴了老阿婆大半個人生的背景樂。我的老阿婆，目不識丁的老阿婆，也有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了。為家庭操勞了一生，風燭殘年的老阿婆，也曾是笑容明媚、如花似玉的姑娘。

或許在那個飄揚著山歌的下午，她想起了從前在阿媽身邊的日子，聽阿媽哼著歌，看阿媽洗衣裳，眨巴著眼睛對阿媽撒嬌；記起了與好姐妹一起勞作，在漫天晚霞里，拉著手說心事時的臉紅。

在聽到山歌熟悉的曲調(diào)時，她便暫時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母親，不是誰的老阿婆，而只是一個依偎在媽媽懷里無憂無慮的女孩，一個在田間歡樂玩耍的姑娘，只是她自己。

萬金鄰

老阿婆常常和我們說：“老阿婆我沒有讀過書啊，但是有句老話說得很好，千金買屋，萬金買鄰。”

從前在鄉(xiāng)下老家生活，五個孩子都還小，加上爺爺在城里工作，老阿婆一個人照顧孩子，吃喝拉撒，全權負責。到了農(nóng)忙，一個家?guī)缀鯖]有可以勞動的人手，都是靠鄰居你幫一把，他幫一把，才能讓秋天辛辛苦苦、順順利利成為金燦燦的收獲的季節(jié)。

某次，隔壁人家因為家里窮，交不起小孩學費，老阿婆偶然聽說了，夜晚偷偷去找隔壁的大嬸，把爺爺從城里寄來的生活費拿了一大部分給她。大嬸心焦不知道如何償還，老阿婆硬是拿走她家一小袋地瓜，說：“這個，就夠了?！?/p>

我們在很多年后，才從隔壁大嬸那里聽聞了很多年前老阿婆的好人好事。老阿婆在一旁擺擺手，露出慣常的微笑，“那時候人人都不容易，能幫一把是一把，不要一直提，都是相互的?！?/p>

搬到城里來之后，老阿婆隔壁住了一戶以販賣雞鴨為生的人家，平日里難免會產(chǎn)生一些難聞的氣味。尤其在天熱時，著實難忍，路過的人也會捂住鼻子，快步走過。這讓周邊鄰居頗有微詞，一些性格火爆的人不時口出惡言。遇上在老阿婆面前抱怨時，她總會有些戲謔地對他們說：“哎呀，人家也是為了生活啊，難道他就不怕臭嗎？他們家里才是味道最重的地方?。　崩习⑵排紶栠€順手把剩飯剩菜給那戶人家飼養(yǎng)雞鴨。

這話傳到那戶人家耳朵里，他們很感動，平時受到的大多是漠視與抱怨，何曾想過會有這般體諒與溫情。得知老阿婆種菜，他們主動敲門，送來一些家禽生成的有機肥給老阿婆，還讓老阿婆需要肥料就去找他們。那些在老阿婆的菜園里，生長得郁郁蔥蔥的蔬菜，汁液里流動著鄰里友好清甜的情誼。

這個散發(fā)著兒時聽過的寓言般韻味的故事，在老阿婆生活里時常發(fā)生，沒有接受過一丁點兒校園教育的老阿婆，讓自己成了活生生的教育范本。

莊稼人

“一個人有衣穿，有飯吃，有落腳的地方，就不要再要求那么多了。”老阿婆總是這樣說。她的快樂如此簡單，卻也源遠流長。

從我記事起，印象中的老阿婆，從來不吃牛肉。

平時家庭聚餐，如果有與牛肉有關的菜肴，我們都要單獨準備一個勺子或者筷子。老阿婆曾靠耕田生活，土地是最初的母親，耕牛是最好的工作伙伴。吃牛肉，是在一頭牛老死的時候，是一個悲傷的時刻。

縱使我們和她解釋，現(xiàn)在的牛肉都是專門飼料飼養(yǎng)的肉牛身上的肉，而且牛肉營養(yǎng)價值很高。她也只是微微低下頭，低聲簡單地說：“沒有耕牛，就沒有糧食啊。”音量很低，自言自語。

老阿婆沒有工資，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她的錢來自爺爺給的生活費，孩子們給的零花錢，還有她偶爾賣菜掙的三五塊錢，零零散散，很細碎。但是每個寒暑假，在我去上學之前，老阿婆總會給我零用錢，說：“出門讀書不要節(jié)約錢?！?/p>

她給我的都是百元鈔票，用紅紙包著，整整齊齊，妥帖柔和。

家人們聚在一起時，老阿婆偶爾也會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老阿婆我沒文化，這輩子修善，希望下輩子可以做個識字的讀書人?！?/p>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