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春“墨人”散記

閻曉宏

日前整理書房，竟尋到兄長楊再春陸續(xù)贈我的多部書法、攝影專著。最早的兩本《草書筆法與符號》、《行書筆法與〈蘭亭序〉帖》是1987年7月出版的。屈指一算，與楊再春兄相識相交已31載，當時我30歲出頭，兄長40歲出頭。如今我已年過六旬，再春兄已七十有六。真如賢哲所云，人生若白駒過隙，一瞬間耳。

念及于此，不禁感慨係之。

承傳文化 益家惠友

兄長楊再春臉黑又有墨緣，自嘲為“墨人”。其實，他只是面黑而已?！澳恕背錾鷷r臉黑身白，身長體健且聰慧。其母不解，尋高人解惑，終有老者指點迷津曰：“藏黑露白、藏白露黑者均為吉祥之相；其面黑身白者，性難而貴，智勇雙全，堅韌不拔，聲如遠鐘，益家惠友。”家人均視此為吉言，一笑置之，然半個多世紀過去，竟有十之八九契合，令人詫異。

楊再春兄兒時身健若豹，動如脫兔，至今仍是唐山市青少年跳遠紀錄保持者。因此，他成功考入當時的北京體育學(xué)院（現(xiàn)北京體育大學(xué)）預(yù)科。

楊再春兄益家惠友，非一般孝順仁義，其神武展現(xiàn)于家人危難之際。1976年唐山大地震，在地震前一天下午，他從北京體育學(xué)院回到唐山看望老母與家人，在強烈地震的剎那間，他本能地躍起，緊緊撐房屋的門框，大喊一聲“地震了”！瞬時，倒塌下來的房屋已埋到胸部，他一手撐著門框，一手奮力扒開齊胸的磚土并將已嵌入左腿的縫紉機鑄鐵件硬生生拔了出來，直奔老母，老母卻大喊：“不要管我，先救你外甥！”楊再春自救后，先救出外甥，其時外甥已無呼吸，楊再春即施以人工呼吸，一次、兩次……至第46次，外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之后，楊再春又順序救出母親、父親、妹妹等家人，并組織臨時搶險隊，救出了街坊鄰居幾十人。

上面兩例是他青少年時的事情。說楊再春兄聲如遠鐘，確如其實。而今他年逾七旬，仍聲如獅吼，一次老友相聚，小酌之后，再三再四相邀，終得以聆聽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曲末了，掌聲四起。專家說難得七旬老人“氣息”（聲樂中的專業(yè)術(shù)語）如此之大，渾厚而有穿透力，倘若年輕，可以吃“開口飯”。

楊再春出生于教師家庭，其父注重中華傳統(tǒng)文化教育，五六歲便讓他背誦古典詩詞，臨寫顏真卿的《多寶塔》，他少年時先后拜書法大家黃高漢、鄭誦先為師。當時楊再春持臨寫的唐楷面見鄭誦先，先生問：“你怎么倒著寫？”少年楊再春不解其意，先生云：“楷，標準也。不同朝代的楷書，有不同的標準。如大篆（甲骨文、金文或鐘鼎文、籀文）可稱之為西周的楷書，小篆可稱之為先秦時期的楷書，而隸亦可稱之為西漢的楷書?！编嵳b先的這番話并非書法史中定論，竊以為，如果按此邏輯推論，窮其一生，也臨寫不完。然而，用在少年楊再春身上，鄭誦先卻的確是因人施教。人的天賦秉性是有差異的，楊再春在書法上有罕見的天份，又極其勤奮。因此，在鄭誦先教導(dǎo)下，他沿歷朝歷代書法名家之路，遍臨名碑名帖，凡60余年，臨過多少，自己也說不清，僅我近年來見到過的就不下幾十種。臨碑臨帖講究神形兼?zhèn)?，許多書法愛好者，愛書法卻不愛臨帖，寫字有“神”無“形”。楊再春臨碑帖，在臨碑帖中追尋古人，筆下也形神兼?zhèn)洹?/p>

楊再春出道于上世紀70年代未，盛名于上世紀90年代初。有兩件事或可佐證：一是1976年，他和劉炳森、范曾、蘇士澍等人共同創(chuàng)建北京書學(xué)研究會，1981年在此基礎(chǔ)上又共同創(chuàng)建了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二是1992年，楊再春在中央電視臺主講書法，共講了幾十講，中央電視臺播了三年，受教者無數(shù)。

楊再春的《行草章法》出版于上世紀80年代，累計印數(shù)超過了一千萬冊。我的老母親年逾九旬，遠在寧夏，當年亦曾在電視里跟著楊再春學(xué)習(xí)書法。前幾年，我曾在“臻·妙——謝云、蘇士澍、楊再春書法座談會”上，親耳聆聽當今幾位著名書法家謙虛地說，“我們當時就是在電視里看楊先生的書法講座、讀楊先生的《行草章法》學(xué)習(xí)書法的”。

墨香深處是情懷

楊再春與書法既有深緣，又有深趣。長達70年，他未曾輟筆。書法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快樂。2013年春，我和幾位書友在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校內(nèi)，見到楊再春兄新創(chuàng)作的大幅書法作品，不禁贊嘆：“您這幅作品寫得真好！”楊再春兄在旁隨口說道：“這幅字我憋了兩天沒寫，然后一氣呵成?！焙靡粋€“憋”字，道出他對書法的酷愛。這個“憋”字，讓我每每想到書法與人精神世界的玄妙關(guān)系。由此又想到，著名紅學(xué)家、史學(xué)家、書法家、畫家馮其庸生前，有一次聊天中與我談他少年時習(xí)字，以及“文革”期間躲在家中抄寫《紅樓夢》的情景，馮老感慨地說：“一支筆，拿起來就放不下了。”弘一法師出家時放下了一切，唯有一支筆伴隨終身，臨終前也是借助了這支筆，寫下了絕筆“悲欣交集”，最后一次向世間傳遞了涅槃之際的心境。

楊再春的書法，在書法界與民間都有良好的口碑。在上世紀90年代初，首屆國家圖書獎在北京懷柔紅螺寺附近評選，其間我曾問美術(shù)評委沈鵬，他講了很多，對楊再春書法評價甚高，認為其書法追求唯美。歐陽中石、謝云老、蘇士澍、陳洪武、呂章申、王家新、王亞民等多位亦對楊再春書法有很高評價。

對楊再春書法的評論評價更多更廣泛的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書法愛好者。2011年，楊再春在中國美術(shù)館辦展，觀者如潮，多為自發(fā)從外地趕來。民間書法有高人，拍照者、評論者眾多，討論切磋聲不絕于耳，其書法源流、出處，抓筆、長鋒，運筆速度等等，客觀真摯，留言薄竟寫滿了幾大本。記得當時有毛澤東的詩詞《沁園春·雪》等多幅作品。時任中國美術(shù)館館長范迪安跟我說，藝術(shù)家都想來中國美術(shù)館辦一次展，其實在中國美術(shù)館辦展有很大的挑戰(zhàn)性，現(xiàn)在觀展者很挑剔，作品好、辦得成功，辦展者就增分，如若有作品有瑕疵，費時費力費錢，反而會減分。他說，楊再春的書法展，作品秉承書法之傳統(tǒng)，又有藝術(shù)創(chuàng)新、藝術(shù)境界，接地氣，人氣旺，很成功。

對書法的評價標準雖是眾說紛紜，但有兩點是一致的：一是都高度評價書法的藝術(shù)地位與魅力；二是都贊成讓作品說話。2015年，我和同學(xué)參觀懷柔APEC會址，見到APEC會議中心陽光廳的巨幅書法作品《岳陽樓記》和雁棲塔內(nèi)漢白玉石碑上的《雁棲賦》兩幅大作，才知其均出自墨人楊再春之筆。

《岳陽樓記》長12米、高2米，359字，正文書34行半，落款一行，行草書筆法。楊再春在創(chuàng)作手札中寫道：“創(chuàng)作此類書法巨作，需先計算字數(shù)，十二張六尺整紙，每幅書三行，每行約十字。‘書著意則滯，放意則滑，讓通篇作品神理超妙，就必須將字之大小、粗細、干濕、輕重協(xié)調(diào)一致，達到性情歸一，渾然天成?！?/p>

《雁棲賦》高2.4米，寬1.2米，碑文加落款共506字。原文3000余字，由著名學(xué)者周篤文、蔡世平兩位先生撰寫，楊再春精簡為500余字，再經(jīng)各方專家領(lǐng)導(dǎo)共同斟酌修訂，最終敲定。為配合碑文雕刻之準確性，楊再春按碑文原大書寫，不間斷、不停頓、極為專注地寫了五個多小時。楊再春說：“這兩幅作品雖是對體力之大考驗，亦不失為一次酣暢淋漓之創(chuàng)作體驗！”

《岳陽樓記》和《雁棲賦》與雁棲湖的自然風光融為一體，堪稱雁棲湖景區(qū)之點睛之作，當可傳世。

楊再春出道甚早，上世紀70年代末便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籌辦者之一，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到如今，40年過去，仍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我開玩笑：“再春兄，你進步得慢了點喲”，他淡然一笑，“這就夠了”。話雖如此，楊再春對書法藝術(shù)的追求未曾有一絲松懈。他以幾十年的書法生涯，概括了自己的書法追求：“師法前賢，書隨當代，自成風格，雅俗共賞”。

楊再春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情懷，他自小習(xí)字誦詩，但少年時卻因體育天賦進了“武行”——北京體育學(xué)院。在楊再春看來，“好動”之秉性與“從文”之嗜好其實并不矛盾。在北京體育學(xué)院學(xué)習(xí)時，課余時間他下功夫最多的是語言文學(xué)與書法。即使在強度很高的每日訓(xùn)練后，也不忘練字看書。

上大三時，楊再春看書有些語法不解，竟碾轉(zhuǎn)尋到書的作者——著名語言學(xué)家北大中文系教授王力先生的家。王力先生開門后，看到一個身體健壯黔黑的小伙子站在面前，詫異地問道：“小伙子，你找誰？”楊再春恭敬地問道：“您是王力先生嗎？”王力先生再問：“你是哪兒的？”鞠躬答曰：“我是北京體育學(xué)院的學(xué)生，我有個語法問題不解，向您請教”。王力先生由詫異轉(zhuǎn)而百感交集，一句話不說，拉著楊再春的手徑直入屋。于書房內(nèi)，僅一個“如”字，王力先生就給楊再春講了半小時，臨別時簽名贈與他《楚辭研究》。

后來“文革”開始，那是一個棄文尚武的年代，連淑女們都“不愛紅裝愛武裝”，何況生命力蓬勃發(fā)展的青少年男子。但楊再春即使在“文革”期間也不忘對詩詞書法的熱愛，斷斷續(xù)續(xù)曾手寫過七本書法詩集。我與他相交相識31年，每每談及讀書詩詞書法，他總是滔滔不絕，根植于“墨人”內(nèi)心深處的是不變?nèi)宋那閼选?h3>讀行合一 止于至善

楊再春嗜書如命，酷愛讀書，曾多年從事出版工作，整天與書打交道，與沈鵬、謝云、蘇士澍等先生一樣，特別珍愛“老出版工作者”這一稱號。與書打交道與他愛書之嗜好高度契合。經(jīng)常，別人棄之不用的書，他卻像寶貝似的撿了回來。楊再春閱讀廣泛，閱讀量甚大。有一次在楊再春工作室，四壁甚至走廊里都是書架和書，隨便抽出幾本，他竟都一一說出書的緣由，他指著書架上的書說，“這些書我大多數(shù)都看過”，還略有“自得”地補充一句“書就是要看的”。我頓時想到習(xí)總書記說的，“房子是用來住的”。這句話打動了全國億萬百姓，其中的深刻道理，亦應(yīng)適用于讀書并延及其它領(lǐng)域。

楊再春書法甚佳，亦擅長于詩詞聯(lián)賦，幾年前中國版權(quán)協(xié)會舉辦大型論壇，難得邀請到齊續(xù)春、柳斌杰、蔣建國、鐵凝、雷軍、李彥宏、陳一丹、莫言、徐沛東等名家出席并發(fā)表演說，因為沒有支付報酬，有人便想出請再春兄潑墨相助，給每位贈送一幅書法作品。這個主意真是“空手套白狼”。第二天，與楊再春一說，先生笑而不答，隔日竟按每位演講嘉賓的身份職業(yè)姓名，各擬一聯(lián)并書寫好著人送來。那天的論壇演講都很成功，再春先生的書法作品更是錦上添花。當時，鐵凝拿著再春兄寫的對聯(lián)反復(fù)看，說寫的好，同時又補了一句，“你的聯(lián)也擬的好”。記得聯(lián)是嵌入了“鐵凝”二字，上聯(lián)：“鐵肩擔道義”，下聯(lián)是“凝眉看人生”，這幅聯(lián)，不僅嵌入了“鐵凝”二字，更融入了其女性特質(zhì)與她從事的崗位與職責，但落款僅有“再春”兩字，我趕緊解釋，“您和其他幾位嘉賓拿到的書法作品的字和聯(lián)，都是楊再春先生擬寫的?！笔潞?，我曾向再春兄提及此事，他卻說：“這不費事，連想詞帶寫，一會就成了。”如他一貫的敦厚長者風范?！斑B想詞帶寫，一會就成了”，這是真實人說的真實話。就在2018年初夏，一次友人雅集，于品茶聊天間，楊再春把十來人的姓名嵌入對聯(lián)，并融入各自的秉性及期待，擬詞連同寫成對聯(lián)，竟僅用了一個多小時，真令人嘆為觀止。

楊再春一生經(jīng)歷過兩大劫難。一次是前面講過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以神武之軀自救，又奮力拯救家人和他人；另一次是2012年他檢查出來有膀胱癌。我從好友處得知此消息，一時間不知怎樣去跟他講此事，躊躇之間，接到再春兄的電話，電話開口便是“曉宏，我得癌了”，其坦然灑脫讓我佩服之至，也倒放下心來。之后，他的手術(shù)很成功，化療效果好，身體挺得住、意志力堅強。不覺6年過去，誰也感覺不到他患過癌。76歲精神矍鑠，體能如壯年男子，他對待疾病把樂觀開朗的人生態(tài)度與科學(xué)嚴謹?shù)木袢跒橐惑w，除去化療期間，如同平常一般，去國內(nèi)新疆、青海、寧夏、內(nèi)蒙、東三省，都是開車就走，一走十幾天甚至個把月，與年輕人一樣能扛能吃苦。一路上捕捉大自然美妙瞬間，吟詩填詞，留下眾多有獨特審美的高水準攝影作品與詩詞佳作。這還不算，這幾年，每年都和家人出國旅行，有一年去美國，辦出國簽證，僅在美駐華使館前就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美使館簽證官問他出國干嘛，他的回答就一個字“玩”，令人欽佩。

楊再春對待人生的豁達既有天生秉賦，更源于他尊崇并踐行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秉持克己謙遜精神，言行合一，止于至善。如王陽明所說“一念發(fā)動處便是行”，善念如高山流水，由心而發(fā)，盡一己之力，楊再春竭力做有益于社會公眾的善事好事，是名符其實的慈善人士。

在拙文收筆時，楊再春兄在克羅地亞傳來信息，其時《易·象·理——楊再春克羅地亞書法攝影展》剛剛在里耶卡城市博物館開幕，“易·象·理”取自《易經(jīng)》，楊再春認為，“中國書法，從漢字造字，到書法審美，都是建立在人文情懷上的抽象視覺藝術(shù)。書法的黑白點面交融的畫面，枯濕、濃淡、剛?cè)岬墓P墨，長短、疏密、連斷的章法，無不體現(xiàn)了陰陽交錯與消長的生命意識”。此展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宣紙上統(tǒng)一、融合地展現(xiàn)了楊再春的攝影、書法與詩詞。顯見其師法前賢與不斷創(chuàng)新、追求藝術(shù)更高境界之精神。（本文作者系全國政協(xié)文化文史和學(xué)習(xí)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版權(quán)協(xié)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