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才女南宋寧宗楊皇后宮詞創(chuàng)作探索

周淑舫

(湖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宮闈才女創(chuàng)作宮詞，首推后蜀花蕊夫人。楊皇后(1162—1232)受其潤澤，既有同樣受寵帝室的不凡經(jīng)歷，卻比其生年不詳、不能善終幸運。由侍奉四朝吳太后的宮女，成為南宋寧宗的美人。從貴妃、皇后到皇太后，隨著地位步步攀升接近權(quán)力中心，她既“性復(fù)機警”地議政主政，也放縱才思揮灑筆墨。明毛晉輯集，與宋徽宗的宮詞并列，稱《二家宮詞》。楊皇后從帝苑視域觀察生活，濃墨重彩地描寫“天中圣節(jié)禮非?！薄熬踉缬佑⒌睢钡母咦?、孝宗、寧宗形象，從不同角度“體現(xiàn)出升平氣象”[1]的“繡旂開處鈞天奏”的興旺局面，營造出“歸來奏罷天顏悅”的和睦氣氛，雖有迎合帝室偏安心理之嫌，卻給疆域日趨縮小的臣民以國勢復(fù)興的精神鼓舞。

中國古代皇帝嫡妻“一個特殊群體”[2]中的楊皇后，以七言絕句的宮詞與矢志真情的政治意識，突出南宋皇家氣象，取得主旨深邃、人物形象鮮明的獨特成就，于皇后群體中一枝獨秀，既展現(xiàn)浸潤自然靈性越文化特質(zhì)的創(chuàng)作魅力，也給迄宋時已日趨式微的宮闈文學(xué)創(chuàng)作演變帶來些許活力。除宮詞外，皇家御府馬遠、劉松年等人之畫，多有楊皇后類似寧宗書法的題畫詩。探索越地才女南宋寧宗楊皇后的宮詞創(chuàng)作，能夠透析宮闈才女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動力，進而凸顯其對宮闈才女文學(xué)演變乃至中國女性文學(xué)發(fā)展做出的積極努力。

一、楊皇后的家世出身與人生際遇

宋代以靖康之難為界(1127年)，分為北宋與南宋。失去立祚中原的帝都與大好河山，面對異族“金戈鐵馬”的強大攻勢，南宋朝廷定都臨安屈辱求和。楊皇后《宮詞》雖有夸飾之語，卻折射出處于亂世而對社稷前景的美好展望，有著凝聚人心的鼓舞作用，彰顯著文學(xué)創(chuàng)作傳承拓新的魅力與藝術(shù)的感染力。

楊皇后的家世出身，史書記載含糊?！端问贰繁緜髟唬骸肮ト柿覘罨屎螅僖宰巳萑雽m，忘其姓氏，或云會稽人?！庇衷唬骸坝袟畲紊秸?，亦會稽人，后自謂其兄也，遂姓楊氏。”《外戚傳》亦曰：“楊次山字仲甫，恭圣仁烈楊皇后兄也。其先開封人，……仕東南，家于越之上虞?！迸f、新《紹興府志》乃至相關(guān)研究多視為地域名人收錄，名桂枝[3]。清代紀(jì)昀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史部》引《景定嚴(yán)州續(xù)志》(景定，理宗年號)，記載為嚴(yán)州人。宋寧宗慶元年(1195年)封為美人，慶元三年(1197年)封為婕妤，慶元五年(1199年)晉封貴妃。宋寧宗嘉泰二年(1202年)，立為皇后。

楊皇后的人生際遇，葉紹翁《四朝聞見錄》曰：“慈明太后，越人也。善通經(jīng)史，能小王書。母張夫人以樂部被憲圣幸?！瓚検コＲ驑凡坎粎f(xié)，顧左右曰：‘記得張家，今安在？’左右對曰：‘已死矣。有女頗聰慧?！瘧検ツ顝埵?，故召后入，時年十一二。嘗置憲圣側(cè)，宮中謂之:‘則劇孩兒?！凹乳L，寧皇侍宴長樂，目后有異，而重于自請。憲圣知其意，遂宴寧皇而賜之，曰：‘做好看待，他日有福?！纱怂煺鶎m之位?！睏钍夏苡诒拔⒌膶m女行列中脫穎而出，一方面因其具有越文化的素質(zhì)，另一方面，也得力于吳皇后的提拔。

吳皇后(1115—1197年)是南宋最早留存作品的宮闈才女，也是歷史上唯一經(jīng)過動亂由北向南遷徙、陪伴比其小8歲的宋高宗風(fēng)雨同舟走過59年的皇后，居后位55年。開封人，“方產(chǎn)之時，紅光澈戶外”[4]。喜書習(xí)武，特愛芍藥花。北宋末期，奸佞專權(quán)，外患不斷，徽宗仍是醉心繪畫書法作《宮詞》。吳氏因觀南唐花鳥畫家《芍藥》圖，有所感，賦《題徐熙芍藥》詩：“秾李夭桃掃地?zé)o，眼明驚見玉盤盂。揚州試(省)識春風(fēng)面，看盡群花總不如?！贝嗽娨曰ㄓ魅搜灾?，表明志趣非凡。吳氏14歲進康王宮，逃脫“靖康之難”劫掠的趙構(gòu)五月于應(yīng)天府即位，十月逃奔揚州。南宋初建，帝祚成為攻擊目標(biāo)。吳氏戎裝，日夜守護帝旁，總能化險為夷。帝室無嫡胤，吳皇后卻得到承嗣的孝宗、光宗、寧宗三朝尊重，其隨同的南宋皇帝均愿做太上皇：高宗做了25年太上皇，孝宗做了5年太上皇。紹熙五年(1194年)六月，在位5年的光宗也做了太上皇。朝廷大亂之際，年過八旬的太皇太后，立嘉王承位稱寧宗，化解了宮廷危機。寧宗特別感恩，頻繁前來問安，目光落到宮女身上，吳太后豈能不懂？張氏女的人生際遇由此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由美人到后宮之主，深得寵愛與信重。寧宗駕崩，理宗即位，尊為皇太后。理宗紹定四年(1231年)，皇太后七十大壽，百官慈明殿稱賀，上尊號“壽明仁福慈?；侍蟆?。越年去世，謚號恭圣仁烈太后。

張氏之女何以稱楊姓？周密《齊東野語》曰：“慈明楊太后養(yǎng)母張夫人善聲伎。隨夫出蜀，至儀真長蘆寺前僦居。主僧善相，適出見之，知其女當(dāng)貴。因招其父母飯，語之故，且勉之往行都。以無資告，僧以二千楮假之，遂如杭?；?qū)е氪雀m，為樂部頭。后方十歲，以為則劇孩兒。憲圣尤愛之，舉動無不當(dāng)后意。有嫉之者，適太皇入浴，儕輩備服后衣冠為戲，因譖之后。后笑曰：‘汝輩休驚，他將來會到我地位上在?！浜竺昝恐梁笏啬恐?。后知其意，一日內(nèi)宴，因以為賜，且曰：‘看我面，好好看他?！挡畨鄄荨读⒑笾啤酚性疲骸槲┨?，念我文孫。美其冠于后庭，俾之見于內(nèi)殿。’蓋紀(jì)實也。既貴，恥其家微，陰有所遺，而絕不與通。密遣內(nèi)珰求同宗，遂得右庠生嚴(yán)陵楊次山以為侄(當(dāng)為兄)。既而宣召入見，次山言與淚俱，且指他事為驗，或謂皆后所授也。后初姓某，至是始歸姓楊氏焉。次山隨即補官，循至節(jié)鉞郡王云?！盵5]所述解開了疑惑，也與《四朝聞見錄》略有不同，認為張氏為養(yǎng)母，增添主僧看相“當(dāng)貴”之語，使出身卑微乃至卑賤的寧宗皇后失去了本姓，為姓“楊”的由來做了鋪墊。朝中找到了楊次山為靠山，內(nèi)外呼應(yīng)，諳熟殿堂動向，進而掌握朝政。

葉紹翁與周密同為南宋學(xué)者，所記主要行事一致，突出其歲在童稚，聰慧伶俐，“舉動無不當(dāng)后意”。居宮闈二十年，為宋寧宗瞧到眼里，太皇太后賜婚。時年宋寧宗27歲，張氏女33歲。吳太后去世之年(1197年)封婕妤，再進貴妃，堪稱貴幸無比。但與韓皇后有叔父韓侂胄在朝操縱大權(quán)的復(fù)雜關(guān)系相比，顯然孤立無援。但吳太后身邊領(lǐng)略過朝中政治風(fēng)云的楊貴妃，豈能漠視?韓皇后病逝，有望人選是曹美人與楊貴妃，立誰為后？朝臣爭論不休，意見相左，宋寧宗把立后事拖下來。楊次山的通風(fēng)報信，使楊貴妃得知是韓侂胄從中作梗，便巧設(shè)計謀。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載，“性復(fù)機警”的楊貴妃，乘寧宗臨幸醉酒之際，捧出筆紙。得到寧宗隨手寫下“貴妃楊氏，可立為皇后”幾個字，立即令人連夜草就，異日宣詔。

楊皇后于不動聲色中讓韓侂胄措手不及，顯露出政治決策鋒芒絕不遜色有膽有識的吳皇后。韓侂胄失去后宮庇護，急欲建起功名來樹立威望。而最大功名莫過于收復(fù)失地，遂借口金使來朝無禮，使寧宗改元“開禧”，倉猝出兵，潰敗逃歸，引起朝野不滿。楊皇后趁機聯(lián)絡(luò)與韓侂胄不和的史彌遠等朝中大臣，內(nèi)外同舉，于開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三日，在早朝路上殺了韓侂胄，隨即將揭露其罪行的奏章接連不斷地呈送到殿堂上。楊皇后強烈的參政意識與果斷的決策本事，令群臣刮目相看。

嘉定十七年(1224年)八月，寧宗駕崩，史彌遠廢嗣君濟國公趙竑，過繼宋太祖十一世孫趙與莒承嗣。悲痛中的楊皇后面對驟變，再次顯現(xiàn)“機智”的政治才能，言“皇子乃先皇所立，豈敢擅變”，表明維護皇家根本的態(tài)度。在史彌遠使楊次山之子谷、石兄弟往返多次的勸說下，經(jīng)分析殿堂形勢與當(dāng)面審視承位者，態(tài)度立即有了轉(zhuǎn)變。憂慮新君執(zhí)政皇權(quán)旁落，遂臨朝。理宗承位年已及冠，臨朝主政聽政，內(nèi)心釋懷。觀覽歷代太后臨朝舊事，多因嗣君年幼。借鑒得失的楊太后，醒悟放權(quán)。寶慶元年(1225年)四月初七，手書懿旨，表明“志在安閑”“今后便撤簾”的態(tài)度，社稷大事由“嗣君可日御使殿聽政”。這贏得朝野廣泛贊頌，更贏得理宗的敬重。她退居深宮，過著怡然自樂的安詳生活，于寶慶八年病逝。

二、楊皇后的“楊妹子”自稱與存世作品

從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年)入宮寢，到宋寧宗嘉定十七年(1224年)駕崩，南宋第四位皇帝寧宗在位三十年。躋身嬪妃之列而為六宮之主的楊皇后，雖因“任權(quán)術(shù)”與兩大權(quán)臣有著生死沖突與權(quán)力相爭的焦慮憂患，但總體說是得意的。這種風(fēng)生水起的表面看是弄“權(quán)術(shù)”的“女人心計”，深層的則是通經(jīng)史、善書畫、工詩詞的豐厚文化意蘊。書法似其夫君寧宗，有題畫書法作品與題畫詩，更有《宮詞》。宋代帝后能創(chuàng)作《宮詞》者，唯有宋徽宗，唯有楊皇后。

毛晉編輯的《二家宮詞》，一家指宋徽宗，一家指楊皇后。宋徽宗有《宮詞》三百首，詞末跋云：“自建中靖國二年(1102年)以來，至宣和六年(1124年)，輯熙殿所收藏御制宮詞，共三百首，皆在各宮?！倍嗄觊g宮中收藏的徽宗詩篇還有哪些？研究者存在著爭議。楊皇后《宮詞》五十首，篇末亦跋云：“右《宮詞》五十首，寧宗楊后所撰，好事者秘而不傳世，亦罕見。癸酉仲春，得之江左，何啻和隋之珠璧耶？王建、花蕊不得專美矣。潛夫識?！泵珪x加跋云：“考今本止三十首，余廿首從未之見。但‘迎春燕子尾纖纖’‘落絮蒙蒙立夏天’‘紫禁仙輿詰旦來’，向刻唐人。又‘蘭徑香銷玉輦蹤’‘缺月流光入綺疏’‘輦路青苔雨后深’，向刻元人。今姑仍原本，未便刪去。舊跋潛夫，不知何許人也?！泵珪x考證認為：所言楊皇后《宮詞》五十首作品，“考今本”僅有三十首，“余廿首”存疑。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九《二家宮詞》釋曰：“楊后卷末有潛夫跋，不著名氏，毛晉謂不知何許人?？紕⒖饲f字潛夫，跋稱癸酉仲春，為度宗咸淳九年，時代亦合，或克莊所題耶？”南宋有劉克莊(1187—1269)與周密(1232—1298)兩位稱“潛夫”者，“毛晉坦言這位不知是何許人的收錄人‘潛夫’，被后人猜測為劉克莊，同時詩署作者‘楊妹子’亦被質(zhì)疑并非楊皇后，理由是楊妹子詩語關(guān)情思，與楊皇后素來機智沉穩(wěn)形象有別?！鶕?jù)宋人林希逸所作劉克莊行狀，‘癸酉’即咸淳九年春，劉克莊已不在人世，‘咸淳五年正月二十九日，龍圖閣學(xué)士、正議大夫、莆田縣開國伯，食邑九百戶后村先生劉公卒，年八十三’。因此，是年作序的‘潛夫’絕無可能是劉克莊。生活在咸淳九年前后，尚有一位潛夫，那就是號‘泗水潛夫’的周密”[6]?？娷跎p《藝風(fēng)堂文集·楊太后宮詞跋》云：“周草窗有泗水潛夫之號，大約草窗所輯。癸酉是度宗咸淳九年，時代恰合。”又云：“子晉跋云：考今本只三十首，余二十首從未之見。大抵宮闈筆墨，不甚流傳于外，好事者輯錄之，輾轉(zhuǎn)傳抄，多寡不同，故有五十首、三十首之異。”此時距楊太后去世僅四十年，創(chuàng)作《宮詞》無疑，五十首也應(yīng)無誤。

楊皇后除《宮詞》外，還有題畫詩。關(guān)于題畫詩學(xué)術(shù)界也有爭議，陶宗儀《書史會要》載，楊皇后有一妹：“楊氏寧宗皇后妹，時稱楊妹子。書法類寧宗，馬遠畫多其所題，往往詩意關(guān)涉情思，人或譏之?！睏罨屎笾脮ㄋ茖幾冢始耶嫀燅R遠的畫多有其所題之詩，語關(guān)異性間來往情思。明人王世貞曰：“凡遠畫進御，乃頒賜貴戚，皆命楊娃題署。”清人孫承澤《庚子消夏記》亦持此說：“(馬)遠，在畫院中最知名，予有紅梅一枝，菁艷如生，楊妹子題一詩于上，字亦工。按：楊妹子者，寧宗恭圣皇后之妹，書法類寧宗。凡御府馬遠畫，多令之題?！苯哉J為楊妹子實有其人，是楊皇后之妹，擅書法，擅題畫詩，如《題馬遠畫梅·層疊冰綃》詩：“渾如冷蝶宿花房，擁抱檀心憶舊香。開到寒梢猶可愛，此番必是漢宮妝。”既用生動比喻描寫出梅花的形態(tài)之美，又點出其“開到寒梢”“憶舊香”的品格。

啟功在《啟功叢稿》著作中《談南宋畫上題字的“楊妹子”》一文，認為楊娃即楊姓之誤，楊姓即楊后，把楊后和楊妹子視為兩個人是明清學(xué)者的訛誤。再比較現(xiàn)存楊氏書畫題字，只有早期、晚期的變化，字體基本一致，非出自二人之手，題畫所用“坤寧宮翰墨”“坤卦”“坤寧殿”諸印，除皇后外別人豈敢逾禮擅用？元人吳師道《吳禮部集》卷四，題《仙壇秋月圖》詩注說：“宮扇，馬遠畫，宋寧宗后楊氏題詩，自稱楊妹子?！薄额}朱銳雪景冊賜大少保》詩，曰

雪吹醉面不知寒，信腳千山與萬山。天瓦瓊街三十里，更飛柳絮與君看。

七言絕句題畫詩所描寫“天瓦瓊街”的雪景，活用“謝庭詠雪”的典故，只有在“讀書萬卷”“翰墨尤絕”功佑四朝吳太后身邊長大的、精通史書的楊皇后，才能得到這樣的機遇。退一步說，即便楊皇后有妹，入宮十來歲的“則劇孩兒”豈有條件接濟？待到33歲為寧宗妃嬪有能力時，楊妹子豈能入宮才藝便神速提升？況且，題畫詩為七言絕句，無論形式與意境，與楊皇后《宮詞》相一致。如《題趙伯骕畫》詩，曰：

蓮開宮沼年年盛，香染斑衣葉葉新。愿借琴音奏清雅，薰風(fēng)涼殿壽雙親。

趙伯骕字希遠，為皇族后裔，南宋著名畫家，趙伯駒之弟。兄弟酷愛書法繪畫，擅于山水人物和花鳥。這首詩前兩句描寫出蓮花形象，后兩句彰顯“清雅”品格，活用唐代白居易《首夏南池獨酌》“薰風(fēng)自南至，吹我池上林”詩句的意境。這種意境中的品格是帝苑“涼殿壽雙親”太上皇高宗與主祚孝宗間的和悅。楊皇后《宮詞》有“荷花”描寫，也有“殿”與“弦”的著筆：

水殿鉤簾四面風(fēng)，荷花簇錦照人紅。吾皇一曲薰弦罷，萬俗泠泠解慍中

這首《宮詞》以荷花為創(chuàng)作對象，前兩句描寫盛開的荷花形象，后兩句不僅突出“吾皇”的才藝，更突出“一曲薰弦”超脫“萬俗”的意義，活用唐代劉長卿的《聽彈琴》“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詩句，蘊含著贊頌追求風(fēng)雅、帝室和睦的深邃主旨。再如《題菊花圖》詩，曰：

莫惜朝衣準(zhǔn)酒錢，淵明身即此花仙。重陽滿滿杯中泛，一縷黃金是一年。

這首詩既以“重陽”“黃金”意緒顯現(xiàn)畫中菊花的自然生態(tài)與色彩，更把開古典詩歌田園題材創(chuàng)作之先河的陶淵明直接寫進詩里，在顯現(xiàn)用典藝術(shù)巧妙的同時，突出菊花不與百花爭春的可貴的隱逸品格。這種以花喻人品格的創(chuàng)作，在《題馬遠畫梅》的另外三首詩中，亦有生動的彰顯：

重重疊疊染湘黃，此際春光已半芳。開處不禁風(fēng)日暖，亂飛晴雪點衣裳。

銖衣翠蓋映朱顏，未識何年入帝關(guān)。默被畫開傅寫得，至今獨似在衡山。

夭桃艷杏豈相同，紅潤姿容冷淡中。披拂輕煙何所似，動人春色碧紗籠。

從不同角度描寫梅花的形態(tài)，顯現(xiàn)梅花以“風(fēng)日暖”“映朱顏”“拂輕煙”的無私付出，為世間帶來“動人春色”的高尚品格，與“開到寒梢”“憶舊香”的品格相映成趣。

題畫詩所題雪景、蓮花、菊花、梅花，均通過描寫題圖的對象，展現(xiàn)其自然的生態(tài)之美，更通過生動語言創(chuàng)作超凡脫俗的意境，彰顯其品格之美。以花喻人的創(chuàng)作不僅與吳太后《題徐熙芍藥》的意旨一脈相承，而且意境更為深幽遠豐厚。這與楊皇后《宮詞》中描寫的海棠花、梨花、石榴花、桂花等“宮花”“奇花”藝術(shù)手法完全一致，顯現(xiàn)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魅力。

至于稱“楊妹子”與“詩意關(guān)涉情思”，這恰恰是楊皇后能一直獲得寧宗寵愛不衰的聰明之處。此前皇后年齡大于皇帝的，有陳阿嬌、武則天等寥寥幾位，雖是得寵或張揚于一時，但去世時不盡人意。哪個男人喜歡飛揚跋扈的女人，更何況是年長的“姐”？楊皇后長寧宗6歲，躋身后宮時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正因如“妹”一樣地小鳥依人，又如唐代賢妃徐惠《進太宗》詩“朝來臨鏡臺，妝罷暫徘徊。千金始一笑，一詔詎能來”那樣的才思與風(fēng)趣：“后宮遲遲不奉帝詔，讓皇帝感受一下別人對他擺身價的滋味。雖有損帝室權(quán)威，維護的是女性尊嚴(yán)，要的不是故意抬高身價，而是夫妻間隨和相融的關(guān)系，徐惠以詩用典，使太宗在繁雜冗重的國事中領(lǐng)略到夫妻間的輕松與情趣”[7]。南宋朝政一直被“戰(zhàn)”與“和”困擾著，糾纏其中的寧宗何嘗不是渴求有解脫之樂？時時有皇后“楊妹子”的小波折乃至題畫詩與《宮詞》的創(chuàng)作，使生活多了色彩與情趣，也讓夫妻間有了逾久彌真之情。楊皇后不僅政治上“機智”，帝后關(guān)系上更為“機智”。這是受宮禁束縛者不愿正視的，也是研究者忽略的。

三、楊皇后《宮詞》創(chuàng)作的獨特魅力

楊皇后的五十首《宮詞》，比起為“馬遠、朱銳、馬和之、劉松年、李嵩與馬麟六位畫家”[8]所作的題畫詩，有著題材擴展的創(chuàng)新性、主旨厚重的深邃性與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多樣性。其《宮詞》創(chuàng)作由自然界的花草樹木，擴大到有意韻的、鴛鴦、鶯啼、春燕、黃鸝、鸚鵡等有靈性的飛禽；由星羅棋布的殿、閣、樓、臺、軒、亭的皇宮建筑描寫，拓展到活動其中隨季候變化的春觀花、夏游湖、秋賞月、冬詠梅的勃勃興致；由擊鞠、琴棋、書畫、騎射的才藝到祭祀、賀壽、求賢、科舉的朝廷政事等。既寫出優(yōu)雅雍容的皇家生活常態(tài)，又彰顯出南北對峙下時局穩(wěn)定、南宋社稷安寧的升平氣象。

楊皇后的《宮詞》創(chuàng)作，尤其以樂觀的積極的審美視域，描寫出帝、后以及宮女、美人、學(xué)士、群臣等內(nèi)苑宮廷的各種人物形象，既張揚著當(dāng)時帝王家的社會生活情趣，也顯現(xiàn)著別具一格的清麗飄逸的詩風(fēng)。

瑞日曈昽散曉紅，乾元萬國佩丁東。紫宸比使班才退，百辟同趨德壽宮。

天中圣節(jié)禮非常，躬率群臣上壽觴。天子捧盤仍再拜，侍中宣達近龍床。

元宵時節(jié)賞宮梅，恭請光堯壽圣來。醉里君王扶上輦，鑾輿半仗點燈回。

后院深沉景物幽，奇花名竹弄春柔。翠華經(jīng)歲無游幸，多少亭臺廢不修。

這四首《宮詞》以秀奇清新的詞句，敘寫承位的孝宗與太上皇融洽和睦的場面?！叭鹑铡敝傅氖墙B興三十二年(1162年)六月丙子，高宗禪位于孝宗，太上皇與吳太后居德壽宮，直到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去世，朝廷出現(xiàn)安寧祥和的局面。第一首《宮詞》孝宗率群臣同往德壽宮朝賀太上皇。第二首《宮詞》寫的是孝宗躬率群臣為“太上皇”慶節(jié)祝壽的場面。第三首《宮詞》寫元宵節(jié)孝宗侍奉太上皇賞梅醉酒、人人盡歡的場面。第四首《宮詞》寫先皇去世后所游處皆保持原貌以寄托哀思的情況，突出孝宗賢德孝謹。這與創(chuàng)造“開元盛世”唐玄宗為太上皇時的孤寂相比，形成巨大反差。

泛索坤寧日一羊，自從正位挫詞章。好生躬儉超千古，風(fēng)化宮嬪只淡妝。

忽地君王喜氣濃，秋千高掛百花業(yè)。阿誰能逞翻飛態(tài)，便得稱雄女隊中。

家傳筆法學(xué)光堯，圣書真行說兩朝。天縱自然成一體，謾夸虎臥與龍?zhí)?/p>

角黍冰盤饾饤裝，酒闌唱歌泛瑤觴。近臣夸賜金書扇，御侍爭傳佩帶香。

如果說前四首《宮詞》以帝苑男性為關(guān)注點，描寫高宗、孝宗以及群臣的形象，這四首《宮詞》則是以功佑四朝的吳太后為描寫對象，顯現(xiàn)宮苑典雅承平之風(fēng)。第一首《宮詞》用“坤寧日一羊”吳太后之典，比喻身受厚遇卻“好生躬儉”的行動影響宮嬪“淡妝”。第二首《宮詞》突出吳太后文武雙全。第三首《宮詞》以“圣書真行說兩朝”寫高宗承徽宗的帝室家傳絕妙書法，“光堯”是高宗禪位的尊號，活用蘇軾《題王逸少》“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的詩句，意在說吳太后書法與高宗“自然成一體”。第四首《宮詞》以“近臣夸賜”與“御侍爭傳”來突出吳太后書法藝術(shù)的高超?？釔邸岸酢睍ǖ母咦?，為太學(xué)生書“五經(jīng)”，手酸過累時讓吳皇后“續(xù)書”。吳皇后比高宗晚去世十年，這應(yīng)該是五十首《宮詞》中較早之作，反映“憲圣尤愛之”的原因。楊皇后“能小王書”有著自幼越文化陶冶與靈性，更有著宮闈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修養(yǎng)和人生志趣。

涼秋結(jié)束斗鮮新，宣入球場尚未明。一朵紅云黃蓋底，千官下馬起居身。

秋高風(fēng)勁角弓鳴，臂健常嫌斗力輕。玉陛才傳看御箭，中心雙中謝恩聲。

擊鞠由來豈作嬉，不忘鞍馬是神機。奉韁絕尾施新巧，背打星球一點飛。

小樣盤龍集翠裘，金羈緩控五花驄。繡旂開處鈞天奏，御棒先過第一籌。

這四首《宮詞》描寫皇家內(nèi)苑“涼秋斗鮮”的“勁角弓鳴”比武與“鞍馬神機”擊鞠等的多姿多彩生活。第一首《宮詞》點明以季候的秋季為主線，寫皇家帝苑“千官下馬”壯闊的球場。第二首《宮詞》寫“角弓鳴”的比武。第三首《宮詞》以“一點飛”的絕妙語言寫了擊鞠的激烈場面。第四首《宮詞》寫寧宗的才藝，“御棒先過第一籌”呼應(yīng)著“一朵紅云黃蓋底”，突出描寫夫君寧宗的形象。倘若說《宮詞》中的高宗、孝宗形象多儒雅氣質(zhì)，且以敬上之禮有著拘謹?shù)拿鑼?，那么寧宗形象則是抓住瞬間“奉韁絕尾”“金羈緩控”的細節(jié)，運用比喻、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突出其文武全才，充滿著濃濃的愛意。這也委婉地透露出寧宗放手楊皇后“任權(quán)術(shù)”的原委。

溶溶太液碧波翻，云外樓臺日月閑。春到漢宮三十六，為分和氣到人間。

一朵榴花插鬢鴉，君王長得笑時夸。內(nèi)家衫子新番出，淺色新裁艾虎紗。

柳枝挾雨握新綠，桃蕊含風(fēng)破小紅。天上春光偏得早，嵯峨宮殿五云中。

日日尋春不見春，弓鞋踏破小除蕓。棚頭宣入紅妝隊，春在金樽已十分。

這四首《宮詞》以細膩的筆觸描寫宮苑嬪妃們的生活場景。第一首《宮詞》以“漢宮三十六”來襯托帝苑嬪妃雖多，卻如“春到”一樣處處顯現(xiàn)生機與“和氣”。第二首《宮詞》寫皇帝嘉許“榴花插鬢”就地取材、順其自然的宮妝，烘托“新出”“新裁”“內(nèi)家衫子”的淡雅，表明宮苑非奢華的崇尚自然之美。第三首《宮詞》寫“柳枝挾雨”與“桃蕊含風(fēng)”江南春色，“嵯峨”帝苑建筑沐浴著春光，凸顯祥和景象。第四首《宮詞》照應(yīng)著第一首，表明自然春景實際就在“紅妝隊”中，就在后宮之主的自家身上。

上林花木正芳菲，內(nèi)里爭傳御制詞。春賦新翻入宮調(diào)，美人群唱捧瑤卮。

宮殿鉤簾看水晶，時當(dāng)三伏熾炎蒸。翰林學(xué)士知誰直，今日傳宣與賜冰。

薰風(fēng)宮殿日長時，靜運天機一局棋。國手人人饒?zhí)幙?，須知圣算出新奇?/p>

云影低涵百子池，秋聲輕度萬年枝。要知玉宇涼多少，正在觀書乙夜時。

這四首《宮詞》描寫宮苑幽美風(fēng)景與宮中向?qū)W的場面。第一首《宮詞》以“花木正芳菲”來烘托“捧瑤卮”群唱的美人之美，美人唱的是“御制詞”，是“新宮調(diào)”，而這些是出自何人之手？為第四首《宮詞》埋下伏筆。第二首、第三首《宮詞》以“宮殿”為描寫的重點，前者是“熾炎蒸”的三伏時，碧水環(huán)繞，當(dāng)值翰林學(xué)士得到“賜冰”，皇恩浩蕩；后者薰風(fēng)徐來的夏日，“局棋”運籌帷幄的“天機”，不但是生活常態(tài)的雅趣，而且是“圣算”的皇家國策。第四首《宮詞》寫月夜下觀書的情景，“云影低”，又是“秋聲輕”，氣溫已由“熾炎蒸”轉(zhuǎn)入“涼多少”。這深夜歇息正好時，卻有人仍在乙夜觀書。觀書者是皇后，是寧宗。帝后不僅志趣相同，而且用賢求治。

用人論理見宸衷，賞罰刑威合至公。天下監(jiān)司二千右，姓名都在御屏中。

黃鳥驚眠曙色開，慵梳環(huán)髻意徘徊。君王早御延英殿，頻喚宮人上直來。

簾幕深深四面垂，清和天氣漏聲遲。宮中閣里催繅繭，要趁新蠶作五絲。

歲歲蠶忙麥?zhǔn)鞎r，密令中使視郊圻。歸來奏罷天顏悅，喜阜五民鼓玉徽。

這四首《宮詞》描寫正是帝后群臣勤于國政的情景。第一首《宮詞》寫用人“賞罰刑威”的考核擇取。第二首《宮詞》寫皇帝“早御延英殿”的勵精圖治。第三首《宮詞》寫皇后習(xí)古禮于“清和天氣”躬親蠶桑。第四首《宮詞》寫帝室重視農(nóng)業(yè)，方有“天顏悅”“民喜阜”的“蠶忙麥?zhǔn)臁钡呢S收景象。從殿堂設(shè)置管理天下的監(jiān)司，到視察民情民風(fēng)的中使，無不顯現(xiàn)著南宋帝王勤政而人心歸向的升平氣象。

以宮廷王室為對象，《詩經(jīng)》中的“雅”“頌”就有著詩意般的創(chuàng)作，自此以來不乏描寫。用宮詞作標(biāo)題，藝術(shù)地折射出封建王朝的帝苑生活，始創(chuàng)作者是唐代詩人王建。“丹鳳樓前把火開，五云金輅下天來。階前走馬人宣慰，天子南郊一宿回?！薄坝鶑N不食索時新，每見花開即苦春。白日臥多嬌似病，隔簾教喚女醫(yī)人。”這是其百首宮詞中的兩首，代表著寫皇家、寫嬪妃的藝術(shù)構(gòu)思的題材取向，天子郊祭歸來丹鳳樓前“走馬人宣”的繁華場面與嬪妃“花開苦春”的宮怨病態(tài)，雖然描寫得有聲有色，但缺少具體可感性。

步王建之后創(chuàng)作宮詞的是花蕊夫人。“翔鸞閣外夕陽天，樹影花光遠接連。望見內(nèi)家來往處，水門斜過罨樓船?！薄板\鱗躍水出浮萍，荇草牽風(fēng)翠帶橫。恰似金梭攛碧沼，好題幽恨寫閨情?！薄靶⌒m娥到內(nèi)園，未梳云鬢臉如蓮。自從配與夫人后，不使尋花亂入船?！边@是花蕊夫人百首宮詞中的三首，或?qū)憙?nèi)家樓船，或?qū)憢邋暮?，或?qū)懶m娥，三個層面的關(guān)注點，頗有典型性地概括出宮苑中活動的主要人物，通過后蜀多水地域特點的景色描寫，突出后蜀宮苑的奢華生活，盡顯“閨情”柔腸，開宮闈才女此種樣式創(chuàng)作之先。雖不能把后蜀敗亡完全歸罪到“多脂粉氣”的宮闈才女的宮詞創(chuàng)作上，但如同南朝陳朝后主沉溺“《玉樹后庭花》”[9]綺艷相高、極于輕蕩相狎賦詩一樣，也受到了詬病。

宋代皇室寫《宮詞》的是徽宗?！靶屯T四回環(huán)，書畫金籝兩掖間。韜秘緘扃飛寶構(gòu)，鼎新文拱稱幽閑?！薄棒双I真蹤勝古初，搜求方得到皇居。退朝彝鼎然沈水，因染霜毫更學(xué)書?！边@是宋徽宗三百首御制《宮詞》的兩首，寫出宋徽宗日常的“幽閑”生活，不是起早當(dāng)朝用心聽政，果斷地處理社稷政務(wù)，而是優(yōu)游于建筑奇美的“宣和庭廡”四周，或欣賞著“鼎新文拱”，或?qū)Υ笮ァ罢孥櫋弊髌方弑M全力地“搜求得到”。無心政事的宋徽宗，“退朝”后完全沉浸于“更學(xué)書”的藝術(shù)境地。對書畫大家來說這種醉心于“染霜毫”的鉆研精神值得贊美，可對處于內(nèi)外交困時的帝王而言，就是荒怠國政。

楊皇后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雖然未現(xiàn)王朝統(tǒng)一局面，但比花蕊夫人幸運，“方十歲”入宮，正是高宗禪位(1162—1187)、孝宗(1163—1189)主祚時期。高宗志趣在才藝上，孝宗(其后光宗不值一提)敬謹，寧宗仁厚。三帝主祚近百年，帝室相和，文風(fēng)昌盛?；兆趯僖狻岸酢睍?，高宗依然，吳皇后亦是“翰墨尤絕”。有著越文化靈性特質(zhì)打下的基礎(chǔ)，又在濃厚藝術(shù)氛圍宮廷中成長的張氏女，雅擅詩書，更擅《宮詞》，在進御之路上“任權(quán)術(shù)”，由卑微到“令行”，而且聲隨情起，情隨位遷，以吟誦南宋時代特征為深邃主旨，從不同角度擴展著《宮詞》題材的創(chuàng)作，不僅使其創(chuàng)作中彰顯著南宋帝王氣象、顯現(xiàn)著宮苑人文的自然生態(tài)，而且以典型的人物形象、鮮明的色彩、閎大的場面、幽遠的意境、瀏亮的聲情為創(chuàng)作特色，所描寫的宮廷生活真切生動，文藻燦然，既于皇后“特殊群體”中一枝獨秀，也給迄宋時已日趨式微的宮闈才女文學(xué)演變帶來了活力。