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駒
不久前,我在上海“星期廣播音樂會”上聽了一場高質量的演出:德國歌唱家馬丁·布倫斯(Martin Bruns)與他的中國學生汪昌博合作,演出全套德奧藝術歌曲。整場音樂會的曲目安排,可說是完全“陽春白雪”。從時間順序來說,基本從貝多芬開始,到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再到馬勒和沃爾夫,將德奧藝術歌曲發(fā)展的主線呈現(xiàn)大略。以這樣的主線為重心,配合較為冷門的作曲家舍克(O. Schoeck)的歌曲,以及受到德奧音樂文化影響至深的布索尼的作品各一首。敢于開出這樣的節(jié)目單是不易的,一方面這種高雅未必會投合廣泛的聽眾,另一方面,它對于歌唱家技術和修養(yǎng)的考驗很高,有時近乎過分。
在德奧境外,單純由德奧藝術歌曲組成的音樂會往往票房堪虞,不止一位歌唱家向我提起這一體裁“曲高和寡”的情況?!靶菑V會”積累了穩(wěn)定的聽眾群,上座率很好,人們的反應也不錯,但我更關心的自然是演出的品質如何?所幸,我從中得到了充分的滿足。這樣的滿足,并非當時覺得歌唱家的表現(xiàn)光彩奪目,或驚嘆于某種超絕技藝的展露。正相反,馬丁教授與汪昌博這對師徒,盡管各自處理作品的風格不同,但音樂表現(xiàn)的大方向卻都有一種圍繞原作的自然流露。這些作品需要演繹者細致地發(fā)掘其內容,而聽眾,也應當能夠細細體會。那日,兩位歌唱家正是在看似平易、實則非常耐得品味的演繹中,出色地揭示了原作的魅力。
某些演繹可能會在第一時間吸引你的耳朵,但聽過之后,卻不一定記得多少內容。而這一場藝術歌曲音樂會,音樂表現(xiàn)的口味雖不“強烈”,余韻卻可謂綿長。哪怕在離開音樂廳許久之后,我依然能回味其中不少歌曲的演繹,因為歌唱家們確實知道該怎樣表現(xiàn)作品,怎樣發(fā)掘原作的魅力。兩人的演出都很迷人,但我特別想要介紹的,還是那位新銳男中音歌唱家汪昌博,他的確是一位相當寶貴的新人。
將一位新人稱為寶貴,自然有一定的衡量標準。常聽到有人指出,目前樂迷總是追逐名人,而對于新人的關注太少。我想事實也是如此,畢竟,新人的水平參差不齊,作為聽者,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又應當為此投入多少呢?萊昂·弗萊舍是美國很有影響的鋼琴家,后來由于手傷,投入了許多時間在教學方面,成為重要的教師。他對年輕人投入音樂表演事業(yè)發(fā)表了極有見地的看法,首先他指出:年輕人追求以獨奏(注:獨唱亦同)為業(yè),單純以統(tǒng)計數(shù)字來看,成功率之低,簡直可怕!事實上,如果再算上為此投入的精力、財力,似乎就更為不妙;并且,在努力邁向成熟音樂家的狀態(tài)之前,新人將面對很現(xiàn)實的問題——無論是哪個層面,你能否在舞臺上站住腳?
弗萊舍甚至鼓勵年輕人,在藝術上有所追求,而經濟方面,最好另尋謀生之道。他十分犀利地指出,目前音樂學院畢業(yè)的新人完全是供過于求,通過比賽來鍍金也不是辦法。這方面大有可談之處,但還是不在此展開了。總之,新人當然可能碰到特殊的機遇,但問題的關鍵,顯然還是他究竟能為聽眾帶來什么。這也就是在我看來,汪昌博作為男中音新秀不僅讓人期待,也真正堪稱寶貴之處。僅僅通過一場演出,也不難看清此人一些重要的品質:他的基礎相當扎實,唱功天賦固然不錯,但更讓人傾心的,卻是對作品細致的把握。在他此時的藝術水平上,汪昌博對于天賦的運用是最為“合理”的。一言以蔽之,他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這位歌唱家確實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也許會問,能夠登上舞臺的音樂家,難道會缺乏基礎,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坦白地說,我還真遇見過一些,其中不乏大獎得主。譬如一位先生(名字不提),幾年前獲得了很有影響的小提琴比賽大獎,而到如今,有時居然連聲音都拉不響,四根弦也缺乏統(tǒng)一的音色,我坐在臺下聽他拉勃拉姆斯的奏鳴曲,只能暗自吐槽:難道勃拉姆斯是這么拉的嗎?你這獎又是怎么拿到手的?一位演繹者所需要的基礎,并不像某種演繹風格那樣,是可以選擇的東西;正相反,無論你選擇怎樣的風格來演出,基礎都一定要擺在那里,否則演出是不可能有理想效果的。汪昌博在德國學習了十年,主要就是因為他明白基礎的重要性。歌唱家坦言自己在國內學習的時候,在電腦游戲中浪費了太多時間。他在德國真正開啟了眼界,明白自己先前的基礎實在太不扎實了,于是決定重修本科課程,因此才延長到這么久。
一位金融界的大師說過,當你發(fā)現(xiàn)你的選擇是錯誤的,最正確的做法,就是不要再錯下去。但在藝術的領域,有時一錯再錯也可能不會立刻輸光,還能依靠大獎得主的名頭,以及不錯的顏值吸引一些人。汪昌博寧可返工數(shù)年,也要把基礎夯實,這樣的選擇是有勇氣的,回報也誠然豐厚。藝術歌曲這個體裁,其實最能體現(xiàn)一位歌唱家的修養(yǎng)與音樂表現(xiàn)的技巧。汪昌博雖然在柏林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也從事歌劇演出,但他自己表示,藝術歌曲是他特別鐘愛的作品。演唱藝術歌曲,首先考驗的是歌唱家對語言的把握。歌劇詠嘆調可能在大旋律、大效果中“混”一下,藝術歌曲在這方面卻是纖毫畢現(xiàn)。汪昌博是個很有語言天賦的人,對于德語的掌握之好,馬丁教授甚至讓他為一些方言口音重的德國學生糾正發(fā)音。
在吐字發(fā)音之外,藝術歌曲對于歌唱家細膩的音色、線條、整體聲情效果的塑造,都提出了很高的考驗。唱好它們需要很全面的技巧,卻又不像某些外在的技巧那樣“有效果”。因此在職業(yè)音樂家的舞臺上,唱藝術歌曲幾乎是個最最吃力不討好的活。汪昌博在他的演唱中能夠迎難而上,勇敢地面對,繼而解決這些困難。只能說,歌唱家實在喜歡這些作品,天賦也投合,才能投入那么多精力。不花足功夫,無法企及如此效果。而在這樣的基礎和音樂表現(xiàn)面前,獲獎經歷之類的宣傳,只當自動退后吧。
馬丁·布倫斯是汪昌博的伯樂,也是后者極有默契的老師?;蛟S正是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中,兩位歌唱家表現(xiàn)出一脈相承,而又相互映襯的特點。他們表現(xiàn)藝術歌曲的大方向,就是在真正了解這門藝術的前提下,為作品服務,卻常常不注重于突出自身的個性。盡管如此,兩位音樂家各自的特點,仍舊是鮮明的,且構成微妙的互補?;蚨嗷蛏伲R丁教授已過了嗓音的黃金時期,卻始終展現(xiàn)出如何以深厚的修養(yǎng)安排聲音的藝術。汪昌博則相反,他的嗓音有著典型的藝術歌曲演繹者的醇厚迷人,天然音色與種種塑造聲音的手法都表現(xiàn)得相當自如。而且,在我看來更加重要的是,他此時正在摸索馬丁教授所指出的道路。
這道路的內涵太豐富了,包括如何科學地、毫不強迫地運用聲音,也包括如何處理吐字、分句與優(yōu)美的歌唱線條之間的平衡。當然這一切,最終都要回到作品——如何從原作出發(fā),安排從局部到整體的演繹。在曲目方面他很明智地沒有安排一人唱半場,而是選擇了不斷交替,每次每人唱一組歌曲的方式。分量最重的曲目,貝多芬的連篇歌曲《致遠方的愛人》被放在音樂會的開頭,馬丁·布倫斯的音量不算大,但聲音中雅致的色澤卻足可讓人玩味。他圍繞詩歌內容把握精致聲線的功力,確實讓我們看到一種“專家”的演唱:初聽仿佛沒有什么處理,但順著原作以音吟詩的思路走下去,卻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那里了。前述那些考驗,被條分縷析地把握著,迎刃而解。尤其是語調生動的那幾首,活躍而細致的分句表現(xiàn)得毫不費力,好像只是在朋友家中信手拈來地唱。仔細聽來,這不是一種天賦佳嗓的歌唱(不單純是關于年齡),但歌唱之人在聲音中所提煉的優(yōu)雅,以及他如何將這份優(yōu)雅賦予詞句,都將我們帶入演唱藝術歌曲的傳統(tǒng)深處。
并且,馬丁教授的演唱還是漸入佳境的。在之后的幾首歌曲中,他的音量更為放開,氣質更激動一些,當然這也是根據(jù)作品而變化的?!短禊Z之歌》的幾首選曲尤其精彩,其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無疑是《城鎮(zhèn)》(Die Stadt)。這首歌曲是舒伯特筆下情感相當灰暗的作品,盡管還沒到《幽靈》(Der Doppelganger,同屬《天鵝之歌》)那樣完全走向“黑暗系”的程度,可早在人聲唱出首句“暮色籠罩的城市和尖塔”之前,鋼琴部分已經提示出,這里的“暮色”并非帶著溫暖的金黃色,而是相當沉重的鉛灰色調。在這樣的情景中,人聲與鋼琴一同刻畫出人物細膩的層次。不得不特別贊美一下馮佳音的鋼琴部分,在這些需要人聲與鋼琴完全對等的杰作中,她始終表現(xiàn)得非常稱職,《城鎮(zhèn)》這一首又幾乎是最精彩的:開頭的氛圍刻畫十分到位,將原作的不祥之感勾勒得活靈活現(xiàn),稍后歌唱家與鋼琴的配合也完全讓人滿意。兩者一同進入那略微可怖的氛圍深處,將主人公哀傷的心境表現(xiàn)得極為細膩。這真是很有感染力的演繹,非常動人。
不過,在整場演出當中,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馬丁教授唱的舒伯特《致月亮》(An den Mond)。此處,將他演唱《致遠方的愛人》時的許多品質升華了。樸素之美竟被帶至唯美的層面,從中真正揭示出作品的魅力——早期浪漫派的許多精華仿佛聚于一刻。如此出眾的歌唱,生動反映出藝術歌曲演繹許多本質的東西,而汪昌博的演唱能夠與之交相輝映,本身就說明了他的水平。坦白說,要談論馬丁教授對于這些藝術歌曲的演繹,我會感覺有些困難,因為我們通常談論某場演出,或錄音中的演繹,可能首先都希望抓住“亮點”,就是在這樣的演繹中,最為突出、首先吸引聽者的是什么。在聽汪昌博的演唱之前,我看到了一些音樂家對他的才能報以很高的評價,其中既有丹尼爾·費羅這樣的聲樂教育大師,也有夸斯托夫這樣旗幟性的歌唱家。而在聽完他對那些藝術歌曲的演繹之后,我想自己多少明白了為何這些大師對他另眼相看?;蛟S沒有很鮮明的亮點,可只要是稍稍會聽的人,都可能感到處處都有讓你留意的東西。整體性的印象,也是在我聽來最富有魅力之處,就在“自然”。汪昌博是一位“敢于自然”的歌唱家。
我想,那些大師對他的肯定,至少有一半是由此而來,因為這種自然是綜合一切天賦及后天的理解、修養(yǎng)的結果。沒有很搶眼的東西,歌唱家也并不為此擔憂而去“造出”這種東西,單憑這一點,已經可貴的不得了了,因為真正能幫助一位演繹者長久站立在舞臺上的,除了天賦,恐怕就是品格,而現(xiàn)在很多臆造亮點的演出其實并沒有品格,再怎么刷存在感,他們究竟能在舞臺上存在多久,還有待時間來證明。汪昌博的天賦音色很不錯,音色醇厚,低音也相當充實。他對于唱腔的把握總是很靈活,無論音色之美,還是某些厚重的聲音,都能在對詞句清晰、鮮明的處理中安排得當。如果反過來,由音色與厚實感來牽制詞的清晰和句子的表達,就很不妙了。汪昌博唱出了一位真正的藝術歌曲演繹者應有的風范,難怪夸斯托夫聽了他的演唱,都主動愿意教他。
音樂會上,汪昌博演唱的勃拉姆斯《要是我知道回頭路該有多好》、舒伯特《在春天》和馬勒《我棄絕塵世》這三首作品,在我聽來最能反映其優(yōu)點與品格的演繹。勃拉姆斯那首歌曲中的“回頭路”,指的是回到童年的道路,該作成為名曲,在音樂層面之外,也是它的文字與情境引起了普遍的共鳴。汪昌博的演繹出色之處,恰恰在于他不去渲染那種追念及感懷的情緒,而僅是細膩地唱出原作,到最后一段才自然地表現(xiàn)出更強烈的情感。舒伯特《在春天》的演繹幾乎如出一轍,該作充滿了純粹的優(yōu)美,歌唱家卻僅是節(jié)制而內斂地塑造出了旋律線條,到了最后一段才更鮮明地表現(xiàn)出連音效果之美,讓我驚艷——確實是很美的,但又那么有品位。歌唱家并非刻意將“高潮”留到最后,而是根據(jù)作品自然的發(fā)展來呈現(xiàn)情感的起伏。該作也有許多其他的表現(xiàn)方式,但至少,汪昌博的謀篇布局是相當成熟而有章法的。
有時我們會聽到一些演唱藝術歌曲的巨匠,如費舍爾-迪斯考、施瓦茨科普夫將歌曲中的細節(jié)反復玩味,突出這些東西,甚至唱得略微“夸張”。但若因此認為夸張而突出細節(jié)是表現(xiàn)藝術歌曲的典型方式,就未免失之偏頗,因為那些大師的歌唱中貌似夸張之處,都是很深地吃透文字內涵,繼而尋求得到的表現(xiàn)方式。如果將此視為歌唱家在藝術歌曲中表達“自發(fā)性”與“個人魅力”的方式,就完全本末倒置了。我之所以說汪昌博“敢于自然”,就是因為他這樣的唱法沒有太多“搶眼”之處,但其中每一寸的平易與忠實,都需要絕對實在功力為基礎。以《在春天》為例,如前所述,歌唱家直到最后才充分表現(xiàn)出連音之美。如果他在前幾段中多做修飾與突出,勢必更能讓聽者看到其歌唱才能,他也未必就處理不好,但他還是選擇了一種最為自然的表現(xiàn)方式,這樣的自然忠實于他所理解的作品。
這場方方面面都有充分考量的演出,至今回想起來,也是如此耐聽。像舒伯特《在春天》這樣的名曲,恐怕每一位藝術歌曲愛好者心中都保存了不少名演的形象。可當時聽他的演唱,我最明顯的感受就是歌唱家對于平淡之中見精深的追求,使他的演繹完全不會相形失色。這就是一個確實有才華的人,選擇自然、真摯的表達之后,所自然到達的結果。汪昌博此時還沒有到達精深的境界,但他的職業(yè)生涯才剛剛開始。我只希望,今后也能繼續(xù)聽他演唱這些他深愛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