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

許諾晨

高度32000英尺①，爬升過程結束，進入巡航飛行階段。駕駛艙及客艙一切正常。

劉峰松了松襯衫的領口，放松下來。他拿起手邊那粉紅色印著“小豬佩奇”的杯子，喝了口水。

副駕駛陸非看著他笑，那笑容就好像小豬佩奇不是印在杯子上，而是印在劉峰的臉上：“機長，新杯子不錯呀?！?/p>

劉峰瞪了他一眼：“明天我生日，這是兒子提前送的禮物?！?/p>

陸非快速把笑容收了起來：“真的不飛了？你舍得？”

劉峰抬頭調試儀表，精密復雜的儀器在他手下十分服帖：“嗯，最后一次?！?/p>

常年在海上行船的老人們總會告誡孩子，不要輕易說些不吉的字眼，比如“翻”“沉”“撞”，比如“最后”。

劉峰話音剛落，駕駛艙內突然一聲巨響，前風擋玻璃“砰”的一聲裂開，玻璃碴兒像夜里燈下的小蟲，拼了命似的飛舞。此時飛機航速800千米每小時，艙內瞬間失壓，劉峰只覺得耳膜一陣劇痛。前一秒還溫暖如春的駕駛艙，氣溫驟降至零下四十攝氏度，而風噪讓一切有用的聲音都沒了聲響。

32000英尺的高度，讓災難和死亡如此接近。

劉小濤和同學歐陽圓圓一起參加的夏令營剛剛結束，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營友，乘上了返程的飛機。夏令營結束，意味著新學期就要開始了，兩個人面前的小桌板上沒擺吃的，也沒放喝的，只有兩本厚厚的暑假作業(yè)趾高氣揚，耀武揚威。

飛機在平飛過程中非常平穩(wěn)，劉小濤掏出圓珠筆，嚇唬暑假作業(yè)：“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們！”

歐陽圓圓一臉擔憂：“這兩本看起來戰(zhàn)斗力很強啊，咱們打不過怎么辦？”

劉小濤樂觀地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困難永遠是用來被克服的！這可是我爸的名言?！?/p>

這時，飛機突然下降，強烈的失重感傳來，暑假作業(yè)在小桌板上一跳，像是鴿子揮著翅膀就要飛起來?？团摾锖鋈灰黄澎o，每個人都面帶驚恐地感受著飛機的狀況。而飛機的狀況顯然不太好，失重后，機身開始劇烈顛簸。隨著顛簸的加劇，氧氣面罩齊刷刷地掉落，兩側的行李架里發(fā)出撞擊的聲音，里面的行李像是不甘被關住的猛獸，掙扎著想要逃脫。

歐陽圓圓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嚇得臉色煞白。別說是孩子，客艙里的大人們也都嚇蒙了。

劉小濤也害怕起來，卻硬著頭皮收起了面前的小桌板，又把歐陽圓圓面前的小桌板也收了起來。做完這一切后，兩個孩子的小手緊緊握在一起。

乘務組全體出動，一邊檢查小桌板和座椅靠背，一邊安撫乘客，叮囑所有人一定要系好安全帶，戴上氧氣面罩。年輕的空姐們微笑著，聲音依舊溫柔鎮(zhèn)定，但劉小濤有小孩兒的直覺，這些阿姨的眼睛并沒有笑，那笑容只停留在臉上，像是往湖里投一顆石子兒，漣漪只浮在表面。

劉峰竭力穩(wěn)住身子，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陸非。小伙子剛才差點兒被風吸出去，好在他系了安全帶，反應也夠快，這才終于把自己穩(wěn)固在了座位上。雖然近在咫尺，但兩個人幾乎無法交流，只能靠默契操控飛機。

災難來得毫無預兆，劉峰只覺得皮膚被風吹得快要離開它待了幾十年的這張臉，仿佛是將要被剝離的面具。眼睛也睜不開了，肌肉訓練他從來沒落下，但眼皮怎么練？在這樣的風速下睜眼，絕對是一場嚴酷的考驗。

小豬佩奇杯子被吹翻了，里面剩下的一點點水結成了冰。灑出的水濺在劉峰靛藍色的制服褲子上，讓靛藍變成了墨黑。

劉峰半瞇著眼睛，極力控制幾近凍僵的手指，用最快的速度向空管發(fā)出了“7700”緊急代碼。

情況比想象中更糟。大部分儀表失靈，耳朵里唯一能聽見的是風聲——咆哮著怒吼的風聲，來者不善的風聲。

劉峰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將近的恐懼。不用看他也知道，客艙里現在是怎樣混亂的狀況。他看向身邊，陸非的臉也被吹得變了形，但依然能看出他臉上同樣恐懼的神情。劉峰迅速評估了一下現在的情況，幾乎就要絕望了。

但他想起客艙里一百多條鮮活的生命，和他們背后的那些家庭，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勇氣。困難永遠是用來被克服的！今天無論如何，也要盡一切努力，把飛機開回去！

猛烈的震動中，每個人都感覺到飛機在疾速下降，好在不是自由落體式，飛機應該仍在掌控之中?？团摾锖鋈豁懫鸷⒆拥目蘼?，這一聲像是打開的水龍頭，各式各樣的哭泣聲流淌出來，再也止不住了。恐懼的情緒像是被點燃的火苗，吐著紅色的芯子四處蔓延。

劉小濤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看向窗外，陽光清澈地照耀著，能見度極高。地面上起伏的山脈是棕色和綠色的結合體。

歐陽圓圓鼻子紅紅的，小聲問：“劉小濤，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劉小濤搖搖頭：“不會的，我爸爸不會讓我們有事的?！?/p>

歐陽圓圓一愣：“你爸爸是超人？”

劉小濤看著窗外，深深吸了口氣：“不是呀，我爸爸是這趟航班的機長。我相信他，他一定能帶我們回去！”

在此起彼伏的哭泣聲中，乘務長一直在高聲重復道：“請大家放心，相信我們！我們的機長有13000小時的飛行經驗，這條航線，他飛過一百多次。我們有信心，也有能力，帶大家安全著陸！”

白發(fā)的老爺爺摟住白發(fā)的老奶奶，抬起手幫她理了理頭發(fā)，似乎這樣就能理清一生的感情；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嬰兒，下意識地做出保護的姿態(tài)，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可能的傷害；男孩牽住女孩冰涼的手，眼睛里卻是一片風平浪靜的港灣。

歐陽圓圓按照空乘阿姨教的動作抱住腦袋，仍是不放心地問劉小濤：“你爸爸真能帶咱們回去？”

劉小濤多想闖進駕駛艙看看爸爸，卻咬著牙克制住沖動：“能的，一定能！”

劉峰慶幸自己從未放棄過專業(yè)訓練。

飛機上的自動設備基本已經失效，他決定靠手動返航。好在出發(fā)的時間不算長，不出意外的話，他只需要十幾分鐘的時間，就能讓飛機迫降。雖然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低溫里，每一秒都是致命的煎熬，但他告訴自己，必須撐過這十幾分鐘，沒有任何退路。

飛機再次開始下降，劉峰在強風中用力瞇著眼，目視水平儀，確定飛機是否平衡。他拼盡全力，用已經凍僵了的手握緊操縱桿。他深知，他握著的不僅僅是操縱桿，還是一百多條鮮活的生命。

30000英尺，28000英尺，26000英尺……陸非張著嘴似乎在說什么，但聲音被風吹散，根本聽不見。很快，劉峰只覺得手上一沉，是陸非的手扶上了他的手。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強。

劉峰常年做“空中飛人”，陪伴兒子的時間極少。這本是他計劃中的最后一次航程，帶著結束夏令營的兒子回家。之后，他會回歸教職，不再執(zhí)行飛行任務。摧枯拉朽的寒風中，他想起一句話——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

身體在超低溫和失壓中漸漸麻木，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醒。劉峰想起了剛學飛行時的一項項魔鬼訓練，和眼前的狀況相比，那時候的“魔鬼”都是溫柔的貓咪。

飛機降至24000英尺，且順利轉向。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劉峰只覺得體力已經接近極限，動一動手指都困難得像是在搬開一座山。飛機繼續(xù)下降，在他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風怒吼著吹起了小豬佩奇杯子。粉紅色的杯子從碎了的玻璃窗口飛了出去，幾秒鐘就不見了蹤影，像是終于得到自由的小鳥。鮮艷的粉紅色刺痛了劉峰的神經，他用力眨了眨眼，心里罵自己：你給我振作起來！誰都可以放棄，只有你不能！

迫降過程中，每個動作都前所未有的艱難。

歐陽圓圓抻著脖子，隔著劉小濤的側臉，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山脈和河流不斷逼近。

劉小濤卻閉上了眼睛——不是因為恐懼。人在看不見的時候，其他的感覺總是特別敏銳，每一次輕微的失重過程中，他都能感受到爸爸手握飛機操縱桿時的力量。這雙手曾教他打球，教他寫字，教他系鞋帶，而現在，這雙手托起的是生命的希望。他強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心里告訴自己：你是男子漢，你要和爸爸一起并肩戰(zhàn)斗！

地面上的景物越來越近，歐陽圓圓甚至看見了居民樓上曬著的條紋床單和開得正艷的太陽花。

客艙里一片靜默，人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用全部的信任，把自己寶貴的生命托付給駕駛艙中那正與“死神”搏斗的人。

“轟”的一聲，在起落架撞擊地面的瞬間，劉小濤睜開泛著淚光的雙眼。

爸爸做到了！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客艙里的哭聲像雨鞋踩過水洼，再次翻涌起水花。但這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源于死里逃生的余悸和喜悅。歐陽圓圓哭得最大聲：“劉小濤，你爸爸真了不起！”

…………

新學期如約而至，劉小濤交上暑假作業(yè)，里面有一篇作文，叫作《我的爸爸是超人》。他在里面寫道：我的爸爸是超人，他有一雙翅膀。這雙翅膀很大，載滿了不同膚色、男女老幼的乘客；這雙翅膀也很長，飛越了我從出生至今十二年的時光。我曾經特別希望爸爸摘掉翅膀，陪伴我長大。但有一天，我后悔了。長著翅膀的爸爸，他不僅僅屬于我，也屬于藍天。

…………

同一時間的同一航班，陸非在值班室翻看排班表，眼尖地瞧見了劉峰的名字。陸非嘴角揚起微笑，喃喃道：“就知道不是你的最后一次?！?/p>

他拿出之前買好的粉紅色小豬佩奇杯子，輕輕地放在了劉峰的行李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