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莎士比亞戲劇的性色彩
——以傅譯《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例

熊 輝

（西南大學(xué) 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自20世紀(jì)30年代以來，中國讀者對莎士比亞戲劇的閱讀和了解主要依靠曹未風(fēng)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朱生豪等人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和梁實秋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①曹未風(fēng)從1931年開始翻譯莎士比亞作品，從1942年到1944年間，其所譯的11種戲劇以《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為名，先后在貴陽文通書局出版；1946年，又以《曹譯莎士比亞全集》為名，在上海文化合作公司出版10種戲劇。朱生豪從1935年開始翻譯莎士比亞作品，至1944年逝世為止，共譯出31 種戲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后來又約請專家校訂了原譯文，并補譯完善余下的幾種，于1978年出版了11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梁實秋從1930年開始“憑一己之力”翻譯莎士比亞作品，其所譯40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于1967年由臺灣遠(yuǎn)東圖書公司出版發(fā)行，中英對照版本于2001年在大陸出版。到了21世紀(jì)，由于語言表達習(xí)慣的變遷、讀者對莎劇研究資料的了解以及部分人對莎劇原文的閱讀，使當(dāng)代讀者對既有譯本產(chǎn)生了一些質(zhì)疑和批判，新的莎劇譯本呼之欲出。傅光明先生重新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不僅順應(yīng)了時代訴求，而且從他已經(jīng)出版的幾部悲劇譯作來看，又是對過往翻譯之不足的極大完善，在中文語境中再現(xiàn)了莎劇的經(jīng)典性。本文以《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例，從“性”入手，論述傅譯本對莎劇經(jīng)典地位和藝術(shù)品格的還原，據(jù)此說明傅光明先生的《新譯莎士比亞全集》何以會成為莎士比亞翻譯史上的優(yōu)秀譯本。

一

傅光明先生新譯的莎士比亞戲劇與已有的莎劇譯本相比，最鮮明的特征就是對原作中的“性”色彩作了全面的翻譯和充分的說明。譯者以英文注釋本和大量的莎劇研究資料為參考，將莎劇中的性色彩第一次“原汁原味”地引薦給中國讀者，從而打破了莎劇“潔凈本”對“無性的莎士比亞”的塑造，可以說是莎士比亞翻譯史上的歷史性突破。

傅光明重譯莎劇的初衷是忠實地再現(xiàn)原作的情感和語言風(fēng)格，因此遇上與“性”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也毫不避諱，而是將之在譯文中作了本真的呈現(xiàn)。作為伊麗莎白一世時期主要的娛樂和消遣方式，戲劇在某種程度上必須迎合普通市民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和娛樂需求，加上劇中人物身份和社會地位的差異，因此莎士比亞寫劇時使用的語言極為豐富多彩。傅光明先生深諳莎劇的語言魅力，理解劇作受眾的審美層次，對當(dāng)時的英國劇場文化了如指掌，因此在翻譯的時候不刻意回避莎劇中隱晦的性描寫，在有些地方還會以注釋的形式來提醒讀者與性有關(guān)的暗示。如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開場，凱普萊特的兩個仆人桑普森和格里高利說道：“我要把蒙塔古家的男人從墻邊推開，把他家的女人都擠到墻邊去?！币驗槭恰跋氯恕敝g的對話，就比較容易與生理的性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傅譯本的注釋說明“擠到墻邊去”暗指“干性事”。[1]8

羅密歐與好友茂丘西奧的對話同樣充滿了荷爾蒙的味道，作為年輕人，他們對性欲有強烈的渴望，說話時總能很自然地轉(zhuǎn)移到“性”的層面，或明或暗地指向性話題。在第一幕第四場中，茂丘西奧說：“愛原本是溫柔的情物，你卻把它變成拖你下沉的負(fù)擔(dān)——這重壓對它未免太殘忍了。”羅密歐回答道：“愛是一件溫柔的情物嗎？它太粗鄙、太野蠻、太狂暴了，像荊棘一樣刺痛人?！比绻皇强桃獬靶浴钡慕嵌热ダ斫?，我們很難解讀出此處暗含的性元素，但通過傅光明先生譯本中的注釋，我們可以自然地領(lǐng)會其中的象征意味。實際上，這兩句臺詞表明茂丘西奧和羅密歐都在說話的時候“做性的比喻”，前者的意思是“你要讓情人感覺到身體的重量，才能給她帶來快感；如果你在性的時候失去了功能，就會讓你的情人失望”，如果說茂丘西奧所說的“情物”暗指女性的性器官，那羅密歐眼中的“情物”則是指男性的性器官，“暗示男性在性行為中是粗魯?shù)?、狂暴的”。[1]34

莎劇中年輕人之間的對話充滿了性想象，為了充分顯示莎翁富有“激情”的語言特征，傅光明的譯文忠實再現(xiàn)了原作的性色彩，并通過注釋使讀者充分理解原文中隱含的性表達。茂丘西奧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說話最“低俗”和“色情”的角色，如在第二幕第一場中，班福里奧和茂丘西奧兩個年輕人談?wù)摿_密歐何去何從的時候，茂丘西奧的話語中總是洋溢著性色彩，他以羅密歐暗戀的羅瑟琳起誓：“我要以羅瑟琳明亮的大眼睛，以她的高額頭和猩紅的雙唇，以她靈巧的雙腳，筆直的小腿，顫動的大腿，以及毗連大腿的部位，我以她的所有這些地方起誓，叫他馬上現(xiàn)出原形！”傅譯本的注釋專門解釋說：“茂丘西奧在此故意暗指隱私的性部位?！盵1]58接著，茂丘西奧又以“情人的魔圈”來暗指女性的性器官，以“不無神奇的小精靈”來暗指男性的性器官，這些均屬于年輕人對話中常采用的“暗語”。如果傅光明不對此加以解釋說明，估計很多讀者會忽略茂丘西奧話語中的性意味。茂丘西奧猜測羅密歐“現(xiàn)在一定是坐在一棵枇杷樹下，真希望他的情人就是姑娘們私下開玩笑把那果子叫騷貨的枇杷?！。_密歐，希望她就是，啊，希望她是那爛熟得開了口兒的枇杷，而你就是那又長又硬的大青梨”[1]59。在這段充滿性幻想的話語中，朱生豪先生的譯文略為含蓄，與傅譯本最大的區(qū)別是喻體的不同——傅光明的譯文將女性的性器官比作“枇杷”，將男性的性器官比作“大青梨”；而朱生豪則將之比作“蜜桃”和“青香蕉”。

莎士比亞原文中的“medlar”常被翻譯成“歐楂”，也有人譯作“枇杷”，這種長得像屁股的果子熟透后，頂部會出現(xiàn)又深又長的裂縫，故在英語俚語中指女性的陰部。此外，由于“medlar”與“meddler”諧音，而后者有“私通者”之意，這進一步將“枇杷”與性聯(lián)系在一起，比較符合茂丘西奧的想法。而朱生豪將之翻譯成“蜜桃”，不僅是對“medlar”的誤譯，也是對該詞在英語世界中蘊含的性文化的舍棄。朱生豪先生對“Poperin pear”的翻譯也值得商榷，“Poperin”是歐洲的一個地名，這里所產(chǎn)的梨子長得很像男性的陽物，將之翻譯成“青香蕉”反而丟失了原文對性器官的暗喻，所以傅光明直接翻譯成“大青梨”，并用注釋加以說明，既忠實于原文，又能將莎劇語言的豐富性轉(zhuǎn)化到漢語表達中來，自然也就兼顧了翻譯文本的內(nèi)容和風(fēng)格，當(dāng)然是值得信賴的譯文。

《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戲劇可謂“性”趣盎然，茂丘西奧、班福里奧以及羅密歐之間的對話被青春期的性沖動所左右。在第二幕第四場中，茂丘西奧挖苦羅密歐時說道：“唉，可憐的羅密歐，他已經(jīng)死了，他被那蒼白臉、浪蕩女的黑眼睛殺死；一首情歌刺穿了他的耳鼓；他被瞎眼的丘比特那小子用鈍頭箭射中了心臟的靶心，他還打得過提爾伯特嗎？”[1]76-77朱生豪將“浪蕩女的黑眼睛”譯為“白女人的黑眼睛”，不管是誰的翻譯，都會引起讀者的疑問，為什么白人會長著“黑眼睛”呢？只有將眼睛的顏色和形狀與羅瑟琳的性器官聯(lián)系起來，讀者方才明白為什么莎士比亞會將白人幽藍(lán)的眼睛描述成黑色。而“鈍頭箭”和“靶心”則暗指羅密歐的性器官。經(jīng)傅譯本的引導(dǎo)，我們就會理解茂丘西奧的言下之意：羅密歐和羅瑟琳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耗費了他的精力和元氣，所以他難以打敗提爾伯特。當(dāng)班福里奧高喊“羅密歐來了”的時候，茂丘西奧是這樣描述他的：“要是把魚子去掉，他就像一條干鯡魚了。肉啊，肉啊，你怎么變成一條干癟的魚了！”[1]79前半句話的原文是“Without his roe，like a dried herring.”朱生豪先生的譯文是：“瞧他孤零零的神氣，倒像一條風(fēng)干的咸魚?！盵2]26此譯文與傅譯相比，省略了原文中的關(guān)鍵詞“roe”（魚卵），而另一個關(guān)鍵詞“herring”（鯡魚）也被錯誤地翻譯成了“咸魚”。除字面意義上的錯漏之外，朱譯本給閱讀帶來的最大影響在于它對原文語言風(fēng)格的抹殺，弱化了年輕人偏好色情的談話。因為在英語中，“roe”的字面義是“魚卵、魚子”，但其衍生義卻是“精液”，此語意在表達如果羅密歐與情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他的精液就會被榨干，人就會變得疲軟而干癟；而他連著說兩遍“肉啊”則是暗指羅密歐的性器官，表明他在性的壓榨下，性器官早已失去了活力而變得“干癟”。后面他又對羅密歐說：“當(dāng)你遇到那種情況，只能彎腰駝背?！盵1]80-81“那種情況”是茂丘西奧對“性事”的暗示，而“彎腰駝背”則是指性愛時的身體姿勢或性事過度而疲憊不堪的樣子。

作為年輕人，善良而單純的羅密歐有時也會使用“性”的雙關(guān)語，他曾諷刺茂丘西奧“除了做笨鵝，你什么事也追不上我”[1]82。在英語文化中，“goose”（鵝）暗指“妓女”，羅密歐實際上是在諷刺茂丘西奧只會找妓女取樂，沒有什么比他強。羅密歐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挖苦道：“果醬配甜美的鵝，味道豈不更好？”[1]82傅光明先生認(rèn)為這句話除了來自英語諺語“吃肉香，蘸酸漿”（sweet meat must have sour sauce）外，也與前面“鵝”指“妓女”有關(guān)，故此處的“果醬”應(yīng)與性愛時的“精液”聯(lián)系起來。茂丘西奧反擊羅密歐的挖苦時，也必然是以其人之“性”還治其人之身，繼續(xù)用性色彩濃厚的話說道：“?。∵@時候你的腦子又變成了一塊羔羊皮，本來只有一寸窄，你卻能扯到四十五寸寬。”[1]82朱生豪先生的“潔凈”譯文為：“啊，妙語橫生，越吹越多！”[2]27在傅光明先生看來，這句話是借用羅密歐的性器官來表明他們的談話越扯越遠(yuǎn)。緊接著，茂丘西奧進一步拿羅密歐的性器官來嘲笑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情人實在像個大傻瓜，就會伸著舌頭上躥下跳地想把那根棍子藏到一個洞里?！盵1]82-83這里的“棍子”和“洞”分別比喻男性和女性的性器官，茂丘西奧對之加以“活用”，能很好地起到諷刺羅密歐的效果。而后，他們的談話依然沒有離開“性”。班福里奧讓茂丘西奧停下來不要說話，后者說：“我的故事剛到一半，你想讓我停下來？”班福里奧回答道：“否則，你又要把故事搞大?！盵1]83原文中“tale”是“故事”之意，但在讀音上卻與“tail”（尾巴）相似，而“尾巴”在俚語中同樣指男性的性器官，因此兩人是在借男性的性器官展開討論。相較于朱譯本來說，傅譯本通過注釋使讀者領(lǐng)會到了說話人的言外之意，莎劇語言的豐富性、通俗性乃至市民化等審美特征也會給讀者帶來愉悅感。

實際上，莎士比亞用這些富含性色彩的語言，來表達年輕人之間充滿諧趣的對話，體現(xiàn)出莎翁靈活多變的語言風(fēng)格，對吸引觀眾并抬高票房收入也不無好處。

二

下層人的口頭語言和日常表達中的市儈氣不僅符合其真實生活，而且可以激發(fā)觀眾的興致。倘若譯文有意忽視莎士比亞“別有用心”的表達方式，而將之譯成平淡無奇的常用語言，既是對原文內(nèi)容的歪曲，也是對原文語言風(fēng)格和人物個性的扼殺。

朱麗葉的奶媽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又一位“低俗”的人，她話語中的“性”意味比較符合她的社會身份。當(dāng)奶媽遇到茂丘西奧、班福里奧和羅密歐幾個年輕人的時候，一場“青春期”與“底層人”的對話便拉開了帷幕。在第二幕第四場中，茂丘西奧與奶媽的對話充滿了詼諧與嘲諷，當(dāng)奶媽告訴羅密歐有秘密要告訴他時，班福里奧說“她要請他去吃晚飯”，而茂丘西奧則說：“一只老鴇，一個老鴇，一個老鴇！啊哈！”[1]85傅譯本對此有詳細(xì)的解讀：“晚飯”是對“性事”的委婉稱謂，而“bawd”本身就有“妓院女老板”或“妓女”的意思。這兩個人的對話聯(lián)系在一起，推導(dǎo)出的意思是：班福里奧說奶媽要拉羅密歐去發(fā)生性關(guān)系，因而茂丘西奧說奶媽是老鴇。于是又引出茂丘西奧說來者“不是野兔，先生；除非是四旬齋無肉齋餅里的野兔，吃完以前就變味、發(fā)霉”[1]85。這是茂丘西奧進一步使用帶有“性色彩”的語言來嘲諷奶媽。原文中“hare”有“野兔”的意思，它與“hoar”（發(fā)霉）在英語俚語中均指“妓女”，朱生豪和梁實秋均將其按照中文俚語的對應(yīng)詞翻譯為“野雞”，保留了原作的意義，卻丟失了原文語言的文化內(nèi)涵。因為“野雞”在英語世界沒有“妓女”的引申義，而“發(fā)霉”除了含有“妓女”之意外，也可理解成性泛濫染上梅毒之后引發(fā)的女性下體的潰爛。最后在與奶媽告別的時候，茂丘西奧說：“再見，老小姐，再見?！〗?，小姐，小姐’。”[1]86朱生豪的譯本為：“再見，老太太。再見，我的好姑娘?！盵2]28傅譯本接連唱出“小姐”，更好地對應(yīng)了原文，也與當(dāng)時英國流行的古老歌謠《貞潔的蘇珊娜》（Chaste Susanna）相對應(yīng)，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小姐，小姐，/虔敬度好日，/我們?nèi)绾沃?？”（Lady，Lady，/ Why should we not of her learn thus / To live godly?）面對下等人，兩個年輕人的話語似乎有些“過頭”，并且還唱起“老野兔”的歌來取笑奶媽，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捉弄下人之上。

當(dāng)然，奶媽使用“性色彩”語言的功夫并不比年輕人差，她與青年男子茂丘西奧、班福里奧一樣，是莎士比亞筆下語言最生活化、“低俗化”且最生動的代表性人物，傅譯本較為全面地將這個女性的豐富性呈現(xiàn)出來，可以說是對奶媽所代表的那個“低俗”的社會階層、那個性欲旺盛且無所顧忌的中年婦女群像的生動刻畫。她在“下流”的茂丘西奧和班福里奧離開后，對身邊的羅密歐和彼得說：“他要是說了什么調(diào)戲我的話，我會讓他服軟的；像他這樣的，甚至比他更粗壯、好色的無賴，來二十個我也能對付。”[1]86朱生豪的譯本完全拋棄了奶媽帶有“性沖動”的語言特色，單純將之翻譯成外在的打斗：“要是他對我說了一句不客氣的話，盡管他力氣再大一點，我也要給他一頓教訓(xùn)；這種家伙二十個我都對付得了?！盵2]28如此一來，原文中“take him down”暗含的使茂丘西奧勃起的性器官變軟，從而暗示“打敗”他的意味就消失了；同時“jacks”這個本意為“流氓、無賴”的詞所指代的性器官也不見了。朱譯本將一群年輕人和一個文化層次較低的奶媽的“色情”對話翻譯得無比“潔凈”，使劇中人物的語言在無形中變得平淡無奇，劇本毫無生動活潑的審美特點。從人物塑造的角度來講，語言失去了性色彩，不利于體現(xiàn)奶媽這個階層的人物的真實生活和說話方式，也不利于奶媽與兩個年輕人站在同一個“性”的層次上對話，使讀者認(rèn)為奶媽的理解能力和智商水平有限，面對幾個年輕人輪番轟炸的語言暴力，居然渾然不覺，還僅僅停留在語言爭斗的層面。

傅譯本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奶媽這個角色的“底層”特點，也許她并不是要刻意地用具有性色彩的語言來挑逗羅密歐或其他年輕人，但由于她所處的社會階層以及日常接觸到的下層人總是有意無意地采用俚俗的語言，導(dǎo)致她這樣的說話方式成為一種習(xí)慣，成為一種社會階層和身份的語言標(biāo)識。奶媽與未婚女性朱麗葉的對話延續(xù)了同樣的風(fēng)格。在第二幕第五場中，奶媽送完信后回去見朱麗葉，故意不告訴她羅密歐的反應(yīng)而惹急了朱麗葉，爾后她說道：“你就這么耐不住嗎？”[1]92朱譯本在此理解為奶媽批評朱麗葉性子很急，其實是對原文“Are you so hot”的誤解，“有編本以為，奶媽此語或暗示朱麗葉有貪欲之意”。[1]92休息片刻后，奶媽吩咐道：“你快去教堂吧，我還得到另一個地方去取繩梯，等天一黑，你的愛人就可以靠著它爬進你的鳥巢。為了你的快活，我費心操勞，但很快，今夜你將負(fù)重辛勞。”[1]93此處“鳥巢”當(dāng)然指朱麗葉的房間，但也有編本認(rèn)為“bird（鳥）指青春女子，nest（巢）指女人的性器官”。奶媽話中的“你的快活”與性事相連，“負(fù)重辛勞”則是“性暗示語，指承受羅密歐身體的重量”。[1]93在羅密歐殺人后陷入痛苦絕望之時，奶奶在修道院見到他仍然不忘說話的“性”趣味：“?。「壹倚〗愕那樾我荒Ｒ粯?！……站起來，站起來，如果你是個男人，就起來；為了朱麗葉，為了她，你也要起來，立起來；你為何會這樣呻吟？”[1]127原文中“rise and stand”有“立起來”和“站起來”的意思，但朱生豪的譯本中卻忽視了“rise”，而且最后使用的是“傷心”而不是“呻吟”，傅譯本更符合原文字面意義，同時體現(xiàn)出奶媽話語中的性色彩。根據(jù)傅譯本中的注釋，奶媽說“跟我家小姐的情形一模一樣”，意味著羅密歐像朱麗葉一樣“在想著兩人的初夜”；“立起來”或“站起來”則是“乳母無意識的性語暗示”；而“呻吟……仍是乳母的性語暗示”，指做愛時發(fā)出的聲音。

第三幕第五場中，奶媽在面對朱麗葉將被迫結(jié)婚的不幸消息時，依然用具有“性”色彩的語言和朱麗葉進行交談：“你的第一個丈夫也死了；雖說還活在世上，也跟死了差不多，你根本無法享用他?！盵1]149原文中“use”意為“利用、使用”，因此朱生豪將其翻譯為羅密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處。但傅譯本中的“享用”與“use”本意更接近，也符合上下文語境，同時也翻譯出了奶媽的“性暗示語”。[1]149在第四幕第五場中，奶媽上樓去叫醒朱麗葉，讓她收拾行裝準(zhǔn)備出嫁的時候，朱麗葉已經(jīng)昏迷，但不明真相的她仍說道：“等到了今天晚上，帕里斯伯爵一定會奮起神勇，你休想得到片刻的安息?！呛冒桑尣糇约荷洗瞾砼?，我保證你就會嚇得跳起來了?！盵1]172這是奶媽對朱麗葉與帕里斯結(jié)婚后必然面臨的婚姻生活所作出的描述，也許對她這個階層的人來說，她所能想到的婚后生活就是這些與“性”有關(guān)的家庭生活，此外便沒有其他的追求了。

三

需要注意的是，莎劇中的“性”只是停留在語言層面，并無赤裸的性愛行為和場景描寫，更重要的是，莎士比亞在劇中安排“性”的目的不是為了“性”本身，而是指向與性無關(guān)的意義表達。故而從這個角度來講，與其說莎士比亞作品中充滿了“性”，毋寧說其作品的語言披上了性色彩，直接顯露出的是說話人的語言方式，顯示出莎士比亞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

“性”語言與說話者的年齡、身份、說話對象以及特殊環(huán)境有關(guān)，可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內(nèi)心的想法并發(fā)掘他們不為人知的面孔。在第四幕第四場中，凱普萊特夫婦在朱麗葉和帕里斯成婚的頭天晚上毫無睡意，夫婦倆私下的對話也采用了充滿性色彩的語言。當(dāng)奶媽讓凱普萊特早點回房休息時，后者答道：“哼，以前為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我也曾整夜不睡，從來沒病過。”夫人聽了此話，立馬挖苦道：“是啊，年輕時你一直是一只慣于偷腥的夜貓；但現(xiàn)在，我總是睜著一只眼不讓你再干那體力活了?！盵1]169在夫婦二人的對話中，“無關(guān)緊要的事”“偷腥的夜貓”“體力活”等均暗示男女之間的性事。在整個劇本中，凱普萊特夫婦的臺詞中僅有此處具有性色彩，雖然凱普萊特在罵朱麗葉的時候語言毒辣，但始終呈現(xiàn)出顯赫家族“掌門人”的嚴(yán)肅形象。此處性色彩語言的使用，一方面表明舊時大家族的“家長”道貌岸然的形象，私底下他們和普通市民一樣，說出來的話也具有俚俗的特點；另一方面，也正是通過他們私底下的對話，揭露出舊時道德的維護者和嚴(yán)格要求子女遵從社會禮儀的長者，其實并不是潔身自好的君子，他們在青春年少、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有率性而為的“劣跡”，他們的私生活并不比現(xiàn)在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檢點”。

傅光明先生的翻譯對莎劇中具有性色彩的對話從不避諱，而是將之真實地翻譯給中國讀者，使讀者能夠領(lǐng)略到那個時代不同年齡段或不同階層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說話方式，以及更為豐富的俚語、比喻、象征或諧音詞等。如在第一幕第三場中，奶媽在回憶朱麗葉小時候的情況時，轉(zhuǎn)述過她丈夫的一句話，傅光明先生譯為“你是向前撲倒的嗎？等你更懂事的時候，就會向后躺倒了”[1]29，而朱生豪先生則將后半句意譯成被丈夫壓倒在床上。比較而言，朱譯本表達意義的方式很直接，但在字面意義上，尤其是與原文形式和意義的對等而言，傅譯本似乎更為準(zhǔn)確，“向前撲倒”和“向后躺倒”不僅體現(xiàn)出語言的對稱性，也能體現(xiàn)奶媽機智而幽默地運用日常語言來表達“性”意識的能力。如果直接將“向后躺倒”譯作被丈夫壓在床上，不僅與原文字面意義相差太遠(yuǎn)，而且把奶媽這樣的下層人的語言方式和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給“屏蔽”了。

又比如第一幕第四場，茂丘西奧在描述麥布仙后的時候說：“就是這邪惡的妖婆，在姑娘們仰面睡覺的時候，壓在她們身上，教她們?nèi)绾问茉?，成為能生善養(yǎng)的婦人?！绷_密歐聽了不耐煩地呵斥道：“別說了，別說了，茂丘西奧，別說了！一談到性你就來了興致?！盵1]38朱生豪的翻譯很簡單：“得啦，得啦，邁丘西奧，別說啦！你全然在那兒癡人說夢?！盵2]14可見，朱譯本沒有羅密歐對茂丘西奧談性的指責(zé)，只是讓他停止說話；而傅譯本將兩個年輕人關(guān)于“性”的對話翻譯出來，讀者也明白了羅密歐阻止茂丘西奧說話的理由。

雖然茂丘西奧等年輕人的對話充滿了性色彩，但他們也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出口成章，因而讀者不會認(rèn)為他們是下流之輩。比如在第二幕第四場中，茂丘西奧雖然極盡所能地將談話內(nèi)容與“性”扯上關(guān)系，但同時也能對歷史上的著名詩人如數(shù)家珍，他在贊美羅密歐的新情人朱麗葉時說：“他現(xiàn)在又開始在腦子里搜尋彼特拉克的愛情詩句了；可要是跟他的這位小姐比起來，勞拉也不過是一個廚房里燒火做飯的丫頭；——但她運氣好，有個更好的情人寫詩歌頌她；——狄多也就是個衣衫襤褸的懶散婦人；克利奧帕特拉只是個吉普賽女郎；海倫和希羅都是卑賤的娼妓；即便那長著一雙灰眼睛的提斯比，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盵1]79-80在這句話中，茂丘西奧一連列舉了多位詩人和為愛而死的美女——彼特拉克是伊麗莎白時代寫愛情詩的典范，他為自己的真愛勞拉寫詩；狄多是傳說中的迦太基女王，因所愛的英雄埃涅阿斯而自焚；克利奧帕特拉是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位女王，因王國淪陷和真愛安東尼的死而自殺；海倫是一位絕世美女，她誘發(fā)了特洛伊戰(zhàn)爭，但卻甘愿拋棄一切，與真愛同赴戰(zhàn)場；希羅是希臘神話中的漂亮女祭司，她因自己的真愛利安得的溺水身亡而跳塔自盡；提斯比是希臘神話中與皮拉摩斯相戀的情侶，但卻因情人的意外自殺而隨之身亡。這些在歷史上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典型形象，“低俗”的茂丘西奧卻能逐一列舉出來，表明他是一個諳熟歷史和文化的“有識”之士，并非滿腦子性幻想的淺薄之人。

具有性色彩的語言在莎劇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它并不停留在性的層面，或者說莎翁讓劇中人物說話“低俗”的旨趣并不在性，而是為了講好故事。傅光明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出版之后，莎劇在中國不再是任人刪減的“潔凈本”，而有了忠于原著的全譯本，必將開啟莎翁及其作品在中國傳播和接受的新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