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臺灣是最早將書店做成一種時尚的地方。在仁愛路,在敦南街,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人們在這里讀書、寫作,喝茶或咖啡。
思想穿上文字的蝶衣,飛過無數(shù)人的心頭,少長咸集,相與為友。
是傳統(tǒng),卻又不拘束;是時尚,卻也不放縱;是商業(yè),有著它的堅守,有情懷,不礙布局清晰。
誠品不是第一家地標(biāo)性書店,卻是一個可敬時代的開啟。吳清友先生與他的團(tuán)隊,在當(dāng)代找到一種存生的可能。追隨者眾,卻鮮能步其風(fēng)光。究其根本,有人才有土。蘋果的偉大,是因為喬布斯;誠品的可貴,是因為吳清友。
人不能人,談何外在功業(yè)呢?
人若能人,外在功業(yè)有無不礙生命的純?nèi)弧?/p>
前有吳清友,后有周夢蝶。臺灣書界有此二人,如孔門之有子貢與顏回。顯隱之間,皆有堅守。
相比誠品,周夢蝶先生的書店太小了。甚至不能稱之為書店。是在臺北的武昌街,拐角的一個小攤位。其面積僅有四個榻榻米大,能容納四百二十一本書。
平生功業(yè),半日讀書、半日靜坐,他在此往返,一轉(zhuǎn)眼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間,自然也面臨著很多其他的抉擇,但正如他自己所講:
我選擇。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
忙人之所閑,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果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為生計,他看管過茶館,當(dāng)過守墓人,后來穩(wěn)定下來,在武昌街守著一個小小的書攤。這一條街,是市井的鼎沸之處。一樓多賣生活用品,二樓多為咖啡餐館。而靠外的欄柱空了下來,就留給了那些零散的小販。
周夢蝶先生是其中的一位,他的書攤專門出售舊書,有些是從自家淘下,有些是跟老教授收來。他賣書,不為掙錢,每日凈賺三十元就可;不為交際,他日常皆如老僧入定。
靜坐、讀書、寫書法,一日三般事,這個小小的書攤,是他的書店、書房和書院。周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不礙他一人成其究竟覺。
在武昌街的時候,他有時候讀文學(xué)書,有時候讀佛學(xué)書。先后有機(jī)緣拜余光中為師,亦聽習(xí)于南懷瑾先生坐下。詩風(fēng)開始變得開闊明朗,人生也明闊了起來,“樹樹秋色,所有有限的都成為無限的了?!?/p>
明闊中有所堅守,這就是他。他生來就是苦行僧一樣的人嗎?這些也是可以選擇了。
1920年,除夕的前日,周夢蝶先生出生在河南淅川縣。而在他出生前的四個月,父親已經(jīng)過世。他是在親友的資助下,完成了幼學(xué)啟蒙的。18歲才人得小學(xué),雖聰穎勤勉,然而時代的炮灰落了下來,學(xué)校很快又沒有了。
他被拉去當(dāng)兵,輾轉(zhuǎn)隨軍遷到臺灣。自此山河路遙,妻兒遠(yuǎn)隔。
他終身沒有再娶,別人間其故?他也只是說“我這樣的條件,卻想娶百分之百完美的女人。世間只有觀音是完美的,可是觀音不嫁人?!?/p>
他字斟句酌,終身在文字里酣眠。他不是非得娶觀音那樣的女人,書攤早已是他的終身伴侶。
卻也沒有守到天長地久,1980年,他罹患疾病,胃被切掉了3/4個。每天荷擔(dān)擺攤的事情自然是做不了了。
而那片習(xí)慣的故土,他還是習(xí)慣性去憑吊。書攤對面即是明星咖啡館。白先勇、三毛、柏楊,都曾在此占據(jù)一席之地。后來的二十年,周夢蝶先生也成了這里的座上客??墒?,他從不高談闊論,亦不聚友會講,他只是于僻靜處靜坐或?qū)懺姟=?jīng)常在的是墻角或屏風(fēng)后的位置。老板、店員及部分的客人都知道他,他們亦敬他持重,慕他才情。
但也鮮少來搭訕,保持著各安天命的和諧。
如果他肯,不論是當(dāng)年,還是現(xiàn)在,他都可以將書攤安置成咖啡館的一角,年長或年幼,老外或者華人,在此讀書、寫作,喝茶或者咖啡。但是,他沒有。他固守在自己的孤獨(dú)國里。將鬧市坐成自己的山林。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
我選擇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最后一人成究竟覺。
在他生命的最后15年,有朋友忍不住問他:“你弱不禁風(fēng)、貧無立錐之地,為什么不出家?”他沒有回答。
修行不入梵林,他自身即成寺宇;售書不在店鋪,他此身即是文章。
大陸的人了解先生,更多的是從一本叫《孤獨(dú)國》的集子,一部叫《他們在島嶼寫作》的片子。他所在,是海峽那端的島,也是武陵寄居的島:寫字的人,用文字釀一泉蔚藍(lán)色的酒,點豆成兵,又匯作了大海。
這讓我想到,希臘神話里的奧德修斯所講:“我把我的島嶼一直帶在身上。我要尋找的東西在我心里”。
不失其所者久。這個人與他的書店,雖亡仍存。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