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華
歷來我們對《春秋》三傳的研究,主要從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角度進行,然而脫離了經(jīng)學(xué)崇尚的時代與具體的歷史語境或文化背景,將我們對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的理解施于《春秋》三傳,其中有多少合乎其成書時代的本意、合乎其解釋時代的本意,我們不得而知。斷章取義式闡釋、循環(huán)式論證、假設(shè)性推論,或者給讀者以啟示,然究竟無法完全落實為可靠的結(jié)論。而從《春秋》三傳對后世文學(xué)理論影響的角度看,有些說法卻可以得以驗證與落實。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記載趙簡子與子大叔論“禮”,子大叔有“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jīng)緯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之語,孔穎達疏云:“言禮之于天地,猶織之有經(jīng)緯,得經(jīng)緯相錯乃成文,如天地得禮始成就?!盵注]《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昭公二十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108頁。下同。此雖就“禮”而言,然其中“經(jīng)緯相錯乃成文”之語,拋開“經(jīng)緯相錯”之事實,卻對后世文藝思想具有一定影響。若結(jié)合漢代經(jīng)學(xué)與緯書之關(guān)系,此說亦可成立。然若深究,此語啟發(fā)我們不得不想到一個問題:“經(jīng)”與“緯”如何“相錯成文”?
劉勰《文心雕龍》在其《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篇中,多次論及“道”“圣”“經(jīng)”“緯”與“文”之關(guān)系,尤其認為“圣人”能“精理為文,秀氣成采”[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征圣》,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7頁。下同。,而“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注]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征圣》,《詹锳全集》卷一,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5頁。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作“是以子政論文,必征于圣;稚圭勸學(xué),必宗于經(jīng)”。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改從唐寫本,詹锳《義證》從之。筆者以為,原文文字究竟如何,已不可考,然其中“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思想當(dāng)無誤,為方便研究,姑從詹锳之說。、“《春秋》辨理,一字見義”[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宗經(jīng)》,第22頁。之說,亦可稱“經(jīng)”具“精理為文”之特征。劉勰又贊“緯”為“神寶藏用,理隱文貴”[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正緯》,第31頁。,稱“經(jīng)”(《易》“四象”、《春秋》“五例”)為“隱義以藏用”[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征圣》,第16頁。,可知“理”在“經(jīng)”“緯”之間具有一定作用;而從具體的文本書寫方法看,“藏用”屬于“經(jīng)”“緯”共同的文本特征。本文擬在推論“經(jīng)緯為文”基礎(chǔ)上,討論二者隱含之“理”以及“藏用”特征對漢初文藝思想的意義。
劉勰《文心雕龍》稱:“經(jīng)顯,圣訓(xùn)也;緯隱,神教也。圣訓(xùn)宜廣,神教宜約。”[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正緯》,第30頁。意思是“經(jīng)”以“圣訓(xùn)”施教于社會,具有文辭“廣博”之特點;“緯”以“神道設(shè)教”于天地[注]詹锳:《文心雕龍義證·正緯》,第78頁注釋1引饒宗頤等《文心雕龍集釋稿》。,具有文辭“簡約”之特點。另由此可見,“經(jīng)顯”宜為“文”,“緯隱”宜為“質(zhì)”。如果根據(jù)揚雄“陰斂其質(zhì),陽散其文,文質(zhì)班班,萬物粲然”“天文地質(zhì),不易厥位”[注](北宋)司馬光:《太玄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7、205頁。,以及《春秋元命苞》“王者一質(zhì)一文,據(jù)天地之道,天質(zhì)而地文”[注]《春秋元命苞》,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93頁。之說,劉勰此類說法,有其合理之處。綜合各種說法,可知這應(yīng)該是從二者的外部作用、內(nèi)部材料體現(xiàn)出來的風(fēng)格來說的。
劉勰又以為“圣人”能“精理為文”[注]《文心雕龍·征圣》:“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惫省墩魇ァ匪浴熬頌槲摹保嗫蛇m用于“經(jīng)”。,此類“圣訓(xùn)”多為“經(jīng)文”,故知“經(jīng)”之成“文”,在乎其所蘊含之“精深之義理”[注]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征圣》,第40頁注釋3。,而此又通過“一字以褒貶”體現(xiàn)出來。現(xiàn)以《春秋》三傳為例,嘗試分析。
三傳對《春秋》記載事件的解釋,多有不同,此一方面體現(xiàn)三傳解釋之差異,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三傳對《春秋》之不同認識?!洞呵铩啡齻髦拔摹保纱艘嗫傻靡泽w現(xiàn)。
魯隱公元年,《春秋》記載:“公子益師卒?!盵注]《春秋左傳正義》卷二《隱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715頁。三傳同時解釋了為何此處不記錄其卒日期的原因?!蹲髠鳌芬詾椋骸肮慌c小斂,故不書日?!盵注]《春秋左傳正義》卷二《隱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718頁。即以為隱公未參與小斂之禮,故不書日。《公羊傳》以為:“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盵注]《春秋左公羊傳注疏》卷一《隱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200頁。即以為年代久遠,說法不一,無法記錄?!斗Y梁傳》則稱:“大夫日卒,正也。不日卒,惡也。”[注]《春秋穀梁傳注疏》卷一《隱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366頁。即以為公子益師有惡行,故不書其卒日?!洞呵锞暋穭t云:“孔子親仕之定哀,故以定哀為己時。定哀既當(dāng)于己,明知昭公為父時事,知昭定哀為所見,文宣成襄為所聞,隱桓莊閔僖為所傳聞?wù)??!盵注]《春秋緯》,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648頁。此處所言,顯然是針對《公羊傳》的“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的進一步解釋[注]后來何休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三世”說,則是從義理層面做出的更進一步闡釋。。在此,三傳也是對《春秋》隱含的一個文本現(xiàn)象(“不書卒日”)的解釋,《春秋緯》則是對《公羊傳》提出的一個假設(shè)的闡發(fā),進一步將“所見”“所聞”“所傳聞”落實到某個具體的時代。這是三傳與《春秋緯》在對《春秋》文本解釋過程中發(fā)生的顯、隱現(xiàn)象。如果從“經(jīng)緯成文”的角度看,《春秋》及其三傳為顯豁之“文”,皆針對歷史事實展開不同形式的記錄或解說;《春秋緯》為隱晦之“質(zhì)”,即指出歷史事實的本質(zhì)所在,二者“文”“質(zhì)”交織,就形成為一個新的“文”。
魯桓公三年,《春秋》記載:“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盵注]《春秋左傳正義》卷六《桓公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746頁。這是一次有日食發(fā)生詳細時間的記載(有“日”有“朔”)?!斗Y梁傳》解釋較為詳細:“言日言朔,食正朔也。既者,盡也,有繼之辭也?!狈秾幰詾椤凹取钡囊馑季褪恰氨M而復(fù)生”[注]《春秋穀梁傳注疏》卷三《桓公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373頁。?!豆騻鳌方忉屃恕凹取钡囊馑迹骸凹日吆??盡也?!盵注]《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四《桓公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214頁。《左傳》對本年日食無解釋。然而對未記載詳細日子的日食,《左傳》則有解釋,如桓公十七年的日食,《春秋》記載:“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左傳》解釋為:“不書日,官失之也?!奔匆詾槭饭傥从涊d,王充則以為史官重年月、不重具體日子,因遺忘而忽略了,故其稱:“史官記事,若今時縣官之書矣,其年月尚大難失,日者微小易忘也。蓋紀以善惡為實,不以日月為意?!盵注]黃暉:《論衡校釋·正說》,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冊,第1140頁。下同。由“官失之”分析,《左傳》以《春秋》為史書。桓公三年的日食,《左傳》未作解釋,或以為史官記錄已詳,無解釋之必要。
《公羊傳》《穀梁傳》對此類問題的認識,可從隱公三年的日食記載進行分析。本年日食,亦“不書日”,《公羊傳》以為原因在于“或失之前,或失之后”,即以為魯歷不正,史官錯記所致;《穀梁傳》以為“言日不言朔,食晦日也”,也是以為發(fā)生了錯記?!端鍟ぢ蓺v志》以為《公羊傳》《穀梁傳》“皆臆說”。但拋開史料正訛之辯,是知三傳皆以《春秋》為“史書”,其訛皆史官所致。綜合《春秋》三傳之言,其對《春秋》之解釋,皆從正面解釋經(jīng)文大意,是對“圣訓(xùn)”較為明顯的解釋,其解釋的意思也非常清楚,與劉勰所言“經(jīng)顯”吻合。
作為與“經(jīng)”對立的“緯”,是如何解釋的呢?我們看《春秋緯》的記載:“桓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其后,楚僭號稱王,滅鄧谷,政教陵遲。”[注]《春秋緯》,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655頁。其中,“桓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為《春秋》之文,“其后,楚僭號稱王,滅鄧谷,政教陵遲”為《春秋緯》文。對于桓公三年這次日食背后的故事,從《春秋》及其三傳之文,根本看不出《春秋緯》所說的“政教陵遲”云云,故可知《春秋緯》是從預(yù)言、警示或者反面教訓(xùn)的角度解釋《春秋》此次日食,其意義是隱晦的,解釋是反面的。這也與劉勰所言“緯隱”相合。王充曾云:“夫平常之事,有怪異之說;徑直之文,有曲折之義,非孔子之心。”[注]黃暉:《論衡校釋·正說》,第4冊,第1141頁。此實際上是針對三傳與“緯書”而言。在對《春秋》的過度解釋上,三傳與《春秋緯》是一樣的;但在對《春秋》內(nèi)容的具體解釋上,三傳未脫離《春秋》本意,《春秋緯》已經(jīng)結(jié)合后世文獻進行了補充闡釋。從內(nèi)容及其功能上看,《春秋》三傳為“文”,《春秋緯》為“質(zhì)”;從其文本性質(zhì)上看,《春秋》三傳之“文”與《春秋緯》之“質(zhì)”,皆屬對《春秋》這一原始文本的綜合解釋,又“相錯”成一個新的“文”。此處經(jīng)、緯成文的基本方式,是就《春秋》文本記錄方式而引發(fā)的闡釋差異,從而造成的“相錯成文”現(xiàn)象。
魯僖公八年,《春秋》記載:“秋,七月,禘于太廟,用致夫人。”按照王充的認識,這應(yīng)該是一個對歷史事件的原始記錄,至《春秋》三傳,對“致夫人”一詞,則作了不同的解釋?!蹲髠鳌罚骸扒?,禘而致哀姜焉,非禮也?!币詾楦嫠琳邽椤鞍Ы??!斗Y梁傳》記載:“言夫人,必以其氏姓。言夫人而不以氏姓,非夫人也,立妾之辭也,非正也。”以為“致夫人”為“立妾之辭”?!蹲髠鳌贰斗Y梁傳》的解釋,開始將“夫人”坐實為哀姜與魯僖公之母成風(fēng)[注]王維堤、唐書文:《春秋公羊傳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07頁。。另外,《穀梁傳》解釋“用”“致”曰:“用者,不宜用者也。致者,不宜致者也?!憋@然以為《春秋》具有褒貶之意。無論如何,此二傳亦皆從正面解釋《春秋》本文。《公羊傳》的解釋,則在《左傳》《穀梁傳》基礎(chǔ)上有所推進:“其言以妾為妻奈何?蓋脅于齊媵女之先至者也?!薄懊{于齊媵女之先至者”,從《春秋》文本無法得出此意義,此或《公羊傳》據(jù)其他史料臆測之辭。從總體上看,《春秋》三傳重在對“義理”的闡釋。如果說《左傳》《穀梁傳》還重在對史實的解讀,《公羊傳》則有了“正統(tǒng)”之大義成分。但無論如何,《春秋》三傳對《春秋》的解讀,仍未完全脫離《春秋》文本,屬于“正面的”“顯明的”解讀。相對于《春秋緯》而言,后者則隱含著“文本背后”的歷史故事。如《春秋緯》記載:“僖公本聘楚女為嫡,齊女為媵?!盵注]《春秋緯》,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655頁。此“本”字,即體現(xiàn)出《春秋緯》的解釋,重在文本背后的內(nèi)涵?!洞呵锞暋反苏f見于《公羊傳》何休解詁,知《春秋緯》是進一步解釋《公羊傳》“脅于齊媵女之先至者”而來。如此說來,《春秋緯》的解說,是較《公羊傳》走得更遠,距《春秋》文本原意亦更隱晦。然若從“文質(zhì)”角度看,《春秋》《左傳》《穀梁傳》《公羊傳》為“文”,《春秋緯》為“質(zhì)”,經(jīng)與緯一明一暗、一顯一隱,又呈現(xiàn)出在《春秋》文本統(tǒng)轄之下新的“文”。此處經(jīng)、緯成文的方式,是就《春秋》文本內(nèi)涵引發(fā)的闡釋差異,從而造成的“成文”現(xiàn)象。
此處我們所說的“文”,是因為后世作為“經(jīng)”的《春秋》及其三傳,皆從正面記錄、解說歷史事實,具有“明”之“文”特征;《春秋緯》作為“緯書”,重視文本背后的意義解釋,雖然有牽強附會、不符合文本本意之處,然皆委婉、隱晦,具有“隱”之“質(zhì)”的特征。
魯成公五年,《春秋》記載:“夏,叔孫僑如會晉荀首于谷。梁山崩。”[注]《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六《成公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1901頁。三傳不約而同對“梁山崩”予以特別關(guān)注并詳細解釋?!豆騻鳌窂摹佰蘸尤詹涣鳌爆F(xiàn)象出發(fā),以為“為天下記異”,突出“天災(zāi)異象”?!斗Y梁傳》《左傳》皆講述了一個故事,以為“國主山川”,當(dāng)祭告以禳災(zāi)。然而二書也有些微差異:《穀梁傳》同《公羊傳》,以為“梁山崩”出現(xiàn)了“壅河三日不流”(《穀梁傳》作“壅遏河三日不流”),《穀梁傳》祭告是為了使黃河流通;《左傳》則云“山崩川竭”,國君應(yīng)該禮祭山川之神?!斗Y梁傳》《左傳》敘述的故事都突出了“輦者”的智慧,只不過《穀梁傳》又增加了“孔子聞之”之類的評價。在此,《春秋》僅僅記載“梁山崩”這一現(xiàn)象,然而《公羊傳》以“異象”解釋之,《左傳》《穀梁傳》詳細解釋如何消除此類災(zāi)異。無論如何,三傳皆從文本正面解釋《春秋》文意?!洞呵锞暋穭t云:“梁山崩,自是之后六十年之中,弒君十四,亡國三十二?!盵注]《春秋緯》,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656頁。即跳出了三傳對《春秋》本文的闡釋層面,從預(yù)言未來的角度,對“梁山崩”帶來的人事災(zāi)害提出警示。這顯然是一種屬于《春秋》文本之外,且無法驗證其真?zhèn)蔚念A(yù)言?!洞呵铩啡齻饕源藶樽匀粸?zāi)異(“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春秋緯》則以為此現(xiàn)象預(yù)示著后世有“弒君”“亡國”之禍。此類“解釋當(dāng)下”與“預(yù)言未來”的現(xiàn)象,是就《春秋》文本性質(zhì)或功能的認識差異,從而造成的“成文”現(xiàn)象。
定公四年,對于吳、楚之戰(zhàn)以及伍子胥鞭尸事件,《春秋》記載:“冬,十有一月,庚午,蔡侯以吳子及楚人戰(zhàn)于柏舉,楚師敗績。楚囊瓦出奔鄭。庚辰,吳入郢。”[注]柏舉,《公羊傳》錄經(jīng)文作“伯莒”,《穀梁傳》作“伯舉”?!洞呵镒髠髡x》,《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133頁?!蹲髠鳌吩敿氂涊d了吳入郢事,有倒敘伍子胥發(fā)誓報復(fù)楚國、申包胥發(fā)誓復(fù)興楚國事,并無伍子胥鞭尸事。[注]《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四《定公四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136—2137頁?!豆騻鳌方栉樽玉阒冢忉尅白訛楦笍?fù)仇”的原則,在于“父不受誅,子復(fù)仇可也。父受誅,子復(fù)仇,推刃之道也。復(fù)仇不除害”[注]《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十五《定公四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337頁。,重點在“復(fù)仇大義”上?!斗Y梁傳》開始出現(xiàn)“壞宗廟,徙陳器,撻平王之墓”的記載,并且進一步解釋“吳入楚”為“日入”的原因。[注]《春秋穀梁傳注疏》卷十九《定公四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444頁。《春秋緯》的記載則更具夸飾色彩:“時子胥因吳之眾墮平王之墓,燒其宗廟。鞭平王之尸,血流至踝?!盵注]《春秋緯》,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656頁。除了“墮平王之墓,燒其宗廟”可見于《公羊傳》注,“鞭平王之尸,血流至踝”明顯屬于《春秋緯》采錄其他傳聞而成。尤其是“血流至踝”,明顯屬于增飾之詞。司馬遷《史記》記載此事,主要采用《左傳》的記載,然亦增加一句:“及吳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盵注](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冊,第2647頁。此“鞭之三百”與《春秋緯》“血流至踝”寫法類似[注]《史記》的材料來源較為復(fù)雜,在此我們不能因為《史記》與《左傳》有相似材料,即斷定《史記》的說法來源于《左傳》,或者改造自《左傳》。《春秋緯》的文獻提醒我們,《春秋緯》可能成書較晚,但其說法可能早有來源?!妒酚洝放c《詩經(jīng)》中的相似材料,也應(yīng)該如此理解。,由此可知,《春秋緯》與《史記》更具文學(xué)性。然就《春秋》三傳與《春秋緯》的關(guān)系而言,從敘事表現(xiàn)上分析,三傳明顯對《春秋》“吳入郢”事作了進一步發(fā)揮,《春秋緯》則對《穀梁傳》的“撻平王之墓”做了進一步演繹,發(fā)生了由“撻墓”至“鞭尸”的變化。此處,如果說《春秋》及其三傳的記載是基本客觀的,《春秋緯》則具有“神異”色彩,屬于《春秋》文本之外的內(nèi)容。這本來屬于兩種不同的寫法,即“歷史實錄”與“詩性敘事”[注]孫少華:《從“史詩”到“史實”——試論中國早期文本的兩種書寫思維及其演進》,《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18年第5期,第95-105頁。,然至《史記》卻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在這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劉勰所言“經(jīng)正緯奇”的特點特別顯明。
劉勰稱圣人能“精理為文”,其實對于《春秋》及其三傳與《春秋緯》而言,何嘗不是如此?并且,上文我們所說的“經(jīng)緯成文”,正是“精理為文”的具體實現(xiàn)方式。
所謂“精理”,詹锳以為即“精神之義理”。綜合以上論述可知,《春秋》之“義理”,是否如三傳及《春秋緯》所闡釋,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由三傳與《春秋緯》所構(gòu)建的《春秋》筆法闡釋方式看,無論是《春秋》三傳還是《春秋緯》,皆有其特定的“義理”存在。例如上文所言“伍子胥鞭尸”事,《春秋》側(cè)重記“吳入郢”。春秋時期,一個諸侯國進入另一個諸侯國的都城,是較為罕見的事情。《春秋》記載此事,顯然以為此事是當(dāng)時的一件歷史大事。《公羊傳》側(cè)重講“復(fù)仇大義”,似乎是說伍子胥之舉為“義舉”。《穀梁傳》側(cè)重講吳對楚郢都的破壞,似乎是以吳為“不義之師”。《左傳》講伍子胥“復(fù)仇”與申包胥“復(fù)國”事,一褒一貶自在其中。根據(jù)《春秋》的記載與三傳、《春秋緯》的闡釋,其中隱含的“精理”非常明顯。所以說,“圣人”“精理為文”之后,后世闡釋者在重新解讀《春秋》,或者重新建構(gòu)《春秋》的闡釋方式的時候,仍然遵循了“精理為文”的要義,在經(jīng)之傳、經(jīng)之緯一類的作品中,保存了“經(jīng)”之“義理”。雖然這種“義理”,“傳”與“緯”的側(cè)重點可能會有差異,但基本上不偏離“經(jīng)”之“義理”的主旨,從而使得后者也具有了“精理為文”的特點。這個特點,是中國早期文本的主要書寫方式,也是創(chuàng)造后世文化傳統(tǒng)的基本原則。
從以上論述看,《春秋》及其三傳作為“文”的一種體現(xiàn),與《春秋緯》之“質(zhì)”交互作用,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文”。而這種綜合而成的“文”,除了具有文本書寫上的“精理為文”特點,還具有劉勰所言“理隱文貴”與“經(jīng)正緯奇”的特點。
就《春秋》而言,其意義本來是隱晦難明的。三傳本欲對《春秋》的“微言大義”予以揭示,然由于新材料、新說法的出現(xiàn),反而使得《春秋》的本意更加難以捉摸?!洞呵锞暋吩谌齻骰A(chǔ)上的進一步闡發(fā),則使得《春秋》不僅具有了神秘色彩,而且使得其意義更加玄虛。由此可知,《春秋》與《春秋緯》其實皆具有意義隱晦的特點,然而二者也有區(qū)別:《春秋》意義之“隱”,屬于記錄者給后世闡釋造成的一定解讀困難所致;《春秋緯》之“隱”,則屬于闡釋者對《春秋》的神秘闡釋所致。
劉勰《文心雕龍·正緯》曾稱緯書“理隱文貴”,此說法對于《春秋》同樣適合。那么,“理隱”何以“文貴”?茲以《春秋》與《春秋緯》為例,嘗試說明。
“理隱文貴”,陸侃如、牟世金以為“內(nèi)容深刻而文辭可貴”[注]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125頁。。詹锳以為“圖緯所講的道理比較隱晦,而文辭可貴”,并引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以為有“象征暗示的隱喻”[注]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征圣》,第100頁注釋3。。就《春秋》而言之,我們不得而知孔子當(dāng)初是否真的有特定的意義指涉或隱喻之意,但對于三傳與《春秋緯》而言,這一點則是非常明顯的。而從后世闡釋者對《春秋》的理解來看,《春秋》之“微言大義”也是存在的。也就是說,從文獻學(xué)角度看,《春秋》之“微言大義”存否是一個問題,然而從義理層面看,《春秋》及其三傳與《春秋緯》皆有一定“理”存在,并且是隱晦的,具有象征、暗示的意義。
通過上文我們可知,如果將《春秋》及其三傳作為“明”的一面,其“義理”也是明顯的,且具有正面意義;《春秋緯》的“義理”則是隱晦的,且具有“負面”的“警示”意義。從文本寫作方式上看,借用漢代辭賦“勸”與“諷”的說法,前者為“勸”,后者為“諷”。例如,上文“梁山崩”事,《春秋》三傳皆視之為災(zāi)異,顯然是從正面勸誡國君要禮祭山川之神以消除災(zāi)難?!洞呵锞暋穭t以神秘預(yù)測的方式,預(yù)言“六十年之中”將有“弒君十四,亡國三十二”的災(zāi)禍。如果說,《春秋》三傳的勸誡屬于一種“政之教”或“人之教”,《春秋緯》顯然屬于“神之教”,即借助“神之口”警示國君。這兩種對“義理”的表達方式,無疑對后世文學(xué)或歷史文本的書寫具有直接影響。
另外,劉勰以為,“圣訓(xùn)宜廣,神教宜約”,從上文可以看出,《春秋》三傳之文無疑文辭繁富,而《春秋緯》之文一般只給出一種結(jié)論或者描述一種現(xiàn)象,沒有具體的解釋文字。
例如“梁山崩”事,《穀梁傳》《左傳》詳細記錄了伯尊(或伯宗)接受輦者(或絳人)的說法,并向晉侯建議禮祭山川之神?!斗Y梁傳》還借孔子之口贊曰:“伯尊其無績乎,攘善也!”《公羊傳》雖無復(fù)雜的故事敘述,但也費盡筆墨去解釋記錄“梁山崩”的原因。《春秋緯》則不然,其在“梁山崩”后,直接下斷語稱:“自是之后,六十年之中,弒君十四,亡國三十二?!?/p>
再如《春秋》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詳細解釋了“元”“春”“正月”以及“不言即位”之意義;《穀梁傳》解釋了“正月謹始”與“不言即位”事?!洞呵锞暋芬浴包S帝受圖有五始”(或“立五始”,見于《穀梁傳》疏、《禮記·中庸》正義)概括之,非常簡約,但內(nèi)涵豐富。何休以“元者氣之始,春者四時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正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國之始”解釋之[注]《春秋元命苞》,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389頁。,是知“五始”說之復(fù)雜?!洞呵镌分衅渌涊d圣人異相、天地星辰、陰陽五行等文字,亦皆非常簡約。
《春秋演孔圖》《春秋合城圖》記圣人異相、《春秋文耀鉤》記地理山河或制度史官、《春秋運斗樞》記星宿帝德、《春秋感精符》記天變?nèi)饝?yīng)、《春秋考異郵》記災(zāi)異禳禍等等,皆如此類。即使具有敘事情節(jié)的文字,也是以簡明扼要表達主旨大意為主,并不措意于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展開。如《春秋合誠圖》記載黃帝問太一事:“黃帝請問太一長生之道,太一曰:‘齋戒六丁,道乃可成’?!盵注]《春秋合誠圖》,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545頁。這里只有“問”之內(nèi)容與“答”之結(jié)果,至于黃帝如何問、太一如何答以及問答之后的事情,此處絕無涉及。按照陳望道的說法,這里應(yīng)該屬于“消極修辭”手法,即只關(guān)注意義的明確和題旨的表達。[注]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認為,修辭分為積極修辭與消極修辭,“消極手法側(cè)重在應(yīng)合體旨,積極手法側(cè)重在應(yīng)合情境;消極手法側(cè)重在理解,積極手法側(cè)重在情感”。參見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版,第11頁。魯僖公禱請山川詞也是如此?!洞呵锟籍愢]》記載:“僖公之時,雨澤不澍,至于九月,公大驚懼,率群臣禱山川,以六過自讓,絀女謁,放下讒佞郭都之等十三人,誅領(lǐng)人之吏,受貨賂趙祝等九人,曰:‘辜在寡人,方今天旱,野無生稼,寡人當(dāng)死,百姓何謗,請以身塞無狀也?!盵注]《春秋考異郵》,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下冊,第566頁。此又見于《穀梁傳》成公七年疏,用于解釋雩祭之禮。其中所言僖公“率群臣禱山川,以六過自讓,絀女謁,放下讒佞郭都之等十三人,誅領(lǐng)人之吏,受貨賂趙祝等九人”諸事,皆為“雨澤不澍”而設(shè),并不涉及歷史人物的褒貶或道德評價。這還是屬于“主旨表達”而非“情感體驗”??梢哉f,《春秋緯》的文獻,皆欲通過“溝通天地之神”的方法,實現(xiàn)“神教”目的,進而達到文本的“政教”功能。這種文辭“簡約”與“神教”功能,皆隱藏著特定的“義理”,緯書之“理隱”由此可見。
與此相關(guān)的一個問題,就是劉勰所言“經(jīng)正緯奇”。毫無疑問,經(jīng)文的正面表達,傳達出明確的題旨與史實,其文辭之“廣博”及其明顯的“政教”功能,對戰(zhàn)國秦漢儒家、法家、縱橫家著作具有直接的影響。而緯書之隱晦表達,體現(xiàn)出深刻的義理、嚴密的思辨邏輯以及故事神奇、敘事委婉的風(fēng)格,其文辭之“簡約”以及“神教”功能,或者淵源于戰(zhàn)國道家、墨家、名家思想,并與漢代著作保持著大體一致的文章風(fēng)格。
按照姚永樸先生《文學(xué)研究法》的認識,中國古代經(jīng)史子集四部,主要分為說理、述情、敘事三類,而“經(jīng)”三類皆備,乃子、史之源。同時,姚先生進一步認為,史書之?dāng)⑹?,即源于《尚書》《春秋》、三《禮》[注]姚永樸:《文學(xué)研究法》卷一《范圍》,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版,第23頁。。此說有合理之處,然深入思考,則未必盡然。如《春秋》《左傳》有敘事成分,然亦有說理成分;《公羊傳》《穀梁傳》《春秋緯》以說理為主,然亦有敘事成分。歸結(jié)到一點,《春秋》三傳與《春秋緯》,說理文獻自不待問,敘事文獻其實也以“說理”為主,但這種“理”,皆是隱藏在曲折的敘事之后。
從文本深層的角度分析,上文所言“經(jīng)正緯奇”,有一個共同的深層文本特征,即二者皆蘊含著特定的義理,而這個“理”又皆是隱藏在特定的文字背后,隱而不彰的。所以,劉勰說:“《春秋》一字以褒貶……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又稱圖緯“神寶藏用”。[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征圣》《宗經(jīng)》《正緯》,第16、22、31頁。此處之“藏用”,屬于經(jīng)、緯之共同特征,也可說是當(dāng)時“文章”之共同特征。[注]《易·系辭上》:“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周易正義》以為:“藏諸用者,謂潛藏功用,不使物知?!薄对娊?jīng)》中的“六義”,也有“藏用”的特征。按照詹锳等人的說法,所謂“藏用”,即“隱晦含蓄把作品的用意暗藏起來”[注]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第30頁。。這一點,結(jié)合上文所談《春秋》及其三傳、《春秋緯》而言之,《春秋》之“大義微言”自不必說,三傳對《春秋》之解讀,實際上即暗含著特定的社會道德與秩序的構(gòu)建,以及對政教功能的預(yù)設(shè)。雖然各書在表達上、文本寫法上有差異,但其目的則是殊途同歸。
一個客觀的事實是,“入漢以來,史家與諸子著書,皆自言上宗孔子之《春秋》”[注]孫少華:《〈孔叢子〈與秦漢子書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頁。。按照現(xiàn)代的話語來說,《春秋》三傳與《春秋緯》甚至秦漢以后的其他著作,皆模仿孔子作《春秋》思想或筆法[注]漢代人著作,皆模仿孔子作《春秋》,司馬遷《史記》、桓譚《新論》等皆有此類表述。《史記·太史公自序》稱:“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0冊,第4001頁)王充《論衡·案書篇》稱:“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可褒,則義以明其行善;可貶,則明其惡以譏其操。《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也?!?黃暉:《論衡校釋》,第4冊,第1172—1173頁),大致采用含蓄、象征的手法,將文章“大義”及其功用隱藏起來。這就使得文章具備了“文”的意義,同時具有“質(zhì)”的特征。另外,從“作者”或“述者”與作品內(nèi)容的關(guān)系看,《春秋》及其三傳與《春秋緯》中,“作者”的身影特別突出,我們能夠明顯感覺到“作者”在文本背后運用語言進行敘事、說理的影子,以及作者較為明顯的文本動機(或稱文章功能)。但某些時候,漢代文人大多會采用引經(jīng)據(jù)典的方法,將文章意思委婉表達出來,其目的、作用和意義也隱藏在大量的敘述背后,“隱義藏用”的特征特別明顯。這成為漢代文章書寫的基本規(guī)范,同時也是漢代“文章”表達的主要方式。
關(guān)于《春秋緯》的成書,有人考證可能成書于漢平帝元始五年(5)之后,或者大體定于平莽之際(公元5-9年),由劉歆率“圖讖之士”為之[注]徐棟梁:《〈春秋緯〉與漢代春秋學(xué)》,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1年博士論文。。這種說法,首先是將《春秋緯》中的“新五德終始說”定為出于劉歆原創(chuàng),而非其繼承自前人成說;其次,是確認《春秋緯》的文本在后世未被后人增竄。但無論《春秋緯》成書時代如何,它所具有的與《春秋》及其三傳相同的文章“隱義藏用”的表現(xiàn)方式,則產(chǎn)生較早,并在先秦兩漢一直存在。
從較為寬泛的層面說,漢代著作如與經(jīng)有關(guān)的《韓詩外傳》《焦氏易林》,與史書有關(guān)的司馬遷《史記》,子書如陸賈《新語》、賈誼《新書》、劉向《列女傳》《新序》《說苑》、桓譚《新論》,以及漢賦、漢詩,以及司馬相如、晁錯、劉向、桓譚等人的奏疏、政論文等,皆具有“隱義藏用”特征。例如《新語》《新書》稍近《公羊》《穀梁》風(fēng)格,《韓詩外傳》借“子曰詩云”以闡理,《焦氏易林》借卦象變化以說理,《史記》借他人命運變化以藏“理”,《列女傳》《新序》《說苑》《新論》借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等以明理,漢賦、漢詩則將“理”隱藏在繁縟的文辭、委婉的表達之后。諸如此類,皆與“隱義藏用”有關(guān)。
在這一點上,漢賦的表現(xiàn)更為明顯。漢賦對“藏用”方法的使用非常復(fù)雜。大致說來,主要有如下四種形式:
第一,使用鋪采摛文、宏侈巨衍的方法,大量鋪排文辭,將文章主旨隱藏在繁縟的敘述之后。例如枚乘《七發(fā)》,作品表面的意思,是從七個方面展開說理,“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為楚太子治療疾病;隱含的主旨,則是意圖借助他人之口,勸諫吳王劉濞“養(yǎng)生奉己,以求安康”。正如趙逵夫先生所言,此賦題名“七發(fā)”,實際上只有“六事”,最后的“要言妙道”只是提及,并未詳細解釋,“是一篇極含蓄的文字”[注]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漢代卷),程度:巴蜀書社,2010年版,第1、22頁。。尤其是,《七發(fā)》中所列音樂、美味、良御、美景、校獵、交游六個方面,皆帝王享受之事,而太子竟對此熟視無睹。此賦隱含著希望太子珍惜所擁有的一切生活的主題,而枚乘騁辭以“藏用”的意圖亦非常明顯??梢哉f,在此賦中,“隱義藏用”的程度,較《春秋》及其三傳、《春秋緯》更深。
第二,采用擬人化手法,將文章主旨隱藏在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之后。賈誼的《鵩鳥賦》,更是借助鵩鳥之口,以擬人化形式,表達出“萬物有終”以及“德人無累,知命不憂”的道理。江蘇東海尹灣出土漢墓竹簡《神烏賦》、趙壹《窮鳥賦》、禰衡《鸚鵡賦》,亦屬此類。這種借助動物之口闡明道理的寫法,與漢代緯書之“奇詭”的特征非常近似。
第三,以托物言志形式,傳達特定的政治、社會道理。此類賦作如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王褒《洞簫賦》、馬融《長笛賦》、蔡邕《青衣賦》、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以及班固《兩都》、張衡《二京》諸賦,甚至揚雄之《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長楊賦》皆可歸入此類。
第四,主客問答形式,將文章主旨隱藏在作品人物的問答之中。此類賦作,非常近似于《公羊傳》中的自我設(shè)問、自我回答的形式,如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張衡《釋誨》、包括后來崔骃《達旨》、郤正《釋譏》等,皆屬此類。
當(dāng)然,漢賦“藏用”的種類不盡上述四種,但其中體現(xiàn)的文學(xué)特點已經(jīng)非常明顯:
第一,內(nèi)容上擴大了描寫的對象和范圍。《春秋》及其三傳、《春秋緯》基本上以社會政治為中心,說理、記事也是以此為主。漢賦則從社會政治衍生開去,從個人遭際、國家命運到日常生活、京都園囿、皇家校獵、自然風(fēng)景,從題材上大大拓展了“文章”的書寫內(nèi)容。
第二,形式上更加注意修辭方法的使用。與《春秋》三傳相比,漢賦說理的方式更為委婉。即使都是“作者”在作品中的聲音較為突出的情況下,漢賦“諷諫”“勸誡”的表達方法,顯示它已經(jīng)比《春秋》三傳更加注意修辭。這是“經(jīng)”與“文”的一大區(qū)別。
第三,“情感”作用的介入?!洞呵铩芳捌淙齻?、《春秋緯》主要以理、事為中心,而漢賦除了具備理、事之要素,還有“情感”作用的逐漸加強。這主要體現(xiàn)在漢賦通過鋪排大量詞句的方式,于敘述中蘊含著作者豐富、真實的情感,已實現(xiàn)作者說理的目的。理、情、事的綜合使用與統(tǒng)一,是漢賦(甚至包括漢代諸子文章、漢詩、政論文、史書)作為“文章風(fēng)格”的一大變化。如果說《春秋》及其三傳與《春秋緯》一類的書籍屬于“理隱事后”,此時漢賦之類的作品,已經(jīng)變?yōu)椤袄黼[情后”。
第四,內(nèi)容、形式、情感的有機統(tǒng)一,是漢賦作品有別于經(jīng)、緯的主要標(biāo)志,也是判定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
綜上所述,文章風(fēng)格的變化,與政治需要的變化、時代思潮的變化緊密相關(guān)。如果說《春秋》及其三傳產(chǎn)生在思想活躍的時期,其表達的方式會更直接、更清楚,說理、敘事的比重自然大一點。而當(dāng)社會發(fā)生重要變化的時候,尤其是易代之際,大亂初定之時,文章的表達方式可能會更為委婉一點,“情感”的要素自然會介入進來。漢賦文學(xué)性質(zhì)的變化,就說明了這個問題??梢哉f,從“經(jīng)”之“精理為文”,到“緯”之“理隱文貴”,再到與經(jīng)、緯具有共同文章特征的“隱義藏用”的文學(xué)作品的出現(xiàn),先秦兩漢“文章”內(nèi)容、形式的演變軌跡,于此清晰可循。而先秦兩漢“經(jīng)緯成文”在文學(xué)演變中的意義,還有值得深入討論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