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紫荊：在東西方之間尋找表達自我的可能

朱云霞（采訪，整理）

（中國礦業(yè)大學 中文系，江蘇 徐州 221116）

穆紫荊，德籍華人作家，1962年生于上海，1984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87年赴德留學，后定居德國。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寫作，作品見諸歐美華文報刊，在海內(nèi)外多次獲獎,被收入各種合集，著有散文集《又回伊甸》、短篇小說集《歸夢湖邊》、中短篇小說《情事》、詩集《趟過如火的河流》、精選集《黃昏香起牽掛來》及長篇小說《活在納粹之后》（又名《戰(zhàn)后》）。參與主編的作品有《東張西望看歐洲的家庭教育》《歐洲綠生活》《且待薔薇紅遍》《且待君歸于側(cè)》《流云又送南歸雁》《相攜日月同輝處》《天那邊的笛聲》《海這邊的足跡》。穆紫荊現(xiàn)擔任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理事、歐洲華文詩歌會創(chuàng)始人兼會長、國際新媒體組織副秘書長、德國八音音樂藝術(shù)學校文學顧問和指導、江蘇省鹽城師范學院特聘教授（2017——2020）、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廬山陶淵明詩社副社長等。

朱云霞（以下簡稱“朱”）：對于作家來說，個體的成長經(jīng)歷、生活體驗、教育背景等都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您的外公郭紹虞先生是中國著名的文學家、語言學家、文學批評史家，他早年是“新潮社”的成員、《晨報副刊》的特約撰稿員，還是“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之一。您的祖父曾在清華大學英語系任教，父母親分別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理學院和同濟大學文學院。因此在國內(nèi)有評論者如宋曉英教授說您是從上?！懊T”的“閨閣”走向世界，能不能談談家庭背景對您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

穆紫荊（以下簡稱“穆”）：我的家庭背景中的文學和文化藝術(shù)元素，確實對我影響很大，也很深。首先，小學期間有三年時間我是在外婆外公家借讀的，耳濡目染外公著書立說和外婆幫忙抄寫的種種情形。此外，無論是外公家還是我們自己家都是藏書滿壁，所以我從小就很愛看書和讀古詩詞。其次，我從小就學英語，從中學時開始讀家里的英語小說，還有一本我父親的英國的圖畫字典。最后，我父親收藏了很多樂器、唱片和畫，家里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姐夫是畫家，我會彈鋼琴、敲木琴、拉手風琴。這些都在我日后的寫作中留下了痕跡。比如有讀者給我寫道：“喜歡讀你的文章，語言樸實，很有畫面感?！蔽蚁攵嫉靡嬗谕甑难?。

朱：就教育背景來看，您是中文科班出身，1984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曾經(jīng)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外聯(lián)室擔任翻譯工作，1987年出國留學后就定居德國。可以說出國前的這些經(jīng)歷跟文學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但有趣的是，您是在出國近十年后才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我很好奇是什么樣的原因使您產(chǎn)生了寫作的沖動？

穆：我出國的頭十年，一直都在為生存而努力。上學，然后工作、結(jié)婚。結(jié)婚后七年沒有要孩子，就是想等自己的工作、駕照、包括戶籍這些現(xiàn)實問題都落實穩(wěn)定之后，婚姻也更穩(wěn)定了，再要孩子，這樣可以給孩子一個幸福生活的保障，有了孩子之后，也是在家里照顧了孩子近十年。觸發(fā)我寫作的沖動是精神上的寂寞和孤獨。和孩子在一起的最初七年，因為孩子很需要你，所以幾乎無暇顧及自己的需求，可以說將自己的精神需求一直放在了家庭和孩子之后。但是等孩子漸漸長大以后，他們對母親的依賴不是那么多了，我的內(nèi)心就空出了一些空間，這是第一點。第二是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一直存在心里，慢慢越積越多，有了想要講出來的欲望。這里有個契機，就是我跟在美國的好朋友Rebecca Chen通信，講述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她在讀我的信的時候，認為我的寫作能力很好，鼓勵我寫作，給美國舊金山的《星島日報》副刊投稿，我就試著通過她給報紙投稿，編輯讀了后很滿意，就約我每周寫一到兩篇800字的文章，就這樣開始了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第三是在1994年，我信仰了基督教，這也使我可以更清晰地看待自己和生活，有了明確的觀點，便更想要說出來。

朱：對，在我的閱讀體驗里，就海外華文作家來說，比如您和施瑋，都信仰基督教，反映在作品中，便形成了非常獨特的審美風格。你們的作品中總有一種光亮，這種光亮是有愛的溫暖的向上的力量，又不同于當下流行的雞湯似的愛和溫暖，是可以穿透靈魂深處的溫度感。

穆：基督教信仰確實對我的寫作有很大影響，影響了我看待世界、思考人性的角度。

朱：您最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主要是寫什么主題的作品呢？在經(jīng)歷了精神上的孤獨和寂寞之后，寫作對您來說應該是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很愉悅的吧？

穆：開始的時候主要是鄉(xiāng)愁，像散文《米糕》，當時主要是想寫給舊金山的老華僑們看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有濃郁的鄉(xiāng)愁。因為是給美國的報紙寫稿子，所以一方面在文章中透露自己身在海外的身份，另一方面會很刻意地隱藏自己身上的歐洲元素。這個時期的寫作對于鄉(xiāng)愁的紓解很重要，比如“米糕”這種主題，其實是我在德國無數(shù)次夢到在自己家附近的早餐店里吃米糕，可以說是把自己最真切的情感體驗表現(xiàn)出來。

朱：剛才您談到了自己的婚姻、家庭和寫作之間的關系。您在出國兩年后的1989年嫁給了您的先生，一個德國人。您的這個決定在新移民中應該是比較獨特的選擇，婚后七年沒有要孩子，是對跨國婚姻有擔憂嗎？

穆：是的。1987年我來到德國，當時在德國的自費留學生很少，我是屬于第一批的。當時在德國的留學生多是公費生，他們大多都有了家庭，而且都是讀理工科的，我和他們接觸很少，很難融入他們那個圈子。在自費留學生中，亞洲人，尤其是大陸人極少，大多是臺灣和東南亞的，我也進不了那個圈子。當然這也和我不熱衷交際有關。我到德國以后在東亞系認識了我先生，他在北京大學留學過，漢語說得很好，對中國的了解也很多，對我來說，他像半個中國人。我們兩個又是在同一個系里跟著同一個教授，所以和他接觸的機會比其他中國人多，認識兩年，彼此比較了解后，才結(jié)婚。在相處的過程中，雖然很好，但是就語言和文化角度來說，身處德國，我對德國整體上了解很差，我是弱勢的，他是主導。結(jié)婚后確實面臨很現(xiàn)實的問題，我考慮得比較多，尤其是婚姻的穩(wěn)固性，生了孩子萬一分開，因為中國和德國的文化差異、制度差異，會對孩子的成長帶來很多問題。所以，我還是選擇先工作，在一家臺灣電腦公司做市場開拓，先讓生活穩(wěn)定下來。當然，我們的婚姻中確實也有一些矛盾，這些矛盾主要是因為文化的差異而造成的一些誤解。

朱：您是1987年留學德國的，能不能談談當時選擇出國的原因？

穆：當時選擇出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當時的留學潮，大家都尋找機會到國外去。1979年中美建交之后，國家在逐漸地開放，但是人們卻對國家的穩(wěn)定缺乏信心。畢竟經(jīng)歷了各種政治運動，知識分子都心有余悸，所以大家都在往外跑。另一方面，我當時在作協(xié)的外聯(lián)室做接待、翻譯、陪同的工作，比如陪外賓看雜技，每次必看。我當時就想如果我到了40歲，還是在做同樣的事，可預見的未來使我有一種不甘心的感覺，想要作出一些改變。所以當出國的機會來時，我就出國了。

朱：在您的作品集《歸夢湖邊》中有一輯“莼鱸之思”，“莼鱸”這個組合詞，激起了至少是味覺、嗅覺、視覺上的想象，是不是對您來說，有關上海的記憶是滲透在生命深處，只能用細節(jié)去呈現(xiàn)和感受的？

穆：“莼鱸之思”出自《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焙髞肀粋鳛榧言挘葑兂伞拜击|之思”，這個詞也就成了思念故鄉(xiāng)的代名詞。當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之后，重新體驗故鄉(xiāng)會通過夢境、食物、穿著、看電影、唱歌、聽音樂、閱讀和寫作等等手段去實現(xiàn)。因為實際的環(huán)境不存在了，所以你只能通過這些動作里所隱含和代表的意境去體驗。這有點像關在獄中的人很熱衷于說菜那樣，他們在想肉想瘋了的時候，喜歡聚在一起從找豬、綁豬、殺豬開始一路描繪下來，將一道菜的方方面面說得越詳細越解癮，這是人渴望至極和絕望之際的自救反應。我出國留學時是第一批自費留學生，每一分錢都需要自己去掙出來。所以我出國之后過了八年才得以回國，三十多年沒有回國去過中秋或春節(jié)。父母在時是因為孩子這時候上學不能回去，現(xiàn)在孩子大了，卻因為父母不在了怕回去過這樣的節(jié)。這是一種深藏在心底里的無法修復的創(chuàng)傷，可以不去碰不去想，但是卻無法使其消失。

朱：這一輯中有不少都是寫您在上海的生活記憶，其中有一篇《摩登》在我讀來印象非常深刻，閱讀時會聯(lián)想起張愛玲的《更衣記》，都是因曬衣裳引起的感慨和思考，驀然有種歷史的銜接感，張愛玲筆下的那些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摩登時裝好像走過漫長的歲月，封存在您所寫的樟木箱中，然后又復活在新中國的時空中，您在散文中說：“這每一年的暴曬日，不僅暴曬了藏在箱子里的衣服，也同時暴曬了我們驅(qū)殼里空洞的靈魂。這一日，變成了我們反復體驗和考量到底什么才是更貼近我們的自我的掙扎日。”大家都覺得您的文風柔美溫婉，但在這篇散文中，我讀到了您的深刻和尖銳。雖然沒有寫大時代的大事件，但是這些日常的記憶卻燭照了深刻的時代悲哀。

穆：是的，這個——家里的三個樟木箱的故事——確實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童年記憶。箱子里都是1930年代非常時髦的服裝，平時都不能拿出來穿，每年曬的時候我們的試穿就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到底是更喜歡鏡子里的那個穿著時髦服裝的我呢？還是喜歡當下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我？這樣的疑問每次都呈現(xiàn)在自己的心里。

朱：讀您的作品，我們可以感受到您移居德國之后對故國的依戀和思念，在《時差》中是白天生活在德國的土地上，而夜晚夢回故土，“夢中的一切都留在了故鄉(xiāng)”，是初期離開時的割裂之痛；在《黑發(fā)鸚鵡》中，借由母親縫制的衣服，感慨身處異域的自己猶如“一只離開家園的黑發(fā)鸚鵡，將拖曳著故土的情懷說著他鄉(xiāng)的語言”；在《廣場上的圣誕樹》中，女孩簡“舒展了中國的風情優(yōu)雅地立在異國的土地上，卻遮掩不了那孤單落寞之感”；而在《飛回家鄉(xiāng)的蝴蝶》中，您說“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置身于家鄉(xiāng)的夜中，然而自己離家鄉(xiāng)卻依然非常的遙遠”，則是久居德國之后歸來時情感的疏離。能不能談談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故鄉(xiāng)處于一種什么樣的情感角色或者文化位置？

穆：故鄉(xiāng)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是罩在風燈里的一圈暖色的光環(huán)。雖然遠居異國，但是故鄉(xiāng)會一直亮在腦海里，尤其是在黑暗的時候，在你悲哀的時候，在你不快樂不幸福的時候，在你彷徨低落的時候，它會閃現(xiàn)，給你動力和溫暖，會使你想起自己那張曾經(jīng)躺過并在其中長大的搖籃。所以我寫了很多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我在回想的時候反復咀嚼那些味道，回憶那些情景，那是一種會讓你淚上心頭的記憶，有憂傷也有溫暖，有所思有所感就想要寫出來。

朱：江南故鄉(xiāng)的人、事、物，包括非常具象的味道、色彩、形態(tài)等，因為遠離，漸漸變成一種美好時光的象征、一種紀念，也成為身處異域的情感寄托。但是，作為對居住地生活融入性非常好的新移民，我們看到您的作品體現(xiàn)了雙重視野，一方面是對故土家鄉(xiāng)的眷戀和關注，另一方面也從各個方面展現(xiàn)德國生活的圖景。在散文集《又回伊甸》“田園短笛”一輯中，寫了較多德國的生活體驗，比如寫鄰居、中西飲食差異、圣誕音樂會、萬圣節(jié)、鄉(xiāng)下生活的點點滴滴，這個生活空間對你來說是更現(xiàn)實、更貼近的。當然也充斥著因文化差異帶來的矛盾，比如散文《選擇》。您如何看待這個生活空間呢？

穆：我有時候會覺得這個空間是宿命替一個人作出的選擇，它是不符合美學的。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可以構(gòu)成生命的整體，但是它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從而導致這個人有點像一棵被移植嫁接后的植物，擁有自我，卻失去原我。簡單點說，這個“田園”其實并非我的選擇，因為當時有了孩子，我先生和我說要給孩子一個相對寬松、有花園的空間，也就是不想住在城里。而我是一個從小在上海長大的人，如果要我自己找房子，我肯定會找在車站或商業(yè)街旁邊的房子，而這恰恰是我先生認為對生活不好的地方，所以鄉(xiāng)下對我來說，不是我所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而是為了孩子的成長，只能搬去鄉(xiāng)下。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對一個女人來說，其實是孩子和丈夫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那么對我來說，這個生活空間也一樣是可愛光亮的。

朱：說到故鄉(xiāng)和德國生活，就不能不說您作品中那些鮮活的人物群體，他們往往是非常普通的、處在兩種不同社會邊緣的小人物，比如老康、美嵐、阿玲、阿潘、阿賢、阿瑞、阿珍……在中短篇小說中，單個的人物形象似乎是模糊的，他們沉入具體的日?，嵤轮校@些形象聚合起來卻又非常清晰，從小小的窗口打開了生活的門，讓我們看到了海外世界的豐富。能不能說說您如何看待筆下的小人物？通過他們，您想表達一種怎樣的情懷？

穆：其實我并沒有刻意去選擇哪一類人物。從基督教的信仰出發(fā)，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值得贊美的，每個人在上帝的面前都是小人物，這是一種不從世俗出發(fā)的、不以物質(zhì)為衡量的尺度。有了這樣的認識之后，你所看見的每一個人便都是有心跳有溫度的人。你會感受到他們的感受，體會到他們的獨特。通過他們我想表達的就是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寶貝，在很多人眼里，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一個人和我好就是我眼中的好人，否則便是個壞人。這種簡單幼稚的目光，是目前世界里所普遍運用的判斷標準。人們很難會對一個對自己不好的人也保持客觀理智的欣賞，而我所要展現(xiàn)的就是每個人都是值得你去欣賞的。

朱：所以，無論是寫華人，還是寫德國人，您都選取了這樣的普通人，比如理發(fā)師Theo，宿舍女執(zhí)掌阿塔姆女士和小村的老盲人。

穆：我在寫他們的時候，并沒有特別去強調(diào)他們是一個小人物?？梢哉f他們就是我的世界里所遇到的各類天使，陪伴我經(jīng)過生命里的某一個或者某一段時光。在我的眼里他們很“大”，“大”到可以影響或者觸摸到我的內(nèi)心。

朱：此外，在您的作品中，我也看到一個筋疲力盡的女性的掙扎，家庭、孩子、自我，但是最終您所展現(xiàn)的都是光明和力量。請問您在這么多年的海外生活中，如何平衡自己的身份定位？這其中，寫作對您來說又有怎樣的一種意義？

穆：去海外就像跳入海水里，為生活打拼就好像你在拼命地游泳，不讓自己淹死。但是這樣的游泳畢竟會有筋疲力盡的時候，這時候你就想去抓住一些東西。我有幸遇到了基督教并接受了它，基督教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將我從世俗中解放出來。我沒有了普通人所有的危機感和不安全感，沒有了金錢、物質(zhì)、名利、權(quán)力等誘惑，同時它讓我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比如，當我生了兩個孩子后，按照基督教的價值觀，心甘情愿、認真負責地在家里教育孩子。這時候我的大學同學幾乎都在職場上奮斗，如果我對他們說我是一個家庭婦女，人們會認為這個人可惜了。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一名家庭管理員和人才培養(yǎng)員，我也肩負著十分重要的和有意義的工作。這個工作不是用錢來衡量的，而是用一代又一代（孩子好，孩子的孩子也好）的幸福來衡量的?？梢哉f基督教是光明和力量的來源。

朱：讀您的小說，從語言到感覺都是用詩歌的思維和方式在表述，像《何日君再來》《歸夢湖邊》表達情愛的純真與美好，不注重情節(jié)，沒有矛盾，只有抒情的語言和情感在流動。而讀您的詩歌，我又被一種濃郁而又深沉的情感打動、感染，抒情主人公以優(yōu)雅、知性、對生活和世界充滿自信和愛的姿態(tài)訴說她的情緒和感受，比如《飛越歐洲》《我們的五月》等。

穆：我在寫作的時候是用非常樸素的語言在寫的，我會有意識地不用華麗的辭藻、時髦的語言。其實我想寫的東西，是希望和地區(qū)沒關系，和時間沒關系，和政治也沒關系，而是可以使文字能夠跟不同時空的讀者產(chǎn)生共鳴，能夠打動人性。我覺得流行的小說或語言表達方式，會在時代語境變遷中被清洗。我想尋找一種永恒的東西，那就是對人性的思考。您說從語言到感覺都是用詩歌的思維和方式在表述，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喜歡巴赫的音樂有關，特別是巴赫的賦格旋律會常常在我寫作的同時游走在腦海的深處。

朱：我一直十分關注您的創(chuàng)作，最近您寫了很多古體詩詞形式的詩作，為什么突然從現(xiàn)代詩轉(zhuǎn)向了傳統(tǒng)詩詞呢？

穆：從現(xiàn)代詩進入傳統(tǒng)詩詞的契機是有一天捷克華文作家老木對我說，中華詩詞學會可以吸納海外會員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進入并寫了一些古典詩詞。我一聽之下，從小在外公外婆身邊聽他們吟誦古詩詞的情景就浮現(xiàn)上來。我說你加入的話我也要爭取加入，于是我也開始寫起來。第一首寫的是十六字令，因為字數(shù)少，容易琢磨。后來就選字數(shù)越來越多的詞牌，并逐漸被古典詩詞所具有的格律、韻律之美深深吸引，一發(fā)而不可收，這是其一。其二是2016年老木和我一起成立了歐洲華文詩歌會的群。在群里有一些也是寫古典詩詞的，就這樣，大家的興致越來越高。

朱：在您的詩歌、散文和小說中，我們讀到您溫情、陽光、愛的濃郁，可以說是用對生活熱誠的愛來表現(xiàn)人情、人性，尤其是在《房間里的聲音》中，穎在做臨終關懷的義工時，為95歲老人讀圣經(jīng)的場景描寫，那個意境非常的安詳、寧靜，是對生命的敬畏，又是對生命的超越。我覺得用藝術(shù)和宗教的方式把我們經(jīng)驗領域中很多無法言說的東西，非常好地表達出來，這種沉默的張力，使人感到非常震撼。能不能說說你覺得基督教信仰給您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穆：基督教信仰將我整個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徹底改變。我是在信仰基督教之后開始大量寫作的。因為我從基督教的眼光出發(fā)，發(fā)現(xiàn)了很多不為世人所注目的地方反而有著人性的光芒。好像有了一支顯微鏡，我看見了更多更深更細致的東西。那么，看見了，就想將它寫出來。我想如果我要寫，就寫那些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東西，任何人任何時候都能夠被我的文字所打動，也就是寫那些和政治物質(zhì)無關的可以永恒的東西。那么只有愛是永恒的，連生死都是可以穿越的，所以我的筆觸常常涉及這一主題。

朱：剛才我們說了很多您作品中柔和的、對生活細節(jié)的深刻把握，但其實您的作品不僅是寫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或者瑣碎，您也有大的歷史情懷，如《落葉之痛》中對納粹老兵、德國二戰(zhàn)、戰(zhàn)爭與和平的思考，就是一種跨越國界、超越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關懷。最新的長篇小說《活在納粹之后》（又名《戰(zhàn)后》）可以說凝聚了您對這類話題的整體性、系統(tǒng)性的思考。能不能談談《活在納粹之后》的創(chuàng)作靈感？

穆：生活在德國的人，是離不開納粹主題的。其實在我還沒到德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受到了“納粹問題”的影響。很多人在一聽我將要去的國家是德國時，他們第一句話會說：“德國好?。　钡诙湓捑蜁f：“就是德國有過希特勒不好?。　钡搅说聡院?，我了解到很多老人都是經(jīng)歷過二戰(zhàn)的，你會發(fā)現(xiàn)有的人不愿意講那些創(chuàng)傷經(jīng)驗，其實大部分的德國家庭都有家人在二戰(zhàn)中死去，這些是經(jīng)常接觸到的，很多素材已經(jīng)日積月累，只是沒有契機觸發(fā)寫出來的沖動。2015年，捷克華文作家老木請我?guī)退黄鸩邉潯皢悟T送鐵證環(huán)球行”項目，我負責歐洲、美洲的主要管理工作。在參與這個項目的時候，我接觸了更多的相關人群還有比較豐富的歷史資料，從而激發(fā)了我要寫一部這個主題的長篇小說的想法。

朱：《活在納粹之后》是您第一次嘗試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以德國、中國兩個國家為背景，講述了德國猶太人瓦倫斯坦一家在二戰(zhàn)中的遭遇。在中國經(jīng)商的本瓦倫為了生存去了美國，而留在中國的兩位情人銜接了故事的進展，她們經(jīng)歷了國共內(nèi)戰(zhàn)，并開啟了1949年以后的敘事，視野宏闊。小說給人的感覺是敘事結(jié)構(gòu)的設計非常精巧，以本瓦倫為核心展開順時講述，以王芍琴為核心進行逆向追述，這兩條線索的設計非常精妙，寫作的時候您是如何考慮的？此外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有沒有自己預設的讀者？

穆：我在寫《活在納粹之后》的時候，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用過去和現(xiàn)在兩條線索相互交叉的敘事方式。因為我在感受到歷史史料和故事沖擊的時候，就是同時顛簸在當下和歷史的雙重時空里。我所在的時空和我被帶入的那個時空交織在一起，這種感覺我將它真實地呈現(xiàn)在書里。這里面的故事，有虛有實，但基本都是根據(jù)我在德國的生活經(jīng)驗和獲得的史料虛構(gòu)的。我在寫這部小說時，沒有預設特別的讀者，更多的是想要寫，想要表達。如果要說有，那就是青少年以上的成年人。一切對歷史對故事有興趣的人，都可以讀這本書。

朱：我們再從文學作品回到現(xiàn)實語境，這兩年，您跟國內(nèi)的文化交流非常頻繁，一方面是經(jīng)?；貒鴧⒓訉W院派的文學活動，參加研討會，到大學演講，還擔任了鹽城師范學院的特聘教授；另一方面是您的作品在國內(nèi)各種征文比賽中屢屢獲獎。我想知道這種“回歸”對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樣的影響嗎？您又是怎么看待海外華文作家參加大陸文學獎評選的？

穆：這些對創(chuàng)作肯定是有激勵的。雖然說文學獎有評選標準和征文主題的約束，但是對我個人來說，我參加的一些文學獎對寫作是沒有約束的，比如有的獎會設立“海外”獎項。此外，通過參與文學獎，我們跟祖國的聯(lián)系更緊密了，這種聯(lián)系對于我們在海外用漢語寫作的人來說很重要，是一種支撐的力量，寫作不再是孤獨的，但是對我來說，我的寫作主要是想“喂養(yǎng)”海外的華人讀者，所以我還是把很多作品發(fā)表在海外，比如《歐華導報》。我不會刻意把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因為我知道我作為一個海外華人作家的責任，首先應該是滋養(yǎng)在海外生活的讀者，我想要用自己的文字使跟我有著同樣命運的人產(chǎn)生共鳴，我們是同呼吸共命運的一類人，生活在同一個空間，我能體會并理解他們的經(jīng)驗，我覺得這個比較有意義，這是我對自己的定位。我覺得讓我定義“海外華文文學”的話，我會更嚴格一點，應該是在海外出版、生活在海外的人的寫作，寫作的內(nèi)容也應該以海外經(jīng)驗為主。如果經(jīng)常生活在國內(nèi)，在國內(nèi)出版作品，其實可以看作是外籍作家。

同時，創(chuàng)作需要生活的積累。如果不參加文學活動，可能就一直呆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參加文學活動后，會有一些改變。比如，我就曾聽一位老師說長篇小說字數(shù)最好不要超過20萬字，否則就很少會有人愿意看了。當時我還沒有開始動筆寫《活在納粹之后》，后來寫的時候，我就盡量將字數(shù)控制在20萬字之內(nèi)。所以也有學者在看了這本書之后，對我說：“您應該還可以寫個續(xù)集，或者叫下半部?！币驗樗X得沒有看夠，還想知道人物后來的命運。

朱：21世紀以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互聯(lián)網(wǎng)+”的模式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習慣和閱讀方式，在網(wǎng)絡對文學影響日益增強的語境中，我們看到海外華文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播方式也在發(fā)生變化，您不僅以微信公眾號的形式創(chuàng)辦個人文學平臺“沁茶小敘”，2016年還在微信平臺創(chuàng)辦了“歐洲華文詩歌會”，同時您還擔任了“國際新媒體組織副秘書長”。能不能談談，從以前的紙媒發(fā)表，到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平臺，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您有怎樣的感受？“微閱讀”的形式對你們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樣的影響？

穆：微閱讀的方式完全是被迫的。因為手機里的微信圈讓朋友之間的交流都留在了手機里，所以我也被迫開始用公眾號等這些方便在手機里交流的形式。在德國，《歐華導報》差不多有30年的歷史了，在歐洲的5個國家發(fā)行，主要是報社自己出資出版給華人看的，文學板塊非常豐富，詩歌、散文、小說、評論都接納?！度A商報》是以各類信息為主，純文學幾乎沒有。《歐洲新報》版面很大，新聞和文學兼具，還常年設有文學類的征文。2012年，我的短篇小說《人隔千里一夢回》在《歐洲新報》的“金鳳凰杯”征文活動上獲得優(yōu)秀獎。在《歐洲新報》上我有個影評專欄，題目是“紫荊追劇”。至于紙媒和微信公眾號，我一般會先照顧紙媒發(fā)表，然后再在公眾號上發(fā)表。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宣傳的載體，我的感受是放棄了電腦博客的交流形式有點可惜，但是同時卻也因為手機可以隨時隨地的交流而節(jié)省了時間。對我的創(chuàng)作來說，詩詞創(chuàng)作可以在手機里完成，現(xiàn)在很多刊物也都是微刊了。對于詩歌來說，其實發(fā)表的紙質(zhì)媒體并不是特別多，尤其是海外園地更少，有些報紙是不愿意發(fā)表詩歌的，但是網(wǎng)絡發(fā)表和傳播帶來了很多便利。不過長篇小說還是需要在電腦上完成的，甚至這個時候微信和朋友圈的微閱讀對創(chuàng)作來說是一種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