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我能看到的僅有一張,還是他和媽媽的二寸黑白小合影。
那是一個桃花開滿枝頭的春日,小鎮(zhèn)上唯一的照相師傅背著三腳架和相機(jī)開始走街串巷,大姑娘小媳婦都翻出壓箱底的新衣服,坐到鏡頭前請他拍照。我媽媽也按捺不住,拉上父親走到屋前的桃花樹下。黑白照留不住胭脂水粉,卻留住了父母年輕的容顏。媽媽笑意盈盈,粗黑的麻花辮拖在胸前,頗像京劇中的李鐵梅。父親有些局促地站在旁邊,板寸頭,眼神清澈透明,望得見的風(fēng)華正茂。
記憶里的父親,能吃是出了名的。他吃飯,我和哥哥幫他盛飯。往往我們盛飯的速度趕不上他吃的速度。那樣簡單粗暴的吃法,讓人疑惑他是直接吞下去的。正月初一早上,他先吃掉3個大湯圓,然后是15個煮雞蛋。媽媽心疼雞蛋,因?yàn)橐糁麓?,就沖他直瞪眼。他這才不舍地住了口,沒有吃第16個。
他人生履歷里還有一次關(guān)于吃的光輝經(jīng)歷。他在一個工地打工,雨天的午后,工友們吃飽后閑聊。話題聊到吃,大家紛紛說起貧窮年代對肉的渴望。父親插嘴:“幾斤肉我一個人也吃得下去。”馬上就有好事者起哄,二斤半大肥肉稱好,食堂師傅煮熟,盛到大瓷盆里。眾目睽睽之下,剛剛裝了三碗飯到胃里,二斤半油膩膩的豬肉,又被父親輕松吃完。
能吃就能干,父親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永遠(yuǎn)精力充沛。165cm的小個子卻蘊(yùn)藏著巨大的能量——挑擔(dān)、種莊稼、干活,他樣樣走在人前。忙完地里的農(nóng)活,就去打工。
這樣的父親,我和哥哥對他的感情是怕大于愛。自小,我們都和母親親近,回到家里習(xí)慣性喊媽,他在不在家無所謂。甚至于我們不希望他在家,他若在家,空氣里流動的都是緊張。父親還是個文盲,感情粗糙且不說,認(rèn)識問題難免有些死腦筋,不如聰明伶俐且有一定文化水準(zhǔn)的媽媽。有事,我們也不愿意和他說,內(nèi)心深處隱隱有些看不起他,認(rèn)為他只會干活兒,忘記了正是他的拼命干活兒才讓我們兄妹倆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一場爆炸事故,讓父親成為了一個殘疾人——他失去了左手的半條手臂和右手的半個手掌。曾經(jīng)的能吃能干隨之消失,他的胃口大不如以前——吃得少,還動不動就不消化。偏偏血壓又升高了,葷菜不敢吃,最愛的煮雞蛋也不能痛快吃。順帶著,父親的暴躁脾氣也消失殆盡。他在歲月面前認(rèn)了輸,對兒女不曾有的柔情,全部給了孫女,任由小孫女撒各種嬌。
在一個繾綣的午后,我?guī)Ц赣H和兒子去小城公園散步。兒子正處在青春期,對我的親昵頗有些反感,讓他好好站在花樹下照個相,他不肯,讓他和我合個影,也是完全不配合??粗咴谏砼缘母赣H,想到我的手機(jī)相冊里的家庭合影,各種組合都有,可唯獨(dú)沒有我和父親的。父親已經(jīng)70多歲,我不知道父親還可以陪我多少年。我拿出手機(jī)對他說,我們合個影吧。父親竟有些受寵若驚,忙不迭地說好。
我和父親站在春天的花樹下,對著鏡頭,一起笑著。彼時,迎春花開得漫天漫地。
(張春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